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國
吳立生在人行道上看到一張小卡片,上面寫著幾行字:本人王麗,28歲,豐滿迷人,嫁富商。丈夫因車禍不孕不育,眼看億萬家產(chǎn)無后繼承,為避免紛爭,特借探親之際,尋找體貼、健康、品真的男子求子共孕。若電話談妥,立刻匯定金30萬,然后安排住宿見面,體檢合格后簽約,有孕后,即刻付酬金100萬。(本著互不影響家庭的原則,簽訂保密協(xié)議,否則負(fù)法律責(zé)任,短信不回,非誠勿擾。)
吳立生一個字一個字地又咀嚼了一遍人行道的小卡片,看著上面的女人誘人的笑容和碩大的手機(jī)號碼,咽了一口唾沫。他四下里瞅了瞅,然后從口袋里掏出手機(jī)來,不知道怎么了,吳立生覺得按鍵的手指有些發(fā)木。對照著卡片,他驗證一下手機(jī)屏上的號碼有沒有錯誤,又轉(zhuǎn)動腦袋看了看周圍,確定真的只有他自己后,才把那個綠色的通話鍵按下去。那一下,好像他在大年集上第一次見劉桂芝,頭嗡嗡直響。電話聽筒里傳來“嘟嘟”的振鈴聲,仿佛一下下的重錘敲在他的胸口上,他感覺喉嚨發(fā)干,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又努力咽了一口唾沫,這時候,電話通了,聽筒里傳來一個女人嬌滴滴的聲音,“喂,您好,請……”女人話還沒有說完,吳立生鬼使神差地就慌忙把電話掛斷了,他像一個躲在暗處的小偷,似乎到處都有一雙盯著他的眼睛,后脊梁嗖嗖冒涼風(fēng)。
三輪車還老老實實地停在路邊,木制的連椅也安安穩(wěn)穩(wěn)地蹲在那兒,太陽在天上燃燒,蟬在樹蔭里嘶鳴。吳立生定一定神,把手機(jī)揣進(jìn)已經(jīng)磨掉皮的腰包里,端起三升的塑料水瓶狠命喝了一通,這才把心里的那團(tuán)火澆滅。雖然明火撲滅了,可煙還裊裊地冒著。他想:如果這事兒是真的呢?打一個電話就能得三十萬,別說孩子的學(xué)費(fèi),就連自己的房子,老娘的房子,都解決了。二狗子的二層小樓算個屁,付東國的帕薩特算個屁,還有那些叫他“老綿羊”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算個屁。他吳立生這輩子也不能白叫“立生”,五奶奶的“橫生娘子立生官”也不可能是白說的,即便是做不了官,財總該有吧。記得他曾按著自己的生辰八字,照《三命通會》比對過,書上也說他命有福星貴人。說不定這個“喂,你好”,就是他的貴人。
吳立生想著,點(diǎn)上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想:神不知鬼不覺的,就憑他這身體,讓一個女人懷孕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就算是懷不上,也丟不了什么。想著想著,他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小卡片女人,忽然從下往上過了一股極細(xì)微的電流,弄得他渾身不自在,直想尿尿。于是他便躲進(jìn)冬青樹后面去方便,眼睛忽然落在冬青樹上的一個蟬蛻上。金蟬這東西奇怪得很,沒蛻皮之前,不做聲不言語,一步一踱慢吞吞的,像烏龜;可一旦蛻了皮,翅膀噌噌地?fù)渖戎?,飛得比兔子還快。
吳立生在廢品收購點(diǎn)送下一天收的貨,回到家的時候,西北角的天空正集聚著黑壓壓的云團(tuán)。吳立生的家,是一套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的農(nóng)家院落。磚瓦到頂?shù)囊涣镂彘g正房,兩間土坯東廂房。他兩口子住正房西頭,閨女住東頭,老娘住東廂房。據(jù)母親說,東屋的年齡和吳立生一樣大,他就是在那屋里的土炕上出生的。母親說,那一年冬天來得早,立生爹把挺著大肚子的媳婦托付給五奶奶,和村里的青壯勞力,扛起鐵鍬推起膠皮獨(dú)輪車,到臨縣挖溝調(diào)河上工程去了。立生娘記得非常清楚,墻上的小喇叭正在播報三中全會召開的時候,吳立生的腳從她的身體里踹了出來。這一腳把接生的五奶奶的汗都給踹出來了,五奶奶說:了不得啦,家里來貴人了。立生娘折騰了半天,死去活來好幾回,才把吳立生生下來。五奶奶對立生娘說,橫生娘子立生官,你們家要轉(zhuǎn)運(yùn)了。于是立生娘就給他取了立生這個名字。果不其然,隨后的日子真的是越來越好。兩年后,村里分了地,又過了沒幾年,立生爹又承包了村里十幾畝荒場地。汗珠子砸下去,糧食長出來。家里有了兒子,立生爹日子過得就有勁兒,就算吳立生懶得橫草不拿豎活兒,當(dāng)?shù)牟还芏嗝蠢?,只要一看到兒子,滿天疲憊的烏云轉(zhuǎn)眼煙消云散。難怪劉桂芝說吳立生的懶是打小兒慣的,懶得像釘子一樣,白瞎一副眼鏡,屎殼郎不拱糞堆拱書本,裝有學(xué)問。
吳立生把三輪車放好,稍微愣了一會兒神,找出一塊帆布,把車苫好。這時,劉桂芝還沒有下班回家,老娘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他心安理得地在老娘那里又吃了一頓,洗了洗身上,然后打開電視,擰開小風(fēng)扇,躲進(jìn)蚊帳里看《三命通會》,可滿書上反復(fù)往外蹦的,要么是三十萬,要么是兩萬七。
這學(xué)費(fèi)的事,壞就壞在,前鄰居二狗子老婆那棉褲腰一樣松的嘴上。此前,日子原本都按班照眼地往前晃悠著。吳立生早出晚歸收廢品,劉桂芝在紡織廠上班,抄閑帶忙地拾掇拾掇家里地里,女兒初中畢業(yè)升入市一中,上高中,老娘看著家。可就在前兩天,劉桂芝聽二狗子老婆說,一中管理怎么怎么亂,教學(xué)質(zhì)量怎么怎么差,據(jù)說抽煙喝酒打架談戀愛開房,什么都有。二狗子打算花錢讓兒子上智仁學(xué)院,一年九千,三年兩萬七,一次交清。劉桂芝回家來一說,說得吳立生直撓頭。劉桂芝說:“你倒是放個屁啊?!眳橇⑸锪税胩欤f:“咱們家有多少貨底子,你還不知道???還問我?!眲⒐鹬フf:“問你行不行?前后鄰的住著,咱們就比人家矮一頭嗎?看她扯腔拿調(diào)的騷樣兒,我就來氣。”吳立生說:“師傅領(lǐng)進(jìn)門,修行在個人。咱們閨女能免費(fèi)上一中,學(xué)校好孬有關(guān)系,可不是決定因素,非洲窮,可酋長不窮啊,我覺得咱們家閨女在哪兒上——”吳立生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劉桂芝一口啐到臉上?!芭?,問你非洲了嗎?問你非洲了嗎?說的比唱的好聽,我看你就是怕花錢?!币妱⒐鹬ラ_了火,吳立生又照例繳槍投降,蹲在一旁悶聲抽煙。
第二天早上,吳立生打開門一看,外面下雨了。雨看著并不大,淅淅瀝瀝地,于是他又睡了一個回籠覺。再次醒來的時候,窗外的雨還在下,劉桂芝依舊橫躺在床上。劉桂芝穿了一件吳立生的舊T恤做睡衣,里面沒有穿內(nèi)衣,乳房在衣服下面頂起兩個凸點(diǎn)來。這凸點(diǎn)猛然點(diǎn)燃了他身體里一種原始欲望的火苗,在這火苗的映照下,老婆也顯得愈發(fā)嫵媚起來。可就在他正想吹響沖鋒號的時候,門外傳來老娘的呼喚。
“立生啊——立生,立生啊——立生。”
吳立生想裝作聽不到,打算繼續(xù)進(jìn)攻??赡赣H的呼喚不絕如縷。就在這時候,身子下面的劉桂芝猛地一翻身,一下子把吳立生從床上扔下來。嘴里還嘟囔了一句,“怎么就不死呢?”不知是罵吳立生還是罵立生娘。
“你干嘛呀你?”吳立生問。
“滾!”
吳立生的問題得到了劉桂芝一個嘎嘣脆的答案,心里倒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剛剛瞬間那鼓起的怒氣,被一個“滾”字輕輕一扎,撲哧一下,泄了大半。大平原上,吃棒子面高粱米長大的女人,可不好惹。骨子里生就流淌有大馬金刀的血脈,聲嗓高,力氣足。結(jié)婚生孩子后,更是掃光為姑娘時的羞澀矜持,說話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路都似乎要一步一腳一個坑。
吳立生從地上爬起來,點(diǎn)了一根煙,狠命地抽了兩口。他四下里瞅瞅,并沒有發(fā)現(xiàn)傘,只得隨手抓了一件雨披蒙在頭上,朝東屋喊著:“娘,啥事兒啊?”然后踮著腳尖冒雨向東屋蹦過去。
“娘,啥事兒啊?”吳立生走進(jìn)屋里問。
這東屋名義上是兩間,其實比一間正房大不了多少。進(jìn)門是灶臺,南面有大半間是土炕,便是吳立生出生的那鋪炕。三十多年的風(fēng)霜,已經(jīng)把灰塵和污垢布滿了每一個角落,灶臺的煙熏火燎把屋頂涂成一片黑色。墻上破舊紙花依稀還能辨別出大胖小子的模樣,土炕周邊掛著布制的墻圍子,半舊的被褥現(xiàn)在包裹著立生娘。房間唯一的家具是一件被格子,用磚塊墊起來,下面是立生娘打外面撿來的礦泉水瓶和碎紙箱,用一塊包袱皮兒蒙著??活^連著灶臺,現(xiàn)在吳立生就坐在灶口前的小木墩上,身后的土墻掉落了一大片,露出里面的土坯。墻縫里塞了一些棉花紙片玉米棒子之類的東西,那都是立生娘燒火做飯的時候從柴草里撿拾出來的。
吳立生把蒙在頭上的雨披掀下來,借著屋檐上流下的雨水洗了一把手,隨手拍了一下褲兜,發(fā)覺忘記帶煙了,伸手從母親炕頭枕頭下面翻出煙和火機(jī)來。點(diǎn)上,等一口濃濃的煙從他的嘴臉吐出來,這才發(fā)現(xiàn)頭頂上那點(diǎn)亮光不是電燈,而是房頂破了一個洞。
“雨這個下法兒,這是災(zāi)啊?!绷⑸矧榭s在墻角的昏暗里說。
吳立生傻呆呆地看著雨水從漏洞處墜落下來,在地上摔碎,又聚集起來形成一條徑流,像一條蜿蜒的蛇,慢慢地游走著尋找一個去處。當(dāng)?shù)诙鶡煹幕鹧姘阉邳S的手指灼痛的時候,他從木墩子上站起來,拿了一個塑料盆接在墜下的水流下面,說:“先將就將就吧,等天好了,找人拾掇拾掇。”將就將就,等,找人。這三個詞是他遇到問題的時候頻繁使用的,每次在劉桂芝面前使用,劉桂芝都會很直白野蠻地表達(dá)出對他的仇恨和通過與婆母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而置之于死地的急切渴望。
“你還是去地里看看吧,這是災(zāi)啊,這一秋的棒子棉花怕是保不住了,老天爺又要收人了吧?”立生娘說。
吳立生說:“等下雨停了我去看看?!彼终f了等,這次真的是需要等,因為門外的雨確實是在不停地下著。他抽完第三根煙的時候,塑料盆里的水就已經(jīng)滿了,他把水倒掉,說:“等會兒水滿了,別忘了倒啊?!闭f完,吳立生用手撓了撓頭,好像有什么話要說,可是沒有說出來。轉(zhuǎn)身頂上雨披,回自己房里去了。
劉桂芝還在床上睡著,身上橫搭著一件半舊粉色的毛巾被,側(cè)身朝外,散亂的頭發(fā)遮住了半邊臉。這剛才還激發(fā)起吳立生原始沖動的景象,誰知從母親屋里回來,短短的時間內(nèi),在吳立生眼中便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見吳立生回來,劉桂芝從床上坐起來,說:“孩子的學(xué)費(fèi)你到底怎么想的???”吳立生沒有做聲。劉桂芝接著又問:“你到底怎么想的???”吳立生答非所問地說了句:“我去地里看看?!彼麆傄_出門,劉桂芝從床上下來一把拽住他,說:“你看你這老綿羊的熊樣兒,你說到底咋辦???”
吳立生的腦袋幾乎要炸開了,可他除了蹲在門口狠命地抽煙,好像沒有其他可以做的。他知道,孩子上學(xué)這件事是他不能躲避的。一根煙抽完,他左手的拇指食指輕輕捻動將要燃盡的過濾煙嘴,三下兩下,便把煙嘴里面的過濾棉擠出一小截,然后用右手拇指食指指甲將其鉗住抽出來,再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來,用右手拇指食指把頂端捻幾下,稍微細(xì)一點(diǎn)后,慢慢塞進(jìn)左手空出來的煙嘴里。不到半分鐘的時間,他便做好了這樣細(xì)致的一項工作。他把接好的煙放進(jìn)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說:“我去地里看一下?!?/p>
等吳立生把煙蒂狠命地彈進(jìn)雨幕里,沉吟了一下,他對劉桂芝說:“要不我去付東國家問問吧?!?/p>
付東國是吳立生的高中同學(xué),就在鄰村,開了一家養(yǎng)鴨場。
吳立生披上雨披,扛著鐵锨,走出大門。他家門前是一條上世紀(jì)修的南北走向柏油公路,多年的碾壓,現(xiàn)在已經(jīng)傷痕累累,路面上兩道深深的車轍像兩根藤蔓,蔓上結(jié)滿了一個個大坑小坑。這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外加行路人的咒罵。村領(lǐng)導(dǎo)換了一撥又一撥,每撥上臺都信誓旦旦集資修,可最后結(jié)果是,坑越來越深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后面汽車配件廠走過幾趟運(yùn)料車,幾十輛斯太爾大翻斗子,來回這么一通糟蹋,上面殘存的一點(diǎn)柏油路面也被碾沒了,車轍足有半米深。村里組織人堵了幾回路,工地上才拉了幾車灰渣應(yīng)付鋪了一下。現(xiàn)在這條路是小坑連著大坑,大坑藏著暗坑。村里有人調(diào)侃說,這路日本鬼子都不敢來,埋地雷不用挖坑,埋下了鬼子也找不著。路西是引黃干渠,順著公路往北走不到二里路是吳立生家的地,夏天收了小麥種玉米,秋天收了玉米種小麥。吳立生剛結(jié)婚那幾年也搞過幾次改革,種樹苗,種芹菜,蓋大棚。但轉(zhuǎn)了一圈,還是又回到了起點(diǎn),玉米小麥。
時節(jié)已經(jīng)是白露,大片大片的莊稼靜默在雨幕里。草木的枝葉經(jīng)過一個夏天的積累,綠色已經(jīng)變得濃重,好像韶光已逝的徐老半娘特意涂抹的口紅和粉底。幸好遇到這雨,便如新浴后,平添了幾分滋潤光鮮。引黃渠和公路都已是汪汪洋洋一片水了,唯有岸邊的一排高大的白楊樹提示著它們之間的界限。母親在公路邊上種的一溜兒棉花,最底層的老桃子已經(jīng)有開的了,吳立生知道,經(jīng)歷這樣一場雨后,這些原本潔白的棉花就發(fā)霉了。雨滴敲打在手掌般棉花葉子上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不計其數(shù)的這樣聲音在吳立生周圍匯合成一曲轟然奏響的交響樂。吳立生想,老話說:七月十五定旱澇,八月十五定太平,都白露了,怎么還下這么大雨呢?難不成真的如母親所說有災(zāi)?吳立生在泥水里深一腳淺一腳地一邊走,一邊思忖。無意間,一回頭,看到東側(cè)沿路一排房子,自家的房子矮矮地蜷縮在那里,就像一個受氣的孩子,前排二狗子那黑灰色的二層樓像一個大大的鉛塊,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這時候,在吳立生腦袋里轟然響動的是四個字:養(yǎng)老護(hù)少。這四個字是五爺爺和他說的。那年他十七歲,上高一,周六放學(xué)回家的他晚上接替父親和五爺爺在玉米地里澆地看水泵。那一晚,他第一次喝了酒,也第一次從一個老男人嘴里獲知到一個男人的責(zé)任。半斤酒下肚的五爺爺用手搓著花生米的皮,說:“這做人呢,一輩子沒啥,就是養(yǎng)老護(hù)少,就要像秦瓊秦叔寶,馬踏黃河兩岸,锏打山東六府,孝母似專諸,交友似孟嘗?!边@“養(yǎng)老護(hù)少”四個字突破水泵噴涌而出的水聲,突破夜幕和玉米地交織而成的黑色壁壘,在他的心底激起一圈漣漪,有自豪,有激動,這要比他從書本上學(xué)到的干巴巴的字條來得厚實。而現(xiàn)在,這四個字卻如重錘,狠狠地敲擊在他的心頭。雨滴從灰蒙蒙的天上落下來,在吳立生眼中,好像都帶著字,要么寫著屋頂,要么寫著母親,要么寫著學(xué)費(fèi)。
吳立生第一個不想見的人,就是付東國。面對付東國的感覺很壓抑,壓抑里面還帶有一絲憤恨,恨命運(yùn)的不公。而今天,他卻必須要面對。
吳立生曾從集市的書攤上花三塊錢買了諸如《麻衣神相》《淵海子平》《周易預(yù)測》之類的書,回家來,照著鏡子,比著書,從眉毛到眼睛,從鼻子到嘴,看自己哪兒不對付??戳税胩欤l(fā)現(xiàn)原來是劉桂芝面相有問題。眉尾散亂主田宅破敗,鼻孔粗大主脾氣火爆。
付東國家的鴨棚離吳立生家沒有多遠(yuǎn),吳立生給付東國打了一個電話,付東國正好在家,等他進(jìn)屋的時候,四個簡單的菜肴和酒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付東國問他過來是不是有事,吳立生臉一熱,說沒事,下雨陰天的,過來坐坐。
兩個老同學(xué),也沒有那么多客套,東扯西扯地,不一會兒,一茶碗酒就進(jìn)了肚。等他把自己發(fā)現(xiàn)是劉桂芝面相有問題告訴付東國的時候,付東國紅著臉把酒杯一放,說:“立生,你也別嫌我說話不好聽,你呀,就是太懶。咱們一起上學(xué)的時候,你是學(xué)習(xí)委員,我是勞動委員,你是我崇拜的偶像啊。就拿立體幾何來說吧,每次都問你,更不要說解析幾何了,后來上數(shù)學(xué),我簡直就是聽天書了,可是你不一樣,一聽就懂。同學(xué)們都說你聰明?!眳橇⑸炎炖锏臎霭柝i頭肉咽下去,苦笑了一下,說:“你別笑話我了,我還聰明,聰明有啥用,還不是下了莊稼地。你看你,現(xiàn)在,開著廠子大老板,出來進(jìn)去帕薩特,你看我?!闭f完,吳立生把兩手一攤。付東國說:“立生,咱可是睡大通鋪一個被窩滾起來的同學(xué),我怎么會笑話你呢?你就是聰明啊,你還記得你在村后的地里蓋大棚種蘑菇養(yǎng)雞,我這個鴨場就是跟你學(xué)的呢?,F(xiàn)在種地,小家小戶的,利潤少,一年也就賺一季玉米棒子,一畝地千八百塊錢。所以頂家過日子,開門就花錢,要么出去打工,要么自己上項目。你這個腦子就是活,就是活。”吳立生聽著表揚(yáng),沒有說什么,端起酒杯朝付東國比量了一下,一飲而盡。酒流過口腔食道帶給他一道火辣辣的感覺,也攪起沉淀在他心底很多不愿意回頭看的往事。上學(xué)的那段時光確實是他生命里到現(xiàn)在為止最為輝煌的一段,那個曾經(jīng)畢恭畢敬在自己課桌前聽自己講解的人,此刻正對自己指手畫腳吆五喝六。偷眼環(huán)顧,付東國家的客廳,锃光瓦亮,剛剛進(jìn)屋讓座的時候,他就用半邊屁股坐了他家的沙發(fā),后來借口短褲被淋濕了,不舒服,換了一個小馬扎。
“立生,我今天這酒真的喝多了。他們都叫你‘老綿羊,我不這么叫,我覺得你不是,你茶壺煮餃子,心里有數(shù)。為什么呢?因為是你,因為我知道你聰明,我還知道你對我有恩啊,我忘不了你給我講題。立生,咱莊稼人的日子,就指著省吃儉用,就指著吃苦受累,人勤地不懶。你看我這鴨場,里里外外,還不是我和你嫂子兩個人忙活,雇人現(xiàn)在咱也能雇,可是一個人一個月怎么著也要開出兩千吧,莊稼人日子,塊兒八角的都要算。你剛剛說現(xiàn)在社會不行,我倒覺得挺好,從吃窩窩頭到現(xiàn)在喝酒吃肉,這才三十年。你說當(dāng)官兒的貪污受賄拉關(guān)系走后門兒,有,肯定有,可是那也肯定是少數(shù),關(guān)鍵的還是自己的實力和努力。你就像咱們畜牧局給我補(bǔ)助款吧,咱們市里十個名額,我就占一個,人家領(lǐng)導(dǎo)要看你實實在在的養(yǎng)殖數(shù)量。就說你現(xiàn)在收廢品吧,那就得早出晚歸,足秤足量,手腳干凈。其實做買賣最終還是做人,還是交人。你實實在在對人,人也實實在在對你,這買賣就需要養(yǎng)。三日打魚二日曬網(wǎng)不行,砂鍋子敲蒜一錘子買賣不行。這人活著就和莊稼一樣,麥子就長成麥子,玉米棒子就長成玉米棒子,都是辛辛苦苦風(fēng)風(fēng)雨雨長一季,可不能荒廢了啊。你看你這么聰明,你只要勤快一點(diǎn)就——”
吳立生就這樣靜靜地聽著老同學(xué)粗著舌頭絮絮叨叨地說,一邊聽,一邊自斟自飲。付東國說的這些讓他心里熱乎乎的,道理他也都懂,然而他早已在心里豎起了一道墻,他瞧不上,就像母親屋里那些飲料瓶一樣,瞧不上,弄一大堆也賺不了幾塊錢。聽著付東國越來越含混的話,他有幾次想昂然站立拂袖而去,可是他沒有。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身份是來借錢的,他必須要接受對方的嗟來之食。更何況,因為村北面正在興建的汽車配件廠占了付東國的鴨棚,據(jù)說賠給他好幾十萬呢,人家現(xiàn)在是財大氣粗的土豪,而自己呢?連形容猥瑣的范進(jìn)都不如??墒牵莻€“借”字,就像在肚子里生了根一樣,怎么也吐不出口。雖然吳立生知道回家迎接他的又是一頓臭罵。
成王敗寇,現(xiàn)在,那個幸運(yùn)的王又對他這個寇發(fā)號施令了。
“今天怎么沒有出去收呢?你這做買賣就要這樣,人家去的時候你去,人家不去的時候你也去,那才能賺錢啊?!备稏|國說。付東國心里真的替吳立生的日子著急,上面有病病怏怏的老娘,下面上學(xué)的孩子,一排房子擺著,就數(shù)他家的矮舊。今天置辦下酒菜,和吳立生說了掏心窩子的話,可吳立生還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有時候他真恨不得踹吳立生兩腳。
“下這么大雨,濕淋淋的,怎么收啊?你坐著說話不腰疼?!眳橇⑸卮鹫f。
“現(xiàn)在市里的小區(qū)都有地下停車場,和儲藏室連著,淋不著雨。再說,也有不怕淋雨的廢品啊,就是怕淋雨,你弄塊帆布蒙一下不就行了,我看你,就是使懶。”付東國說。
“不喝了不喝了,我去地里看看?!眳橇⑸鷴伋隽俗约憾愕姆▽殹?/p>
可不依不饒的付東國送出門后,還對著他的背影還是喊了一句,“你自己弄些名片,發(fā)一下,做事必須要用心啊。那些爛七八糟的書,也別看了,再好的命,也要人來活?!?
吳立生在雨中走著,拖著付東國對他沉重的囑托,拖著二狗子的二層樓的陰影,拖著劉桂芝的問題,拖著母親求助的眼睛。走著走著,忽然,吳立生狠命地掄起肩上的鐵鍬朝地上的水洼拍了下去。啪的一聲,水花四濺,看著那水四散奔逃的尸身,吳立生好像悶在水面下好久的人,突出破碎的水面透了一口氣,然而沒有半分鐘的時間,那水便又恢復(fù)了原樣,他又沉進(jìn)水里。眼前依舊是撕不開的雨幕。
吳立生邊走邊想,不知不覺,到了村北的路口。拐過村主任家的屋角,不遠(yuǎn)處配件廠高高的塔吊身影在雨中依稀可見。一只撐開的雨傘躺倒在主任家門口,吳立生看了看,停住了腳步,稍稍猶豫了一下,他俯身撿起來,放進(jìn)門洞里。
“干啥去?立生。”迎面出來的正是主任。吳立生說:“去地里看看水,看見傘,就送了進(jìn)來?!敝魅握f:“你別去看了,看不看都一個熊樣了,二狗子他們幾個也是去看水的,現(xiàn)在都在屋里喝酒呢,來吧,一塊兒進(jìn)來喝點(diǎn)兒。”原來主任剛剛出去拿酒,又拿酒又拿傘,顧不過來,就把傘扔在門口了。吳立生聽二狗子在里面,心里有些忐忑,說:“我不進(jìn)去了,你們喝吧?!闭f著轉(zhuǎn)身就想走。主任說:“俺們家酒里摻藥了嗎?你還是嫌菜孬呢?”吳立生說:“主任你咋這么說話呢?我怎么會嫌孬呢?我回去有事兒?!敝魅握f:“啥事兒?雞屎兒還是貓屎兒啊?不會是想媳婦了吧?立馬進(jìn)來,你這人就是不實在,和我你還虛頭巴腦地。”說著,一把把吳立生肩頭的鐵鍬奪下來,拽著他就進(jìn)了屋。
主任家也是二層小樓,迎門大客廳和付東國家一樣锃光瓦亮。茶幾旁已經(jīng)圍坐了四個人,只是正面的沙發(fā)還空著,二狗子就在沙發(fā)對面坐在一個馬扎上,腳邊擺著兩包雪花啤酒。大家見吳立生進(jìn)來,都站起來讓座,就連平日里見到他便翻白眼的二狗子也站起來,這讓吳立生心里多少踏實了一些。大家謙讓了一陣,最后還是沙發(fā)上的主任發(fā)話,安排坐下。吳立生偷眼看了看主任家的擺設(shè),大致和付東國一樣,區(qū)別有兩個地方。付東國家墻上掛的是書法作品,主任家掛的是山水。付東國家墻角擺了一棵高大的發(fā)財樹,主任家則是落地鐘,下面金光閃閃的鐘墜,咯噔咯噔地來回晃動著。吳立生擰手往口袋里一摸,想掏煙,可是眼睛看到茶幾上赫然擺著一盒蘇煙,他那放在黃金葉煙盒上的手猶豫了一下,從口袋里又抽出來,放在自己鼻子上。吳立生擰了兩下鼻子,然后就把手放在膝蓋上,放了大約半分鐘,感覺還是放在鼻子上舒服一些。抽煙的人,手指間如果沒有夾著煙,手放在哪兒都不舒服。
主任從蘇煙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遞給吳立生,隨手把火機(jī)丟過來。吳立生慌忙接過來,并且從自己口袋里掏出火機(jī)朝主任晃了晃,說有火有火。主任說:“狗子開酒,咱一家人里手趕車沒外人,也別弄盆弄碗了,一人一瓶飲吧,爺們兒幾個也過個下雨天。立生最近忙啥呢?還下鄉(xiāng)收廢品嗎?行嗎?要不你過來給我看兩天工地吧,后面配件廠調(diào)土,就記記數(shù),一天五十塊錢管吃。咱們這輩人,還就立生認(rèn)字多,字也寫得好。那天配件廠老總還送我一副字呢,咱都不認(rèn)識上面寫的啥。來吧,借著今天湊這么齊,到一半啊?!闭f著,拿起瓶子一仰脖,咕嘟嘟地喝了半分鐘。
吳立生不喜歡這個喝法,他覺得這個樣子很是不雅??墒乾F(xiàn)在一桌六個人都對瓶吹,單獨(dú)他出幺蛾子用杯子,也覺得不合適。他略微猶豫了一下,也抓起酒瓶嘴對嘴喝起來。這嘴對嘴喝酒簡直和灌沒有什么區(qū)別,尤其是這啤酒一出瓶口,連酒加沫,一股腦兒灌進(jìn)嘴里。吳立生原想慢一點(diǎn)的,誰料想喝了大半口,忽然感覺喉嚨眼一癢,急忙回頭,撲的一聲,一口酒嗆了出來,噴了一地。這下嗆得吳立生眼淚鼻涕滿臉橫流,再加上酒,淋淋漓漓弄了滿懷。他胡亂擦了一下,站起來找到拖把,把地上的酒漬反復(fù)擦了好幾遍。
看到他這副樣子,大家哈哈地笑起來。二狗子說:“老綿羊,你看你這副熊樣,這也就是幸虧在主任家,不和你計較,要是在自己家,劉桂芝還不得——”二狗子沒有把話說完,眼睛狡黠地對著其他人眨了一下,哈哈地笑起來。
吳立生對于素日里二狗子夾槍帶棒地嘲諷早已習(xí)慣了,二狗子也習(xí)慣了用這樣的語氣和詞語來和他說話。寬容從來只屬于那些勝利者,忍讓對于失敗者來說是懦弱??墒墙裉靺橇⑸睦锖孟裼幸还苫穑缇瓦_(dá)到了燃點(diǎn),哪怕是一絲空氣,它就能爆炸一樣。他不說話,再次拿起酒瓶,咕嘟咕嘟地喝起來,涼絲絲的酒匯成一股徑流,從他的食管穿過,帶給他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來不及咽下的酒從嘴邊溢出,順著脖子,流淌在他的胸前。吳立生要用一種方式來證明自己,證明自己不是老綿羊。
“嗬,兩個億?。 ?/p>
主任見吳立生和二狗子有些不對付,慌忙借著電視正在播出新聞三十分,把話題岔開。大伙兒也隨著他的驚呼,把頭扭向電視屏幕。然后就兩個億的錢有多么大一堆,那個人為什么要把那么多錢放在家里,還有誰家有那么多錢,這些錢能判多少年刑,等等這樣的問題展開了討論交流。主任也拍著胸脯表明自己的清白,痛斥那些喪盡天良的貪官污吏。屋外雨依舊在下著,天好像比上午更黑了。平素十瓶八瓶都不在話下的吳立生,今天很是有些不在狀態(tài),兩瓶酒下肚,頭便有些暈漲。
“老綿羊,最近沒聽見你老婆罵你???怎么?是不是看什么光盤了,長本事了吧?”二狗子說著,哈哈大笑起來。其他的人也笑起來。
“哼,娘們兒,兩天不打上房揭瓦,哼?!眳橇⑸f,酒精在血液里給了他說話的一些底氣。
“哈哈,這話說的,夠爺們兒,來,干了。”村主任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牛駕轅,驢拉套,娘們們兒當(dāng)家瞎胡鬧。這老話兒說得沒錯?!敝魅谓又f。
放下酒杯,主任嘆了口氣說:“只怕今年這牲口是用不上了,這水沒處排啊,排澇溝都被后面配件廠圍墻給堵了?!?/p>
“那,他們應(yīng)該賠咱們損失啊,是吧?”二狗子說,大家也七嘴八舌地吵嚷起來。
村主任咳嗽了一下,大家靜了下來。主任說:“按《土地法》規(guī)定,任何單位和個人,都不能堵排澇溝,如果因為這個產(chǎn)生減產(chǎn)和絕產(chǎn),單位和個人要包賠所有損失。可惜啊,咱們村缺個站著尿尿的啊?!?/p>
“走,找他去,走?!倍纷拥谝粋€站起來,其他人也站起來。吳立生也站起來。
“老綿羊你敢去嗎?小心回去你老婆罵你?。俊倍纷诱f,同時用眼角輕蔑地瞟了一眼吳立生。
“哼,不敢,國家法律都保證,還不敢?你看我的?!眳橇⑸f著,從門洞拎著鐵锨便闖進(jìn)雨幕里,像一個赴死的英雄一樣。
雨又開始下得大起來,雨水片刻間便打濕了他,他把貼在前額上的頭發(fā)用手往后梳理了一下,那一張瘦削的臉顯出一種男人的剛毅。酒精把血管里的血液已經(jīng)點(diǎn)燃,耳邊仿佛有雄壯的進(jìn)行曲在奏響。
“啊——!”
這是吳立生在怒吼。隨著這一聲怒吼,鐵锨重重地拍向水洼和下面的大地。整個世界都好像向他簇?fù)磉^來,那擠壓在身體里的污濁的氣息從他的眼中,從他的口中,從他的每一根毛孔里噴射而出,他從未感受到這樣的暢快淋漓。
雨中,配件廠進(jìn)料的大門緊緊地關(guān)閉著,吳立生走上前,雙手掄起鐵锨,朝著鐵門就打過去,一邊打,嘴里一邊喊道:“出來,有喘氣的嗎?有站著尿尿的嗎?”
咔——咔——咔——,鐵锨擊打鐵門的聲響傳出去很遠(yuǎn)。
砸了有十幾下,小門開了條縫兒,一個保安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了。
“啥事兒啊,老綿羊,老板不在,有事兒明天來吧。”保安說,因為吳立生來過幾次,村里有在工地上干活的,都知道他這個外號。
“明天,明天黃花兒菜都涼了,就今天,趕緊的,給你老板打電話。”
“吆嚯,”保安撇了撇嘴,說:“老綿羊啥時候長角了,我還就不打,你能怎么著?有種你把這門砸爛嘍?!?/p>
“地里莊稼絕產(chǎn)了,胡同出不來人了,胡同出不來人了。”吳立生怒吼道。“都是王八蛋,兩個億,坑我的錢。老百姓容易嗎?一年不就是落一季玉米棒子嗎?一斤棒子粒兒,一塊錢,一畝地,一千斤,多少錢?不就是一千塊嗎?兩個億,你的心得多黑???路邊撿塑料瓶子,一斤才賣一毛錢,跑多少路?。科呤嗟娜税?,容易嗎?喪天良啊!”吳立生越罵心里越來氣,越來氣身上的力量越足,揮動雙臂掄動鐵锨,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鐵锨和鐵門硬生生地撞擊,仿佛雷公電母一般。
“今天,我還就站著尿尿了?!眳橇⑸暗馈?/p>
見吳立生跟瘋了一樣,保安心里發(fā)虛了,慌忙說:“好好好,你等著啊,馬上就打?!?/p>
對方的退縮愈發(fā)顯出吳立生的威猛,兩股不同的酒精,裹挾著內(nèi)心積壓的怨憤在此時化作一股不可阻擋的熔巖流在他身體里亂竄。
咔——咔——咔——,鐵锨閃著寒光,切斷雨絲,捶打在大門上。淚水從吳立生眼中如決堤的洪水,暢快淋漓地滾滾而下,混著雨水,在他臉上肆意地流淌。
就在吳立生耀武揚(yáng)威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有一輛閃著警燈的警車開過來,停在后面不遠(yuǎn)的地方。那是鎮(zhèn)派出所的警車,對于配件廠,這鎮(zhèn)里重點(diǎn)項目打來的報警電話,他們哪里敢怠慢。然而此刻,小小的汽車發(fā)動機(jī)的聲音是驚動不了處于狂躁狀態(tài)的吳立生的。原來剛才保安就給分局打了電話報警了,還說明對方持有器械。所以這次出警,帶隊的副所長還是很謹(jǐn)慎。
雖然吳立生沒有看到警車,可后面跟隨的二狗子他們早就看到了,他們想招呼一下吳立生,可警燈忽閃忽閃地閃個不停,他們只好悄悄躲在十幾米開外了??墒蔷嚨拈T卻遲遲沒有打開,過了大約半根煙的工夫,才出來四個穿警服的人,一個持槍,三個持電棍,慢慢把吳立生包圍起來。
吳立生打著打著,忽然隱隱約約地感到有一絲冷,冷得有些怕人,因為四下里太安靜了。他一回身,猛然看到四個警察把他包圍了,其中一個還有槍。很自然的一個反應(yīng),他就把鐵锨在身前掄了半圈兒。這個時候,持槍的那個警察高喊道:“放下武器!”就在吳立生一愣神工夫,他感覺一只奇怪的手從他腰間伸入進(jìn)他的身體里,一把抓住了他的神經(jīng)中樞,并且死命地在掌心揉捏了幾下。他瞬間縮成一團(tuán),接著另外兩個電棍也在他背部和腿部釋放了相應(yīng)的電量。吳立生最后的記憶是警車上閃動的警燈。
二狗子他們縮著脖子,眼瞅著吳立生被三個警察架著裝進(jìn)警車?yán)?。模模糊糊地聽持槍的那個嘴里嘟囔了一句:“這鬼天氣,喇叭都被淋得連電短路了?!?/p>
兩周以后的一個早晨,村主任二狗子他們,開車帶著劉桂芝,在看守所門口迎接了吳立生。
“立生,你受苦了?!敝魅斡H切地和他握了握手。
劉桂芝沒有說話。她看著頭發(fā)更長更亂,人都小了一圈的丈夫,心里很心疼。吳立生看著眼圈發(fā)紅淚眼婆娑的老婆,心里也打翻了五味瓶。在里面的這十來天,在小屋里,面對著冷冰冰的墻,他想了很多事兒。很多想明白了,很多還沒有想明白。比如說眼前,劉桂芝這個平日里對他沒一句好腔兒的熊娘們兒母老虎,此時竟還有些楚楚可憐的樣子。
“立生哥,你真爺們兒,咱們村多虧了你,你是咱們村的英雄。你知道嗎?你被抓的第三天,每家每戶,就分了錢,主任還特意給你家多分了呢。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來調(diào)查,主任跑前跑后的沒少操心,說你家情況比較特殊,老人有病,孩子負(fù)擔(dān)重,你精神也不好。不但替你交了治安罰款,還把俺嬸子的屋也修好了。咋樣,在里面還好吧?”二狗子說。劉桂芝看著二狗子一臉的媚笑,感覺自己的丈夫從來都沒有這樣有男人味。
“里面倒也不咋地,就是晚上睡覺沒有蚊帳,讓蚊子咬死了都。”吳立生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在想另外一件事。他想,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按開電聲喇叭重新錄一遍吆喝。東邊的太陽已經(jīng)高高地升起來。他透過車窗,看到田野里泡在水里的莊稼已經(jīng)開始打蔫了。
到家后,主任單獨(dú)把吳立生找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問吳立生合同的事兒有沒有和別人說過。吳立生一臉詫異地反問:“什么合同?”主任說:“保安匯報的時候說你說土地合同出不來什么的?!绷⑸f:“我沒有啊,難怪看守所里警察也問我合同。”主任問:“那你怎么說的?”吳立生說:“我不知道啊,怎么啦?”主任說:“沒事沒事?!?/p>
看著吳立生出來門,主任馬上給鎮(zhèn)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說:“沒事,吳立生不知道配件廠占地合同的事兒,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保安聽錯了。”領(lǐng)導(dǎo)問真的不知道嗎?主任說真的不知道。領(lǐng)導(dǎo)說:“操,讓這小子嚇了一大跳,我也納悶,咱們幾個人定的合同,他怎么會知道呢?早知道不是因為合同的事兒,判他半年六個月的,是人不是人的,就到工地鬧騰,那還了得?!鳖I(lǐng)導(dǎo)心里還是有些犯嘀咕:大門保安給他打電話的時候,明明說吳立生咋呼“合同合同”的。
晚上,吳立生,這個劉桂芝眼中的老綿羊,如下山餓虎般兇猛??删驮谠葡F散的時候,吳立生的手機(jī)響了一下,是短信息的提示音。劉桂芝打開一看,大體意思是說:如果吳立生同意,就可以先預(yù)定一個地方,見見面。劉桂芝問這是誰,吳立生說不知道。劉桂芝騰地一下坐起來,就按信息號碼撥過去。電話通了,在吳立生一臉錯愕的注視中,話筒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喂,你好,——”
“好哇,你個老綿羊,背著我在外面找娘們兒?!?/p>
于是,大平原的鄉(xiāng)村小路上,一男一女,光著身子,上演了一場追逐賽。盡管濃濃的夜色緊緊地包裹著他們,可仍有幾個捉金蟬晚歸的人聽到了叫罵聲,用充電手提燈遠(yuǎn)遠(yuǎn)地照過來。臉面看不清楚,只看見白花花的身子,像兩只剛剛脫殼而出的金蟬。
次日清晨,一聲聲嶄新的喊話在城市的上空響動:廢品垃圾影響衛(wèi)生,高價回收足兩足秤,誠心誠意打掃干凈,實實在在找我立生。
打那以后,吳立生有句話老掛在嘴邊上:“再好的命,也要人去活。”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