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爺結(jié)婚那天,日本鬼子打進了我們村,剛剛拜完堂的你爺,拉著你奶和家里人躲進了玉米地,整整半個月沒敢回家。餓了啃玉米棒子,渴了嚼玉米稈子……那年你爺才十六歲,你奶十五歲,身子骨嫩得跟小黃瓜一樣,玉米棒子吃得他們拉不下屎,肚子鼓得像青蛙。偏巧又遇上了連天陰雨,他們又冷又濕……你奶,就是從那開始落下了一個腰疼的病,一輩子就生了我一個娃,我連個親親的姊妹都沒有。當年這小日本可把咱們禍害扎了,可現(xiàn)在你們年輕人咋就這么稀罕日本人的東西來著?你說,你買哪個國家的電視機不好,非要買個小日本的。小日本的東西有多好?要你們年輕人這么沒骨氣地去稀罕。想想你爺、你奶在玉米地里爬的那些日子,我一輩子都見不得小日本的東西?!卑⒍冯p手將一個蓮花式的大燈舉著放在頭頂上,努力斜視著墻角邊的日立牌電視機氣呼呼地嘟囔著兒子。
兒子阿輝和他的兩個哥們兒正在安裝頂燈,聽父親這么說就有些不耐煩了,強壓著內(nèi)心騰升的火氣說:“老爸,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中日早就建交了,你還計較個啥呀?”不想兒子阿輝這不耐煩的話一從嘴里蹦出來,就惹惱了阿斗。阿斗氣呼呼地將頭仰起來一點點說:“你個哈慫,中日建交管你個屁事,要你買日本貨來慶賀!”阿斗這一仰頭,頭頂?shù)捻敓魞A斜了,阿輝費了好大勁方才銜接起來的相關部分又都脫節(jié)了。阿輝急了,忙沖阿斗喊:“爸,你干啥呢?小心燈從頭頂上掉下來,好幾百塊錢呢!你要摔壞了我這婚還結(jié)不結(jié)?。俊苯?jīng)阿輝這么一喊,阿斗方才意識到了什么,忙將頭低下來用雙手扶了扶頭頂?shù)臒艉笳f:“我就是看不慣你們這些年輕人,一個個崇洋媚外的,看什么都是外國的好。你要是買個其他國家的電視機,我也就不說啥了,可偏偏這是日本的,小日本當年禍害得咱家祖上沒了命。你現(xiàn)在倒好,花這么多的錢買他們的東西,這讓我心里能舒暢嗎?我當老子的還不能說你?”阿斗雖然頭不敢再動了,可嘴里依然嘟囔著,埋怨兒子買了日立牌電視機。阿輝卻因為剛才父親仰頭把好不容易銜接的幾個接口又弄脫離了而惱火,只不過因為是自己的父親才沒好意思發(fā)火。聽他還在那里嘟囔,就更加不耐煩地說:“這不是燕兒喜歡嗎?她的姐妹們結(jié)婚買的電視機都是這個牌子,都說畫面清楚、聲音清晰,所以我也就買了這個牌子的電視機,再說日本的電器本來就好么!”
“燕兒喜歡?你個沒出息的東西,媳婦喜歡你就買?媳婦喜歡天上的星星你咋不去給摘?一個電視,也就是看看圖像、聽個聲音,還能好到哪里去?我們國產(chǎn)的北京啊、熊貓啊、牡丹啊什么的,不也很好嗎?卻非要買個日本產(chǎn)的電視機擺在屋里,看著就鬧心。我們李家哪個國家的電視機都可以擺,唯獨不能擺日本的,和和美美的新房里,擺上個日本的電器,看著就晦氣。抓緊換了去,別讓我看著鬧心?!卑⒍泛鋈惶岣呗曇粽f,并搖晃了一下身子。阿斗這是故意的,他是想用這種方式提醒阿輝,同時也向阿輝示威。阿輝敢當著倆哥兒們的面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太沒把他這個當老子的放在眼里了,是誠心跟他過不去。他要不向阿輝示示威,那他這個當老子的以后說話還管不管用?
阿斗,本名李進斗,六十多歲了。阿斗是他年輕時候的綽號,因叫著順口且愜意,故一直沿用到今。
阿輝原本沒把父親的嘮叨當回事,他覺得人老了多少有點糊涂,愛跟自己年輕時候的一些事情較真。何況是阿斗,平日里就是個愛較真的人,且倔得要命,有什么看不慣的事情立刻就會指出來,從不給人留什么情面。尤其說到跟日本人的一些陳年往事更是義憤填膺,且越說氣越大了,甚至開始數(shù)落起阿輝的不是來。那口氣不是在罵兒子買了一件日本電器,而是在罵一個具有賣國行為的不孝之孫,感覺就跟兒子當了“漢奸走狗”沒什么兩樣。
聽父親這么說,阿輝的臉上掛不住了,尤其在自己兩個哥兒們面前遭父親這般數(shù)落,就更沒面子了。一看頂燈接好了,就口氣很硬地對阿斗說:“爸,你可以回去了。有什么事情晚上回家了說,別在這里嘮叨,我們還忙著呢?!闭f完從梯子上下來看都不看阿斗一眼就進了臥室,他的兩個哥兒們跟阿斗點頭淡淡地笑了一下后也跟著進了臥室,好像阿斗根本就不存在一樣,這讓阿斗心中的怒火越發(fā)燃燒起來,氣呼呼地摔門從新房里走了出來。
二
阿斗每每跟阿輝生氣或者發(fā)生爭執(zhí)時就會想到自己的父親。雖然他對自己的父親沒有多少印象,甚至可以說是沒什么印象??擅棵颗c兒子言語不和時就會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父親,那個模糊的沒有什么輪廓的男人。想自己的父親如果沒有死那么早,會不會也經(jīng)常因為瑣事跟他發(fā)生爭吵?阿斗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在有生之年他只見過父親一面,且那一面格外匆匆。
阿斗的父親,也就是阿輝的爺爺,據(jù)說曾在偽滿鐵路上干過,干的工作和他一樣是養(yǎng)路。這是阿斗聽他母親說的。其實關于父親的一切阿斗都是從母親那里聽說的。阿斗對父親的影響并不深,大概是在三四歲的時候,也就剛剛有點記憶時,父親回過一次家。
父親沒有他想象中那么高大威猛,也沒有他想象的那樣粗壯,倒是挺斯文,著裝也干凈整潔,說話也輕聲細語,尤其跟母親說話時更是輕聲細語。這點不像村子里的其他男人,村子里其他男人對自己的女人說話時都是粗聲大氣地扯著個嗓門,不管什么時辰,哪怕是半夜里,他們都會用這種口氣跟自己的女人說話,好像女人做錯了什么事情一樣。就憑這點,阿斗對父親心里的排斥感就大大地降低了。父親對母親輕聲細語地說話,就像電影上那些有錢人家的老爺或者文化人對自己的女人輕聲細語地說話一樣斯文,這讓他對父親的印象好轉(zhuǎn)了很多。
可父親自那次走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也沒見寄信回來,當然更沒見帶錢回來。阿斗不知道這是怎么了。
那一年清明節(jié),抗戰(zhàn)已經(jīng)徹底勝利,滿村莊人都開始期盼全國解放,好建立一個新的中國。母親卻要求家族里的人給父親立衣冠冢,辦一個像模像樣的葬禮。這時候他才知道父親已經(jīng)去世兩年了。
父親是在破壞日本人運送的軍用物資時死的,是被日本哨兵打死的。死得普通,一點兒都不壯烈。既沒進行轟轟烈烈的戰(zhàn)斗,也沒喊什么“打倒日本鬼子,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的口號,而是在俯身忙碌時被列車上的日本哨兵開槍打死。當然這些都是聽母親說的,母親說他們原本是要炸毀那趟列車,可這個計劃泄露了,不知是內(nèi)部出了叛徒還是讓日本人覺察了異動。總之,那天靠近列車的人都死了,都被日本哨兵不問青紅皂白就開槍打死了……
從那天起,阿斗對自己的父親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就是一個干凈整潔、溫文爾雅的抗日戰(zhàn)士,一個對自己的女人從不吆三喝四的英俊男人,一個名義上給日本人做事私底下卻積極抗戰(zhàn)驅(qū)趕日本鬼子的文弱男子。他雖然在偽滿鐵路上給日本人做事,但他那顆滾燙的愛國之心卻始終沒離開過那個家,以及家中的親人。
也就是從那天起,阿斗對自己的母親也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母親是個堅強的女人,是一個像男人一樣堅強而又勇敢的女人。
三
阿輝要結(jié)婚,他修煉三年的戀愛終成正果。要娶的女子是鐵路醫(yī)院的燕兒,一個身材嬌小、長相甜美、性格溫柔的可愛姑娘,在鐵路醫(yī)院里當護士,干著與她的長相極其相符的職業(yè)。
說起燕兒這姑娘來,也還真有耐心,跟阿輝一拍拖就是三年多,她的那些女伴都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了,可她還在跟阿輝拍拖。她不是那種拉長戀愛戰(zhàn)線給朋友炫耀的女子,也不是追求時尚的女子,而是完完全全的一個傳統(tǒng)女子。正因為是傳統(tǒng)女子,阿斗一家人才非常喜歡燕兒這姑娘,希望她早點和阿輝結(jié)婚,免得夜長夢多。尤其是阿輝的那幾個姐姐,看燕兒這么溫柔可愛,自然不敢說三道四,只是一味地希望弟弟趕緊結(jié)婚,好讓父母的心早點踏實下來。
阿輝有五個姐姐,珍兒、珠兒、翡兒、翠兒、玉兒,連起來就是珍珠翡翠玉。這五個姐姐個個都靚麗,個個都嬌媚。
當初戀愛時鬧得滿城風雨,他李家的臉可沒少讓幾個姐姐丟。鬧得別說老爹老娘想把她們早點嫁出去,就是他這個當?shù)艿艿亩枷氚阉齻冊缭鐝募依镛Z出去。幾個姐姐當然知道自己在這個弟弟眼里是什么角色,常這樣搶白他:“你先別張狂,沒準以后娶的媳婦比我們還要兇,不僅你得受氣,連老爸老媽都得跟著你受氣?!闭f這些話時她們連眼都不眨一下,好像她們說的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別人的弟弟。阿輝每次被哪個姐姐搶白一頓后都要郁悶好幾天,同時也惱火好幾天。而就在這幾天里,阿輝總要下定決心娶一個溫順可愛的女子,絕不能給幾個姐姐嘲笑他的機會。也算老天有眼,三年前他認識了燕兒,與他的那幾個姐姐性格脾氣完全不同的一個女子。經(jīng)過三年的相處后決定結(jié)婚,這讓他的幾個姐姐無話可說,阿輝自然也在幾個姐姐面前趾高氣揚了起來。
可誰想因為電視機的事情跟老爸鬧起了別扭。
四
二十多年前,李阿斗帶著婆娘娃娃來到了格爾木。那時候的李阿斗還算壯實,雖然身后像音符一樣“1.2.3.4”跟著四個丫頭,可老婆的懷里抱著兒子阿輝,這讓他的心里多少充滿慰藉,走進高原自然也有點雄糾糾氣昂昂的感覺。當然他還把老五丫頭放在了孩子大姨家,為了給兒子阿輝報戶口,他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決定。兒子是家里頂門立戶的,以后還要養(yǎng)婆娘娃娃,不能沒有戶口,丫頭卻不一樣,長大了找個好婆家嫁了就是。
現(xiàn)在想來,走進高原是他李阿斗最明智的一個選擇。
當初青藏鐵路西格段通車試營運,鐵路大批量招工,外加很多優(yōu)惠條件,最有吸引力的自然是解決家屬的商品戶口和大齡青年及時招工這兩樣,這樣的條件對于他這個老實巴交的普通工人來說再好不過了,他可以不用花錢去求人給婆娘娃娃解決戶口,也不用為幾個丫頭的工作發(fā)愁。幾個丫頭都已經(jīng)長大了,結(jié)婚生子也就近幾年的時間,如果不趕緊給她們解決戶口找工作,他老李家面臨的問題就會越來越多。
現(xiàn)在好了,來到青藏線沒幾年,所有讓他焦頭爛額的那些問題都解決了,戶口解決了,孩子們也上班了,并且一個個也都結(jié)婚了。當年來這里時阿輝還是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娃娃,這一晃就要結(jié)婚了。這以后的日子可就省心多了,他和老伴兒就在家等著抱孫子吧。想到這些,老李頭的臉上總是會露出一副愜意的笑來。
五
珍兒給阿輝送來了一件領子很挺的襯衣,說是專門給阿輝領的。珍兒說這是名牌,他們單位給每人發(fā)一件,許多女人都要了自己老公穿的號,她本來也準備給自己老公裴寧領一件,可想到阿輝要結(jié)婚了,應該有兩件好襯衫,就這么一個弟弟,不關心怎么行,就要了弟弟穿的號。
珍兒說著把襯衫的包裝小心翼翼地打開給母親鳳蘭看。
珍兒是阿輝的大姐,在火車站上班,一名普普通通的站務員,整天在車站月臺上迎來送往,工作也蠻辛苦,加上風吹日曬,就顯得比實際年齡有些蒼老。
鳳蘭接過珍兒手里的襯衫用手摸了摸料子后說阿輝不在,下西寧換電視機去了。他平日里穿三九的襯衣,這顏色也不錯,又是名牌,結(jié)婚穿剛好。你既然送過來了我就不給他買了,省了這錢也好買其他的。
珍兒聽母親說阿輝下西寧換電視機去了,很是納悶,問是不是電視機出了毛病,并一再說買的時候在商場里試了的呀,怎么還是出毛病了?你看我們離西寧這么遠,來回跑一趟多費事。這要是在格爾木買,我們不就省事多了嗎?她不無擔憂地說。
“你放心,不是電視機的毛病,是你老爸的毛病。你老爸不讓他們買跟日本有關的電視機,才讓他去換的。說日本人當初沒少禍害咱們,咱們還這么稀罕日本人的東西就太沒出息了?!兵P蘭說著仔細看了看襯衣的商標。她不識字,可摸摸襯衫的料子知道是好貨,確認上面是漢字,才放心地整理好包裝后放進了衣柜。她知道如果衣服上是外國字,就是那種扭成圈的字母,她是堅決不能收的,阿斗一旦發(fā)現(xiàn)了又免不了一頓嘮叨。阿斗嘮叨自己的子女都不客氣,何況嘮叨起老伴來,那更是不留情面。
“你爸人老了,脾氣卻越來越大了,總是看不慣這個,看不慣哪個,這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生活,他老用老規(guī)矩去衡量和干涉人家。我擔心阿輝結(jié)婚后過不了多久就有可能會和我們老兩口鬧矛盾。你給阿輝私下里說說,結(jié)婚了把你爸的這些臭毛病給燕兒說清楚,別無意中惹惱了你爸罵人家丫頭沒規(guī)矩。這燕兒我看人挺好,雖然平日里溫溫順順,可也是個直性子,做什么事情也是干干脆脆的沒什么彎彎腸子,好幾次都說你爸是老頑固,出土文物?,F(xiàn)在沒結(jié)婚,這樣說你爸也就說了,你爸也能忍讓一下,可這一結(jié)了婚就不好說了,弄不好就有可能吵起來。這婆媳倆吵架不稀奇,可公公和兒媳婦吵架就會遭人笑話。這幾年里咱們家出的事沒少讓外人說三道四,我不希望阿輝的事情上再讓左鄰右舍說三道四?!兵P蘭不無擔憂地給珍兒說著這些,用凄惶的眼神看著珍兒。看著母親那個樣子,珍兒心里有些不好受起來,她點著頭答應母親一定給阿輝私下里交待這個事情,并保證決不在阿輝的事情上讓鄰居老鄉(xiāng)們說三道四。
珍兒最近有些敏感,格外在乎別人說自己的男人,尤其是家里人。近一年多來,珍兒和裴寧的關系有些緊張。剛才聽母親說阿輝下西寧換電視機去了,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這也難怪,前幾日阿輝打算買電視機時正巧裴寧要到西寧出差,裴寧說他有個朋友在西寧商場賣電器,可以批發(fā)價給阿輝搬一臺。阿輝聽了當然高興,就跟著他下西寧買去了。
現(xiàn)在聽母親說阿輝去換電視機不是機子的毛病,而是老爸的毛病時,珍兒的心里才踏實下來。
六
五個姐姐給阿輝沒帶來多少榮耀,反而使他在戀愛婚姻中感受到了很多傷害。
翠兒是給阿輝傷害最深的一個姐姐,那種傷害有點兒刻骨銘心。
三年前的一個傍晚,翠兒拉著她那個混混男人的手走進家來,小心翼翼地沖正在吃飯的家人說她要結(jié)婚,就和那個混混。這句話當時驚得全家人目瞪口呆,本來吵吵鬧鬧的屋子一瞬間靜得悄無聲息。也就這么一瞬間,李阿斗忽然抓起桌子上的飯碗朝翠兒兩個人砸了過去,混混和翠兒沒有躲,碗直挺挺地砸在了混混臉上,“咣當——”一聲掉地上碎了,血立刻順著面頰流了下來。全家人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著混混。混混沒有擦,任血流著,一動不動站在那里看著阿斗一家人,看得全家人手足無措,倒覺得自己像是做錯了什么。
混混名叫文華,大家卻都叫他華仔,在車站檢修所上班。在鐵路地區(qū)有著不大不小的壞名聲,喜歡打架斗毆、挑釁鬧事,走到哪兒都是一副無賴樣,渾身散發(fā)著社會混混特有的痞子味兒。全家人都看不上眼,阿斗更看不上眼。據(jù)說在混混追翠兒之前,阿斗在車站就跟這小子會過一面,還狠狠地吵了一架。據(jù)現(xiàn)場目擊者說兩個人都不是省油的燈,老有老的氣勢,小有小的膽量?,F(xiàn)在可好,這小子當初是看在阿斗年紀大的份上沒敢上手,卻毫不猶豫地對翠兒下了手。這哪能行,翠兒雖然喜歡追趕時髦,愛跟一群小青年混在一起,可找他還是虧大了,跟羊入虎口沒什么兩樣。
阿斗當時氣得七竅冒煙,“呼呼呼”地喘著粗氣,用殺人一樣的眼神瞪著翠兒和華仔,不停地交換著牙齒咬著上下嘴唇。沒有人敢出聲,全家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大家都覺得這太突然了,也太出乎意料了。讓翠兒和這個混混結(jié)婚,意味著將徹底摧毀李阿斗家維護了幾代人“本分”的好名聲,也意味著讓他們家人顏面掃地??刹淮饝帜茉鯓??翠兒和這個混混在一起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在別人眼里,翠兒早已經(jīng)是這個混混的人了,連鳳蘭都這么認為。一家人中沒有一個人的話能讓翠兒聽得進去,無論好話還是壞話,到她這里都成了耳旁風,她根本不可能打消嫁給這個混混的念頭。
當暮靄從窗戶里透進來時,鳳蘭終于忍不住了,拿著溫熱的濕毛巾去給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的華仔擦臉。華仔臉上的血已經(jīng)干了,一條粗粗的血跡從華仔的臉上耷拉到了脖子里。鳳蘭邊擦邊勸華仔先回去,等過兩天再說這件事情。華仔執(zhí)拗地看著鳳蘭,那表情冷漠而倔強,好像根本就沒聽進去她的話。鳳蘭只好回頭沖阿斗說:“老頭子,你發(fā)個話讓娃先回去,這個事晚上我們好好商量一下,總得有個準備吧!”聽了鳳蘭的話,阿斗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樣動了動盯著地面的眼珠子,頭也不抬,只朝翠兒兩個人擺了擺手,給了一個走的信號,那樣子顯得疲憊而無奈。翠兒見阿斗擺手一把拉起華仔朝外走去,那步子邁得跟進來時一模一樣,癲狂中透著凌亂。
等翠兒和華仔走出大門好一會兒了,鳳蘭才怯生生地對阿斗說:“老頭子,你就別再倔了,再倔下去翠兒可能真要出事了。”阿斗一聽依然氣呼呼地說:“能出什么事,難道她還真的已經(jīng)懷孕了不成?未婚先孕,這個不知羞恥的東西。”“豈止是懷孕,是懷了好幾次孕了,你看看翠兒的身子,都成啥樣子了?再這樣下去不是我們同不同意翠兒嫁那小子,而是人家愿不愿意娶她了。我聽醫(yī)院的王大夫說多次人流會造成終身不孕或習慣性流產(chǎn)。如果真成那樣,翠兒想生都生不了,到那時人家還會娶我家翠兒嗎?咱們還是趁這個機會把翠兒好好嫁出去吧,也好給我們的老臉留最后一點面子。”鳳蘭說這些話時明顯一副理虧氣短的口氣,說得阿斗無言以對。阿斗沉默了半晌后忽然長嘆一口氣,說:“隨你們便吧!看來她也就這個命了,真不知道我上輩子做了什么孽,這輩子生下這么一個不爭氣的東西。”阿斗說著坐在沙發(fā)上嘆起氣來。
翠兒結(jié)婚的事情就這么定了。
七
阿輝對翠兒的婚姻是最無奈的。從翠兒跟華仔相處開始,阿輝就處在一種痛苦的糾結(jié)中,這種糾結(jié)讓阿輝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對翠兒充滿了怨恨。
作為阿斗家唯一的男孩,維護家風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可翠兒是他從小最依賴的姐姐,卻毫不商量地帶頭破壞了家風。他心中的那個氣啊,憋得肚子都快要爆炸了。他真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讓外人、尤其是他的那幾個姐夫不再小瞧他。他的那幾個姐夫根本就沒把他當大人看過,這讓他老是感覺到在他們面前顯得有些勢單力薄,或者說底氣不足。這種心理意味著萬一他的哪個姐姐受姐夫的欺負時,他不敢氣勢洶洶地沖到姐夫的面前去討說法,盡管他的幾個姐姐都沒長那種受氣包的臉,可他的姐夫們也都沒長怕老婆的臉,所以他這個小舅子做得就有些心酸,也有些辛苦。
如今孬蛋兒已經(jīng)三歲了,孬蛋兒轉(zhuǎn)眼之間就三歲了,將來孬蛋兒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誰也不知道,從睜開眼睛到現(xiàn)在他還沒見過自己的父親是什么樣子,在他的眼里舅舅就跟父親一樣是他身后的那座山,如何成長為一個男子漢主要來自舅舅的一些教誨和影響。
孬蛋兒是翠兒結(jié)婚大半年后出生的,出生的那天天陰得嚇人,還刮著冷颼颼的秋風。
即將臨產(chǎn)的翠兒在走廊里被珍兒拖著來回走動,不停地問華仔什么時候回來。
華仔上班了,是夜班,本來早該下班了,可遲遲不見回來。翠兒的心里急得跟貓爪一樣,不停地問家里人有沒有給華仔值班室打電話,他干什么去了,到底什么時候回來,等等。珍兒一邊安慰翠兒不要著急,一邊催促阿輝再去給華仔的值班室打電話,問他們早上的學習結(jié)束了沒有。
阿輝嘴上答應著,身子卻站在走廊外面石階上一動不動,只管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心里卻狠狠地罵著。
昨晚檢修所的人來找阿輝,說華仔又被派出所的警察抓走了。當時阿輝以為華仔又跟誰打架了,也沒往心上放,只問對方傷得怎么樣,并習慣地問來人該拿多少錢去保釋。來人搖搖頭說這次不是打架,是偷盜,問題比較嚴重,可能要判。阿輝這才慌了神,忙問到底是怎么回事。來人定了定神,不緊不慢地告訴了他原因:早在十幾天前,華仔在值夜班時和別人合伙偷盜了貨運列車上拉運的物資,好像是電纜線什么的。當時電纜線的價格貴得嚇人,他們想賣了掙些外快??赡苁抢?,這幫人下手太狠了,一下子卸下來十幾捆。結(jié)果東西還沒賣出去,案子就破了,幾個合伙人全部被抓了起來,包括華仔。
這屬于內(nèi)盜,情節(jié)嚴重、影響惡劣,雖然沒造成什么損失,但肯定會被嚴肅處理。況且以前貨運列車丟失的其他物資一直沒有下落,這下可算有下落了。派出所的人員全體出動,分頭行動,在一天內(nèi)將幾個嫌疑人全部緝拿歸案,他們連一點兒消息都沒得到就被關進了看守所。
可誰能想到,當天夜里翠兒就出現(xiàn)了產(chǎn)前征兆,被阿斗一家人急急忙忙地送進醫(yī)院里待產(chǎn)。
誰也沒告訴翠兒華仔的事情,翠兒只知道她男人上班去了,是夜班。
隨著產(chǎn)程的進展,翠兒覺得華仔的這個夜班上的時間太長了,都過去二十四個小時了,也沒見華仔回來。翠兒的心里開始敲起鼓來。每每腹部陣痛一開始,翠兒就問她母親和姐姐:“華仔怎么還沒下班?”她母親和姐姐就說單位有急事叫走了,叫她別著急,好好省勁,等生時就不會太累了。
天漸漸黑了,并且完全黑了下來,窗外的冷風嗖嗖地刮著,使高原小城的這個夜晚顯得更加凄冷。阿斗和阿輝在走廊里唉聲嘆氣地抽著煙,暗罵翠兒的男人華仔真不是東西,不缺吃、不缺穿的還干這種偷雞摸狗的營生。這下好了,女人在這邊生孩子,他在那邊“躲清閑”,還不知道看守所里的人怎么折騰他呢!
“怎么以前就沒看出來他是這種貨色,要是早看出來他是這種貨色我就是把翠兒嫁給貓啊、狗的,也不會嫁給他!”阿斗氣呼呼地在婦產(chǎn)科走廊里來回走動著大罵自己那不爭氣的女婿。阿輝忙將手指頭放在嘴邊“噓”了一聲說:“小聲點,爸,四姐在里面聽到了會出事。”“出事?出屁的事,這已經(jīng)出事了,還能出什么事?真不知道當初她眼睛翻哪里去了,看上這么一個哈慫。我的老臉兒都讓他丟盡了。”阿斗并不在乎阿輝的提醒,依然氣呼呼地這么罵。阿輝看自己的提醒不僅沒起到作用,反倒更加惹起了父親的怒火,父親越發(fā)罵得厲害,就有些郁悶地對阿斗說:“爸,四姐結(jié)婚我們家的人可都是同意了的,老媽還說什么他們家沒有人在這邊,這樣的親戚清靜、事情少?,F(xiàn)在你又埋怨四姐,好像是四姐一個人的錯。”阿斗經(jīng)阿輝這么一說方才想起翠兒結(jié)婚時發(fā)生的事情來,就惡狠狠地說:“同意個屁,那是沒辦法,要不誰會把自己的閨女嫁給這么一個哈慫?!卑⒍吩捯粢宦?,就遭到了阿輝古怪的一瞥:“老爸,你這話說得可就有些偏心了,咱哪個姐姐結(jié)婚的時候你沒提供過幫助?哪個姐夫把什么都準備好了才來跟你提親的?”阿斗聽阿輝這么說也就想到了其他幾個閨女給自己惹來的麻煩,不再吭聲了,開始一口接一口地抽起煙來。
“宮縮乏力,產(chǎn)程延長??磥聿∪说那榫w很不穩(wěn)定,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你們要好好開導病人。先把催產(chǎn)素靜點上,如果兩個小時后還不見動靜就施行剖腹產(chǎn)手術(shù)?!眿D產(chǎn)科大夫一邊仔細聽著胎心一邊說?!澳憧丛趺崔k就怎么辦吧,只要保證母子平安就行?!兵P蘭殷勤地對大夫說著,并竭力掩飾著心中的那份不安。
那個夜晚在阿斗一家人的等待中顯得格外漫長,且有些陰郁,陰郁得全家人都無可奈何。
翠兒終究沒有施行剖腹產(chǎn),據(jù)大夫說產(chǎn)程似乎有了進展,等到第二天的凌晨時終于被值班大夫拉上了產(chǎn)床,并于兩個小時后順利產(chǎn)下了一個男嬰,這個孩子就是孬蛋兒。
孬蛋兒這個名字是李阿斗給取的,說他爹是個孬貨,把他老丈人的臉給丟盡了。孬貨的兒子不叫孬蛋兒還叫什么?阿斗的倔強全家人都怯呼,雖然知道這個名字不文雅,可家里沒人敢更改,孬蛋兒也就這么叫開了。
孬蛋兒自出生后就生活在姥姥家,至今還沒見過父親是啥模樣。他那個孬貨老爹被鐵路法院判了七年,聽說去年給減刑了,好像最近快出來了。但這似乎跟阿斗家已經(jīng)沒有多大關系了,翠兒早在孬蛋兒剛滿一周歲時就跟他離了婚。
八
裴寧被珍兒直接從單位門口揪回來了,這種做法讓裴寧顏面大失。他做夢都不會想到珍兒這個老實善良的女人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這一招可要比那些“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女人們高明多了。
“我要離婚,一定要離婚,跟這樣的死婆娘真是沒法過了。她以為她是誰?想怎么來就怎么來?想怎么捏把我就怎么捏把我?我之所以這幾年一直沒在她面前攤開這件事情完全是看在我們倆二十年的夫妻情分上,看在孩子的份上,不想她不僅不領這份情還蹬鼻子上臉了。”
裴寧一路上氣呼呼地想著,在心里狠狠地罵著,頭也不扭一下直往家走。
一進家門,裴寧就想發(fā)泄他心中憋悶了一路的怒火,刻意重重地往沙發(fā)上一坐,將茶幾用雙手往前推了一下后弄出了刺耳的聲音:“吱——”。他知道珍兒很心疼家里的東西,也很討厭聽這種刺耳聲音。他這樣做珍兒肯定憋不住會先發(fā)聲,這樣他就有足夠的理由大罵珍兒……只要架吵起來,他也才好借機提離婚這個詞。誰想珍兒卻跟個沒事人一樣進廚房做飯去了,看都不看一眼在沙發(fā)上鼓足了勁要發(fā)火的裴寧。
廚房和客廳隔了間房,說話有些費勁,裴寧便追到廚房門口去跟珍兒理論,說確切些是挑釁。
裴寧雙手叉腰站在廚房門口,怒視著珍兒,等珍兒先開口,好讓他接話開罵。
珍兒不理他,從從容容地將鍋碗瓢盆弄得叮咚亂響,并且嘴里還哼上了小曲。這讓裴寧更生氣,他咳嗽了一聲,剛想扯開嗓門破口大罵珍兒,門卻被砸得“咚咚”直響,裴寧只好先去開門。
兒子回來了,兒子斜跨著書包嘟著嘴走進來,跟他連招呼都不打,扯著嗓門直喊:“老媽,什么飯啊?我肚子都快餓扁了?!薄翱炝?,快了,你最愛吃的拌面,先做一會兒作業(yè),馬上就好!”珍兒說著將頭從廚房門里探出來看著兒子。“哦,那快點啊!”兒子說著回頭看著裴寧有些吃驚地睜了睜眼睛說:“哎,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好久不回來吃晚飯的老爸準時回家了,還親自給我開門?我們得慶賀一下。老媽你快點,我要和老爸喝兩杯?!闭f完,兒子從屋子門口直接將書包扔進了自己的屋子。
兒子愛吃拌面?他怎么不知道,他只知道兒子愛吃帶餡的東西,比如餃子、包子什么的,以前他常從飯店給兒子帶這些東西回來,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已經(jīng)不帶這些了,不是怕丟面子,而是飯局過后他很少及時回家了。沒想到現(xiàn)在兒子竟然愛吃拌面了。兒子的臉蛋不像原來那么胖乎乎的了,而是有些清瘦,大凡長身體的孩子都是這種身材,可從什么時候兒子變成這個樣子的?當老爸的他怎么沒有一點兒概念。
正當他思緒亂飛時,珍兒將面和菜端上了餐桌。
兒子忙從柜子里拿出一瓶可樂分倒在三個高腳杯里,然后舉著一個杯子說:“來,為我們一家三口人難得的這次晚餐,干一杯!”兒子的這些行為讓裴寧忽然心里有了一種酸酸的感覺,他已經(jīng)好久沒和兒子這么親熱了,兒子雖然沒跟他陌生起來,可剛才一進門時先是對他視而不見,緊接著表現(xiàn)出來的驚奇充分體現(xiàn)出了他們倆之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無形的距離。這種距離將會直接影響到他們的父子關系,這個他非常清楚。
兒子喝了一口飲料后開始狼吞虎咽地吃面,邊吃邊給他夫妻倆說著學校里發(fā)生的一些新鮮事。兒子每說一件事,珍兒都要笑一笑,不管可笑不可笑。裴寧也笑,但笑得有些勉強。他已經(jīng)好久沒跟娘兒倆吃飯了,似乎已經(jīng)不習慣在飯桌上又說又笑了,雖然這種說笑很平常,可他還是感覺有些陌生了。
難道他的心真的與這娘兒倆遠離了嗎?這怎么可能?他雖然在外面跟那個女人瓜葛兩年,也曾想過要跟珍兒離婚,和那個女人結(jié)婚,可從來沒想過要離開兒子啊。如果他做了什么對不起兒子的事情讓兒子受到傷害,別說兒子不會原諒他,就他七十歲的老父母也會把他的皮扒了。兒子不僅是他夫妻倆的心肝寶貝,也是爺爺奶奶的心肝寶貝。這樣的心肝寶貝要受到什么傷害,那整個家里都會雞犬不寧。在這個問題上,他是再明白不過了。
兒子吃完了,又端起杯子跟他兩口子碰了一下后將杯中的飲料喝干說:“我做作業(yè)去了,你們倆慢慢吃,好好聊,別鬧別扭,我可沒時間給你們做調(diào)解。”兒子像一個大人一樣凝重地說著這些話,并舉起雙手給他們倆做了個停止的手勢,然后進了自己的屋。
看著兒子進屋關了門,珍兒忽然惡狠狠地瞪著裴寧說:“今天我就把話撂這里了,兒子正在備戰(zhàn)高考,如果誰因為某種事情影響了兒子的成績,我跟他沒完。我都四十多歲的老女人了,犯罪我不敢,但我也不怕做違法的事情?!闭f完珍兒一把從裴寧手中奪過剛剛吃空的碗進了廚房。
裴寧落了個沒趣,只好氣呼呼地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生悶氣。
“珍兒的這一招是誰教的?憑珍兒的智商和性格肯定想不出來!后面肯定有高人指點?!迸釋幧鴲灇膺@么想,并且在腦子里開始過珍兒身邊的那些女人,想到底哪個女人會是高手。
裴寧當然想不到這一招是珠兒教的。
珠兒說做人要大氣,把人家堵在那里揙一頓,不是君子所為,頂多讓人家受點皮肉之苦,到最后也就是個不痛不癢的事情。君子之為是讓她知道愛錯了人,讓她為自己的愛晝夜懺悔。當眾踐踏他們的自尊和感情,這才是高招!珍兒覺得這招可行。
那天晚上下班時珍兒等在了段機關大門口,見裴寧和一個年輕女子從辦公大樓里很親密地走出來,便認出那個女子就是跟裴寧有染的女子,忽然間膽氣陡升,于是便挺了挺胸脯,裝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迎了上去。
珍兒很熱情地跟裴寧和那女子打招呼,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好像中了大獎一樣。這讓裴寧很納悶,就在這個時候,珍兒從容地伸出手捏著那女子的臉蛋兒沖裴寧說:“寧寧,你看,人家的臉蛋兒嫩得跟桃子一樣,都能擠出水來,看我的臉蛋兒老得像橘子皮,看了連食欲都沒有,別說情欲。難怪男人們都想嫖這小妮子,你也跟著來湊熱鬧。你說這妮子水嫩得別說臉上開著花,我看那地方都能開出牡丹來。不過,寧寧,我可告訴你,我給你的錢可是有數(shù)的,這妮子你嫖個十次八次的也就夠了,別當成自個兒家的用。用多了咱家錢也吃不住,你人也吃不住。再說嫖她的人多了,那地方不僅開不出牡丹來,連草都長不出來了,沒準能長出蛆來。萬一染上了楊梅大瘡什么的,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說著珍兒在那個女子的臉上狠狠地擰了一下,然后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兩個人。那女子先是一愣,忽然就捂著臉哭著跑開了。裴寧沒敢去追,只氣呼呼地瞪著珍兒,揚了揚手做出要打珍兒的動作來,卻被珍兒一把攥住了,并緊緊地將那只胳膊挽在懷里說:“寧寧,回家啦,我和兒子都好久沒看到你了?!闭鋬赫f這話時聲音極大,像是有意喊出來的一樣。院子里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了,可他們都能聽得到珍兒說的話,加上剛才那年輕女子哭著跑開,大家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盡管心底里觀看的熱情正濃,可表面上卻裝作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一樣急忙散去,好讓裴寧的面子上不太難堪。裴寧只好無奈地低下頭來,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珍兒挽著胳膊回了家。
珠兒出的這個主意的確好,經(jīng)這么一教訓,不僅那個女人老實了,裴寧也安穩(wěn)了下來,畢竟他和珍兒有著深厚的感情。
九
夜深了,阿斗看著幾年前照的那張全家福照片忍不住又伸出手去摸玉兒。照片上的玉兒恬靜柔美,臉上掛著淡淡的笑?,F(xiàn)在想來這種笑中并沒有隱藏多少吉祥,而是透著一種苦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這種苦澀像時隱時現(xiàn)的幽靈一樣飄蕩在玉兒的生活中,讓阿斗對玉兒的愧欠越來越多。
玉兒結(jié)婚走的那天早晨下著雨,是格爾木并不多見的那種雨,淅淅瀝瀝的,就像是老天爺嗚咽而落下的淚。天陰得厲害,還刮著風,和著星星點點的雨把整個天空罩得陰陰沉沉,讓人心感受不到一丁點兒透亮。雖是夏天,可那冷勁兒跟冬天一樣,吹在人身上冷颼颼的,忍不住寒戰(zhàn)連連。
玉兒是趕早晨汽車跟她男人走的,因為事先沒有料到會下雨,加上惱人的冷風,人力車和跑出租的面包車竟然都不見蹤影,大家只好步行過去。從家里到汽車站兩公里路程,送親隊伍十幾個人推著兩輛自行車走了半個多小時,等到目的地時大家不僅冷得直打哆嗦,身上也澆了個半透。幾個人撐的三把傘似乎根本就沒起什么作用,雨水在風的幫助下依然毫不留情地拍打在他們身上。
一路上送親的人都罵罵咧咧,說這鬼天氣,真是倒霉,成心跟大家過意不去,像死了他娘一樣,又是刮風又是下雨的,鬧騰個沒完。平日里卻不見它下一星點兒雨,這出門趕路吧,它卻下得歡實。
聽著大家的話,阿斗的心里倏忽間難受極了,忍不住想玉兒這丫頭咋就這個命,連結(jié)婚都遇不上個好天氣,這以后的日子能過好嗎?
玉兒完全可以不走,全家人正在積極為玉兒以后生活做打算,可玉兒還是走了,嫁了那個她在火車上認識的軍人營長,去了西藏當雄。
看著照片上的玉兒,阿斗的心猛猛地出現(xiàn)了一陣絞痛……
那年夏天,老鄉(xiāng)吳占山兩口子回老家給母親過八十大壽,臨走前將剛剛上班的老三兒子吳亞洋托付給李阿斗,叫他盯著點兒,防止這小子在外面闖出大禍來。
李阿斗當時很是不屑,想就吳亞洋那個癟慫樣,還能闖出什么大禍來。
誰想?yún)钦忌絻煽谧幼吡藳]幾天,車站派出所就通知李阿斗去領人。這讓阿斗當時的心跳就加速了二十多次,整個腦袋悶悶的,像是被人狠狠地敲了一棒子一樣。
阿斗到派出所時鼻青臉腫的吳亞洋還在那里口水亂濺著跟公安講他的英勇事跡,一看就知道酒醉未醒。當時阿斗氣得真想給他兩個大耳光子,可吳亞洋是人家的孩子,他不能這么做,只好強忍著怒火聽公安給他說事情經(jīng)過。
吳亞洋在上車前就已經(jīng)喝成二百五了,具體是和誰喝的,他已經(jīng)說不清楚了。因為是星期六,很多鐵路職工都搭乘列車回家過星期天,車上有很多熟人,吳亞洋上車后立刻和幾個熟人擠在一起吹起牛來。吹著吹著他就不怎么老實了,開始脫鞋蹲到椅子上去了。很快,腳臭味一股一股地飄起來,熏得旁邊人不時地往邊上溜,尤其一個正在看書的小伙子,已經(jīng)溜到最邊上去了。
小伙子再次抬頭看了一眼四周后發(fā)現(xiàn)原先座位上的那些人都不見了,旁邊只剩下正在吹牛的這幾個鐵路職工時,感覺有點情況不妙,也就站起身從行李架上取下包打算到其他地方找個座位坐??删驮谶@時正蹲在椅子上吹牛的吳亞洋一把抓起他放在茶幾上的書大聲喊:“呀,這不是日文書嗎?你怎么在看日文書?”聽吳亞洋這么一喊,旁邊吳亞洋的一個朋友也立刻用夸張的口氣沖那個小伙子說:“你看得懂嗎?裝鬼的吧?”小伙子沒搭理他們,只管伸手去拿他的書,不想?yún)莵喲髮e過頭頂說:“你到底看懂著沒有?如果看懂了就給我們講一段書中的故事聽,我就把書給你。如果沒看懂,就承認你是在裝鬼?!毙』镒赢斎徊豢赡苤v故事給他們聽,也不可能承認自己是在裝鬼。因為小伙子的中國話也就相當于能勉強回答個是與不是,相當于吳亞洋能用英語跟人家說個“Yes or No?”。何況吳亞洋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有些豐富,讓小伙子對他的話有了很多的錯誤理解,認為吳亞洋這就是在挑釁,雖然不是赤裸裸的,但姿態(tài)已經(jīng)很明顯了,小伙子非常厭惡,但也不敢滋事。為了避免惹麻煩,就很有禮貌地說:“請多關照!”說完,小伙子伸出手跟吳亞洋要書。“請多關照!這話咋聽著這么耳熟?好像不是我們中國人愛說的話,難道你是日本人?對,肯定是日本人,要不怎么看日文書?!眳莵喲筮@一叫喚好了,旁邊跟他吹牛的幾個小伙子也立刻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一下子噤若寒蟬?!叭毡救??”很快,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叫著將目光全部集中到了這個小伙子身上。只這片刻的工夫,那幾雙眼睛已經(jīng)不是單純地看他了,而是變成了審視,且這種審視里明顯包含了敵意。日本人?這還了得。此時的吳亞洋就像是注射了雞血一樣地興奮,由于酒精的作用整張臉漲得通紅。他覺得這個發(fā)現(xiàn)足夠他做做文章了,就算做不出大文章也能做出小文章來。于是,只稍稍地思考了一下,埋汰這個日本人的壞主意就有了。有了主意后吳亞洋便越發(fā)地興奮了,干脆站起來舉著那本書大聲對那個小伙子說:“你老實交待,這朗朗乾坤你不在日本好好待著,跑到我們青藏高原來干什么?”小伙子一看拿他書的這個人比剛才還要興奮,知道壞了,狀態(tài)已經(jīng)無法控制了,一股莫名的擔心油然而生。不行,得趕緊要回來,萬一這個人一興奮將書扔出窗外或者撕毀了怎么辦?想到這些后就用懇求口氣說:“請把書還我!”吳亞洋一看小伙子不僅不回答他的問題反倒跟他要書,這還了得。他堂堂吳亞洋在這條線上混得也是有名有姓,怎么說話就跟放屁一樣沒人聽呢?吳亞洋這么想著行為便愈發(fā)張狂了起來:“說不說,不說是不?不說我就把你的書扔到窗外去!”吳亞洋喊叫著做出扔書的樣子。小伙子一看急了,忙用生硬的中國話對吳亞洋說:“我去西藏旅游!”“去西藏旅游?我看不像,倒像是去西藏盜寶的。你們?nèi)毡救艘话悴粫o緣無故地到一個地方旅游,那只是個借口,真正的目的是盜寶?!眳莵喲笊酚衅涫碌卣f著,情緒頓然間高漲到了極點,他站在座位上像民國時期的進步學生一般痛斥著日本人在中國犯下的累累罪行,那架勢像是要從這個小伙子身上討回血債。小伙子一看情形越來越糟糕,忙起身提包想離去。正在煽動大家積極愛國的吳亞洋一看這小子想溜,立刻伸出手一把拽著那個小伙子的衣領說:“想溜,沒門,你老實交代,到西藏去干什么?是不是去盜寶?”小伙子無奈極了,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去旅游,真的去旅游?!眳莵喲髶u搖頭說:“NO——,NO!NO!我敢肯定,你去西藏一定不安好心,不是純粹去旅游,而是去盜寶。你們?nèi)毡救艘欢ú粫o緣無故地去西藏。你姓什么來著?酒井還是鬼冢?你敢漂洋過海千里迢迢跑到西藏去盜寶,你不怕佛祖怪罪啊,那是要遭報應的。遭報應,知道嗎?就是沒了胳膊、沒了腿什么的?!眳莵喲笳Z無倫次地說著,并對著小伙子手舞足蹈地比劃著。看那個小伙子很迷惘地看著他,就揮手朝小伙子的胳膊砍去,想讓他更清楚地理解遭佛祖報應是什么樣子。小伙子看他揮手朝自己的胳膊砍來,警惕心立刻就提高了,以為吳亞洋要打他,立刻抬肘擋了一下。這一擋壞了,吳亞洋以為小伙子想動手,立刻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拉開了架勢。為了給小伙子一個下馬威,站在座位上的他先擺了個白鶴亮翅的姿勢,姿勢當然很不標準,由于酒精的作用使他有點搖搖晃晃,但他還是努力想讓自己站穩(wěn)些,然后將自己沙包一樣大的拳頭在小伙子眼前晃了晃說:“你個小日本,膽子還不小,敢挑釁我們中國功夫?!彼胫』镒涌隙êε拢缓ε戮蜁???尚』镒悠焕磉@個茬兒,反而以為他要動手了,尤其是他揮拳朝小伙子的胳膊砍去時,小伙子的誤會就更大了。何況他比劃的力度又那么大,一點兒都不溫柔,看上去好像真的要動手了。本著先下手為強的原則,小伙子二話沒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他的面部揮拳過去,“咚——,咚——,咚——,”只眨眼的工夫,吳亞洋的臉上已經(jīng)挨了好幾拳,頓然間只感覺口鼻模糊,分不清東南西北,一股咸咸的東西從鼻腔里流出來。吳亞洋急了,舉著拳頭大喊:“小日本敢動手,兄弟們,上!給我奶奶報仇,當年我奶奶就是讓他爺爺給糟蹋死的?!贝搜砸怀觯噹娜硕俭@詫了,吳亞洋口中的那幾個兄弟也被突如其來的變化弄懵了,只稍稍愣神后就一起朝那個小伙子撲了過去。他們原本只是站在旁邊看熱鬧的,看吳亞洋逗這個小伙子覺得挺好玩的。不想這兩個人竟然真的動起手來了,這就不能站在旁邊當觀眾了,尤其是在愛國這個問題上,就更不能袖手旁觀……
他們剛剛打成一團乘警就來了,毫無疑問地將領頭的吳亞洋和那個日本小伙子帶走了。
到站時,乘警把鼻青臉腫的吳亞洋交到了車站派出所,要他們好好管教一下,省得他在火車上滋事,引起一些國際糾紛什么的大麻煩。并告訴他,那個日本小伙子是個業(yè)余拳擊手,一秒鐘至少能打出四拳。今天虧得乘警及時趕到,否則麻煩就大了。
走出派出所,阿斗怒火中燒,忍不住訓斥吳亞洋:“你個哈慫,你奶奶活得好好的,怎么能說當年讓日本人給糟蹋死了?”
吳亞洋滿不在乎地看著李阿斗說:“我說的不是我奶奶,而是我姨奶,李叔,真的,你不信可以問我老爸。我這么好的孩子能咒我奶奶嗎?能胡說八道嗎?”
“你個哈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鬼知道你有沒有姨奶。你那嘴里啥時候有過實話?”阿斗依然氣呼呼地訓斥著。
吳亞洋持著壞壞的笑看阿斗發(fā)火,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也就是那天,看著阿斗帶著鼻青臉腫的吳亞洋走進家門,剛從老家來的玉兒急忙遞上一杯熱茶,透過那杯茶的熱氣,吳亞洋瞇著眼睛看到了玉兒嬌美的面容,心里忍不住一股暖意涌起,他開始瘋狂地追求玉兒。
可半年后,也就是他和玉兒剛剛熱戀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他在線路上巡道時被車窗里扔出來的酒瓶子砸傷,當時只是頭疼,到晚上時就昏迷了。工區(qū)較遠,送到醫(yī)院時大夫說有些晚了,硬是折騰了兩日后咽了氣。
當時玉兒哭得死去活來。那哭聲到現(xiàn)在還時?;仨懺诎⒍纺X海里。
十
翡兒下夜班直接來到了娘家,隨手拎著一個大行李箱。
“這彥紅真不是什么好東西,曾聽別人說他和前女友幾年來一直藕斷絲連,我還不相信,直到今天我親眼看到那個女人從彥紅辦公室里出來,我這才相信。虧我早上去給彥紅送早餐碰上了,否則我還真不相信他這種在人面前冠冕堂皇的東西還能背著我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幸虧我一走進去那個女人就走了,否則我一定會讓他好看。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鳥屎都拉到頭上了,我還裝什么純情?別人早把我笑話死了,我還好意思去笑話別人。我要跟他離婚,一定要離,還要把他的事情全部抖露出來,看他以后還在別人面前裝大尾巴狼不?以為在小鎮(zhèn)上有了名氣我就不能把他怎么地了,他也不看看他媳婦是干什么工作的?!濒鋬簹夂艉舻爻诤竺娴哪赣H說著,將拎來的大行李箱扔在了孬蛋兒床上。
彥紅是幾個女婿中他們老兩口最喜歡的一個,無論是人品還是修養(yǎng)。老李頭每次喝彥紅拿的酒都要當全家人的面夸上幾句??涩F(xiàn)在聽翡兒這么一說,方知彥紅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至少不是什么本分的東西。他竟然背著翡兒跟他的前女友來往,想干啥?莫非要跟我翡兒離婚跟那個女人結(jié)婚不成?他把我們老李家姑娘當什么人了?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是我們的翡兒跟了他。當初那個女人嫌他是個從農(nóng)村出來的窮小子就跟他分了手,可翡兒沒嫌他,翡兒看中了他的才華。翡兒跟他結(jié)婚的時候他可是什么都沒有,連幾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整個婚事全是老李家給籌備的。可沒想到這個小子如今咸魚翻身了,混成了鐵路地區(qū)的名人??伤闶嵌稊\上了,整天被各站段的領導呼去給攝像、拍照,沒少出風頭。這有什么呀,不就是有點技術(shù)嗎?我家翡兒也不是個大文盲。
不行,今天我無論如何都要給翡兒去出這口氣,要不還真像老鄉(xiāng)孫姨說的那樣——娘家沒人,姑娘受氣了只有回來哭。
穿戴一新的老李婆剛要出門,老李頭回來了,他看見自己老伴兒打扮得這么光鮮出門,很是奇怪,問:“今天是誰家請你,你收拾這么利落,是去吃席還是去做媒?”老李婆回頭瞥了一眼老李頭說:“就知道吃,你也不看看咱們女兒讓人家欺負成什么樣了?今天我要不去把彥紅那小子罵個狗血噴頭,就不回來?!崩侠钸@才看到坐在沙發(fā)上抽泣的翡兒,就有些納悶地說:“是誰把我們翡兒欺負成這個樣子了?我不把他的皮扒了才怪呢!”“還有誰?就你那個乖女婿彥紅,當初窮得叮當響,要不是翡兒跟了他,他還不知道打光棍打到什么時候去。如今好了,咸魚翻身了,就開始嫌棄我家翡兒了,竟然和他的前女友混到一起去了。他以為我們老李家的人這么好欺負,想給誰頭上拉屎就給誰頭上拉屎?我們老李家人氣還旺著呢,你和阿輝當爺們兒的不出面,我老娘們兒出面,我倒要看看那個女子有什么能耐,敢到我女兒跟前來搶男人?!崩侠钇耪f著鼓了鼓氣擺出一副大干一場的架勢來。老李頭看了看老李婆笑笑說:“哎——,看不出來啊,我老婆子也有發(fā)威的一天,真是老虎不發(fā)威,他們當是病貓。去,像老孫婆一樣手里再提個馬扎坐彥紅辦公室的門口罵去,罵他個三天三夜,看他以后還敢不敢欺負我家閨女?!崩侠铑^說完坐在沙發(fā)上抽起煙來。
看著老李頭從嘴里頭噴出的一股股濃煙,老李婆鼓了好半天的勁忽然松懈下來。
晚飯后彥紅來了,手里拎著兩瓶酒和一網(wǎng)兜水果,一進門就沖全家人討好地笑,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老李頭沖彥紅淡淡地點了一下頭后從茶幾底下拿出了棋盤。
幾盤棋下來,老李頭才慢吞吞地問彥紅小兩口到底怎么了,把翡兒氣得大清早提著行李箱跑回娘家來。彥紅看著老李頭有些無奈地說:“翡兒今天早晨下班后去找我,正巧碰上王玲來給我還前幾天借走的帶子。因為是早上,王玲又給我?guī)Я藥赘蜅l過來,正巧被翡兒撞見就生氣了。爸,我和王玲之間真的沒什么,在同一個單位里,她又當點小領導,免不了這事那事的要接觸??偛荒芤灰娒婢桶迤鹈婵讛[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來吧!”聽著彥紅的話老李頭將自己的馬往前移了一步后慢悠悠地說:“我相信,可你得讓翡兒相信。聽說王玲前不久離婚了,這種情況別說翡兒多心,別人也會多心。那女子以后你們盡量少接觸,免得讓別人風言風語。我這幾個丫頭,可是沒一個讓我省心的,就你兩口子算是最長臉,你們倆再鬧出個啥事來,我老李頭會在別人面前更挺不起腰板?!薄鞍?,你放心,我和翡兒一定不會給你老人家添麻煩,一定讓你在別人面前腰板挺得直直的。過幾天我就去父母那里把莉莉接回來,等開學了就在這里上幼兒園,莉莉就比孬蛋兒大幾個月,讓他們一起去上,也好有個照應?!睆┘t說著將老李頭的一個炮用馬踩了,老李頭稍作猶豫后將車拉過來把馬吃了……
十一
青峰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學,看著綠色郵車送來的大紅色錄取通知單,珍兒激動得熱淚盈眶,想想自己姊妹幾個,雖然不是出自書香門第,可也是受了父親的教誨,一直把考大學當做自己的夢想。但因為種種原因,加上父親為了解決他們的商品戶口問題又將他們從陜西老家?guī)У搅烁駹柲?,上大學的夢想便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過去式。如今這個夢想由兒子實現(xiàn)了,這個出生在青藏線上的第一個孩子,終于長上了飛翔的翅膀。
十二
晚飯后,珠兒兩口子來了。
珠兒一進門就看出了翠兒的不高興,知道翠兒每次看到他們倆手拉著手心里都不會很舒服。這很正常,珠兒也不往心上放,她將手中提的水果放在桌子上后就走過去哄孬蛋兒吃飯。
孬蛋兒很喜歡這個二姨,總覺得二姨整天粗聲大氣地像個女俠,且每次到姥姥家來都不會空著手。所以孬蛋兒一見二姨就高興,見二姨過來哄他吃飯忍不住就加快了速度,端起碗呼呼地往嘴里塞面條。
珠兒哄孬蛋兒吃飯時,翠兒像往常一樣站在了一邊。大家都知道翠兒看到珠兒兩口子這么黏糊心里就又不舒服了。家里人也說過珠兒好多次了,叫她最好別在翠兒面前和程明手拉著手,那樣容易讓翠兒受刺激??芍閮壕褪怯洸蛔。f她已經(jīng)習慣了出門讓程明拉著她的手,如果不拉她還真有些不習慣,尤其是兩個人走在一起時,他們會不由自主地將手牽在一起。這已經(jīng)成了習慣,誰也沒辦法,全家人沒一個能把人家怎么樣。人們常說:“幸福是一種感覺,愛是一種習慣?!睂τ谥閮哼@種幸福的女人來說,愛的習慣就是手牽著手走路。
珠兒每次見翠兒都要主動上前去搭訕,可翠兒每次都是愛搭不理的。珠兒不在乎,依然大大咧咧地跟翠兒打招呼,并經(jīng)常給孬蛋兒買一些小零食、玩具什么的。
珠兒的性格似乎一直沒有變,從姑娘家起到現(xiàn)在,一直大大咧咧。毋庸置疑,珠兒的生活一直很幸福,她的這種幸??偸怯幸鉄o意地感染著身邊許多人。當然,她演繹的故事自然也被身邊的人有意無意地傳播著,許多故事幾年之后大家還記得清清楚楚。
有一年冬天發(fā)生地震,正在床上做美夢的珠兒被晃醒,一個激靈從床上爬起來就往外跑。當時家里人都很驚慌,相互招呼著跑到屋外等待余震什么的,阿斗和阿輝還以最快的速度從屋子里往外拿被子之類保暖的東西和重要物品。唯獨珠兒連招呼都不打直往外跑,大家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去,以為她被嚇壞了,忙去追她。不想她頭也不回地朝家里人說她去找她哥,他哥肯定還沒起來,萬一地震再來,樓房就有可能會倒塌,她哥就太危險了。
那時候珠兒正在熱戀中,她說的哥就是程明,住在鐵路單身宿舍里。珠兒嘴甜,每天就像抹了蜜一樣,從戀愛開始就一直把程明叫哥。
路上一片寂靜,雖然地震引起了家屬區(qū)一陣的騷動和狗吠,人們大呼小叫的喊聲迭起,可通往單身宿舍的這段路上依然寂靜一片,沿途全是機關單位,一到夜里黑黢黢的沒一絲亮光。珠兒穿著出門前隨手掂的那件棉衣,迎著風雪,三步并作兩步地往單身宿舍跑。單身宿舍距離家屬區(qū)約一公里,說起來也不是很遠??捎屑笔聲r這段路走起來就遠了,甚至可以說很遠了。
四周漆黑一片,珠兒在黑黢黢的路上,心驚膽戰(zhàn)。說實話她不是個膽大的人,平日里晚上一個人連門都不敢出??蛇@個晚上她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從床上被搖醒后首先想到的是她哥,然后便義無反顧地往單身宿舍跑。
在路上的她一直在想她哥到底出來了沒有,不會睡得太死不知道吧?單身宿舍可是樓房,一旦塌了連跑出來的機會都沒有,不像平房,一有動靜就能跑出來。就像剛才,她們?nèi)胰硕急е蛔雍鸵路艹鰜砹恕?/p>
她這么想著開始往前加速跑起來,高原風寒,加上缺氧,沒跑兩步就氣喘吁吁了。平日里常跟哥在這一段路上散步,也沒感覺有多長,今天怎么這么長?珠兒心里這么想著腳下的步子邁得尤為沉重。加上黑夜里不斷地有響動發(fā)出,也不知道是地震引起的還是心理作用,總之四周時而窸窸窣窣,時而噼里啪啦的聲音顯得格外恐怖。珠兒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兒上了,可她的腳下卻沒有絲毫的猶豫,依然三步并作兩步地往前趕。此時的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無論怎么樣,我一定要去把哥喊起來,要不一旦地震再來,那后果就不堪設想。
足足半個小時后,她終于到了單身宿舍樓前。
單身宿舍的門口已經(jīng)積聚了很多人,幾乎單身宿舍的人都出來了,大家三三兩兩地站在院子里議論地震,同時也喧嘩著其他的事情。
珠兒跑過去看見每個熟悉的人都要問:“見我哥了沒?見我哥了沒?”大家疑惑,想她哪來的哥,就一個弟弟還是最小的。有的干脆就說:“你哥?你不是沒哥嗎?怎么忽然冒出個哥來?”珠兒便愈發(fā)著急地說:“怎么沒有,就程明啊,你們見了沒有?”“哦,是他呀,沒看見,可能還沒出來吧!你問問別人?!笔烊吮慊腥淮笪颍卣f。
“沒出來?大家都出來了,他怎么還沒出來,你怎么就不去叫他一聲?”珠兒便有些生氣地說,怪罪熟人沒有去叫她哥,好像熟人有這個義務一樣。熟人也不見怪,知道她擔心男朋友,就急忙說:“你再找找吧,問問其他人見了沒有!”還沒等人家話說完,珠兒就已經(jīng)朝前面跑去了,見了熟人還是這么問,還是一個勁兒地埋怨熟人沒把她哥叫出來。
程明果然沒出來,正在屋中呼呼大睡。珠兒把門砸得“咚咚”直響。程明從被窩里爬出來打開門伸著懶腰問珠兒什么事,半夜三更地來敲他的門,跟個沒了魂的妖精一樣。珠兒便氣呼呼地捶著程明的胸膛說:“你才是沒了魂的妖精,地震了,你死豬啊,怎么就不知道跑!”程明這才意識到地震了,所有的人都跑外面去了,只有他自己還在屋子里呼呼大睡。可能是出乘回來太累了,根本就沒聽到剛才的喧嘩聲,同屋的人又恰好上夜班去了。看著珠兒焦急的樣子,這才意識到剛才的危險。想到珠兒大老遠地跑來叫他,此情可嘉,一時很受感動,就一把將珠兒抱在懷里說:“我正在做夢娶你呢,為找不到八抬大轎著急呢,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說著就要親珠兒,不想珠兒一把推開程明說:“做屁的夢啊,地震了都不知道往外跑,人都死了我嫁鬼去?”說著拽著程明就往外跑,那架勢好像新一輪的地震即將發(fā)生一樣。
這件事讓程明感動了很長時間,也讓單身宿舍的人閑聊了好一陣子。這件事之后他們就順理成章地結(jié)了婚,并且又順理成章地生下了一個女兒——莎莎。
幾年過去,珠兒兩口子的感情依然親密無間,出門依然手拉著手,像熱戀中的情侶一樣。
程明是從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上下來的,據(jù)說立過三等功,轉(zhuǎn)業(yè)的時候自然而然地進了公安隊伍。上班十多年,身上依然保留著軍人氣質(zhì),行事干脆利落果斷,從不拖泥帶水。這樣的人工作自然很出色,聽說最近當了乘警長,這雖然不是什么領導,可也管著十幾號人,且都是精壯壯的年輕人。一休班總喜歡到程明家里來喝酒聊天什么的,大家來時也很隨便,手里拎上兩三樣鹵肉涼菜什么的,懷里再揣上一瓶酒,進門就叫珠兒嫂子,還說閑暇無事,抽空過來喝兩杯放松放松。
程明也不謙讓,只從柜子里把酒杯拿出來,然后叫珠兒再拌個西紅柿、黃瓜什么的涼菜就喝上了。
每每這時,珠兒顯得格外賢惠,程明叫干什么就干什么。程明的那幫兄弟都說到嫂嫂家來喝酒最自在,比在自己家里還自在。自己家里喝兩杯還要看婆娘的臉色,尤其是客人一走,婆娘的臉立刻吊得就像酒瓶子一樣長,邊收拾桌子邊罵罵咧咧的,好像人家來喝場酒就跟喝她的血一樣,鬧得心里很不痛快。到嫂子家就沒這么多事,不用受那份窩囊氣,每次喝大了還可以睡在嫂子家。聽著這些話,珠兒和程明的心里感覺怪怪的,覺得說話的人油腔滑調(diào),沒一點兒正行??蛇@幾個小伙子又從來沒做出過沒有正行的什么事情來,只好好言好語好茶飯地支應著。
今天好不容易兩口子抽出空來,便急忙回娘家來轉(zhuǎn)轉(zhuǎn)。
翠兒喂完了孬蛋兒就要走,說今天晚上答應給別人替?zhèn)€班,不能去得太晚了。
翠兒這兩年改變了很多,從穿衣舉止到為人處世,都有了很大的改變。以前是流行啥穿啥,還穿最前衛(wèi)的那種衣服,能露多少就露多少,顯得又野又張揚,加上從小跟一幫男孩子混在一起,后來又嫁了那么個二百五老公,沒少干讓鄰居們躲著走的事情?,F(xiàn)在不同了,那些袒胸露背的衣服不穿了,說話也文明多了,尤其在孬蛋兒面前,更是努力打造著一副良母的形象。大家知道這就是讓生活給逼的,要不是男人出了事,她恐怕到現(xiàn)在還是那副德行,整天上班混時間,下班混日子,有了吃一頓,沒了到處混。看著她的變化,家里人在罵華仔不是個東西的同時不免有些慶幸。要不,孬蛋兒恐怕會眼睜睜地被這兩口子給毀掉。
大家議論了一陣翠兒后眼看天黑了,還不見阿輝回來,就各自散去了。
十三
青藏鐵路要延伸,延伸到拉薩去,這是毫無疑問的,幾十年前國家就為這條鐵路的延伸已經(jīng)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阿斗家兩代人已經(jīng)在這條線的一期工程西格段上工作生活了快二十年,他們也是為了這條線的延伸而守候著。每每看著逐漸長大的青峰、莎莎、莉莉、孬蛋兒等這幾個外孫,阿斗的心中就會涌上一種獻了青春獻子孫的感覺。
各站段合并的事情很快便吵得沸沸揚揚,程明說他們單位合并到了西寧,現(xiàn)在往西寧調(diào)可容易了,可珠兒的單位沒有動,依然在格爾木,這就有可能將他和珠兒兩地分開了。他得找找領導,看能不能讓他繼續(xù)留在格爾木,聽說格爾木派出所需要人,只要讓他去,干什么工作他都無所謂。
“就是,都三十多了,娃娃也馬上上初中了,要兩地分居了孩子咋辦?何況你們兩口子又都跑車,三天兩頭地不著家。要在一起一家人還能相互照應一下,要兩地分居了可真是誰也顧不上誰了。要找就早點找,別到最后了人家想幫你都沒辦法了?!币患胰似咦彀松嗟卣f著給珠兒兩口子出主意,希望他們兩口子無論到哪里只要在一起就好。當然大家最關心的還是翠兒,大家知道站段合并就跟重新洗牌一樣,人員是要重新分配的,有分好的,也有分壞的。在沿線生活的人都希望能調(diào)整到西寧、格爾木,而不要被再次調(diào)整到鐵路沿線去。尤其是像翠兒這樣的單身,長年累月地待在沿線恐怕就會耽誤一生。沿線的生活不僅寂寞,還很清苦,長年累月見到的也就那幾張面孔,別說她這樣離異的女單身,就是大姑娘也都不好找對象。全家人自然為翠兒的去向有些擔心,阿斗兩口子希望姊妹們給想想辦法,咋說也不能讓翠兒去了沿線給水所。
珍兒說這沒什么,她回家給裴寧說一聲,讓裴寧找個人打聲招呼,西寧去不了格爾木還是能留得下來。
全家人覺得這個主意再好不過了,還是朝里有人好辦事。姊妹幾個中就翠兒的事情最麻煩,其他人的事情肯定沒什么問題,彥紅跟領導關系不錯,跟翡兒又是同一個單位,只要給領導說一聲就是了。珍兒就更沒問題了,裴寧是領導,珍兒想去哪里還不是裴寧一句話??烧鋬赫f她就跟著裴寧,裴寧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就是下沿線她也跟上,反正兒子青峰已經(jīng)上大學走了,她要再和裴寧分開了豈不是一家三口分成了三個地方,何況她要不在裴寧身邊誰知道裴寧又會干出什么事情來。
姊妹幾個紛紛議論說這次站段合并勢必會造成很多夫妻分居,這當然不是什么好事情,誰不知道夫妻分居會出現(xiàn)很多問題。
聽幾個孩子這么議論,阿斗插話說:“那也沒辦法,鐵路工作就這性質(zhì),半軍事化管理,從老輩人開始都是這么過來的。我看了看,在鐵路上班要是沒有一點兒奉獻精神還真不行。就說這青藏線精神,要是沒有那‘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zhàn)斗、特別能奉獻、特別能忍耐、特別能團結(jié)的內(nèi)容來支撐,那所謂的精神就是一句空話,沒有實質(zhì)意義。”姊妹幾個聽老父親這么說,有些吃驚,他們以為父親已經(jīng)老了,早已經(jīng)不關心這些了,可現(xiàn)在聽父親這么說,才發(fā)現(xiàn)父親不僅沒老,還一直把自己當成青藏線上的鐵路人,用“五個特別”教誨著孩子,宣揚著青藏線精神。這讓他們心中不得不產(chǎn)生一種感動,一種血脈相承的感動。
十四
阿輝的婚禮訂在了秋景妖嬈的十月國慶節(jié),本來早在半年前要結(jié)婚的,可因為阿輝要參加工人技師考試以及家里的諸多雜事才拖到了十月國慶節(jié)。
秋天是個收獲的季節(jié),對每一個人來說秋天總是讓人有種或淡或濃的希冀和幸福。阿斗的這份希冀和幸福因為阿輝的結(jié)婚而變得格外濃厚。
阿斗整天喜滋滋地哼著小曲兒領著孬蛋兒從家里進進出出,等待著他最惦念的女兒玉兒到來。
前幾天玉兒來電話,說阿輝結(jié)婚她一定回來,他們?nèi)叶蓟貋?。她已?jīng)考進了當?shù)氐囊患倚W,從事漢語教學,從此之后她就是一名人民教師了,那可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是她打小就有的理想。
接完玉兒的電話后,阿斗的心里感覺格外舒暢。想想孩子的爺爺奶奶當年為了躲避日本鬼子在玉米地里度過的新婚之夜,以及陰雨連連中喝雨水、吃玉米棒子的蜜月,他們做夢也想不到將來他們的身后會有這么一群后人,更想不到后人們能過上今天這樣的好日子。再想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自己拖兒帶女領著婆娘娃娃來到高原,來到青藏鐵路線上,憑著自己的一身蠻力養(yǎng)家糊口,不就是圖個孩子們有個好出路嗎?現(xiàn)如今孩子們都已成家立業(yè),雖然都很平凡,就像青藏高原上隨處可見的格桑花一樣平淡無奇,可依然撰寫著屬于他們自己的人生。
阿斗靜靜地聽幾個孩子匯報完婚禮的準備情況后忽然看著阿輝問:“你把電視機換成什么牌子了?之前怎么沒給我們說說?”阿輝一聽愣了一下,然后滿不在乎地說:“長虹,最流行的,二姐前天還去看了呢!”阿輝說著給珠兒使了個眼色,珠兒忙聲音洪亮地說:“就是,現(xiàn)在最流行的就長虹,這名字聽著都響亮。我見了的,我專門仔細看了一下?!甭牥⑤x和珠兒這么說,阿斗滿意地點了點頭。
長虹電視機,阿斗他是知道的,聽說老鄉(xiāng)鄰居的兒子結(jié)婚都買的是長虹。
見老父親點頭,阿輝和珠兒提著的心方才放到了胸腔里。珠兒之所以及時站出來給作證是因為阿輝從他的一個哥兒們家把長虹的包裝和商標拿來后專門請珠兒過去給倒換的。擔心自己貼不好那商標被父親看出來,刻意請珠兒去貼了一下。因為這個事老父親和阿輝生了一個多禮拜的氣,珠兒當然不敢馬虎,認認真真地把商標貼了上去,那工程真跟繡花一樣,一向大大咧咧的珠兒打生下來也沒做過這么細的活,她還交代在場的每個人要做好保密工作。
十五
婚禮那天,鳳蘭抱著玉兒的孩子在孬蛋兒及其他兩個外甥女莎莎和莉莉的拖拽下去看新娘,其實孩子們是在追逐攝像師,他們是想上鏡頭,又害怕彥紅驅(qū)趕,只好拽著姥姥做掩護。
酒席在吵吵鬧鬧、嘻嘻哈哈中進行著。每個人似乎都忙得不亦樂乎。阿斗老了,不勝酒力,珍兒兩口子和珠兒兩口子只好出面給燕兒的娘家人和賓客們敬酒,玉兒兩口子也出面招呼著賓客,只是顯得有些生疏。翡兒和翠兒到各個桌上招呼大家,說著祝福吉祥的話。大家都很從容,只是彥紅忙得顛三倒四,一會兒被喊去拍攝新郎新娘,一會兒又被喊去拍攝一些特殊賓客,參加婚禮的人大多數(shù)既是阿輝的哥兒們又是燕兒的朋友或者同事,還有阿斗家的左鄰右舍和老鄉(xiāng)朋友們,自然都想把自己的光輝形象留在鏡頭里,只好把彥紅呼來喚去。
午時過后,賓客逐漸散去。阿斗說我們?nèi)胰讼M5嘏膹堈瞻桑瑒偛排牡恼詹皇侨绷诉@個就是少了哪個,要不就是還有人沒準備好,現(xiàn)在閑了,讓彥紅的同事給我們?nèi)液煤门膹堈?。大家說好,這次一定把最佳表情拍出來,好放大了擺在家里。
孬蛋兒嘴里吃著雞腿跑出來喊:“姥姥讓我站中間——”坐在前面的阿斗兩口子只好讓孬蛋兒站在中間。
其他幾個孩子也都依偎在老兩口的身邊,姊妹全部站在了后面,姊妹幾個都和自己的老公緊緊地偎依在一起微笑著,將新郎新娘簇擁在中間,老兩口抱著玉兒的孩子也微笑著。彥紅喊了一聲:“好咧!別動。”急忙跑到翡兒旁邊站定?!芭尽?!”一聲,一張全家福拍成。
大家忙聚在彥紅身邊看相機里的照片,問彥紅這相機是不是開春時你托人從香港帶來的那個?彥紅很自豪地說:“就是,今年最新款的索尼相機,像素3000W,成像效果特別好,正宗的日本貨。”姊妹幾個一聽這話忙給彥紅使眼色,叫他打住話頭,不想彥紅根本沒意識到,依然興高采烈地給大家說:“這電子產(chǎn)品還是日本的好,你不得不承認?!辨⒚脦讉€知道晚了,忙看阿斗,只見阿斗氣呼呼地瞪著彥紅說:“用小日本的相機給我們拍全家福,沒出息的東西。當年日本鬼子都把我們禍害扎了,你還這么親日本貨。你咋就這么慫呢!”說完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就背著手氣呼呼地朝家走去。
作者簡介:梅爾,本名蔣應梅,在青藏鐵路從醫(yī)十六年,現(xiàn)供職于格爾木市旅游局。為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格爾木市作協(xié)副主席兼秘書長。出版長篇紀實小說《逐玉昆侖》、中短篇小說集《我住長江頭》,長篇小說《西進!西進!》榮獲中國作協(xié)2017年重點扶持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