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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 判

2018-02-22 03:27尹林
延河·綠色文學 2018年11期
關(guān)鍵詞:丈夫醫(yī)生

尹林

雨是在你脖子上提個醒就要全面進攻的,有點市井無賴的意思。不一會兒,地上的水就好像要冒出魚來。

翠蓮的機動三輪車開在聊城建設(shè)路上,后面劃開的水線拖得老長。

她的心里是痛快的。這雨雖火辣辣地下著,然而終究像是替自己在爭口氣。中午女兒電話里說考上名牌大學研究生的話,還脆生生地在后腦勺和肩膀間回響著。下著雨,路上的車到底是少了些。翠蓮的眼睛一直犁著路邊,看看能不能撿一兩個乘客。

一對男女在路邊焦急地等待著出租車,但這天氣車很不容易等到。翠蓮于是訕笑著問他們要不要坐三輪車。

“去三里鋪???五塊錢。三塊錢去不去?上來吧,下著雨!”

男的打量著三輪車,一臉鄙夷的神態(tài),女人卻拉起他:“行了!這會兒打的還不得十幾塊!”男的扔掉煙頭,縮起高大的身軀,和女人鉆進了三輪車里,剛進去就抱怨漏水,翠蓮小心陪著,將兩個大紅塑料袋遞過去:“把座位墊一墊,就是有點滴水,不要緊的?!闭f罷趕緊開動三輪車。后面兩個年輕人在低聲爭吵,哎,又是去做人流的,翠蓮心里暗自埋腹誹在的年輕人。

雨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反而越下越開心。翠蓮的褲子全部都濺濕了,可是她的心依舊暖暖的,似乎要把身上的雨烘干一樣。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伴隨著一陣一陣抽搐的震動聲。翠蓮偷出一只手接了電話。

“喂?是老李家的嗎?”

對方的話里暗含著一股沉甸甸的壓迫感,翠蓮倒吸一口氣。她預感自己如果一說“是”,就會有如同這傾盆大雨一般的事件直接砸向她的胸口。

“是……是啊,你是?”

“嫂子啊,我大哥從升降機上摔下來了,你趕緊來三院吧!急診科手術(shù)室外邊!我姓張?!?/p>

剎車聲響在小城傍晚的雨天中,分外清晰。

“你怎么回事?。恳粫捍螂娫?,一會兒急剎車,開這破三輪是鬧著玩的嗎?”男子不耐煩了。身后的鳴笛聲開始逐漸多了起來,密密麻麻地在她背上攀爬。這聲音不斷上升,上升,到了她的頭皮上。她閉了閉眼睛,兩只眼睛像兩座山洞,早已經(jīng)干涸:“年輕人,我家里有點事,送不了你們了?!?/p>

“什么?這天還下著雨,你說不送就……”

“行了!你少說兩句!”女人有些慍怒了,她率先下了車,男子也跟了下來。

女子從兜里掏出五塊錢,男子的眼睛揚了一下,被女子瞪了回去。翠蓮邊打火邊說:“沒送到,不要錢,走吧?!?/p>

女子還待要說什么,翠蓮又催促道:“走吧,去打的吧,別淋壞了!”

翠蓮打著火,一路開車往三院駛?cè)ァ?/p>

手術(shù)室外,醫(yī)生正在門外和人交談。翠蓮急忙過去,說自己是李德財?shù)募覍佟_@時,旁邊一個穿西裝的人站了起來。

醫(yī)生拿著一張白紙,上面印滿了密密麻麻的字。翠蓮看字的時候感覺每個字都開著黑色的花,就讓醫(yī)生幫忙解釋一下。醫(yī)生扶了扶眼鏡:“即使手術(shù)也有植物人的風險。”

翠蓮問都成植物人了,我簽字有什么用。

旁邊穿西裝的趕緊把醫(yī)生隔開:“大嫂,我是李大哥的工友老張,您快把字簽了吧,不然耽誤手術(shù)?!贝渖彾哙轮?,簽了字。然而她立刻就問:“你們老板咋沒來?”

老張說:“我們老板忙,派我跟小劉帶點錢過來。這雨下得太急,本來還晴得好好的。還沒下的時候我就說收工,兄弟們都急著干完,沒曾想大哥的安全帶沒系好……大姐,我先交了五千塊錢在大哥賬上,出門急也沒帶太多現(xiàn)錢,你還是先交錢,先交錢……”

醫(yī)生在旁催促著,五千塊錢只夠前期準備的,真正手術(shù)要預付三萬塊錢。翠蓮被老張攙扶著,走了幾步停下來:“我得回家拿存折去啊?!?/p>

老張著急地問:“銀行卡……算了。大姐,你抓緊去取,快去快回!”

醫(yī)生急了:“都走了誰留下?”

老張不斷地看表,對旁邊的一個工友使了使眼色:“那這樣,小劉,你留下來盯著,我這有急事,必須馬上處理。大嫂,你跟我上車走,我送你回家立刻得走?!?/p>

老張把翠蓮送到家門口就走了。雨約莫有要停的意思了,剩下三滴兩滴落在臉上像蝌蚪撓癢癢。院里已經(jīng)有幾個小孩子在把疊好的紙船放進積水中。一切都很正常。翠蓮禁不住要問,怎么就這么正常呢?剛才鄰居家的小毛仰著蘋果一樣的小紅臉喊自己奶奶時,她竟然忍不住笑著說:“傻毛兒,紙船放在水里就濕啦!”小毛做個鬼臉,她也不忘用手指在他鼻子上輕輕點一下。

今天爬七樓倒像是爬三樓一樣,一路沒有碰見誰開門跟自己打招呼,只有聲控燈一晃一晃地跟自己聊天,樓梯的扶手就跟廚房的鍋鏟一樣真實。打開門,老李早上出門前剩的半碗面條氣味還在。涼臺上他的褲頭破了兩個洞,像兩只眼看著窗外。這熟悉的場景讓她想坐下歇歇,可是她的身體并沒有停止,她打開柜子,從一堆衣服底下翻出一個盛滿毛線球的紅色塑料袋,找到那團紫色的毛線,一圈一圈地熟練地拆著。

她有點后悔為什么把存折放在這么難取的地方。然而幾個后悔過去后,她已經(jīng)取出了建行的存折。接著她掀起枕頭和床上鋪的三層被子,開始摸索,摸索出一沓衛(wèi)生紙包著的錢,嘴飛快地在手上吐兩絲唾沫,點完了,正好一萬塊,還差兩萬。她把錢放在一個布兜里,上面放了些衣服,拿起就準備出門。這時候,她的手機又響了。

她顫顫巍巍地接通電話。

“老——媽!”對面是喜氣洋洋的女兒。

她臉上的皺紋松展了一下:“敬蘭啊。”

對面的女兒興高采烈:“媽,我今天給導師發(fā)郵件了。導師說,開學就要我準備出國交流一年呢!”

她嘴張了張:“那……學校給出錢嗎?”

“媽,學校會補貼一部分,但是自己也要先準備五萬左右的錢呢!”

翠蓮一時間感到有些上不來氣,良久,敬蘭在電話里說:“媽媽……你別著急,我自己也想點辦法?!?/p>

翠蓮閃電般地說:“敬蘭,你別亂想。媽回頭跟你說,我這手頭有點事……”掛斷電話,她關(guān)上門飛快地向銀行走去。

回到醫(yī)院,看見小劉在焦急地等著,翠蓮拿出一瓶路上買的雪碧遞給小劉。小劉不要,說大家都不容易,就準備要走,因為工地還有事。翠蓮就跟小劉要他們老板的電話,小劉支吾半天,說沒帶手機記不住,就飛快地溜了。

翠蓮這才意識到,怎么叫剛才那個老張走了呢?他應(yīng)該比小劉知道的更多。她的意識隨著初期手術(shù)費的交齊,漸漸地也蘇醒了。這才感到渾身的疲乏和風濕的疼痛。她在手術(shù)室外的椅子上緩緩坐了下來,撥通了兒子李敬業(yè)的電話。

敬業(yè)接到電話的時候,正在跟女朋友逛街,一聽到翠蓮的話立刻就動了肝火。

“是不是又喝了貓尿?摔死活該!”

他聽見父親的事就氣不打一處來。父親多年來一事無成,這還不算,明明干著危險的活,還每天兩頓酒喝著。他第一個念頭是給自己的舅舅打電話。

翠蓮在電話那頭立刻制止了:“你大舅因為你姥姥在他家住,跟你舅媽正鬧得不可開交呢!你快點過來吧,過來再說!”

李敬業(yè)的到來絲毫沒有將事情緩和,他像一只發(fā)情的猴子一樣在手術(shù)室外亂竄,拳頭緊緊攥著,似乎要將充滿消毒水味兒的空氣捏爆。他的嘴也沒有停著,抱怨自己從記事起到現(xiàn)在,父親沒有給自己幫過任何忙,甚至幫的都是倒忙。他一遍又一遍用責難的眼睛看著翠蓮,似乎這一切都因為翠蓮嫁給了他的父親。在他成年以前,父親雖然晚育,但到底有些氣力,他是不敢正面和父親交鋒的。于是他把一切的不滿都傾倒在母親的身上。如今,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最近自己結(jié)婚、姐姐讀研究生都需要錢,偏偏這時候這老東西又住了院。

“行了!”翠蓮看著李敬業(yè),像看一片云一樣。她緩慢而又真切地告訴敬業(yè),父親有可能會變成植物人。

敬業(yè)像一個突然斷了電的機器,身體立刻軟了。他剛才還揮動著的四肢,像中了毒的植物的枝條,迅速地收攏,耷拉下來。轉(zhuǎn)而,他又清醒了,不斷地用拳頭砸自己的腦袋,口里不斷呢喃著,怎么倒霉事兒都讓自己遇上了。然而他立刻又注意到了母親看云一樣的目光,一股刺痛這才鉆到自己心里,眼淚也就掉了下來。

“我姐……”

翠蓮擋住了他的問題,她現(xiàn)在還不想告訴敬蘭,怕她受到影響,而不去上這個研究生。敬業(yè)愛姐姐,對于這一點他沒有和母親爭執(zhí)。翠蓮看了看掛鐘,距離得知丈夫出事,已經(jīng)快一個小時了。醫(yī)生說可能會是植物人,可能性是多大呢?

又過了一刻鐘,醫(yī)生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了。翠蓮迎了上去,連聲問怎么樣了,敬業(yè)站到她身后。醫(yī)生把口罩摘下來,看了翠蓮一眼。得知二人與病人的關(guān)系后,他看了看身后的敬業(yè)。

“小伙子,你跟我來一下。老人家,你先坐下歇息?!?/p>

敬業(yè)連忙把母親扶到座位上,跟隨醫(yī)生來到一個僻靜的角落。

敬業(yè)想說句話,然而又怕觸碰到什么。他沒有說,準備迎接醫(yī)生的宣判。

“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歲了?!?/p>

“你的母親身體浮腫,說話的時候口氣很大,怕是除了糖尿病,臟器也很疲勞了。我現(xiàn)在把你父親的情況告訴你吧,這是為你母親好?!?/p>

敬業(yè)閉了閉眼睛,心想自己從小就一直預感到的這一天終于到來了。是的,從小就有一種冥冥之中的擔心禁錮著他。父親的酒瓶和母親的藥瓶,在童年儲存著他心臟的所有血液。他點了點頭,等待著醫(yī)生的宣判。

“你的父親腦部受到了重創(chuàng),目前大腦溢血已經(jīng)暫時止住,但這只是第一步,后面的情況還需要觀察一個星期,看能不能成功清理血塊。而且,他身體有多處粉碎性骨折。目前來看,他墜落的地方應(yīng)該還有許多大塊的鋼化玻璃渣和鋼筋等。我來找你談話的目的是詢問你,鑒于你父親即使止住腦溢血,也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植物人,現(xiàn)在付的三萬元也只是正式手術(shù)剛開始的費用。你們,要不要簽放棄搶救的協(xié)議?”

說實話,雖然敬業(yè)后來無數(shù)次后悔自己有這個念頭,但當時除了難過之外,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還不如死了好??!”他沒有說出來,反而有些嘲諷地問醫(yī)生百分之一的成功率是怎么算出來的。

醫(yī)生拍拍敬業(yè)的肩膀:“你考慮一下吧,我一會兒再過來?!?/p>

敬業(yè)嘴上動了動,他想喊住醫(yī)生,鐵了心簽字。但是他沒有。他知道這是不允許的。全世界都不會允許。他下意識地掏出了手機。姐姐是研究生,她會懂得,也會原諒自己的想法吧?

從電話那頭,敬業(yè)就能感受到大學里的青春氣息。與自己和母親的聲音不同,敬蘭的聲音里是鍍了一層光與電的喜悅的。

她叫他的乳名小業(yè)。這聲音夾雜著很多磁,敬業(yè)感覺自己嗓子里的鐵質(zhì)都被吸了過去,而變得無法相互撞擊,從而發(fā)出聲音。她以為,母親將自己要出國的喜訊告訴了敬業(yè),責怪母親速度太快,又掩飾不住自己要出國的興奮。敬業(yè)的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了一個有無數(shù)窗戶的房間。姐姐跳出了一個又一個,馬上就要從最后一個窗口躍向另一間更豪華的房間了。那里是另一個世界,光想象著就能聞見新鮮的氣息。

敬蘭是一只全家供養(yǎng)的百靈鳥,這只百靈鳥有自己的天分,有自己甜美的歌聲。最重要的是還有一顆向外飛去的心靈。敬業(yè)記得,在父親的酗酒和母親的風濕籠罩的房間里,敬蘭篤而不語地用力在作業(yè)本上下筆。筆就像刻刀一樣在紙上,似乎承擔了很多的委屈與不幸。敬業(yè)喜歡將敬蘭的作業(yè)本翻過來,摩挲那些字跡的凹痕,那像是銘文,又像是皮膚劃傷后的腫脹。他在臺燈下偷玩從同學那里借來的只能玩俄羅斯方塊的游戲機時,也會趁敬蘭不注意,仔仔細細地盯著她,他看著她,認定她有朝一日會飛到很遠的地方,直到有一天她考上外省的大學。那天通知書的郵遞員親自把門送到樓上,其實是為了推銷慶功酒。然而母親卻說,只有重點大學的才有這個待遇,至今為了沒有舍得買那一箱酒而覺得對不起敬蘭。

回憶一張張地襲來,敬業(yè)只說了一句:“姐姐,我們家還沒有出過國的呢,親戚家也沒有……”

月光寒雪一般地灑在校園深夜的草坪上。敬蘭的眼淚模糊了這月光,她的肩上搭著一只手,這只手不斷地在安慰她,卻依舊止不住她的哭泣。

她望著星空說:“以前聽人說,大學的戀愛,畢業(yè)就是分手,果然沒錯?!?/p>

她的男友章震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工作,但卻在昆明。當初在一起的時候是大二,兩人剛剛二十歲的功夫。他曾發(fā)誓要為了她而選擇工作的地點,哪怕他的家鄉(xiāng)在離東部萬分遙遠的云南。他看著哭泣的敬蘭,感到那時自己的許諾是多么的真心啊!可是隨著父母的老去,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思念昆明,思念家鄉(xiāng)的云、湖和那些迷人的飲食。他們?yōu)榱斯ぷ鞑粩喑臣?,在他看來,敬蘭不問自己就回山東讀研,是對自己的背叛。敬蘭卻認為他一聲不響地將工作找到昆明,明擺著是在向自己發(fā)出最后通牒,如不跟他走,那么他們只有一個結(jié)局——分手。

他的家庭只有自己一個兒子,倘若讓父母搬遷到山東來,對老人來說無異于自戕。況且,在中國這向來不是一個先例。周圍那些初中、高中畢業(yè)的同學結(jié)婚的越來越多,甚至有的繼承了家里的小產(chǎn)業(yè),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章震覺得靠兩個人的收入可以過得很好,不明白為什么敬蘭堅持要讀研。他在敬蘭的眼里時常看到一種不甘,可他們現(xiàn)在畢業(yè)就能找到很好的工作啊。

此時的敬蘭已經(jīng)做好了跟他分手的決心,她告訴章震好聚好散。

回到宿舍,敬蘭只哭了一會兒就好了。她下一步是要找一個暑假的兼職,為自己的研究生生涯攢一點點錢。這一切,都不是哭能解決的。

此時敬蘭家里,空無一人,只有鐘擺滴答的聲音,客廳里還堆著母親剛才拆亂的毛線。開門的聲音響起,敬業(yè)攙扶著母親從外面進來了。

母親打開燈,現(xiàn)出自己愁苦的臉龐。敬業(yè)扶她坐下,好一會兒,母子相對無言,屋子里靜得可以聽見冥聲。

翠蓮看著敬業(yè),心里又犯了另一股疼。這可憐的孩子,剛剛成人,往后就要面臨如此大的災(zāi)難。如果丈夫以植物人的狀態(tài)活著,每天光維持那一陣微弱的呼吸就要花去很多錢。兒子本來計劃國慶結(jié)婚,她的酒鬼丈夫就連一點錢都拿不出??墒蔷礃I(yè)在簽字的時候,卻那么果敢,他簽的不是放棄搶救的協(xié)議,而是搶救之后一切后果自負的協(xié)議。

老實說,翠蓮那一刻真想阻止他。如果丈夫真的變成植物人,這個家庭就相當于提前死了。老兩口除了現(xiàn)在住的七十平的房子,幾乎沒有積蓄,甚至連敬業(yè)的結(jié)婚都無能為力。翠蓮偷偷給敬業(yè)攢了點錢,也是杯水車薪。敬業(yè)小時候本是多么快樂的孩子啊,可是他卻越來越憂傷。她親眼看著兒子藝術(shù)家的夢想一件件在自己眼前破碎,最終由一個本該繼續(xù)深造的畫家變成了一家小照相館的老板。他雖對父親有一些怨言,且多是在父親酒后,卻毫不遲疑地將繼續(xù)學習的權(quán)利讓給了姐姐敬蘭。敬蘭當然是當仁不讓的,她的眼神中有夢,讓翠蓮這種早已沒有什么夢的都看得出來。那雙眼里仿佛住著一個要干大事業(yè)的男人??墒侨绻煞蜻@次真成了植物人,那不光敬業(yè)的婚姻要破產(chǎn),女兒難道還會狠心繼續(xù)去讀研究生嗎?

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是多么自私??!她清楚地記得,當敬業(yè)和醫(yī)生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的眼睛露出的哀求讓敬業(yè)無法拒絕。她如今是多么擅長用這種眼神看自己的兒子。她或許是拯救了丈夫,可無異于宣判了敬業(yè)。況且,丈夫倘若從此以后就躺在床上,是否也就真的絲毫感覺不到痛苦呢?

不,她絕不能讓敬業(yè)承擔這一份責任。她應(yīng)該去找醫(yī)生簽一份放棄的協(xié)議,畢竟治療才只是剛剛開始——雖然已經(jīng)交了三萬元。

這時候兒子接到了未婚妻蔣婷的電話。

蔣婷已經(jīng)懷孕了,不出幾個月,肚子就會大起來,結(jié)婚是勢在必行的事情。雖是奉子成婚,但是在這個城市也并非少見。翠蓮倒很滿意于這奉子成婚的行為,尤其是發(fā)生在自己兒子身上。她經(jīng)常告訴兒子:“現(xiàn)在很多老師也都是這樣?!?/p>

敬業(yè)和蔣婷本都沒打算這么快結(jié)婚。敬業(yè)想等照相館生意好起來,起碼有點積蓄再結(jié)。而蔣婷還在找著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可是她也不想去做流產(chǎn)。經(jīng)翠蓮百般勸說,小兩口這才準備等國慶結(jié)婚。

蔣婷嫌敬業(yè)沒有房子,但既然敬蘭不在家,也可以勉強和父母擠在一起住,況且敬蘭回家的時候,自己和敬業(yè)還可以在照相館擠一擠。他們都還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因為從小到大似乎沒怎么體會過。但是兩人都漸漸明白,如果這個婚結(jié)得晚,廿五歲一過,精力逐漸流失,以后想做什么就會連起步的精力都沒有,也就意味著更加不幸福。不,不僅是不幸福,而是不幸。

可對于不幸的逃避往往逼人慌不擇路,從而走向另一種不幸。

下午翠蓮給自己打電話的時候,敬業(yè)本來預期是一般的摔傷,可能幾千塊錢就夠了,所以那時他有的是力氣生氣,他暴跳如雷。因為按照他預想的結(jié)果,這件事本就是很惡心的一件事,是人從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連生氣的精力都沒有了。

大概從成年以后起,他就經(jīng)常有倒霉的感覺。直到大學畢業(yè)以后,他才知道,這種感覺背后有著一個強大的黑色泉眼。

曾經(jīng)喜歡文學的他知道,這死水不像老舍筆下的祁家,自己的家庭有一種小農(nóng)和幫閑思想的懶惰,根本上升不到祁家那種多少還有點愛國主義的高度。這也是他感到痛苦的一個原因。

在人際之中,他特別愛表現(xiàn)自己。尤其是如果一個人的家庭比他好,但卻時常無獨立的見解和突出的成就時,他就特別喜歡表現(xiàn)出自己的得意。這種得意又時常傳到他們的耳中,讓他得罪了很多人。一直到畢業(yè)一兩年,敬業(yè)才知道,別人是在布置自己的無害和謙慎,而自己一直在拼命表演,打碎自身的這種可能性。所以最后他在青春期到青年這一階段的一敗涂地,在他來看是早就有所預料,卻又如何努力都不能避免的。

他捫心自問,從高中以后,他所敢于追求的女子都一個不如一個了。但是自己又決不能承認,并要提高贊美的程度,因為越有自信上的缺失,就越需要相關(guān)方面的吹捧。漸漸地他也了解了規(guī)則,于是即使明知自身有著的缺陷,也不準蔣婷置一詞了。理直氣壯地生活在自欺欺人中,難道不是當下的生存法則嗎?接受了這一切,就會有很多志同道合的人來慶賀。慶賀之后才能加入這些團伙的狂歡,狂歡可以創(chuàng)造得意,得意的表情讓別人不敢不來錦上添花。

這難道是誰可以否認的嗎?

認清楚這一點之后他多少感覺到了歡喜,再加上蔣婷作為女人的安慰,每個夜晚也都不像讀書時那么孤獨了。他開了一家照相館,雖然拍的多是證件照,但畢竟還不算徹底的體力勞動,與沒上過大學的還有所區(qū)別。而且,以后隨著故鄉(xiāng)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不是越來越多的人會在這上面花點資本嗎?或許以后離藝術(shù)的夢會近一些。這么一想實則是有了沖勁,他成家的動力也就更足了,這種足足的動力又成為愛的表膜,包裹在他對蔣婷復雜的感情之中。

可是現(xiàn)在,就連這充滿前提條件的愛情都要化為泡影了。他不知怎么告訴蔣婷這件事,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們結(jié)不了婚了?!彼肋@句話說出來是什么后果。對于一個懷孕的未婚女人來說,聽到這句話無疑于晴天霹靂。對方卻異常平靜地說:“好,我把孩子打掉?!?/p>

翠蓮聽見兒子的話立刻就站了起來,她連聲問:“敬業(yè),這是咋了?這是咋了?”然而自己的聲音剛一結(jié)束,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本就知道問題的答案。她又扶著舊沙發(fā)的梆沿,緩緩地坐下,口里呢喃著:“這婚可不能不結(jié),不能不結(jié)啊!”

母子連心。其實翠蓮和敬業(yè)心中所想,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卻越是這樣,越無法互相安慰。安慰要包含一點欺騙,但他們娘兒倆現(xiàn)在誰也騙不了誰。

敬業(yè)甚至在這痛苦之中覺察到了對蔣婷的些許愛意,無條件的那種。

翠蓮此時癱坐在舊沙發(fā)上,從聽到丈夫的噩耗起到現(xiàn)在,第一次流下了眼淚。是啊,如果救活丈夫這個百分之九十九可能的植物人,難道不會損失一個即將誕生的生命嗎?那是蔣婷懷著對兒子莫大的信任和情感,才孕育的一個嶄新的生命??!那是自己的孫子或?qū)O女!現(xiàn)在,卻要因為一個不再鮮活的生命,而提前死于腹中。她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無論如何這都太殘忍了。腹中的嬰兒尚無思想,可是這對于蔣婷,該是多大的一個災(zāi)難???但如果娶了蔣婷,那么如何負擔這結(jié)婚的巨額費用呢?不說別的,就光婚紗、攝影加起來就要破萬。即使這些能夠精簡,那蔣婷腹中的嬰兒一旦出生,包括漫長的生產(chǎn)期的費用,都是省不得的!她生氣于兒子對蔣婷的蠻橫無理,但是又想不出比兒子更佳的解決辦法。無奈中,她下了一個決心,他不能讓一個無論從壽命還是體能都離死不遠的老頭,殺死一個幸福的家庭。

她緩緩地站起身,像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敬業(yè),你先去睡吧,我拿上尿桶就走了?!彼杆俚貙⒛蛲跋戳艘槐?,從暖瓶里倒了一大瓶水。出門的時候,她回身說:“對了,地下室還有一個西瓜,給你留的。你要是睡不著,就先吃一點吧?!?/p>

敬業(yè)還停留在與蔣婷決裂的悲痛之中,這女人畢竟懷了他的骨肉。二十五歲的青年,內(nèi)心到底還有柔軟的地方。想到蔣婷要為她走進手術(shù)室,承受身體和精神的巨大痛苦,他閉上眼睛,不敢再睜開。

翠蓮開著三輪車,又行駛在了建設(shè)路上。她從未感覺到前行是如此艱難,看著柏油馬路的石子一寸寸倒退,她的心越來越惶然。雖然最大的女兒才二十七歲,但是自己已經(jīng)六十二了。從前,她從未感覺自己對不起誰,所以內(nèi)心從未惶急過,反倒是家里如果誰惶急,她還罵這個人沒出息。

可是今天,她要在路上堅定殺死自己丈夫的決心。

回想起來,自己與丈夫結(jié)婚八年以后才有了敬蘭,這么一晃神兒,這婚姻已經(jīng)足足三十五年了。那時節(jié)大隊里都提倡晚婚,早結(jié)婚,是要挨批斗的。但這畢竟是人生大事,聰明人都想辦法既不挨批,還能早早結(jié)婚抱上孩子。與翠蓮差不多大的村里人,孫子現(xiàn)在都快趕上敬蘭大了!最能的是那些會唱戲的,本無任何文憑當上鎮(zhèn)中心小學的老師,現(xiàn)在政策一改革,一個月五六千的退休金。那時節(jié)的改榮大嬸不就這樣嗎?她因為天天出去唱戲還被官路大叔打過,可是現(xiàn)在人家真是衣食無憂,每天打麻將。

自己呢?用翠蓮的話來說,就是滿園揀瓜,揀得眼花,揀來揀去,揀個傻瓜。自己當初是因為和母親相識的一個大姨介紹見了一次李德財。一見面她就表示不愿意。個子太矮。可是他偏偏一再去,農(nóng)村里人眼淺,看習慣了就議論紛紛。

有一天下了大雨,德財又去了。她囑咐大哥的女兒青青說自己不在家。結(jié)果青青到了堂屋就說:“我姑姑說她不在家?!贝渖彽拇蟾绱渖较騺硎悄懶∨率碌摹D翘斓挠暝絹碓酱?,翠蓮家的衛(wèi)家鎮(zhèn)在城西邊,丈夫家的蔣官屯在城東邊,相隔足足八十里路,回去恐怕是要出事情,于是就留他過了夜。

這么一來,他就更加得意了。而村里的人的眼光更加異樣。翠蓮哭啊,心里不甘??善煞蜃孕≡谕鈳烷e,特別機靈,把她的父母和兄嫂騙得團團轉(zhuǎn),沒過多久家里基本上都默許了。畢竟二十七的老姑娘了,她兩個弟弟都已經(jīng)結(jié)婚有年,不能再讓人家看笑話了。

德財結(jié)婚都是借的房子。他比翠蓮還要大上幾歲,家里五個兒子一個女兒實在養(yǎng)不起,父母就把最調(diào)皮搗蛋的他送到了姑媽家里。

他的姑媽家倒是發(fā)達了的。當初因為工商局里征他姑媽家的地,姑父說要在工商口安排一個人。他的二表哥有高中文化,就安排了進去。到九十年代的時候,就成了這個市里工商局的副局長。丈夫在這個顯赫的家庭里,基本上就是過著苦力的生活。

翠蓮發(fā)現(xiàn)德財還健在的三個弟弟都不矮,大概是童年營養(yǎng)缺失的原因,他卻只有一米五八。就是這從童年開始的幫閑生涯,給他造成了性格上的缺失。從結(jié)婚往后,他一直滿足于給別人打工,看門,看倉庫,偶爾去工地上開開吊車,上上水泥,比過年還要稀。四十歲之前,做生意他嫌麻煩,賠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嘗試,而糾結(jié)于與自己合伙的妻弟欠自己的兩萬元錢,一個賬要了二十五年,從此一蹶不振。等到六十歲以后,他又以自己的衰老為理由,而不想為兒女負責了。敬業(yè)結(jié)婚,他信誓旦旦地說:“我出一萬塊錢!”

此時聊城流行“一動一不動”,即汽車和房子,還有三萬一千八的彩禮,這一切還不帶鉆戒之類。這簡直讓翠蓮和敬業(yè)哭笑不得。且人多是愿錦上添花而不愿雪中送炭的,倘你有那“一不動”,女方一般都主動倒貼上這“一動”,外帶許多家具。其余一切都是好商量的??扇绻銢]有這一不動,那么對方是絕對要齊其它才罷休。并且這彩禮就要上升到十五萬左右了。

蔣婷是難得的城市戶口又可以接受無房無車、彩禮減半的女生,對他像疼一個弟弟那樣。一直以來,表面上是流行的女性至上,內(nèi)里敬業(yè)卻事事占上風。從懷孕到結(jié)婚,難道還不能證明一切么?

蔣婷也絕非一個不自私的人。敬業(yè)給他的錢她也花,結(jié)婚該要的錢她也會要??墒钱斔私馑募彝ブ螅裏o法像其他女孩一樣因為彩禮錢大喊大鬧,甚至以分手相要挾。敬業(yè)戀愛過,自己也非初戀。他是??粕约阂彩?。這不是很般配嗎?她要,是想讓敬業(yè)知道最后自己可以為了他不要,讓他知道自己的好。當然,以她的條件,也可以找一個起碼比敬業(yè)家庭條件好的。可是再折騰,人不一樣會老去么?況且自己以往還為前男友墮過一次胎,這是她沒敢告訴敬業(yè)的。她需要耍一點女人的小心機,以防止婚后有什么問題時,彼此手里都有點對方的把柄或軟肋。這永遠是女人維持婚姻的秘訣。

雖然敬業(yè)跟翠蓮說蔣婷是第一次戀愛,但翠蓮早就看出不是。不過,她知道自己的家庭也不可能取個千金回來了。她看不出這就是一種微型的政治學,但她總算承認了門當戶對的合理性,尤其是懷孕以后,她也早從心里認可了這樁婚姻,自己又有什么懷疑或推拒的權(quán)利呢?

在這拼湊起來的一家人的未來藍圖中,命運雖扭轉(zhuǎn)了所有人的最初意圖,但這未來畢竟依舊可期。尤其是那個未出生的嬰兒,更是讓翠蓮看到了希望。這希望就像敬蘭出生時那樣。那是丈夫酗酒最厲害的時期,他雖不敢打罵翠蓮,但卻經(jīng)常夜不歸宿,也在外面嫖宿過小姐。那時候翠蓮對婚姻是絕望的,尤其是深夜一個人睡在后面荒無人煙的房子里時。每晚一點多他從外面回來,翠蓮還要給他擦澡。如果是冬天,他就要強行爬到翠蓮身上,因為天氣太冷沒法洗澡……所有親人都以“為她好”的名義讓她嫁給了德財,可是沒有人能體會到這個深淵。但是當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感到自己沒有那么單薄了。直到敬蘭出生,她看見了生命的意義,卻也正式開始了一輩子的束縛。

當她再次對丈夫感到絕望的時候,是蔣婷給了她另一次希望。她前所未有地關(guān)懷蔣婷,甚至她為了每天去給蔣婷送飯,給敬蘭打得電話都少了。丈夫一聲不問家事,說不準臨老還能得一個大胖孫子。她又欣喜又嫉妒,然而又暗暗覺得是老天終于護佑了自己一次。

可丈夫究竟是她命中的克星,她這一次才算徹底承認了這一規(guī)律。就在好不容易遇上蔣婷這樣的好女孩之后,丈夫“奇跡”般地從高空墜落。她突然感覺丈夫不只是丈夫了,而是一種來自深淵的力量的化身,永遠在向下,并且要拖上整個家庭。五九年生人,是否經(jīng)歷了太多冤孽?他又沒有受過任何教育,如何洗刷這一切呢?并且,父母從小就沒有照顧他,他這性格又在所難免。這當然不是翠蓮能想得到的,這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敬字姐弟找到的最后能原諒父親的理由。

一路上,翠蓮不住地想,自己將要變成一個謀殺親夫的殺人犯。她害怕看見醫(yī)院的大門,但是她很快就看到了聊城市第三人民醫(yī)院的大字。

下午的醫(yī)生一眼就看見了她。翠蓮朝他點了點頭。醫(yī)生有些同情地走過來:“老人家,你們有保險吧?”

翠蓮點了點頭:“只有社區(qū)醫(yī)療保險?!?/p>

醫(yī)生嘆了口氣:“現(xiàn)在啊,真是富富窮窮!”

翠蓮并沒有聽懂醫(yī)生在說什么。

“如果只有社區(qū)醫(yī)療,那這種意外墜落是不能報銷的。大叔在出事之前有別的病嗎?”

她回想了一下:“除了結(jié)扎,這應(yīng)該是他第一次進醫(yī)院。怎么了醫(yī)生?難道又查出了別的……”

“不不不,大娘。只是,如果大叔以前病歷上有一點其他病,那么和這次事故能夠重合的打針、化驗、消毒的項目,我就可以給他寫在可報銷的范圍。只是……”醫(yī)生欲言又止,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所言徒增煩惱。

她慘笑了一下:“除了有點高血壓,他真一點毛病沒有,但是他沒有病歷。能寫嗎?”

醫(yī)生也慘笑一下:“我盡量吧。能省一點就省一點?!?/p>

“醫(yī)生,我丈夫現(xiàn)在,有感覺嗎?”

醫(yī)生搖搖頭,但也立刻給了她一個眼神,希望能喚起她的欣慰。畢竟這樣也不會感到痛苦。

“醫(yī)生……我想簽字?!?/p>

醫(yī)生沒想到提出這個要求的竟然不是年輕一輩,而是翠蓮。他不由地眼神中有了一絲責備,但他讓這一絲稍縱即逝了。

翠蓮很怕。她這一輩子,從嫁給丈夫到現(xiàn)在,真沒有做過一絲對不起丈夫的事情。丈夫不吃羊肉,她三十年來只吃過不超過十次。丈夫個矮,她一輩子不穿高跟鞋。丈夫賺錢少,她從來沒讓任何人受餓。她的心中從來沒有過愛這個字眼。她只怕別人覺得自己是個不合格的媳婦。

如今,她卻要親口向醫(yī)生宣告丈夫的死刑。她上前抓住醫(yī)生的袖子,她多想讓醫(yī)生明白自己多年來的所有苦衷。她不是要殺害丈夫,不是要逃避責任。甚至,她可以隨著丈夫去死——如果孫子或?qū)O女能讓她看上一眼。然而她的喉嚨又啞住了。自己要送掉丈夫的性命,還受不得一點怒意么?

“你想好了嗎?”

翠蓮點了點頭。醫(yī)生也點點頭,離開了翠蓮。

這時候,敬業(yè)也來了。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蔣婷給他打了電話,問他能不能陪自己去做墮胎手術(shù)。敬業(yè)知道,這種事情是越早越好的。應(yīng)該說,這也是他的責任。于是他也帶她來到了最近的三院。

翠蓮一眼就看見了蔣婷。她不知道該說什么。還是蔣婷先開的口。

蔣婷的眼眶紅紅的,但她關(guān)切地問:“阿姨,您怎么來了住院部?”

敬業(yè)背過了身去,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家里出的事情。翠蓮把事情告訴了蔣婷,蔣婷走過去拉住了敬業(yè):“是不是因為叔叔?”

翠蓮看了一眼敬業(yè),蔣婷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

“婷婷,你和敬業(yè)好好結(jié)婚吧。我已經(jīng)跟大夫說了,我……我們家放棄搶救你叔叔?!?/p>

敬業(yè)搶上前來:“媽,你說什么?你,你簽字了?”

“還沒有,但醫(yī)生很快就會拿協(xié)議過來了?!?/p>

“阿姨,可不能這樣??!”蔣婷感到如果李德才死了,和自己也有莫大的關(guān)系。并且,敬業(yè)的那句話已經(jīng)傷透了自己的心。她已不是第一次被傷害。剛才醫(yī)生問自己以前有沒有做過流產(chǎn)手術(shù)時,她沒有當著敬業(yè)的面否認。既然他也是對自己如此薄情的人,又何必留下什么好的回憶呢?她看到了敬業(yè)臉色很難看。但她覺得已經(jīng)失去了為這個男人維持情感平衡的必要。那一瞬間她聽到了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響,還不禁心里一陣痛快。以前流產(chǎn)的時候她的朋友就責備過她,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她向來不信邪,就一笑了之了。如今,果然有了第二次,蔣婷也終于知道這不是迷信。因為如果曾經(jīng)不自愛,那么事情發(fā)生后又如何能夠找到愛惜者呢?女人流一次產(chǎn)再去找新歸宿,靈魂上就矮了一截啊!

翠蓮看著蔣婷和敬業(yè),突然跪了下去。

蔣婷連忙蹲下將翠蓮托住,敬業(yè)也突然慌了神。

“媽,您這是干什么?”

“是我們兩口子對不起你們。如果這輩子有什么債沒還清,我們來還,你們千萬不要殺了我的孫子??!”她本想說看見孫子就去地下追丈夫,但是她深知很多事說出口往往做不成,她把這句話深深咽進了心里。然后就感覺心里一沉,暈死過去。

翠蓮又夢到了老家。

她的母親是個針線都不會的女人,并且對子女不是十分關(guān)懷。在最困難的時候,她可以自己煎兩個雞蛋吃而不顧子女。

翠蓮從六七歲就開始了全家的勞務(wù),那時候要站在凳子上才能夠到鍋臺。如果大哥去地里干活回來,火還沒升好,那就時常是要挨一頓打的。去隊里剝棉花,一分錢一個,錢要如數(shù)上交。

翠蓮十六歲以前,幾乎是作為家庭附庸存在的。十六歲托人介紹去城里打工,廠里伙食便宜一些,大嫂每周還要來跟她吃兩次飯,她為了能攢下點錢,每頓飯也只能吃七八分飽,并且晚上還要騎四十多里路回家。最初的時候,每逢岔道口她就猶豫要往哪一條路走,天很黑,連一個可以問路的人都沒有。這導致她現(xiàn)在還時常做噩夢,夢見天上下著大雨,而自己迷失在了回家的路上。

正在夢里掙扎著,她被敬業(yè)叫醒。敬業(yè)和蔣婷蹲在自己身前,關(guān)切地望著她。

“敬業(yè),我睡了有多久?”

“天都亮了,媽?!?/p>

“字簽了嗎?”

“媽,我沒有簽。只要有一分希望,我們就不能啊?!本礃I(yè)的眼眶黑黑的,看起來十分疲憊了。

醫(yī)生過來了:“老人家您好點了嗎?”

還是剛才那個醫(yī)生。翠蓮囁嚅著:“醫(yī)生……給您添麻煩了。既然孩子堅持不讓簽字,那……就治吧?!?/p>

“老人家,孩子們做得對。我們醫(yī)生有時候看問題,太理智了。當年我家……”醫(yī)生欲言又止,眼神中飄過一絲痛苦的神色,“那時候我老覺得自己想得是科學的,可是卻要遺憾一輩子,后悔一輩子?!?/p>

一家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原來醫(yī)生也有感情的脆弱點。

“醫(yī)生,我丈夫不用一直住在醫(yī)院吧?”

醫(yī)生的情緒穩(wěn)定了些:“一般這種情況,手術(shù)完成一段時間后可以選擇回家進行護理。定期來醫(yī)院就可以了?!贬t(yī)生說完就離開了。

敬業(yè)說:“媽,我覺得姐姐還是得知道這個事,她遲早要回家的啊!”

翠蓮也覺得,手術(shù)除了植物人的風險,還有死亡風險,她也有權(quán)利知道。但無論如何,書是要勸她繼續(xù)讀下去的,敬業(yè)也同意。這是全家唯一的價值所在啊!可是如果敬蘭知道了,這不是在變相地勒令她退學嗎?她是多么無辜地飛出去了這個家庭,現(xiàn)在卻要強行把她拉回這種命運之中。

敬業(yè)覺得,父親就像是地心引力一般,牢牢地牽制著這個家庭。自己和母親已經(jīng)淪陷已久了,可如果姐姐——作為家庭唯一一個進步、向上的標志,也被拉回來,最終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果呢?這樣一個父親,兒子結(jié)婚一分錢拿不出,子女上學全靠貸款,整日酗酒攪得全家雞犬不寧的父親啊!他不知如何告訴姐姐這樣的噩耗,他感覺自己拯救了父親,卻又等于給姐姐送去慢性謀殺!

翠蓮卻還有一個更主要的關(guān)注點,蔣婷和敬業(yè)的婚姻。她將懇求的眼神遞給蔣婷。蔣婷告訴她,婚不離了。

蔣婷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很高尚,或者很愛敬業(yè)。愛與不愛,不早就不是問題了嗎?敬業(yè)不讓她感到反感,而且他們現(xiàn)在真的是知根知底了。況且自己真不想再次流產(chǎn),她的這次懷孕雖然一開始是意外,可到后來漸漸變成了真心的。

就這樣,蔣婷的思維又一次形成了一種平衡。她似乎不在乎外界的貧富,只要內(nèi)心始終處于一種平衡的狀態(tài),她就能心安理得地過下去。況且,自己又能如何?她漸漸體會到了忠貞的妙處,體驗到了少女時代她永遠無法理解的婦人們的忠貞表演。她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自己的堅貞來,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她也漸漸學會總結(jié),從祖奶奶到自己,不都如此么?如果她有些歷史知識,就會總結(jié)得更透徹。

敬蘭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把男朋友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都刪除了。往后,她也沒有跟男朋友提過這件事,而他也沒有再來找過她。其實,沒過三個月,他就已經(jīng)理解這是一種幸運了?;氐郊亦l(xiāng),很快他和一個彝族姑娘結(jié)了婚,據(jù)說這樣能享受不少國家政策。也就是在對妻子感到厭倦的時候,他才會想到與敬蘭在學校外面旅館之內(nèi)的春宵。

敬蘭在得知事情發(fā)生后就回到了家。她是最平靜的一個。她告訴母親,自己應(yīng)該去工作。母親和敬業(yè)都斬釘截鐵地否定了她的想法。敬業(yè)告訴她,如果她能在學習之余打打工,繼續(xù)申請助學貸款,就完全可以渡過去。家里的事就不要她管了。她知道,出國的夢想是暫時需要藏起來了。她沒有再提這件事。可敬業(yè)的孩子怎么辦呢?

蔣婷將此事告訴了家里,她的父親氣得也住了院,聲稱如果她同意這門婚事,就不必再進蔣家的大門。她原想從家里借點錢,把孩子撫養(yǎng)大,可是碰壁了。如果一旦進了產(chǎn)房,那現(xiàn)在的工作也就沒有了,畢竟她不是正式工,往后一兩年的時間里也將沒有收入。敬業(yè)的照相館,也將閑置很長時間。婆婆的三輪車都不能再跑了,她縱然還有一點積蓄,但也只能夠交上公公治病的余款。

三萬塊錢很快就用完了,主要的創(chuàng)傷治療已經(jīng)能做的都做完,德財真成了植物人的狀態(tài),再治療就要用更多的錢。翠蓮在猶豫要不要動用自己的最后一個存折。

這天晚上,那天跟老張送丈夫回家的小劉來到了醫(yī)院。

小劉帶來了一千塊錢,說是他的一點心意。她感激小劉來看自己這個一窮二白的丈夫。小劉的到來,讓一家人的心又重新凝聚到了一塊,并且迅速蘇醒。翠蓮逼問公司老板的去向,小劉囁嚅著始終不說。

“小劉,你李大叔現(xiàn)在可成了植物人了啊?!贝渖従o緊抓住小劉的胳膊,生怕他跑了。

“大嬸,現(xiàn)在我大叔成了這樣,你們家又勢單力薄,怎么斗得過他呢。我就是告訴了你,你們也沒簽合同,他不承認你們也沒辦法??!更何況,他身邊雇了那么多打手……老實跟你說吧,上回來的那個老張就是我們老板!你們怎么斗得過他呢?”小劉環(huán)顧了一下他們一家子,只有李敬業(yè)一個男丁,而且有些孱弱,怎么可能是他們的對手呢?

或許是小劉刺激了敬業(yè)的自尊心,李敬業(yè)憤怒地站起來:“這位大哥,麻煩你告訴我們吧。這天底下難道就沒有王法了嗎?”

敬蘭也站到了兄弟身后,用懇請的眼神看著小劉。

小劉看著這一家人,眼睛紅了:“其實,我大叔,不是干活的時候掉下來的!”

翠蓮站了起來:“那是因為什么?小劉,你跟嬸兒說清楚。”

“嬸兒,你不知道,工地上的老張不是個東西。他不光克扣工人工資,還總是下班后召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打麻將,玩得不小。并且他喜歡串通別人坑大叔,一來二往,大叔這幾年被他們騙了很多錢。還不起,就拿工錢抵押,可是就這樣,還欠了別人幾萬塊錢,這里三千,那里五百的。”

“是要賬的害了你大叔嗎?”

小劉突然哭了出來,“本來他們跟大叔在一塊喝酒。喝著喝著就吵了起來。有個姓高的,帶頭說要還錢。大叔欠他們所有人的錢,拿不出來。這個姓高的是社會上混的,一點好心眼也沒有,就說沒錢活著干什么。他還說,要是大叔敢從六樓跳下去,他就不要欠的錢了。其他人開始跟著起哄,都說要這樣自己的錢也不要了?!?/p>

敬業(yè)攥起了拳頭:“后來呢?”

“大叔當時也沒有跳,可是下午快下工的時候,突然一聲響,大家回頭一看,大叔真的從樓上跳下來了!”

敬蘭和蔣婷哭了起來,敬業(yè)一拳打在了墻上,手出了血。翠蓮閉上眼睛,她的眼淚真的流干了:“小劉,你大叔欠你的錢嗎?”

小劉哭著說:“嬸兒,不瞞你說,我高中畢業(yè)就去了工地。那時候他們都欺負我,打我,大叔老護著我。他喝醉酒的時候還說,我像他那個因為他沒有繼續(xù)讀書的兒子?!?/p>

敬蘭哭更厲害了,敬業(yè)也流下了眼淚。

“媽,我爸知道我考上研究生了沒有?。俊本刺m半跪在翠蓮面前。

翠蓮搖搖頭:“接到你電話的時候我在外面四處找活拉人,本想晚上再告訴他。”

敬蘭哭得更厲害了。

小劉說:“嬸兒,咱去告他們吧,我給你們作證人!”

敬業(yè)也吼了一聲:“媽!”

敬蘭和蔣婷一邊一個攙著翠蓮,生怕她出事。

翠蓮睜開眼睛,臉上平靜安詳,沒有一絲表情:“小劉,你以后別再那打工了,聽嬸兒的話,換個工作。這里事兒多,嬸兒就不留你了?!?/p>

她把子女支走,臥在旁邊的病床上,睡了一會兒。

醒來以后,已經(jīng)夜間十二點了。為了敬業(yè)、敬蘭,她心里做了一個決定。她的毛線球里還有一張存折,這存折必須是給敬業(yè)的,而不能白白地填進醫(yī)院。

她洗了一把臉,看了看窗外的月色,月亮很高,還是當年出嫁時的月亮。

她要結(jié)束這一段命運,簽署放棄治療的協(xié)議。

如果有責難,兒女不需背負,一切都向自己涌來吧。敬業(yè)和敬蘭都正要擺脫這個深淵,怎么能倒拽他們呢?

簽了字,翠蓮要求把丈夫接回家。她想回去再給他擦擦身子。

翠蓮騎著自己的機動三輪車,載著丈夫,緩緩向家里行駛。

又下了點雨,雨水很涼,可是這雨水打在自己的臉上,倒讓她覺得無比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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