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陳懷初每年最喜歡的日子就是春節(jié)，當然他最忙的日子也是。平日里成天沒事做的陳懷初，每到春節(jié)就登上人生巔峰。他忙的事情和別的老頭不一般，畢竟他從來就是不一般的老頭。一般的老頭在春節(jié)盼兒女回家，就他好多年都沒得盼。一般的老頭們就同情他，說陳懷初你孤家寡人一個，逢年過節(jié)怕是不好過。

陳懷初揣著手，瞥一眼天，朝向老天提高了嗓子說，“慣了。”

“也不是個事兒?！庇欣项^兒接話。

“老天爺賞飯是個事兒，別的都不是個事兒?！标悜殉踉捳f得比一般的老頭兒漂亮。他們都服他。一般的老頭們在這棟樓里住了不少。他們平日里也和陳懷初一塊兒，以在樓下曬懶散的太陽為主業(yè)，被家里老太太一天三次吼回家吃現(xiàn)成飯。這棟五層居民樓，樓下栽有三棵梧桐樹。樹下砌了三級臺階。老頭兒們都自帶小馬扎，不坐臺階，怕臺階硬。

陳懷初沒有現(xiàn)成飯可以吃，他總愿意多曬會兒，這樣還可以目送老伙伴們一個個灰溜溜拎馬扎離開，人都走了他就有些不自在，盼人家快快吃完。

陳懷初在一般的老頭兒們中很顯眼，因為總穿條大紅色棉布的褲子。大紅褲子他有四條，分別對應(yīng)四季——當年宮里就這樣。雖說宮里的規(guī)矩也不是樣樣都好——單陰盛陽衰這一條，就很不好。但他認為四季分明的褲子也是講究人的生活方式，就算吃吃喝喝的事情上他不得不勉強應(yīng)付——不是缺錢，是不滿意自己的手藝——至少穿紅褲子這種事情上他還能堅持，說明這日子還值得過一過。

老頭兒們沒人認為陳懷初那兩扇紅旗般在寒風中獵獵招展的大褲腿有什么不妥，反倒是哪天沒見著北京冬天里這兩根不倒的“紅旗”的時候，他們才會覺得失落了什么。好在陳懷初幾乎從未缺席樓下曬太陽的隊伍，都說了，他孤家寡人一個，沒牽沒掛，只好積極投身曬太陽曬風雨曬霧霾曬自個兒——總之都是一回事——的民間活動。該活動又不勞民又不傷財，百益無害。

陳懷初喜歡“孤家寡人”這稱呼，但他不喜歡被認作孤寡老人。“別看這一字之差里頭，那可是千差萬別啊，”他無數(shù)次如此訓誡那些不明狀況誤以為他是“孤寡老人”的年輕人。“我兒子在國外，美利堅合眾國。鄙人算不得孤寡老人，孤寡老人是沒后人的，”此處他會賣幾個關(guān)子，比如漫不經(jīng)心理順紅褲腿因為長年疏于清洗實際已很難撫平的褶皺，又說，“至于孤家寡人么，那還是算得上的。要聽聽么？要聽聽你就先去四方八舍的去打聽打聽，問問寡人是啥意思?！?/p>

那些年輕人很少去打聽。陳懷初知道他們的時間早就被分割殆盡，所以才覺得如今的年輕人真是沒意思透了，明明還有漫長的半輩子沒過完，卻忙不迭像等不及明天一般地活著。他們總是被什么東西什么人給催促著、被等待著。早起的鬧鐘在等著他們，該送去幼兒園或小學的孩子也蓬著頭、睡眼迷瞪地等著他們。還有那些在地下八尺竄行的火車，上午，地鐵讓他們不至于錯過每天三十塊的出勤獎，下午，地鐵保證他們能以最快的速度奔赴某處以便迅速花掉比三十塊多得多的鈔票。這樣的一天便是能達成平衡、沒有遺憾的。如果還有零碎時間，年輕人會去超市，掠走成山的方便食品，花一點點時間在廚房搗鼓出看起來豐盛其實也不好吃的晚餐，盡力吃飽喝足，這能讓他們雙眼發(fā)紅、額頭貼滿油光，也全身都是力氣可以用來對付家中那個耍賴不睡覺的小家伙。小家伙總是和年輕的父母們彼此折磨、持續(xù)消耗，直到小家伙有一天也成為年輕的父母，每天都被身外之物誘惑和鞭策。

陳懷初總能見到這樣的年輕人。他們多數(shù)是這棟樓老居民的后代，經(jīng)年累月地逐漸像煙火一般散開，灑落在北京城各個角落，如今的北京城更廣闊無邊，足夠容下更多散落的火星兒?；鹦莾簜?，有的就這么滅了，從此黯淡，比如老劉家那個進監(jiān)獄的兒子；也有的就燒起來了，爆炸般地胖起來，比如老范家剛生完二胎的女兒。那二胎還是雙胞胎，所以老范有三個外孫，都是男孩。可惜老范一個都不能帶。老范的手得了一種關(guān)節(jié)伸不直的毛病，只能雞爪子一樣縮著抖著。陳懷初每天例行問問老范老伴兒的健康狀態(tài)，順便觀察老范手指的抽搐頻率。

就是陳懷初瞧不上的這些孩子，多年前，陳懷初眼見得他們一個個光著屁股跑出家門。門內(nèi)，多半有個年富力強舉著巴掌要揍人的父親，老范就是，那陣子他的手關(guān)節(jié)展得可直了?，F(xiàn)在的年輕父母都不打孩子了，他們不打任何人，個個都文質(zhì)彬彬宛如大學教授，其實不過都是些小角色，放從前的朝代，連衙役都算不上的小角色。房產(chǎn)中介、超市收銀、寫字樓上班的小白領(lǐng)、專打離婚官司的小律師、生殖科醫(yī)生、專車司機、做美發(fā)的托尼、做理財?shù)慕芸恕瓱o論他們白天做著什么，白襯衣都得束進黑西褲的褲腰里，各式皮帶扣都得兢兢業(yè)業(yè)扣緊比陳懷初還要圓滾滾的那些年輕的肚皮。

陳懷初慶幸自己不必見識陳童身著白襯衣黑西褲、肚皮上再扣一枚金色皮帶扣的摸樣。陳童是美國大學的教授，住在波士頓，離紐約極近。美國的大學先進就在于從不對教授的著裝橫加干涉。這說明陳懷初的兒子陳童也不是一般的兒子，是天之驕子。陳懷初這個不一般的老頭不可能養(yǎng)出一個一般的兒子。陳童學的高科技專業(yè)那可真難，在美國學了十多年才算修成正果。在陳懷初的理解里，所謂正果就是不當學生了開始做老師了，拿著美國的工資了。

要說每到春節(jié)陳懷初有什么可忙的，還是挺值得一說的。

他得祭天。

其實也不是他祭天。祭天是從前的朝代里皇帝們做的事兒。老天又不是自家祖宗，誰想祭就隨便祭的。頂多拜拜，求求老天恩典來年繼續(xù)賞飯吃——也就這算個事兒。其他時候，老天爺哪有那么多時間搭理凡夫俗子？何況改朝換代，祭天早就不是必要的時務(wù)了。陳懷初自認是識時務(wù)的，所以這些道理他都懂。但他還是放不下祭天的事兒。為什么？因為他是皇帝。

沒人認可陳懷初的皇帝身份。讓他當皇帝，只是因為他長了細長的吊梢眉。此外他嗓子亮，喊起來聲音傳得遠，這樣就不必在皇袍里藏一個裝電池的小麥克了。至于吊梢眉是不是皇帝的“標配”？這純屬個人意見。區(qū)文化局負責民俗表演這檔業(yè)務(wù)的小干事出生南方，是名校考古系畢業(yè)，受故宮那些清代皇帝畫像影響頗深。他見著吊梢眉的長者就覺得有幾分眼熟，就覺得像那些畫像上的皇帝老子。endprint

祭天只有皇帝是不行的，還得有眾隨員。文官二十人，穿紅色文服，左右分開列隊。武官八人，穿藏青短款武服，不列隊，因為得抬皇帝也就是陳懷初的轎子。所以武官實質(zhì)是轎夫，出力最多，盡管轎子上的陳懷初多年來保持住了清瘦的標準身材——要是發(fā)福的話，武官抬轎會費力就會嚷著加工錢或者撂挑子不干不說，也不像個真命天子的樣子，而像和珅那種貪官，那出場就不好看了，出場不好看，這事兒就不嚴肅了，反像鬧劇——所以武官拿的工錢是最多的。這兩年都是按天結(jié)算，一天一百多塊，外加三餐盒飯，一葷二素。

文官的工錢僅次于武官，因為得自己走過祭天的一路。春節(jié)期間不消說有多冷，北京地壇公園里植被眾多，到冬天就更顯陰森。地壇的春節(jié)廟會名聲在外，來的人接踵摩肩，觀賞祭天表演的閑人也少不了。文武官員們哪次都得在戶外凍上大半天。祭天表演連著演一星期，從大年初一到初七。文官們祭天儀式期間還得一本正經(jīng)地站著，不時配合皇帝陳懷初做些不知道有沒有歷史依據(jù)的祭拜動作。那些作揖揮袖的架式，多數(shù)都是陳懷初自己看著古裝電視劇琢磨編排出來的，小干事說這些動作多半“算靠譜”，錯不到哪兒去，還鼓勵陳懷初提升演技的同時也要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反正這活動的目的就是“增添節(jié)慶氣氛”。北京春節(jié)廟會里有祭天的表演，僅天壇、地壇兩家。無論從哪方面，天壇那隊都比地壇好。

文官們也有三餐盒飯，分量跟武官一點不差。只有皇帝的工錢最少，不是按天結(jié)算，而是每年祭天活動完了一塊兒給，為防皇帝中途退出。文武百官可以換人，就皇帝，不適合頻繁更替。所有百官都有候補演員，就皇帝，沒候補。平均算下來，陳懷初扮演帝王的收入，一天不到五十塊錢。早些年陳懷初還抱怨——那陣子他手里沒現(xiàn)在這么多美元——認為這和皇帝身份不符，況且“都是一樣挨凍，皇袍也不比文官的紅衣服暖和不是？”

但人家說，皇帝全程坐轎子，沒收你的錢已經(jīng)不錯了。而且你見過計較工錢的皇帝嗎？文武百官還都得拜你呢，就你一個，只拜拜天，就夠了。

陳懷初自然知道自己不能跟真的皇帝們相提并論，曾經(jīng)天下都是皇帝的，他們還計較什么？他們只需要討好上天。但他沒這么說，畢竟，他還挺想自己來年能繼續(xù)當皇帝、繼續(xù)祭天的，就揮著皇袍金燦燦的長袖口說，“工錢？這不是個事兒，我就是圖一樂?！?/p>

“這就對了，老爺子，就您裝扮上，那氣派，就是光緒再世啊。”

陳懷初討厭光緒，因為光緒軟弱，他覺得對方應(yīng)該說乾隆再世。

春節(jié)期間地壇祭天的民俗表演活動持續(xù)有十幾年了，反正陳懷初做皇帝的年頭已經(jīng)超過了雍正，他是別想趕超乾隆了，起步晚，做不到“十全老人”的六十年帝王生涯了。他算是幸運的，麾下文武官員都換了一撥又一撥的退休老頭兒——有的年齡大了就不來給陳懷初抬轎子了。只有陳懷初還是鐵打的江山。誰讓他孤家寡人一個過春節(jié)呢。多年前，這些老頭兒都和陳懷初一塊兒，是在地壇園林管理局工作的，陳懷初主要負責給古樹做養(yǎng)護。園藝工人辛苦，退休年齡也早，有的四十多歲就開始養(yǎng)老了。成立民俗表演隊的時候，地壇這邊就沒舍近求遠，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每年臘月十幾，負責民俗表演活動的文化局小干事就上門拜訪，提請陳老先生記好今年的活動安排。“又得讓您老受累了”，小干事每次都說，但人家每年都來得兩手空空，陳懷初覺得這南方小孩不懂規(guī)矩，跟老范說過：“大過年空手上人家家里，天下走哪兒也沒這個理兒啊。不是有沒有年貨的事兒，這是個理兒?！?/p>

老范聽來聽去，說，“你還是說的年貨的事兒?！?/p>

后來小干事當了處長，干脆就不來了，擺架子，指派底下人打電話，通知幾月幾號幾點幾分到地壇西門處臨時拖車內(nèi)換服裝，幾點幾分到拖車旁的大棚那兒領(lǐng)盒飯。

陳懷初接電話還興高采烈連連說是，放下電話就氣急敗壞，認為如今年輕人真沒大沒小，竟然敢這樣跟他講話，比外面屋檐掉下的冰碴還像刀子。罵歸罵，過后，他也能迅速重整旗鼓，紅褲腿走路帶風，半天也不能安穩(wěn)坐下。

陳懷初最懷念就是第一年做皇帝的時候。那一年陳童剛剛?cè)ッ绹畲髮W，為省下機票錢，圣誕春節(jié)都不敢回國。獨自過春節(jié)的陳懷初想，閑著也是閑著，就去報名參加了民俗表演隊。一開始沒做演員，報名時填的是“服化道管理”，老伙伴們給陳懷初的評價是“凡事都講理兒”——講理的人適合管理器具。管了一陣子服化道，也不知道被誰看中了，說個子高，能當演員，面相也氣派，吊梢眉，那就還能演皇帝。

陳童那時候很瘦，高度近視總讓他像個瞎子般走路撞人撞樹撞電線桿。陳懷初可沒為這個少操過心，陳童出國，臨走送到首都機場，陳懷初最后的叮囑，是走路要看路。

“知道了，爸爸。”陳童扶了下眼鏡，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只是陳童自幼瘦弱，那副莊嚴表情便顯得有些老成得像極了陳懷初。

陳懷初想再叮囑些什么，但他自己還沒坐過飛機，陳童也沒坐過。他們對這件事一樣摸不著門道。還沒等陳懷初開口，一伙戴著旅行社紅帽子的團隊游客，就呼啦啦沖過來了。陳童宛若一顆黃豆掉進鍋里——鍋里全煮著紅帽子。視力素來極好的陳懷初，半天也沒從人堆兒里把兒子撥拉出來。等浪一般的人潮過去，陳童書包也歪了，箱子也倒地上了，眼鏡又掉回鼻尖兒上，然后下一撥人潮又過來了。

“童童，站好了，”陳懷初瞅準一個空兒，掰了一下陳童的肩膀，陳童雖瘦，個子倒也不矮，隨他。陳懷初掰兒子的肩膀還得舉高了胳臂，這讓兩人都有些不自然，于是他又放下胳臂，說，“站穩(wěn)腳跟，就不怕摔嘍，別的都不是個事兒?！?/p>

再后來，陳童這顆小黃豆不是掉進鍋里，而是掉進大江大河大海里了，陳懷初想撈回來見一面，就比什么都難了。

陳童出國后，陳懷初很長時間都在想首都機場那些呼啦啦沖過去又沖過來的旅行團隊，就像動物世界中的蜂群或蟻群，天下眾生啊，分開看都渺小卑微又沒頭沒腦，一湊一塊兒就橫沖直撞氣勢洶洶，頂煩人的。

陳童得用吃奶的力氣才能沖出這些平庸之人的重圍吧？想到吃奶的力氣，就又不免想起陳童自幼就沒好好吃過奶，幾乎是陳懷初一己之力把他養(yǎng)大。好在除了走路不看路，中學時摔過兩回，左手肘有過不嚴重的骨折，左小腿有過嚴重的骨折，還有眼睛深度近視之外，陳童并不像別的男孩那樣難養(yǎng)。endprint

陳懷初沒大抱負，皇城根兒腳下的人，生來就贏在起跑線上，還想有什么大抱負？他只希望陳童稍微比老范家女兒強點兒就行。所以打開始他也不覺得出國留洋是陳童會做的事，只是陳童不聲不響又心事極重，漸漸，開始悶不做聲地蟬聯(lián)全年級第一，又拿過幾次全區(qū)物理競賽一等獎，顴骨越長越高，發(fā)際線也跟著高，個子沒怎么長，眼鏡度數(shù)卻一個勁兒長，到陳懷初意識到陳童日后必將漂洋過海離家千里時，什么都來不及了。他不知該喜還是該憂，為此考慮了好長時間?！拔覉D什么呢？我不就圖他比老范家的胖閨女強，我走出去臉上有面兒嗎，現(xiàn)在他不就比人家能耐了么。”陳懷初最終這樣解決了這個心理難題。況且，“誰能想啊？天下的事兒，我也頭天還給皇帝提鞋呢，第二天就成皇上了?！?/p>

于是這一年，當陳懷初站在首都機場出發(fā)大廳的時候，再想起的還是那年蜂群一般的人潮。陳童跟這些人不一樣，他那么與眾不同，如今哪怕再多紅帽子擁來，也不會將陳童淹沒?，F(xiàn)在的首都機場當然早就不是原先那個了。站在新航站樓大廳中央，隨便往哪個方向看都看不到邊兒。玻璃幕墻似乎樹立在四面八方，說不好走幾步就會撞上一塊玻璃。一輩子都在北京城內(nèi)的陳懷初，還是第一次知道北京有這樣的地方，不免有所失神，腳下乏力。

陳童這些年倒是壯實了不少，“都是吃多了垃圾食品?！弊鲎廛噥頇C場的路上，陳懷初這樣說過兒子，但陳童沒接話，陳懷初一個人說下去，“都說了，漢堡薯條不適合咱北京人體質(zhì)，我去美國有炸醬面涮銅鍋吃么？就算有，也沒有牛街的味兒了吧？我可不吃那些東西。還有茶，哎喲喂，大事不好嘍，我好像把我茶缸子忘了……”

陳童穿一套薄薄的深灰色毛呢長西裝，到了機場，他走進室內(nèi)就脫下上衣，橫平豎直疊好了放胳臂肘上，像炸醬面館跑堂的在胳臂肘搭的那塊毛巾。里面穿淺灰色羊絨衫，看上去也薄得不行。他也不怕凍？看來垃圾食品熱量確實高。小時候陳童很怕冷，從來不敢去什剎海滑冰，說是被凍得都快要昏迷了。別的男孩把路上的碎冰撿回來當寶貝，他視而不見，畢竟從小就近視。

陳童腳邊是個不大的金屬拉桿箱，陳懷初覺得跟他們民俗表演隊那口鐵皮道具箱很像，剛剛他搶著從出租車后備箱拎出拉桿箱，才發(fā)現(xiàn)那箱子輕飄飄的，不像鐵皮的，難道是塑料？還真是無奸不商。他想。又想抱怨幾句世道，他是很關(guān)心世道的，但隨即就被眼前的首都機場航站樓震懾了，忘了這話。

何況，就算陳懷初沒忘，也沒什么不同。陳童幾乎不講話，比陳懷初還像電視劇里的皇帝，萬不得已不開口，一開口就是金科玉律，陳懷初就得唯命是從，不敢半點怠慢。誰讓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呢？

誰讓我答應(yīng)去美國過春節(jié)呢？

可我能不答應(yīng)他么？

陳懷初望著自己腳邊那只巨大的黑色尼龍旅行袋，猶豫要不要打開找找茶缸的時候，突然開始后悔去美國過春節(jié)的決定。

事情是從前一年十一月開始的。陳童打電話給陳懷初，說這個月會回北京，公干，順便幫陳懷初辦理出國事宜。

出國事宜是個什么事宜？陳懷初問。他一下覺得兒子的話自己都能聽懂，但又像都沒聽懂。

陳童的電話一向言簡意賅，多余的話似乎從來飛不過太平洋。能越過太平洋的，除了電波傳來的陳童的聲音——基本已經(jīng)沒半點北京口音了——還有每月按時抵達的外匯，陳童一般匯過錢就來一個電話，“到了么？”

“到了，能不到么？比地球轉(zhuǎn)圈兒還轉(zhuǎn)得準……”

“OK，那先這樣?！?/p>

陳懷初就這樣被電話告知這個春節(jié)自己得去美國過了。

那金發(fā)碧眼的兒媳婦他還從沒見過。想來又欣喜又忐忑，他連北京城內(nèi)四九城都極少離開，這下子是要漂洋過海地發(fā)達去了。

他飄一般地晃到樓下，在自己的馬扎周圍轉(zhuǎn)圈兒，怎么也坐不下去。正好看見跟前小區(qū)院內(nèi)有一輛紅色雪鐵龍倒車入庫，看來看去也對不準車位。他是熱心的人，指揮戴大墨鏡的女司機，“打啊，往死了打。”說著陳懷初的胳臂都在空中掄了四五圈了。

女司機發(fā)著抖，似乎方向盤重得根本擰不動，被陳懷初吼急了，干脆搖下車窗哭訴，“我技術(shù)不行啊，這地兒太小了?！?/p>

陳懷初的胳臂還舉著，握著假想中的方向盤。“這就不是技術(shù)的事兒。這是原理問題?！?/p>

“那你來！幫我倒進去唄。”女司機年輕，善于求人，作勢要讓出駕駛座。

陳懷初臨陣不亂，仍重復這不是技術(shù)問題，“我沒本兒，但我知道你該這么著?！备毂塾謷鄨A了一圈。

“你沒本兒你指揮我你？”女司機驚訝死了。她環(huán)顧四周，四周只是些比眼前的老頭兒還要老的老頭兒。嘆完了氣，她才重新正視自己的前擋風玻璃，這回，她在陳懷初的鼓勵下掄滿了一圈，車挪得慢了些，最后也總算成功入庫。女司機下車噔噔噔踩著高跟鞋走開，沒搭理這個自己都沒駕駛本還好為人師的老頭。

陳懷初是覺得，原理自己都懂，只是沒實踐過。以此類推，他想起坐飛機去美國的事兒，就篤定了不少。天下事都不是事，凡是個事兒的，他陳懷初道理全明白，他還能舉一反三，靈活運用。直到真坐上跨洋飛機，陳懷初才發(fā)現(xiàn)還真沒那么簡單。

那年陳懷初第一次當皇帝，就是這樣無師自通的。那個冬天冷得非同一般，尤其風大，轎子顛來倒去像逆水行舟。陳懷初裝扮好了，一走出齋宮，頂戴皇冠登時被刮得亂作一團。他瞇起眼，瞧見眼前密密麻麻都是攝影機和照相機，七八根話筒圍攏他的鼻尖，問他：“第一次演皇帝，您高壽？您緊張嗎？”

陳懷初嚴肅回答，“不緊張?！本芙^回答自己“高壽”。

有記者又問，“我覺得您還可以再霸氣些嘛?！?/p>

陳懷初想了想，才說，“這是祭天，又不是耍威風。祭天跟求人辦事一樣啊，是求老天辦事啊。”

“求老天辦事”的回答，那年還上了《北京都市報》生活版，作為角落處一則小報道的標題。陳懷初皇帝扮相的照片，就襯在那條標題底下。

小干事又打電話來，讓陳懷初自己去買那份報紙收藏，之后委婉表示：“求老天辦事”這種說法不妥，以后別說。endprint

陳懷初只好跟小干事坦白，“其實他們一問，我一下全蒙了?！?/p>

小干事此前就告訴他，“這事兒其實難者不會、會者不難，建議最好去看看典籍，《天壇志》《地壇志》都好，實在看不了，就看看古裝劇吧，張鐵林和張國立不錯?！?/p>

還真管用，比如陳懷初就是看著電視劇明白當皇帝不能“垮”的。都說北京男人“垮”，不單指他們說話，還指體態(tài)，真正的垮，得站成“三道彎兒”。

“別想多了，跟大姑娘的曲線那‘三道彎兒沒關(guān)系?！标悜殉跄菚r對文化局那個小干事說?！氨本┤说摹缽潈海侵副本├蠣攦簜冞@么往那兒一站，甭管靠著門框，還是扶著墻，一定歪七倒八的，垮成‘三道彎兒。”

小個子小腦袋的小干事站得筆挺，胸前就少根紅領(lǐng)巾了，連忙說不行不行，演皇帝不能“三道彎”。

陳懷初就改了，那以后腰板總是直的，連在馬扎上坐著，也不佝僂一點兒。陳懷初挺著腰做人，久了也難受。這都得怪那年，背陳童上下學一個月落下的腰傷。陳童初中的時候骨折過幾次，瓷娃娃般一碰就碎，后來醫(yī)生說是骨質(zhì)疏松，要再究“疏松”的原委，別人告訴陳懷初就是缺鈣，又推測可能是三歲以前沒吃過母乳的原因。骨折最嚴重那回，是斷了左小腿骨。石膏打上，讓陳童活像外星來的小孩，根本沒法走路。陳童心重，說正是期末考復習的時候，不敢缺課。陳懷初說你考不好我也不說你，你的成績已經(jīng)是老陳家族歷史上的巔峰了。陳童眼淚就下來了，說，我又不是怕你說我才學習的。

陳懷初一愣，這一愣，到如今他都沒緩過神兒來。不僅如此，他每天背著陳童上學，走西單大街轉(zhuǎn)平安大街的路線，三站地，倒也不遠，只是沒有直達的公交線路，步行更便捷。好在晚春初夏時節(jié)，北京不冷不熱，適合走路。陳懷初背上兒子就放不下，身上累，心里歡喜，于是連著背了一個月，腰就開始不好了。

陳懷初如今都記得陳童說這話的樣子，“我又不是怕你說我才學習的”。兒子鼓起的兩眼燒得通紅，可能傷腿引發(fā)的炎癥未退。兒子的大眼睛出自媽媽的遺傳。同樣遺傳自媽媽的，還有那種悶不做聲使勁兒的好勝心。

陳童的媽媽不愛兒子，她愛的是全天下的考試。用她的話說，考試其實不是考試，而是機會。高考恢復那年她運氣不好，兵敗北大。她默默地剪了辮子，在街道工廠安心上班——貌似安心。之后又參加工人轉(zhuǎn)干部的考試，夜?？荚嚕毞Q英語考試。她有時能抓住機會，有時不能，跌宕起伏地一條路考到黑，過程中忙里偷閑生下了陳童。

懷孕期間，她拿書做枕頭，為的是一翻身就能醒過來，醒來就看書。這樣難免睡不夠，白天就恍惚。陳懷初那時不懂她不讓自己睡踏實是得擠時間看書，還以為真像她自己說的——枕頭太軟，不如墊本書舒服。時間長了，她就真成神仙了，挺著八個月的肚子，也能把路走得輕飄飄宛如在九霄云外。那女人的向往，也確實是上到九天、過高人無數(shù)等的日子。只是，現(xiàn)實中她還得朝八晚六地上班，在服裝廠釘紐扣、剪掉紐扣上多余的線頭兒。一天下來眼冒金星，隨便看什么都像支棱著無數(shù)線頭兒，包括那道沒邁過去的陰溝。如果不是肚子里的胎兒，她也許會邁得很輕松。但就是挺起的肚子，把她卡在了陰溝的兩壁間。

就這樣，她錯過了那次考試，以后也再不能參加任何考試了。她所有的機會都失去了，包括看一眼早產(chǎn)兒陳童的機會。她沒能通過生產(chǎn)這門考試，小陰溝里，她終究是上到了九天。

如果當初她能安心，少些不切實際的盼望，他們?nèi)齻€人的日子都得是不一般地幸福了吧。陳懷初的亡妻之痛，痛得很不從容，因為嗷嗷待哺的脆弱的小生命始終在身旁，讓一切兵荒馬亂。陳懷初幾曾遭過這種罪，亡妻的遺像在床頭，神明一般注視著他出糗又絕望，絕望完了，又在帶孩子這本不該老爺兒們干的活計中出糗，于是再絕望，循環(huán)往復。深夜是最難熬的時段，因為嬰兒會哭。陳童的啼哭不響亮，卻號喪般氣短情長，一聲聲撕心裂肺、催人淚下。老天不賞陳童一口好飯吃——陳童的柔弱肇始于那時的米湯加少許奶粉。連陳童的名字也是“沉痛”的諧音。她本來給孩子取的名字，是陳云天。陳懷初認為，云天，這名字叫起來就心驚膽戰(zhàn)的，像踩不著地面一般搖搖欲墜的云天，多不踏實?！巴弊志秃茫迷诤唵?，沒那么多念想，一輩子能過得踏實些。

眼下要上云天的人，是陳懷初了。這是他第一次坐飛機，不清楚為什么柜臺后面的小姑娘非得讓他把黑色尼龍旅行袋放傳送帶上。他眼看著自己的行李被送進傳送帶盡頭黑咕隆咚的地方，再要問，也來不及了。看不見了。

他張了張嘴，忍住沒問，因為隨即，陳童的行李箱也被送進去了。柜臺內(nèi)長相極標致的小姑娘，脖子上系的紅色小絲巾翹起高高的兩角。她正往陳童的行李箱上貼大紅貼紙。貼紙上有他看不懂的一串英文單詞。

陳懷初覺得陳童應(yīng)該給他解釋解釋的。行李可是很重要的東西，他一輩子都沒能走南闖北，他沒準也是能走南闖北打天下的那種人呢，只是帶著孩子，他沒法走南闖北，那他也清楚那句老話，“出門在外，包不離人人不離包”不是？但陳童只是領(lǐng)著他往不知道什么方向走。身邊所有人都走得那么快。他爺倆也快?？稍倏?，陳童胳臂肘彎上的大衣也能紋絲不動，長大后的陳童再也沒犯過走路不看路的毛病。

“我的東西都在里頭呢?！标悜殉醺趦鹤由砗?，大聲說。他可不會直接問他的行李袋怎么辦？那行李袋是那年街道運動會的紀念品。

陳童仰首闊步?jīng)]回頭，也大聲應(yīng)了句，“OK，是的?！?/p>

陳懷初緊走兩步，想跟上兒子，卻發(fā)覺自己再怎么走，也不夠快。步子快了，是別的東西跟不上。他還想問問行李的事兒，但告訴自己不能問。為什么不能問，原因很復雜。關(guān)鍵原因他想無非一條，這是老子和兒子的相處方式的問題。

小時候陳童喜歡問問題，陳懷初總能給出答案，哪怕那些答案他自己也不一定有把握全都對，但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從不允許自己讓兒子失望。后來陳童的問題越來越少，畢竟書讀得越來越多了。這些年他們見面的時日有限，陳童十幾年里只回國三次，累計八十一天，其余時間他一直在大洋彼岸。兒子不是不好。陳童說過，接他去美國過春節(jié)只是第一步，如果適應(yīng)，下一步他可以在美國長住。他還沒決定，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會適應(yīng)。但如果兒子堅持，他是會毫不猶豫答應(yīng)的——無論什么事，他都不會提自己有多不適應(yīng)。他要兒子在美國“站穩(wěn)腳跟不怕摔”，說來容易，做起來得多不容易，可陳童做到了。陳懷初一想到這點，就又欣慰又心疼。他明白自己和兒子在地球的兩端，其實是腳對著腳站立的。兒子那邊的一切都與北京倒置。他當然明白什么是萬有引力，也知道在地球那頭，兒子并不會感到大頭朝下的眩暈。但每當腦子里現(xiàn)出一個地球儀的時候，他都以為這種腳對腳立于星球之上的關(guān)系，還是驚心動魄。陳童不打算回國了，因為“北京房價太貴，太太是美國人，事業(yè)也都在那邊”。這三條理由，陳懷初一條都沒法反駁。陳懷初其實也有自己的理由，比如北京也有好機會好發(fā)展不是，中國還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不是，媳婦總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是，你到老了也要落葉歸根不是……當然最重要的，你的老父親還在國內(nèi)不是——不過，既然陳童沒問，陳懷初的理由就一條都沒說出口，沒必要，也不能說。endprint

過安檢的時候，陳懷初遇上些狀況。他大紅的褲子是為去美國新做的，因為擔心西洋食品讓自己發(fā)胖，褲腰有意放寬了量。而且哪年祭天的一個星期，陳懷初都會掉下去四五斤體重，累的。他前幾年剛知道，古時候皇帝正兒八經(jīng)祭天之前，是要在齋宮齋戒三天的，于是他也開始齋戒，但不全是為了“規(guī)矩”。而是年紀越大腸胃就越容易出毛病，他怕祭天時拉肚子壞了事兒?；实蹧]候補，他有了毛病，沒人能替他上場。今年他不演皇帝了，所以他相信過完這個春節(jié)，自己會胖一點。

沒想安檢人員要求他解下皮帶。

他看了看陳童，陳童把安檢人員的話原樣大聲重復講了一遍，仿佛陳懷初是那種耳聾眼花的老人家，聽不見別人說什么。陳懷初很是尷尬，盡管他表面上幾乎立刻就順從了兒子和那位陌生的安檢人員的指令。安檢人員看上去比陳童還年輕許多，白凈的臉上看不見一絲胡茬。皮帶被對折了又對折，放進小塑料筐，另一位女安檢員把塑料筐送回安檢機那邊，重新過檢。陳懷初在一旁，兩手提著褲子，認為自己受到冒犯，但一時半刻也沒想出該做何反應(yīng)，只好不知所措。他只知道，這是他第一次在公眾場合脫下皮帶。好在他隨即發(fā)現(xiàn)，也有一些人跟他一樣，被要求解下了皮帶，提著褲腰。

“我可能遠沒有我自己覺著的那么聰明?！彼旧习矙z臺的時候想，一邊繼續(xù)遵照指示，學旁人的樣子，舉起雙臂，做投降動作——大不了就當對兒子投降了。

陳童站在他旁邊的安檢臺上，正自覺地讓胳臂舉高，直到高過了肩膀。那一刻的陳懷初覺得孤立無援，真是成了“孤家寡人”。但明明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兒子就待在他身邊，怎么還覺得孤立呢？兒子還特意邀請自己去美國過春節(jié)呢。不是么？所以他不該孤立無援的，至少此刻也不該比他獨自過掉的大半生更孤獨了。

他來不及想清楚這些。他已經(jīng)取下了皮帶，現(xiàn)在又得舉起手來。大紅褲子一不留神在腰上沒掛住，被另一個安檢人員手里揮舞的那個東西掛住，褲子就這么褪下來，幾乎露出了大半個屁股。

當然沒全露，只是陳童肯定看見了，周圍忙碌的旅客們也肯定有不少人看見了，那條舊的毛褲。陳懷初的大紅外褲里，穿著那條松垮的舊毛褲，好在毛褲也是紅色。

陳懷初慌張地提好褲子，犯錯的孩子一般，偷偷去看陳童。父子的目光就在此時有過一次彼此都很難忘記的交匯。陳童眼睛里流露的與其說是無比的困惑，倒不如說是全面的陌生。陳懷初認為這種陌生驚嚇到了自己。

“他是另外一個人！他肯定不是我兒子陳童了?！边@想法出現(xiàn)的時機如此不合適，偏偏是他就要離開唯一熟悉的城市的時候。

露出穿紅毛褲的屁股，這種尷尬，真是太讓人惱怒了。過了安檢，陳懷初撿回皮帶，重新扎好，決定開始賭氣，想，既然他不跟我說話，那我也不理他。

但他不知道這種賭氣有沒有效果和意義?？偛荒芤宦窅灺暤氐矫绹?？還得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呢。他知道自己是最怕沒人說話的，要不也不會每天都下樓找老頭兒們閑侃了。去了美國可就沒人閑侃了，何況美國老頭用英文閑侃，他也聽不懂。

陳童在打電話，一直說英文，喋喋不休更讓陳懷初煩躁。原來陳童還是會講很多話的，難道他的沉默只是因為忘記中國話了么？陳懷初有意拖慢了步子，免得不得不聽兒子說英文。陳童倒是不時回頭看一眼，神情都像在確認身后的寵物有沒有走丟。

走了很久，陳童的電話還沒有講完。他舉著電話還能避開機場密集的人群。電話那頭是兒媳婦嗎？或者陳童在美國的朋友？無論是誰，他們都有說不完的話，這很讓陳懷初嫉妒。他小聲嘀咕著最熟悉的那半句英文，“OK，那先這樣?！编止玖宋辶危X得沒意思透了，不自覺把步子拖得更慢，與兒子離得更遠。他看著陳童的背影，又生氣又自豪，自豪的是他覺得那個背影，是所有人只要看一眼就一定會愛上的。

那些年，陳懷初從地壇公園園林管理處退休，開始在故宮旁邊的南池子大街賣魔術(shù)帽。挨著紫禁城住的人，其實能沾的光也不多，做點小生意不為過。他是這么想的，而且陳童出國的學費還不夠，退休金和半生積蓄都拿出來也不夠，加上獎學金也還不夠。他是最早在故宮旁邊賣魔術(shù)帽的人。晴天就賣擋太陽的帽子，雨天換成防水紙的帽子，能遮雨。魔術(shù)帽其實是彩紙疊成的，成本低得嚇人。從月壇小商品批發(fā)市場十塊錢能買一大袋原材料，回家連夜疊成“風琴褶”。一大袋原材料彩紙能疊百多個帽子。疊好的帽子只有巴掌大，但輕輕一提帽尖，風琴褶子就散開，搖身一變成為一頂渾圓的帽子，五顏六色——完全就是彩虹的顏色。一頂帽子十塊錢賣中國人，十五塊錢賣給外國人。

故宮什么時候也沒缺過游客，游客們從地鐵天安門東站出來，去故宮南門入口，都得從南池子大街路口經(jīng)過，看見帽子就有想買一頂?shù)摹Ｓ腥速I帽子純粹是擋太陽，也有人就是認為魔術(shù)帽好玩，交了錢，帽子拿到手，也不戴，而是先拆開了研究一番。這生意簡直一本萬利，輕省容易。唯一的難處在于，得示范。畢竟是魔術(shù)帽，不演示一番巴掌大的彩紙如何變成帽子，買賣就沒法做。

有幾年陳懷初每天站在南池子大街路口演示魔術(shù)帽。他單手提著帽尖，拎起，看風琴褶散開，成了帽子的形，就戴自己頭上，又取下來，輕輕一抖，帽子合上了，還是一小疊紙片。再提帽尖、戴帽子、取下來，每天重復上幾千次。這套動作的廣告效果，其實挺好，因為終究是魔術(shù)帽讓他攢夠了陳童的學費。也有小難處，就是費胳臂。晚上回家疊帽子，費頸椎。腰上是舊傷，頸椎是新癥，一來二去只好躺著疊帽子。疊好就放床上，四平八穩(wěn)地拿磚頭壓實了，環(huán)繞在自己身邊，摞成一座小小的五彩城池。

陳童到底是越過了陳懷初的五彩城池。如果沒有那些斑斕的魔術(shù)帽，陳童就不能漂洋過海，以至成為陳懷初最熟悉的陌生人。后悔嗎？這會兒想，還真是有一些。但生命駛離父母，就像小雀只要翅膀硬了就會單飛、小袋鼠也總得離開育兒袋，就本質(zhì)而言，既自然，又殘酷，誰也無能為力。陳懷初想自己能做的，只是再也不要回頭。

陳懷初經(jīng)過那一排排連綿不斷的銀色長椅。座位和椅背上，都滿是硬幣大的圓形孔洞。二月天氣，室外衰微的陽光，透過航站樓的玻璃幕墻有氣無力地進入，又從那些長椅上的圓孔疲沓落下。光滑的地磚上，布滿金屬質(zhì)感的光斑，地面像北海公園的湖面一般波光粼粼。endprint

他很想找張長椅坐下，這樣陳童就可以坐著打完電話，然后他們再出發(fā)。他會主動張口，說說褲腰為什么會過大的問題，也許。但他猜那長椅肯定會坐得人難受，看上去就又硬又涼，簡直跟此時的世界一樣。

他剛剛朝那個小窗口遞上自己嶄新的護照，里面的照片是新照的。他提前三天理過發(fā)，才去照的相，為的是頭發(fā)的長短剛好。對那照片，他很滿意。等著蓋過章，他走出狹窄的通道——明白這就是離開北京了，雖然其實首都機場還在順義的地界上。自己這一路的煩躁都是從那時開始的嗎？他認為也不全是。但肯定也不全是因為他在安檢那兒出的丑。

人們正拉著箱子從陳懷初身邊經(jīng)過，呼朋喚友、左顧右盼，多數(shù)仍是黃皮膚黑頭發(fā)，也能看出是全家出動，老人小孩備受照顧。同胞們興致高昂，奔赴為他們等候多時的某架飛機。他能看見那些飛機，透過玻璃幕墻，飛機們像巨型玩具般列隊。每座廊橋都像臍帶，將飛機與航站樓相連。機身上的各色字母和圖案在北京灰沉的空氣里尤為斑斕醒目。年輕父母打扮入時，女人握著登機牌和護照走得起勁兒，男人推著行李車，小男孩坐在行李推車上，戴著小帽子，趾高氣昂地吃零食。小男孩是三口之家的君王。只可惜他會每天長大一點點，這樣用不了多久，他就會長大成人，遠離父母，獨自完成世間俗務(wù)，沉默寡言地當一名陌生世界里的普通人。

他們終于在一張與其他長椅毫無區(qū)別的長椅上落座，這也是遵照陳童的暗示。他先坐下，隨即用目光引導父親入座。手機仍在陳童耳邊。坐下后，又過了一會兒，陳童漫長的電話才正式宣告結(jié)束。“因為上飛機手機要關(guān)機，十三個小時，我需要先安排一些事情，都是工作的事?！标愅鲃幼鞒鼋忉尅＿@有一些出乎陳懷初意料。但他仍在猶豫要不要繼續(xù)以沉默表明自己還在賭氣?！叭绻愅僬f點什么，隨便什么，我就原諒他?？墒?，我原諒他什么呢？陳童什么也沒有做錯。也不是，他錯了，他對他老子沒話說?！?/p>

直到登機，陳童什么也沒再說，陳懷初再也沒看見他的眼珠，有一陣子，他都在想該開口了吧，可是，連他自己也什么都沒能說——確實無話可說。他想了想祭天表演的事，但陳童對這件事從來就是反對的。陳童這次回國第一次見他就說過：“假皇帝的祭天表演秀？這不合‘禮的，因為現(xiàn)代化進程里人的物化，‘天已經(jīng)沒有了傳統(tǒng)文化中作為士人百姓安身立命的信念體系和日常生活的地位，傳統(tǒng)的祭天有政治和道義上的意義?，F(xiàn)在，這些都沒有。”陳童回國期間就這次話講得最多，但陳懷初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陳懷初說，“天已經(jīng)沒有了？天怎么會沒有啊，天從來都是有的?！?/p>

陳童就說，“OK，爸，天是有的?！?/p>

“你不能為了讓我跟你去趟美利堅合眾國，就把天給說沒有了?！?/p>

“是的，我不說了?！?/p>

“成，我講理兒，跟你去，大不了我跟他們說，今年換個人當天子?！?/p>

陳懷初這一年沒能演成皇帝。當年的小干事聽聞后是親自打電話來的。小干事倒也沒多作挽留，反而祝賀陳懷初即將赴美、一家團聚，“大好事啊，真是培養(yǎng)了一個好兒子?！?/p>

陳懷初說：“嗨，美國的生活不比北京貴，他沒大出息，才不敢回國?！毙睦镉指吲d，又失落，擔心他們能在一個月時間里找到合適的演員接替自己么？

小干事說不用擔心，肯定能找到。

陳懷初又想說，“你們找到之后能不能先讓我見見？我有好多話要叮囑?！钡终f不出口，說到底自己也是業(yè)余的，鳩占鵲巢地演了這么多年皇帝，已經(jīng)是承蒙照顧了。文化局懂行的專家那么些呢。他懂的門道怎么也不可能比人家更多。

就連老范的反應(yīng)也這樣，認為去美國是大事，演皇帝沒有去美國重要。老范從前是演過文官的，那年犯病后手抖，就不演了?！皼]事兒的時候湊熱鬧，真有事就別湊那個熱鬧了，你又不差錢，美元多得是?！崩戏墩f。

“可不，美元多得用不完，我才非得跑去美國用不是。”陳懷初答。

“夠了，都當了十幾年皇帝了。別真以為自己是皇帝了?！崩戏队终f。當初陳懷初這些老同事老伙伴們都跟陳懷初一塊兒祭天的時候，得在儀式中向皇帝跪拜——這太難為情了。為此陳懷初沒少受奚落，酒飯都沒少請。好在后來，老伙伴們陸續(xù)離開表演隊，文武百官和司儀都換成外地來的群眾演員，人家很敬業(yè)，該跪的時候跪，不含糊，更不會難為情。陳懷初也才沒那么不自在了。想起這些，陳懷初講，“您別說，我還真以為自己是皇帝了?！彼览戏恫粫斦?。老范只是笑，一笑手就抽搐得更厲害，說，“人嘛，總是有個追求的。來，我再給你‘喳一個?！?/p>

“您別逗了，我給您磕頭成不？我來‘喳一個。”陳懷初答。

說完他想其實人就該與世無爭的，陳童也該與世無爭，陳童死去的媽媽也就該與世無爭。但是做不到啊，我是皇帝啊，他們都上進啊。這樣想來，只好說，“不追求就沒事兒，一追求就來事兒，有什么辦法呢?！?/p>

在國際航班狹窄的機艙里，因為座位挨著，陳懷初和陳童離得很近。陳童俯身過來替陳懷初系上安全帶，又給他遞來毛毯和報紙，門門道道十分清楚。陳懷初想著他們的目的地，美國。那里的一切是不是都跟這架飛機上的東西一樣？雖干凈又規(guī)整，但處處都是他不明白的理兒。

陳懷初連連說，“我自己來吧。”

陳童不接話，仍是自顧自給他把一切都安排妥當，還說，“起飛會顛，過會就好。”陳懷初就覺得，陳童那胸有成竹的樣子還跟十多年前剛出國時一樣。從側(cè)面看去，陳童的金邊眼鏡和飛機呈流線型的窗戶、行李架那么相配。那么現(xiàn)在，那個與北京相比是倒置起來的美國的理兒，陳童該都全懂了吧。

陳懷初打開報紙看，臉繃得很緊。往年的這天，他都會早早睡覺，為祭天養(yǎng)足精神。他不知道即將到來這個身處九天之外的夜晚，自己能不能睡好。到底有多少人是在天上睡過覺的呢？既然飛機發(fā)明了這么多年了，所以天上睡著的人應(yīng)該不少。

報紙角落處，有條煙盒大小的新聞，“地壇祭天儀式表演今年不再舉行”。他急忙看過去，“經(jīng)提議，天壇、地壇的祭天儀式表演活動有重復，從新年開始，地壇著重舉辦新春廟會，天壇著力打造更專業(yè)的祭天表演，努力呈現(xiàn)春節(jié)傳統(tǒng)文化精髓，為市民過一個喜慶祥和的春節(jié)，有關(guān)人員正在精心籌備。”

天色正是黃昏。起飛時的顛簸，比陳懷初預(yù)想中更激烈，就像那一年他坐在轎子上，看大風把轎子頂部懸掛的垂簾刮成一個卷兒，劇烈的晃動中，他透過轎子一側(cè)的小窗，看地壇公園那些自己伺候了多少年的老樹，枝枝葉葉、花花朵朵，在寒冬就都不見了，只剩下堅挺的樹干，就這么老去。他知道初冬的地壇，梅花落了一地，銀杏的金黃色比皇袍更美。他告訴自己，穩(wěn)住，沒什么，過會兒就好了——就像陳童剛剛的叮囑一樣。其實多少事都一樣，沒什么，過會兒就好了。

待飛機終于平穩(wěn)，陳懷初就真正上到九天了。他看見小窗外，深藍的天空無邊無際，飛機下方鑲有金邊的云朵似乎永恒靜止，天空籠住了他，保護著他。他是天子。求老天賞飯吃，他嘀咕一句。

安全帶系得緊，陳懷初深深陷落于柔軟舒適的座椅內(nèi)，覺得此刻不能動彈的自己，倒像是兒子的小嬰兒了。陳童還沒有生孩子，也許以后也不打算生孩子。他想如果兒子也有了兒子，那就能理解自己了吧——人們好像都這樣說的。

選自《小說界》2017年第6期原刊責編 喬曉華

本刊責編 朱勇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