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
電影《我的父親母親》創(chuàng)作于1999年,在世紀之交的時代變遷中,導演摒棄了對獵奇情節(jié)的追逐,而是以一種單純的情感表現(xiàn)反其道而行之,拍攝了這部“純真的電影”,講述了一個“中國味道的戀愛故事”{1},“在今天中國人身上,有很多實際的想法,在商品經(jīng)濟社會中,人們?yōu)槲镔|(zhì)利益奔忙是很現(xiàn)實的,人們的想法中,有很功利、很商業(yè)的部分,這些部分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還在逐漸擴大,正是針對這種狀況,我想在世紀末拍一個單純的愛情故事,這是我們對今天商品物質(zhì)社會不斷發(fā)展的一種想法”{2}。導演張藝謀的這種“想法”指向的是人們對“純真”的遺忘,而實現(xiàn)的路徑則是通過“回憶”,影片通過對昔日情景的審美的建構表達了創(chuàng)作者對本源之思的深沉懷想,充滿了詩意。這一點在當下看來,依然可以成為講述“中國故事”的詩學參照。
一、回憶的形態(tài):“不在場”視角與今昔并置
回憶,被西方美學視為“詩的根和源”,作為審美意義上的追尋,具備了藝術本體的意義。柏拉圖最早從本體論意義上對“回憶”進行了闡釋,認為回憶是人的本體、存在向過去理念的回歸。海德格爾則從存在主義角度對回憶進行了定位,認為回憶是藝術的本源,是一種對至高無上者的“道說”。海德格爾對回憶的描述是充滿詩意的:
“回憶,這位天地的嬌女,宙斯的新娘,九夜之中便成了眾繆斯的母親。戲劇、音樂、舞蹈、詩歌都出自回憶女神的孕育……回憶,眾繆斯之母,回過頭來思必須思的東西,這是詩的根和源。這就是為什么詩是各時代流回源頭之水,是作為回過頭來思的去思,是回憶?!眥3}
在海德格爾看來,回憶將被遮蔽的東西敞開,于人們的審美視域中回歸本源,形成永恒的美。
與西方美學對回憶的理性認知相比,中國美學則從意象范疇對其進行認知,認為其是一種審美情境或?qū)徝荔w驗?!斑@種情境或體驗,或是個人的親歷,或是歷史的呈現(xiàn),但都是鏡像性的,它帶著感性的、活生生的、充滿情感的特質(zhì),是過去通向今天和未來的連接點?!眥4}
《我的父親母親》以“我”的視角,回憶了父親母親相識相戀的純真愛情故事,以弱今重昔的表現(xiàn)方式營造了一個質(zhì)樸動人的詩意情境。
(一)“不在場”視角
身為駱玉生的“我”,在城里工作,接到父親突然辭世的消息后回家奔喪。父親是一名普通的鄉(xiāng)村教師,一生勤勤懇懇,認認真真。母親和父親相戀四十年,情深難舍,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把父親的遺體從縣城里抬回來,重走一次進村的路。母親的一片深情讓“我”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父親和母親相戀的故事,接下來的敘述采用了一種“不在場”的視角。
年輕時,母親招娣是村里遠近馳名的美麗女孩,城里來的駱先生到村里教書以后,她深深地被駱先生吸引,喜歡上了他。之后的日子里,送飯、派飯等每一次接觸,招娣都費盡心思,最終這番心意終于被駱先生察覺,兩情相悅。但駱先生被莫名打成右派,帶走了。駱先生沒有按照對招娣的承諾趕回來,后來聽說招娣重病,匆匆趕回來又匆匆回去了。之后,招娣開始了漫長的等待。駱先生終于回來,此后再未離開,兩人相愛四十年。
“我”最后按照母親的意愿,把父親抬了回來,父親曾經(jīng)教過的學生們都趕了回來,送自己的老師最后一程。
顯然,在父母年輕時的愛情故事中“我”是缺席的,“我”的回憶中融合了聽說和想象,“我”在進行敘述時也強調(diào)了這一點,比如,“村里人說來說去的,聽起來都像個故事了”,“小時候聽母親說起過,父親念書的聲音特別好聽”,“父親對我說過,他第一次到母親家吃派飯的時候,母親站在門口迎他,他記得母親扶著門框站在門口的樣子,就像一幅畫,他說很多年他都忘不了這幅畫”,“后來我聽鄉(xiāng)親們說,當父親真正和母親相聚的那一天到來時,母親又特意穿上了那件父親喜愛的紅棉襖,站在路邊等著父親。從那天起,父親就再沒離開過母親一步”。因此,這段回憶便不再只是對于記憶的一種簡單復現(xiàn),而是生成了新的情境,形成了新的感知。這種處理方式在張藝謀執(zhí)導的首部電影《紅高粱》中便已出現(xiàn),影片是以“我”的視角展開的故事:“我給你說說我爺爺、我奶奶的這段事,這段事在我老家至今還有人提起,日子久了,有人信,也有人不信?!薄靶拧被颉安恍拧钡碾p重可能意味著這段回憶其實指出了“另外一個塵世”:過去的世界不是封閉的,而是變得可以被感知,并指向了未來。
(二)今昔并置
《我的父親母親》采用了今昔并置的處理方式,影片收尾為“今”——“我”回家奔喪并最終按照母親的愿望將父親的遺體抬回村里,影片的主體部分則是對“昔”的回憶。影片對回憶的處理有三個特點:一是在處理上刪繁就簡,截取了父母四十年愛情生活中最初相識的那個“頃刻”——窗戶紙還沒捅破的時候;二是在色彩處理上大膽打破成規(guī),現(xiàn)實部分使用黑白色彩,回憶部分使用了彩色進行表現(xiàn),這種刻意的“顛倒”從審美層面超越了人們對于回憶的影像處理的認知;三是運用音樂不斷渲染氣氛,建構了感性的、充滿情感的情境。
二、回憶性意象:靜態(tài)意象與行動意象
影片由回憶形成的審美體驗是通過回憶性意象實現(xiàn)的。影片通過生動、鮮活的細節(jié),含蓄簡省的表達,建構了青花瓷碗等靜態(tài)意象、奔跑等行動意象。
(一)靜態(tài)意象
1.路
影片的英文片名直譯過來是“回家的路”,“路”的意象在片中被反復渲染。村口的土路是進村的唯一通道,也是母親第一次看到父親的地方。此后,母親多次奔跑在這條路上,等待在這條路上。這條塵土飛揚的小村土路承載了母親的夢想和期待,也是這段愛情萌發(fā)時的見證。父親去世后,母親執(zhí)意要求抬著父親重走這段路,也是對這份情感的一次倔強表達。路,成為愛情萌芽的見證,也承載了相濡以沫的熾情。
2.青花瓷碗
影片中的“青花瓷碗”是母親對父親的情感的象征。村里修建小學,每家每戶負責送飯,招娣用這個青花瓷碗盛裝著自己用心烹制的美食,只希望駱先生能吃上一口。駱先生到招娣家里吃“派飯”,這只碗里盛裝了招娣的一片心意,也成為兩個人的共同話題。駱先生突然離開,沒能吃上招娣包的餃子,招娣抱著裝滿餃子的瓷碗近乎瘋狂般追趕,最后不小心把碗打碎,卻不舍得把碗扔掉。最后,招娣的母親請鋦碗匠把碗鋦好,讓它成為了招娣的“念想”的承載,而這一行為本身也代表了母親對招娣的理解,當招娣發(fā)現(xiàn)被鋦好的碗,流下的眼淚意味著在她心里已經(jīng)和母親徹底和解。
3. 發(fā)卡
彩色的發(fā)卡是那個時代的稀罕物,更是駱先生和招娣之間的定情信物。當駱先生把發(fā)卡送給招娣,發(fā)卡就成了招娣最為珍視的物件。當駱先生突然離開,招娣弄丟了發(fā)卡,招娣的內(nèi)心世界通過那份難以言表的失落、急切尋找的渴望以及最終在小院里失而復得的驚喜展現(xiàn)了出來,不著一字,卻盡得韻味。
(二)行動意象
1.等待
影片講述的其實是一個純真的女孩愛意萌動、等待愛情的故事,含蓄和等待是這段感情的基調(diào)。影片通過對招娣的形體動作、特別是對招娣那張清純的臉進行了著力表現(xiàn),“我們用很多方法拍這張臉,比如我們要在山頂上拍這個演員的近景,平常我們一臺機器上去,一個攝影小組上去,再帶兩塊反光板上去就不得了了,這次我們將發(fā)電車和一堆燈拉到山上去,四五十個人圍著一個人的臉拍一個近景,這就是處理畫面的魅力”{5}。通過特寫、近景鏡頭組合段的處理,影片讓人們深深記住了招娣的臉,并從臉上、眼睛里讀出了招娣的期盼等待和純凈的內(nèi)心世界。
2.奔跑
在人物行動上,奔跑成為招娣的標志性動作,奔跑是招娣的青春活力的象征,也是她內(nèi)心深處豐富情感的外在表現(xiàn)。奔跑在山間,奔跑在村路上,招娣的情感在奔跑中慢慢郁積,也在奔跑中得到宣泄。影片對奔跑的表現(xiàn)形成了明顯的層次,招娣在路上等待多次,終于正面和先生相遇后,忸怩著離開,跑動中帶著孩子般的雀躍和欣喜。而當先生突然離開,招娣端著餃子奔跑在山間,緊張、急迫,突然的摔倒打碎了青花瓷碗,也讓心心念念的小愿望宣告破產(chǎn),這場奔跑則被賦予了悲情的味道。影片所展現(xiàn)的自然景色非常優(yōu)美,色彩鮮艷,招娣奔跑的身影與天地融在一起,結合影片的配樂,這段故事也成為宛如田園牧歌般的存在。而村子與外部世界的微弱的聯(lián)系,讓這處客觀存在幾乎與世隔絕,嵌入回憶的空間成為一處充滿了美好幻想的所在。若與導演的另一部作品《紅高粱》做簡單對比,《紅高粱》展現(xiàn)的是張揚著的青春活力,而本片表現(xiàn)的則是潤物無聲的情感韻味,表現(xiàn)手法各異,對人的情感沖擊卻異曲同工。
影片在對奔跑進行表現(xiàn)時多次使用了慢鏡處理,與動人的主旋律音樂共同完成了抒情化表達。慢鏡處理同時也被運用在了駱先生和招娣初次相見等關鍵情節(jié)點上,在完成敘事的基礎上著力進行了情感的抒發(fā)。
3. 織布
織布這一行動意象貫穿于影片的今昔敘述中。年輕時,招娣為修好的校舍織“紅”,這一行為因為駱先生的到來而成為朦朧情感的一種表達,遠遠超越了只有村里最美的女孩才有資格勝任此事的民俗規(guī)定??椇玫摹凹t”被置于房梁之上,仿佛招娣的心靈之眼“凝視”著駱先生的一舉一動,它也成為駱先生與招娣心意相通的情感寄托,陸先生多次阻攔為教室吊頂棚——那樣會把房梁和“紅”遮擋起來——的舉動便是明證。父親去世后,母親執(zhí)意要為父親織遮棺布而不是直接購買的舉動,延續(xù)了織布這一行為所攜帶的情感屬性,于是這一“復古”行為便同時帶有了儀式化屬性,與往昔的回憶共同形成了完整的意象。
在影片中,一些原本尋常的動作因為情感的注入也具備了意象性特質(zhì)。比如,送飯時,招娣惦記著先生能否吃到自己做的飯菜的遠遠張望;故意到學校門前的水井打水,一看先生要來,馬上倒掉重新打水的“小心機”舉動,以及先生的水桶被村民熱情搶走,先生沒能來打水時的滿臉悵然;先生到家里吃“派飯”時,招娣站在門口的等待,從鏡子里偷看的小動作、詢問先生是否認識這只青花瓷碗的問話,等等。
導演張藝謀在采訪中說道,“我在這部電影里還融會了自己對父親對老師的情感,影片拍攝了抬送父親遺體回家的場面,這里就滲透著我對父親的情感,兩年前我去意大利佛羅倫薩的時候父親去世了,等我回來的時候,家里就等我辦后事了,我隨著母親,帶著弟弟和臺灣來的親戚,去安葬父親”,“除了對老師的情感,更讓人難忘的那就是初戀,初戀時心動的感覺,每個人記憶中都有,不僅僅是18歲才有”{6}。電影中的回憶性意象,并非只是對往昔人與事的簡單復現(xiàn),而是創(chuàng)作者以回憶的形式對自己的審美理想進行的抒寫。在《我的父親母親》中,創(chuàng)作者截取了當事人敘述、他人傳說以及個體想象的過去時空中的“頃刻”,以投注著濃郁情感色彩的鮮活而生動的細節(jié),創(chuàng)造了回憶性的情境。這一情境是“敞亮”的,是自足的藝術境界,是人們夢想返回的精神家園。正因為如此,影片所蘊含的“中國味道”直至今日依然濃郁動人,其表現(xiàn)手法和詩學追求仍可成為當下電影創(chuàng)作的一種參照。
注釋:
{1}張明:《與張藝謀對話》,北京電影出版社2004年版,第170頁。
{2}{5}{6}張衛(wèi)、張藝謀:《<我的父親母親>創(chuàng)作談》,《當代電影》2000年第1期。
{3}劉小楓:《詩化哲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02頁。
{4}張晶、白振奎、劉潔:《中國古典詩學新論》,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67頁。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長春師范大學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