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長吟
何頓是大眾非常熟悉的作家了。一提起他,新寫實主義的代表作家,尊重歷史、搶救歷史的高手,作品極富生活的質(zhì)感等等,許多帶定論色彩的褒獎詞就浮現(xiàn)在我們的腦際。這當然不錯,我也喜歡何頓。近段無事,閑來讀他的作品,還另有一番感觸。
何頓馳騁文壇,起自1993年的成名作《生活無罪》(中篇小說),至今24年,勢頭有增無減。這24年,正是我國改革開放緊鑼密鼓,從“摸著石頭過河”到逐步科學有序發(fā)展的24年。一邊是思想大解放,科技大發(fā)展,經(jīng)濟大繁榮,國家實力激增;一邊是欲望大膨脹、官員大貪腐、傳統(tǒng)美德大淪陷。文學上,表面上多元并舉,作品數(shù)量龐大,實際上經(jīng)典離場,文學位置也由1980年代的寵兒徹底邊沿化。湖南則在“湘軍怎么了”的天問中雄風難再。就在這經(jīng)濟發(fā)達、精神下滑和文學邊沿化的年代,陳平原一聲喊“湖南出了個何頓!”給文學一個驚喜,給湖南一個安慰,給讀者一些滿足,尤其給了何頓那幫年齡相仿的平民朋友歷久彌珍的驕傲。
也許是興之所至,不需要太投入吧,伴隨著文字閱讀,出現(xiàn)在我心中的何頓是一個很善良的文人,他的善心、善意、善情,四處迸濺,不時可見。何頓字里行間流淌的汁液,包括他的為人,都在那個“善”字上凝聚。如果說我國新文學史上,冰心畢生的創(chuàng)作只寫一個字——愛(不但作品如是,平時說話談創(chuàng)作,也只是一個“愛”字),那么,當代作家何頓,他所有的創(chuàng)作,也可以歸納為一個字:“善”。不同于冰心的是,何頓從來不在作品以外聲明他的精神追求,故此容易被我們忽略罷了。
《來生再見》(又為《抵抗者》)中有一個細節(jié):衡陽抗戰(zhàn)期間,“我爹”黃抗日當排長,每犧牲一個戰(zhàn)士,排里那個和尚出身的士兵,便自動地、默默地給犧牲者做佛事,超度死者的靈魂升天。這個細節(jié),作家沒有渲染,沒有細描,但反復出現(xiàn),顯然是那個和尚的一片善心,是當時活著的在場抵抗者的共同心意和作家何頓心靈的復合式表達。文心生文膽,文膽生文眼,這個細節(jié)是《來世再見》的文眼,是解讀全書的總綱。而且,它還可能罩住了何頓的其它許多作品。
像黃抗日和當年的抵抗者一樣,何頓很看重生命的寶貴,但卻并不執(zhí)著于生命的價值與死后的解脫。類乎哲理式的意義追索或文人式的仰天浩嘆,何頓的作品中一概沒有,有的只是在生活表象的羅列中,顯示出來的普通人對待生死的普遍態(tài)度:無可奈何又不甘于無辜地白白死去。“如果還有來生,我們還在一起打日本鬼子!”這就是中國人當年骨子里的“勇敢”與“善良”,何頓在不露聲色中把它挖出來曬給大家。文如其人,只有內(nèi)心純凈善良的作家才能毫不經(jīng)意而又入骨入髓地展示出中國老百姓的純良本性。
何頓作品的善意首先表現(xiàn)為“普渡眾生”的宗教色彩的善心。無論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抑或道教,最終的目標都在“為求眾生脫苦難”。何頓雖然從來沒有過絲毫“救世主”心思,但眼中所見、心中所念、筆下所寫的全都是普通百姓。關心蕓蕓眾生,是他所有作品的題材特征和共同的情感取向。他的作品可分為現(xiàn)實題材與歷史題材兩類。前者寫改革開放年代長沙市民的生存狀況,代表作品有《生活無罪》《就這么回事》《我們像葵花》《只要你過得比我好》《黑道》等十余部;后者寫上個世紀長沙人生死抵抗日本鬼子的侵略與殺戮,主要有《來生再見》(后改名《抵抗者》再版)《黃埔四期》兩部煌煌大著,計百多萬字?;钴S于這兩類作品中的人物,都是底層的卑賤者,主人公中沒有一個達官貴人、英雄豪杰或巨商大腕。他熟悉的、關心的,褒揚的,都是地地道道的“賤民”,有的甚至是渾渾噩噩的“群氓”。他的為人也如此,即便成了著名作家,往來于他家的,仍然是青少年時代混在一起的朋友。后來有了微信,作為一個大作家,他還像無事的老人或天真的小孩,一個勁地為朋友伙計在網(wǎng)上拉票,沒有赤子般的善良之心,不可能這樣行事。
何頓作品流露更多的是世俗之善。所謂世俗之善,就是全世界普遍流行的善,它是“來自靈魂深處最真誠的同情與憐憫”。“憐憫之心,人皆有之”,對弱者的憐憫和同情,不分種族和地域,全世界善良的人們,都有此品性,故馬克·吐溫還說它“是一種世界通用的語言”。惡人絕不同情憐憫任何一個弱者,這種善,人們通常稱之為“菩薩心腸”,說得文雅一點,叫做“人類的大悲憫情懷”。何頓回顧他寫《來生再見》時說:“我寫小說從來不掉淚,眼淚仿佛與我無緣。但當我寫到廠窖大屠殺和著名的衡陽保衛(wèi)戰(zhàn)時,我那久違了的淚水涌現(xiàn)了,居然一次又一次地奪眶而出,掉落在我顫抖的手和冰冷的鍵盤上?!雹倜鎸θ跣≌叩耐纯嘣庥雠c無辜犧牲,涌現(xiàn)出的眼淚,絕對是善良文人悲天憫人情懷的自然流露。在這種悲憫情懷催化下,他筆下的小人物慢慢地站立起來,成排成行地聚集在我們的心頭。何頓說“生活無罪”,也就是說艱難而屈辱地“討生活”的小人物無罪,有罪的是把他們變成罪人的環(huán)境。種下龍種,有時也會收獲跳蚤,改革開放的時勢造出了許多英雄,但同時也造出魔鬼、貪官、黑幫。在長篇小說《黑道》中,何頓雖然忍不住對他筆下個別人物慢慢變壞而惋惜,但最終還是義無反顧地把罪犯送上了被審判席,甚至是斷頭臺。
何頓作品中不乏俠義之善。俠義出自正義,正義是善良的變體,凡善良之人必有正義之心,豪爽之氣,正直之舉。何頓筆下那些國民黨士兵,包括基層軍官,平日里雖有些摩擦,有些矛盾,面對日本鬼子,總能放下嫌隙,共同對敵。龍營長與黃抗日,黃抗日與那個想當將軍的班長,莫不是大敵當前,不惜生命的相互支撐。這俠義之心,同樣表現(xiàn)在作家何頓的身上。何頓之所以寫《來生再見》,寫國民黨抗戰(zhàn)中的普通士兵,就是出自打抱不平的俠義之心。在日常交往中,何頓發(fā)現(xiàn)那些抗戰(zhàn)老兵,為了國家民族曾經(jīng)艱苦備嘗、舍生忘死,做出了巨大的犧牲,可就因為一度是“國軍”而受歧視、遭冷遇、被遺忘。他們“是過去對侵略的抵抗者,同時也是現(xiàn)在被遺忘的抵抗者”。(《來生再見》封面語)可悲的政治狹隘性,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nèi),造成了極大的歷史不公!于是何頓開始作田野調(diào)查,歷經(jīng)數(shù)年,走訪數(shù)千抗戰(zhàn)老兵而成此書。何頓正義的勞作,對后來改善抗戰(zhàn)老兵的境遇肯定起了積極作用,但始作俑時的政治風險也是顯在的。作家不顧自身風險謀求公正,俠義之善生成責任心,使命感,生成大無畏精神,生成還原歷史真相,留住歷史公平的大書,這在當今作家行當中值得提倡,值得尊敬。
何頓是一個名作家,他作品中的善,主要體現(xiàn)為作家的良心與良知。任何一個作家,都有自己的是非觀、價值觀,都有自己的寫作立場,從而決定作家的良心與良知。作家藝術家的良心,已好久不提它了,含意似乎有些模糊,其實既簡單又明白:一是大節(jié)無虧,二是不放棄職業(yè)道德底線,否則便是無良作家。國難時期出賣祖國的漢奸作家,政治高壓時期出賣朋友和真理的投機作家,和平時期面對金錢出賣靈魂的貪腐作家,以及專事攻訐他人的黑幕小說家,都是大節(jié)有虧,放棄了職業(yè)道德底線的“無良”作家。這當然是善良的何頓永遠所不齒的。曾經(jīng)有人說他市民生活小說中的性描寫多了,有失作家道德水準,其實這是少數(shù)人的誤讀、誤判。不可否認,本世紀頭幾年,“身體寫作”一度聲浪很高,一些小說和詩歌,似乎回到了上個世紀的艷情小說,甚至有過之無不及:“惟敘男女戀愛之事,所寫皆淫蕩猥褻之意,游冶歡宴之樂,飲食征逐之豪,裝飾衣裳之美??芍^之好色而無情,縱欲而忘德。”(吳宓《論寫實小說之流弊》)何頓很不認同身體寫作,他的小說如實寫到長沙市民的基本生活欲求時,平實而嚴肅,頗有分寸。在他的筆下,兩情相悅,兩性相吸,以至于發(fā)生“關系”,是人的自然本性的自然顯露,是情節(jié)發(fā)展的水到渠成,既不污濁,也不神圣,“就這么回事”。 而且,在普通市民物質(zhì)與精神生活都匱乏的年月,不亂倫、不違法、不縱欲,夫妻間就不說了,即使是出軌,也是平民的一種生活狀態(tài),一種形而下的生活色調(diào)。在《黑道》《我們像葵花》這些似乎可以放開筆墨寫“性”的小說中,何頓并沒有放開來寫,沒有細致的場景鋪排和心理渲染,也沒有故意用空格挑逗讀者,更沒有翻來覆去將各類形態(tài)恣意呈現(xiàn),總是嘎然而止,或跳轉(zhuǎn)到下節(jié),另敘他人別事。性事書寫的平淡化,平實化,適可而止的分寸感,恰恰說明何頓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未突破過職業(yè)道德底線,恰恰證明了何頓是一個很富有藝術良心的作家。
如果說永葆良心是作家創(chuàng)作最起碼、最基本的要求,那么,擁有良知則是作家作品思想水平高超的必備條件。它體現(xiàn)在作家選材、布局、解讀、表達等一系列寫作過程中,并由此傳達出作家的人格、氣質(zhì)與精神境界。無疑,真正偉大的作家都是有獨立思想、獨立人格的卓爾不群的精神斗士,但我并不贊成今天的每一個作家、每一個知識分子都應是社會批判家,或是獨立不羈的持不同政見的另類。在法制還不健全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在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國度,一味地批評知識分子缺乏獨立思想,自由精神,責怪知識者沒有盡到社會職責,這要么是為當局開脫責任,要么是險惡地誘導純潔的知識者以身犯險。這方面,上世紀50多萬右派分子和各類知識分子的遭遇,還不夠警世嗎?我們既要防止知識分子精神的普遍墮落,也要肯定知識者的自我保護意識。就像打仗,一般應在保護好自身的前提下去消滅敵人。何頓就是這樣一個既能夠保護自己,又能堅持真理、伸張正義的富有良知的當代作家。
作家的所謂良知,就是作家是非觀、價值觀和寫作立場的體現(xiàn),作品中傳達出來的人生體驗,生活經(jīng)驗,社會識見,是非曲直,精神發(fā)現(xiàn),思想成果等,以及對這些真知灼見的堅持與維護,既具有作家個人的獨特性,又對社會、對他人普遍受益。何頓的小說由生活小片段組成藝術大章節(jié),最終構成完整的文學文本,雖然沒有刻意的思想闡發(fā),然而這格局中的精神亮點與思想光線仍時有閃現(xiàn)。讀他的《來生再見》時,有一個問題我想了好久:為什么要把時間打碎,把抗戰(zhàn)與20多年后的文革揉到一起來寫。僅僅是因為長篇小說首先是結(jié)構的藝術嗎?或者兩大歷史事件的時間對接,一個人物在兩大事件中的命運對照,這種結(jié)構方式有利于藝術濃縮,能產(chǎn)生巨大的藝術張力,能加大作品的密度?這些當然是何頓所要的效果,但僅此而已嗎?我以為不這么簡單。何頓把兩個具有很大共同性的歷史時段疊合起來,相比照著寫,就是為了透徹地揭露、無情地批判人本性中的惡。在《來生再見》及其他作品中,何頓小說的批判鋒芒,指向的都是惡人,惡事,惡行和丑惡的心靈。
何頓作品中所有的善與惡,都有具體的指向,不是哲學意義上的善。所謂哲學意義的善,源自亞里士多德的“四因”說,認定世界事物,皆由形式、材料、動力、目的四種因子而創(chuàng)生,比如造房子,依據(jù)已有的規(guī)劃,運用建筑材料和技術,憑借內(nèi)心動力驅(qū)使,造出合目的的房子,就是善?!八囊颉狈謩e稱為形式因(又稱本因),材料因(又稱物因),動力因(又稱動因),目的因(又稱極因),合目的則為善,既合目的又合規(guī)律則為美。換言之,合目的性就是哲學意義上的善。這也是西方文化的總根基、總圖式,就像“天、地、人”“金、木、水、火、土”構成中國古代文化的總根基、總圖式一樣。從“四因說”這一總根基出發(fā),后來的哲人們又從合目的性,引申出功利主義的善。不過,這關于善的功利主義理論,明顯帶有實用主義色彩。何頓既然無心于哲學意義的善,也就無意于功利主義的善。毛澤東也把善分為革命的功利主義和個人化的功利主義兩種,并公開承認,共產(chǎn)黨人是革命的功利主義者,凡是符合革命需要,對革命事業(yè)和人民大眾有利的,都是善。在無損于革命利益的前提下,也承認符合個人需要,對個人有利的善。顯然,何頓作品與這兩類功利主義的善都是絕緣的。他說:“我寫這本書,既不是討好當下政府,也沒打算討好遠在臺灣的國民黨,而是覺得老一輩人很了不起,他們在中華民族最孱弱和自己最無奈的時候,付出了很多,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雹诓粌H是《來生再見》一本書如此,何頓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沒有功利追求。他學的專業(yè)是美術,從業(yè)的是裝修,他轉(zhuǎn)換門庭搞文學創(chuàng)作,完全是出于一種本能的愛好,他個人的本性不由自主地決定了他后來毅然決然而又無比快樂地走上了文學之路。在他的小說中,只有真誠、責任,沒有虛偽、取巧,沒有掩藏著的私利追求,無形中又成全了他內(nèi)心的善,提高了他文學的境界。
注釋:
①②何頓:《來生再見·序》,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第3頁。
(作者單位: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
責任編輯 佘 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