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曉微

一、攝影從未如此簡單

自從人類先祖在西班牙的阿爾塔米拉洞穴畫下第一幅野牛以來，人類繪畫走過了近兩萬年的歷史。從此圖像成為了人類生活中最常見的視覺符號，引發(fā)了人類大量的應用、創(chuàng)作與思考，與文字、音樂一起，主宰了人類的視聽感受。

攝影，作為一種留存光學影像的科技發(fā)明，公認出現(xiàn)在1827年，這項起步非常晚的技術，到現(xiàn)在僅僅經(jīng)歷了190年的歷史，相比繪畫的2萬年歷史，這不起眼的190年，卻幾乎走過了繪畫用兩萬年時間走過的思想史——它發(fā)展的進程如此之快，它對世界的影響如此之大，已經(jīng)超乎想象。

尤其是近年“光電耦合元件（CCD）”的發(fā)明，開啟了一場真正的視覺革命，從此開始了數(shù)碼攝影的新時代，猶如頑皮的孩子打開了潘多拉魔盒，世界從此進入了一個叫做“全民攝影”的時代，引發(fā)了一場全球性的攝影狂歡，人們對待攝影的方式，與以往再不相同。

而足以引發(fā)這場狂歡的，說到底還是因為社會的發(fā)展和科技的進步，這樣說雖有現(xiàn)實主義和歷史唯物論的嫌疑，但事實確實如此。數(shù)碼攝影和網(wǎng)絡媒體，簡直是當代的孿生姐妹，自從她們出生后，就糾葛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數(shù)碼攝影，將攝影的技術性降到最低，將拍攝照片的成本降到最低——銀版攝影法只能拍攝一張無法復制的純銀版照片，工藝復雜成本高昂，據(jù)說一張照片的成本可以在19世紀中葉巴黎最高檔的餐館消費一個月。而在幾乎人手一臺拍攝設備（主要是手機集成了拍照功能）的當今，拍攝與復制照片的成本，已經(jīng)低到可以不去計算，你只需消耗微不足道的相機或手機的折舊與電量，然后輕點ctrl+c和ctrl+v，就可以無限制地制造、復制、下載圖片。而網(wǎng)絡媒體作為展示平臺的推波助瀾，使人類不斷地制造或者利用修圖軟件假造大量圖片，在網(wǎng)絡平臺上展示并相互傳閱。

二、時代背景下的攝影思考

技術的革新，必然帶來的就是一些思想者的思考。出生在這個時代的人，從來不用去思考這個時代，一切對于他們來說，都是與生俱來理所當然的，自拍、修圖、上傳，是生活中每天都在發(fā)生的，有什么好思考的呢？但是，越是這種普遍到吃飯睡覺這么普通的問題，反倒意義深遠：攝影真的就如此簡單了嗎？

攝影在最初的年代是不簡單的，器材昂貴、工藝復雜，攝影師大多是失業(yè)的畫師和貴族愛好者，他們天然的會把繪畫中的視覺體驗拿來進行照片拍攝。隨著科技進步，相機逐漸小型化，曝光時間越來越短，隨機的抓拍開始流行，于是就有了布列松的“決定性瞬間”，隨之而來的就是羅伯特·弗蘭克的“非決定性瞬間”。但在我們這個全民攝影的時代，攝影技術已經(jīng)如此簡單，根本無須通過專業(yè)學習，人人都可以拿起相機（或者手機）拍攝，每天都會制造數(shù)以億計的圖片。這個時候的攝影者，又應該以什么樣的心態(tài)來對待攝影呢？

當我提出這個疑問，并試圖解答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那幾個看似把攝影做的如此簡單卻真的不那么簡單的攝影師：他們有森山大道、荒木經(jīng)惟、泰瑞·理查森、南·戈爾丁，還有那個猥瑣大叔米原康正。他們都是拿著最簡單的傻瓜相機，以看似非常隨意的狀態(tài)拍攝照片的當代著名攝影師，他們從不刻意強調(diào)攝影的專業(yè)名詞，不挑剔相機的好壞，和普通拍照的人看起來沒什么兩樣。

人類觀看圖像會產(chǎn)生心理或生理的刺激，進而獲得全新的視覺體驗。這種刺激形成的共性來源于兩個方面：人類動物性和人類的社會性，這種刺激形成的獨特性主要來源于個人的成長、教育、經(jīng)歷以及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我們可以從上面羅列的攝影家里選取幾位，放在社會經(jīng)濟文化形態(tài)與個人成長經(jīng)歷的背景下，去分析他們的風格以及形成的原因，同時思考在當代攝影潮流中，除了以常人的方式融入時代狂潮外，還可以以什么樣的方式來對待攝影。

三、森山大道——犬的記憶

對于攝影家，我們必須了解他的國籍、年代與生活經(jīng)歷，要把攝影家放到時代背景中去分析——把羅杰·芬頓放到“決定性瞬間”理論中去分析是沒有意義的，那個時代10秒的曝光時間去談“決定性瞬間”嚴重脫離了時代的限制。所以，梳理一下森山先生的生存年代與生活軌跡是有必要的，但篇幅與資料有限，我們只能進行大致的梳理，無法把握他在某個人生節(jié)點真正的情感積聚轉變與其風格形成的關系。

森山大道1938年出生于大阪池田，兒時在島根縣的一個漁村長大，那是日本二戰(zhàn)及戰(zhàn)后風雨飄搖的年代。二戰(zhàn)對日本的社會及民眾的生活影響極大——社會經(jīng)濟崩潰與重建，政治軍事開放帶來的對外交流，給日本的文化思潮帶來革命性的影響。森山大道的少年時代就在這樣的變革中成長。20歲時，森山大道在巖宮武二的攝影工作室接觸攝影，從此選擇攝影成為了一生的追求。

1960年代森山大道來到東京，并從此定居下來。在這里結識了著名的詩人兼導演寺山修司，他是在森山大道的藝術成長中，對其影響最大的人。這個時期的日本，在美國的扶持下，經(jīng)濟開始飛速發(fā)展，傳統(tǒng)文化在經(jīng)濟建設大潮中受到?jīng)_擊，社會矛盾也開始顯現(xiàn)。青年時代的森山大道在這樣的時代下，也在寺山修司的精神指導下，開始思索自身的定位以及攝影的意義。1968年是森山大道攝影之路的重大轉折，在親歷了社會的激蕩以及自我價值的漫長思考后，森山大道進入《挑釁》雜志，這時的森山開始塑造自我風格的雛形，開始有了相對清晰的攝影思考與自我觀點。從1968年發(fā)表的作品（記有《日本劇場寫真帖》《愛神》，以及后來的解禁的《蜻蜓》）來看，森山大道已經(jīng)開始確立自我獨特的攝影風格，初步奠定了以后更加成熟的攝影風格的基礎——那種糙糲的影像，自我內(nèi)心的抒情性表達，已經(jīng)初具雛形。

1970年代，森山大道陷入了對人生和攝影更深入、痛苦的思考，不斷拷問自己“攝影的目的何在？”無業(yè)、吸毒、流浪，在痛苦的交織中，森山大道發(fā)表了《告別攝影》攝影集后，開始了北方的旅行，去尋求自我救贖的追尋之旅。這個時期的森山大道一直試圖拆解攝影，并以自己的方式重新構建，尋找自我的攝影語言方式。在旅行的過程中，森山大道一直強調(diào)在他經(jīng)過的地方感受到的情感觸動，是“記憶碎片構建了我的眼前景象”“諸如草地和樹葉這些細節(jié)，都是我記憶中的碎片”，森山大道如是說。

1982年，《光與影》攝影集的發(fā)表，代表了浴火涅槃的森山大道的真正回歸，他已經(jīng)在追尋自我構建的路途上艱難跋涉太久了，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帶著自己清晰的攝影風格與價值觀，重新回歸世界。從此，森山大道開始成為攝影界的知名人物，出版、展覽以及各種商業(yè)推廣的介入，使森山大道的名氣與影響力越來越大。此后的幾十年里，森山大道一直在拍攝自己最喜歡流連的地方——東京新宿的歌舞伎町。這是最被人熟知的森山大道，拿著一個小小的理光相機，走走拍拍，一個世界級的攝影大師，和普通游客并沒有兩樣。

我們總是在強調(diào)社會文化背景，以及成長的經(jīng)歷對個人性格以及內(nèi)心世界的影響，這是誰都逃脫不了的。79歲的森山大道，出生在二戰(zhàn)前，成長在日本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年代，老年的時候進入網(wǎng)絡數(shù)碼時代。時代的變革在年輕時期的森山大道身上，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彷徨、迷失、追尋，幾乎是要擊垮他。在經(jīng)歷了數(shù)年痛苦的生活、追尋與思考后，森山大道才真正成長與成熟起來，并且他將個人的思考與成長，轉化成了自我的攝影語言，真正讓攝影機這種器械成為自我述說與表達的工具與方式，不僅僅是理性地去表述事物，更多的是森山大道做到了用自我的攝影語言去表達自我內(nèi)在情感，去表達記憶碎片在眼前的飄忽而過，表達冥冥之中的情感觸碰。

森山大道的影像表面上是不加修飾的構圖以及糙糲的影像顆粒，但這種影像在強烈的視覺體驗下，卻表達出了深厚、細膩的個人情感。森山大道說他的攝影風格是自然而然形成的，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攝影傳達方式，看似漫不經(jīng)心信手拈來，沒有別個攝影家的美學構圖方式與精心設計的光影影調(diào)，但他的作品中，攝影獨具的圖像質感與氣質，完美表現(xiàn)了攝影者的視覺與心理感受，傳達出強烈的情感，沖擊觀看者的內(nèi)心，撩撥觀者情感脆弱的部分。

森山大道成名以后，一直在用理光GR型傻瓜相機，胸前掛著小巧的相機，走走停停，以全自動加閃光燈自動的拍攝模式，走哪拍哪，是現(xiàn)在森山大道給大眾的印象，以此被冠以“街拍大師”的封號。“街拍大師”？至少表面看起來是這樣，并且僅僅是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我們無從猜測森山大道對這個稱謂作何感想，一個臨近80歲的老人，想必不會在意吧。

但森山大道并不僅僅會街拍而已，森山大道也并不僅僅只會使用傻瓜相機而已，只是當他一生的經(jīng)歷，成就了自我獨特的攝影語言，相機已經(jīng)完全成為表達內(nèi)心、傳達情感的工具的時候，用什么樣的相機已經(jīng)無所謂了。你可以使用單反相機，你也可以使用傻瓜相機，你甚至可以使用手機。工具不同，但攝影的語言方式并無不同，當你能做到使相機成為自己眼睛的延伸、心臟的搏動，那么相機就僅僅是簡單的工具而已了。做一個什么樣的自己，如何表達這樣一個自己的獨有情感，才是至關重要的。

四、森山大道之所以是森山大道

做一部森山大道的編年簡史并非我的本意，只是因為我們分析森山大道的攝影作品，并從森山大道去反觀作為攝影者的我們，就必須從時代的背景以及個人的經(jīng)歷去考量——是攝影師生存的年代，及其獨特的個人經(jīng)歷，塑造了這個獨特或并不獨特的自我個體。這個個體擁有著時代的共性，又擁有著自我的個性——并非森山大道，人人都是如此，這是逃脫不了的人類宿命。這個時代塑造了我們這個群體，個人成長經(jīng)歷雕琢了作為個體的自我，在經(jīng)歷中體驗以及在痛苦中思考，成就了個體自我的思想涅槃。森山大道是在成就了這樣的個體自我的同時，掌握了以圖像的方式，去傳達個人的成長記憶、痛苦思考與熾烈情感，這個過程是相互交織與反復的，并且歷經(jīng)數(shù)年。于是，森山大道成為這樣的森山大道，森山攝影成為了這樣的森山攝影。

當森山大道的攝影作品承載了時代背景下的個人成長記憶與情感，他的攝影作品就不能再以傳統(tǒng)的繪畫美學甚至攝影美學的方式去觀看了，傾斜的構圖、糙糲的畫面、強烈的光影對比等等一切都是表象，我們不需要再去談論這些，也不需要再去談論所謂的攝影獨有的“決定性瞬間”等等時間概念，更不需要去談森山大道使用了哪個品牌的傻瓜型膠片相機還是數(shù)碼相機，這一切對森山大道來講并無意義。我們要做的只是站在他的作品前，或者捧起他的作品集，靜靜地凝視那一幀幀畫面，任時間在畫面里緩緩流淌，讓自己的心沉浸到那一個個場景里，去感受攝影師按下快門那一個瞬間的情感觸動，去體驗攝影師的成長經(jīng)歷與情感磨礪，去暢享攝影師從鏡頭中感受到的記憶碎片的飄忽而逝。當你能體驗這些，你才會明白，為什么森山攝影會是森山攝影，為什么森山大道會是森山大道，只是因為時代、經(jīng)歷與思考塑造了森山大道這個獨屬自我的個體，這個個體是任何人都代替不了復制不了的。

所以，森山大道的攝影作品之所以被世界認可，首先是他成為了這樣的森山大道——這個在成長體驗中深刻自我拷問的獨特自我，跟他使用什么樣的相機，以及作品是膠片沖洗放大還是數(shù)碼轉黑白噴繪，并沒有本質的關系。成為了這樣的森山大道，使用什么樣的器材都是一樣的，除卻表面畫質的不同，影像的氣質是不變的。你只有進入森山大道的心靈深處，去尋找他拍攝的意義，去追尋在什么樣的情感觸動下驅使他按下快門，去呼吸他呼吸的空氣，去感受他的感受，你才能懂他的攝影。

五、攝影之后

這個時代的我們，已經(jīng)不能僅僅從攝影的器材、技術等角度去思考與看待攝影，攝影者不再會像攝影術的初創(chuàng)年代那樣，擁有貴族式的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器材與拍攝制作費用的昂貴、拍攝與沖洗技術壁壘等等本身就已經(jīng)把很多競爭者排除在攝影之外了。再后來就是各種攝影俱樂部，他們吸納會員并掌握話語權，對內(nèi)的凝聚力和對外的排他性，使其內(nèi)部會員擁有著無與倫比的自信，以其權威般的影響力影響著攝影價值觀的導向并坐享其成。

但當時代大潮不可阻擋地洶涌而來，數(shù)碼相機、手機等因為小巧、簡單、拍攝成本低廉、方便修改圖片、隨時上傳網(wǎng)絡平臺等諸多優(yōu)點，已經(jīng)成為當今大量圖片的絕對創(chuàng)造者。在幾乎人手一臺手機的今天，無法想象每天有多少圖片被制造、復制與傳播。這些看似平常的問題，一直以來引發(fā)攝影界無數(shù)的遐想與討論，總有人探討這些被有意無意制造出來的“圖片垃圾”，也有人探討修圖軟件對圖片的修改，會使傳承多年的攝影紀錄功能受到損害……總之，這些都是當今數(shù)碼時代，攝影無限簡單化個人化普遍化帶給我們的倫理思考，不管我們?nèi)绾翁接?，其實攝影已經(jīng)如此。

但攝影真的又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這么普遍這么簡單，我們需要背靠我們生活的時代，思考自我價值與定位，我們需要成為一個獨特與深厚的我，一個自我的我，而不是普羅大眾的我。同時，作為一個攝影家，又要真正地讓相機成為自我視覺的延伸，讓圖像成為自我內(nèi)心的觀照，讓攝影成為情感傳達的載體。當你足夠深刻地認識自我，當你的影像真正可以將時間切開一個切片，讓記憶的碎片承載你的人生經(jīng)歷與情感，通過一幀幀圖片完整傳遞給觀看者的時候，圖片足以建立某種情感的聯(lián)結與觸動，使一個生命映照進另一個生命里。

（作者單位：云南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