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民

街道兩邊的樹吐出綠芽時，父親決定搬到我家來居住。我在省城有了家之后，就極力勸說父親來省城居住，父親并沒有積極響應(yīng)。父親說，在土生土長的地方生活踏實(shí)，要是讓他挪挪窩，就像一棵被拔起來的樹，心里不安穩(wěn)。這次父親突然跟我說，要搬到我家來住，讓我既驚喜，又意外。我在電話里笑著對父親說，怎么突然想挪窩了，這回說話可要算數(shù)啊。父親說，當(dāng)然算數(shù)，不會變卦。父親不可能無緣無故突然要來我家居住，他沒有說出緣故，但不等于沒有緣故。我沒有追問父親，不管怎么說，父親來到我身邊，我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

父親要來的消息，讓我喜出望外，怕父親生變，我趁熱打鐵跟父親約定，馬上去接他來省城。父親說啥不答應(yīng)，說要來接他，那他就不去了。父親還大聲說，他身板硬朗著呢，不要把他看成是一攤泥。父親這番話讓我無可奈何，只好聽從父親的，不再堅持去接他了。

在那個春風(fēng)蕩漾的周日早晨，父親坐著火車來到省城哈爾濱。我老早就到火車站去接父親?？匆姼赣H走出火車站檢票口的那刻，我的眼睛濕潤了，父親臉上有很多滄桑的痕跡，頭發(fā)已經(jīng)是“朝如青絲暮成雪”。我急切地跑過去，接過父親手里的包裹，感覺很重。我猜想這包裹里，一定有父親心愛的寶貝。我便笑呵呵地說，父親，你把寶貝帶來啦？父親說，離不開這個寶貝，寂寞的時候，看看寶貝就樂呵。再說了，我還能跟寶貝嘮嘮嗑，說說話啊。我瞧了父親一眼，他說這話時，臉上表情是認(rèn)真的，父親說的是心里話。

父親的寶貝是什么呢？父親的寶貝是一個蒸汽火車頭模型，說來讓人難以置信，有誰會把蒸汽火車頭模型當(dāng)寶貝呢。父親退休那年，曾經(jīng)給父親當(dāng)過司爐的小伙計程有亮，給父親做了一個蒸汽火車頭模型，這個蒸汽火車頭模型像克隆出來的一般，跟父親退休前開的前進(jìn)型蒸汽火車頭不差二樣，做工極為精致。程有亮給父親做蒸汽火車頭模型時，已經(jīng)是檢修車間的大工匠了，在鐵路局都赫赫有名。父親拿到蒸汽火車頭模型，眼睛含著熱淚，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程有亮動情地說，師傅，知道你開了一輩子火車，愛火車如命，我才特意做一個模型，給你留下一個永久紀(jì)念吧。就這樣，父親在他退休的時候，把他開過的“火車頭”捧回了家。

父親開了一輩子火車，對火車有著難以割舍的濃厚情懷，退休回家后，常常凝神盯著火車頭模型，遐想著他駕駛著火車奔馳在鐵道線上的美好時光。果然，有了蒸汽火車頭模型的陪伴，父親因想念心愛的火車頭而掛在臉上的陰云，漸漸地散去了。

和煦的春風(fēng)，吹走了漫長寒冷的冬天，人們紛紛走出家門，或做著各種體育鍛煉活動，或心情愉快四處游玩。我與父親商量，想帶他到省城里的一些風(fēng)景區(qū)走走，可父親一個勁兒搖頭，拒絕了我的想法。我心懸起來，如果父親總是在家悶悶不樂，肯定他還要回老家的，這讓我心神不安。

幾天之后，出乎我預(yù)料的情況出現(xiàn)了。父親沒有大門不出二門不進(jìn)地悶屋里，而是每天上午出去，在下午很晚才回來，有時還回來得很晚。這會兒手機(jī)派上用場，問父親在哪兒呢。父親在電話里說，你放心吧，我丟不了。父親說話聲音中流露著愉快，可是我追問他在哪兒，父親還是那句話，我丟不了。父親肯定找到某種感覺了，是和老大媽跳廣場舞，還是遇到了知己老朋友？我胡思亂想著。不管是什么情況，父親開心就好。

那天是星期日，父親吃過早飯，又走出家門。父親上哪兒去呢？父親有什么樂事呢？我決定進(jìn)行跟蹤，解開我心里的迷。父親在前面走，我像神探的模樣在后面跟蹤。父親肯定不會猜想到會有人跟蹤他，所以我一直很輕松地跟蹤父親?？磥砀櫼粋€沒有任何警惕的人，是很輕而易舉的。

春天的陽光最不吝嗇，它使足了勁兒把溫暖送給每個人。綠樹成蔭，花團(tuán)錦簇，在明媚春天里，我們父子一前一后地前行。我忘記了在跟蹤父親，而是欣賞著父親，一個老鐵路，一個老火車司機(jī)在這春天里奔走的生動剪影。

我跟著父親一路走到了城邊，這里呈現(xiàn)出一派熱火朝天的建設(shè)景象，正在建設(shè)的高鐵線路從這里往城外延伸而去，往城里方向不遠(yuǎn)處，高鐵火車站鋼架結(jié)構(gòu)主體部分已經(jīng)矗立起來，寬敞、壯闊的氣息迎面撲來。我就明白了這里為什么像磁鐵般吸引著父親往這里跑，無疑是高鐵拴住了父親的心。父親來到這里，興奮得走起路來也格外快，很快就消失在施工現(xiàn)場那邊。工地上高鐵線路的高架橋已經(jīng)建好，從橋下往上看，橋上施工的工人很像“蜘蛛俠”，在藍(lán)天白云下的高架橋上穿梭忙碌。

我恍然大悟，明白父親歡歡喜喜地來省城居住的緣故。說起來，父親對高鐵真是癡迷，他聽說要建高鐵的消息，興奮得不得了，總是給我打電話詢問建設(shè)高鐵的情況。父親肯搬到省城居住，是要親眼見到世界第一條高寒高鐵建設(shè)的奇跡，這就是老火車司機(jī)的心愿。

父親心里猶如升起了明媚春天，他似乎每天都走在充滿希望的路上。高鐵建設(shè)一天一個樣地變化著，父親想著高鐵列車就要開起來，就要親身體驗從蒸汽機(jī)車時代飛躍到高鐵時代的巨變，濃濃的幸福滋味浸透了他，激動的心情溢于言表。

那天，我下班走進(jìn)小區(qū)院里，看見父親正與幾位老人興奮地交談，他往城外方向指了指說，高鐵眼看就要建成了，今天他親眼看到已經(jīng)開始鋪鋼軌了，能坐上高鐵列車的日子馬上就來了。說起這條高鐵，他這個老火車司機(jī)可有一肚子話要說，不說別的，就說這高鐵的牛勁那還了得，高寒高鐵呀，全世界第一條。哪輩子敢想的事兒，連外國人都不敢建，咱們快建成了，厲害吧。那幾位與父親年齡相仿的老人，對父親挺佩服，他們聽著父親慷慨激昂的話，點(diǎn)頭稱贊。父親背手挺胸，滿肚子的自豪在釋放，他說眼下的中國鐵路可了不起呀，就盼著這條世界第一的高寒高鐵趕緊建起來，他這個老火車司機(jī)，說啥也得坐坐這個高鐵。父親說完，爽朗地呵呵一笑。

彈指一揮間，父親來到省城已經(jīng)一年了，又迎來了春天，街道兩邊的樹又換上綠裝，陽光也明媚起來。我喜歡觀看在春天里行走的人，尤其喜歡觀看父親在春天里行走的模樣，他臉上掛著春天般的微笑，身體略向前傾，兩臂自由搖擺，向前邁的每一步都充滿快樂。

父親得知了可靠消息，今年春天高鐵列車就要出發(fā)了。父親的心情與建設(shè)高鐵的速度成正比，高鐵建設(shè)越是接近完成，父親心情愉悅度就越高。那天，父親突然打電話給我，這是父親來到省城第一次主動給我打電話，父親在電話里說話聲音激動，說他看見高鐵列車，像子彈頭，一道白光就開過去了，速度真快呀，他就是開十個火車頭也追不上??！父親激動得說話語速格外快，這絕對是父親發(fā)自心窩里的喜悅。父親說，這手機(jī)可是買值了，他趕快把這個消息告訴老工友們。父親一下子成為了現(xiàn)場報道的老記者，給老工友們傳去號外好消息。

我又有一個新發(fā)現(xiàn)，父親出門走在街上，嘴里常常哼起歌。父親是從不唱歌的，記得父親獲得了安全行駛30萬公里的時候，段里給父親開慶功晚會，讓父親表演節(jié)目，這下子可難住了父親，漲紅著臉，一個勁兒擺手，可是大家情緒高漲，非讓父親唱一個。父親臉紅得像信號燈，站了起來，給大家鞠個躬，說了一句“我們是新一代火車頭，前進(jìn)路上永不停留”的歌詞，算是過了關(guān)。還別說，這句歌詞當(dāng)時在全段還流行了幾年。父親來到省城后，有些新變化，讓我這個當(dāng)兒子的刮目相看。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父親說，趕上建高鐵，這個喜事對他來說可是太大了。

那天晚上，父親喊我，說咱爺倆喝一杯。父親喝了一口酒說，他來省城不是為了養(yǎng)老，這身子骨這么硬朗就養(yǎng)老，還早了點(diǎn)，其實(shí)他就想親眼看看這條高寒高鐵是怎么建起來的。父親又喝了一口酒說，聽說要在咱這高寒地帶建高鐵，他的心就癢癢起來，能趕上建造世界奇跡的高寒高鐵，不親眼看看，心里總像揣個放不下的事兒，你說怪不怪？我告訴父親，你這是老火車司機(jī)的鐵路情太深了。父親點(diǎn)頭稱是，說這輩子的鐵路情是剪不斷了，建設(shè)高寒高鐵的消息，興奮得他幾夜睡不著覺。父親眼睛格外有神，他邊喝酒，邊手掐心算數(shù)著高鐵列車還有幾天開通。數(shù)完了天數(shù)，父親望著窗外夜空，情緒很亢奮。父親此時此刻，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數(shù)著天空星星盼過年的情景。我望著開了一輩子火車的父親背影，深深地感動著。父親，你是最棒的！

父親最開心的這天來到了，哈爾濱至大連高寒高鐵開通了。這條高寒高鐵吸引了世界目光，給世界帶來驚喜，更讓父親喜上眉梢。父親來到高鐵站臺，直奔高鐵列車車頭，撫摸著高鐵列車，臉上寫滿了驚嘆和自豪。父親沖著我說，快給我照一張相，說著父親蹲下身，從兜子里拿出心愛的蒸汽火車頭模型，捧在胸前，滿面春風(fēng)地站在高鐵列車頭前。我按下快門，父親捧著蒸汽火車頭模型與高鐵列車的親密合影定格在相機(jī)里，也定格在父親記憶里。父親向高鐵列車駕駛室里的高鐵司機(jī)揮手，我這個老火車司機(jī)很羨慕你們，真棒！高鐵司機(jī)很年輕，長得也很帥，精神抖擻地給父親敬了個禮。

高鐵列車出發(fā)了，只用了幾十秒時間，速度就快得讓父親驚嘆。父親極度興奮地凝視著車廂的顯示屏，突然站起來，激動地喊：“300公里！300公里！”車廂里的旅客目光齊刷刷轉(zhuǎn)向父親，當(dāng)?shù)弥赣H是火車?yán)纤緳C(jī)的時候，旅客們激動地為父親鼓起掌來。父親開了一輩子火車，對速度概念極為親切，那時候他駕駛著蒸汽火車騰云駕霧般的行駛在鐵道線上，其速度在當(dāng)時是蠻快的，被人們贊為：飛快的火車。此時此刻，高鐵列車刷新了父親腦海里的火車速度概念，令他激動不已，流下了熱淚。高鐵列車像飛起來，車窗外的風(fēng)景一閃而退。

父親拿出蒸汽火車頭模型，驚喜地對他的寶貝說：“帶你來坐高鐵列車了，這高鐵列車太厲害了，讓咱大開眼界啦?！睖I水打濕了父親的眼睛，或許他想起了開蒸汽火車的深情歲月，或許是親身感受高鐵列車速度而激動不已。父親把蒸汽火車頭模型放在車窗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fēng)景成為蒸汽火車頭模型的背景，仿佛蒸汽火車頭模型也在飛馳，再現(xiàn)了一幅蒸汽機(jī)車跨越到高鐵列車的時代圖畫，給人以美好的遐想。旅客圍攏過來，在飛快奔馳的高鐵列車內(nèi)，看到蒸汽火車頭模型和一位心情激動的老火車司機(jī)，他們也為之感動，給父親鼓掌。父親高興得滿面春光，像把春天摟在了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