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霞
一直到現(xiàn)在,父親的兩個肩膀上都有著深深的印痕,那是一年夏天他拖打谷機弄的。打谷機有好幾百斤重,別人家要么是夫妻倆拖,要么是父子倆拖。而在我們家,弟弟還小,而母親,盡管早年是勞動能手,但自從我讀小學(xué)四年級那年她騎著自行車下坡,為躲避一個亂跑的男孩兒把自行車騎進深溝,摔斷右腿后,用她自己的話說,她就再也做不起“敖(強)人”了。
父親自然是舍不得花錢請幫工的,幫工每天要工資,還要管吃管喝,于是他想了一個辦法:用一根扎實的長麻繩系在打谷機踩腳處的中間,再將麻繩往肩上一搭,弓著身子拼命用力往前拉。左肩拖紅了換右肩,右肩拖腫了換左肩,最后,他的兩個肩膀都麻木了,不痛了,留下兩條深深的印痕。
我們家有五畝多稻田,再加上承包的別人家的,總共有十幾畝。為了趕時間,父親把夜晚也利用起來——夜深人靜,大家都休息了,父親仍站在打谷機上。父親沒有跟我們念叨過這些,更沒有埋怨過辛苦。只有一次,父親在飯桌上輕描淡寫地說:“昨晚打谷子打到半夜,帶了粥過去吃,吃了幾口才發(fā)現(xiàn)餿掉了。”我沒有搭腔,從那以后,我干活兒更加賣力,學(xué)習(xí)也更舍得吃苦。
稻子割完,我們終于可以幫父親打谷子了。以前,我們只能幫父親遞禾把,現(xiàn)在,輪到我們打谷子,那勁頭跟第一次學(xué)騎自行車時有得一比——孩子嘛,喜歡做自己沒做過的事,尤其是喜歡做大人做的事。不過,“看事容易做事難”,不要小瞧踩打谷機,光用蠻力是不行的,如果踩得不合拍,掉谷筒就會反著轉(zhuǎn),禾把往里卷,谷子下不來。下去拿禾把也不能耽擱太久,因為等打谷機快停下來時再去踩,又得費很大的勁兒。剛開始,我和妹妹不是把打谷機踩反了,就是速度太慢,手忙腳亂。兩個人汗如雨下,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不過,想到能夠幫到父親,我們都很開心。
令我們遺憾的是,拖打谷機的時候,我們不能為父親搭一把手。因為我們根本就抓不住打谷機旁邊的“耳朵”,就算抓住了,也沒力氣拖。那個時候,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個壯實有力的男孩兒,就像我的堂哥新民那樣,跟大伯一起,每人抓住一只“耳朵”,憋足全身力氣,大喊一聲,然后一下子將打谷機拖個七八米遠。沒辦法,父親只能靠麻繩拖,而我和妹妹就在后面推。那時候,父親像極了列賓的油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中那些纖夫,姿勢簡直一模一樣!他的兩只腳一前一后,身子彎曲著向前傾,放繩子的那個肩膀明顯地傾斜下去,兩只小腿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跑出來。一切準備就緒,他艱難地邁步,一點點兒往前挪。我和妹妹站在后面,也像父親一樣弓著身子,每當(dāng)父親用力的時候,我們就用吃奶的力氣推。父親的步子勻稱,每一步都很有力度,踩在泥土上,也踩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