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新
(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副研究館員 北京 100872)
一百多年來,在美國的一批著名大學中,對于亞洲尤其是東亞的研究蔚成風氣,有了長足的發(fā)展。正是由于這方面學術研究的需要和進步,才有了若干美國大學的“東亞圖書館”的建立和發(fā)展。斯坦福大學東亞圖書館可謂其中聲名遠播的一個。
一所大學的專業(yè)圖書館,是由于該大學的研究需要所催生建立的,也是由于某一特定時代的研究領域和興趣的形成、發(fā)展與變化而成長的。同時,又因科學技術的進步而與時俱進。美國斯坦福大學東亞圖書館(以下簡稱東亞圖書館)即是如此。它可能是美國多所著名大學中的東亞圖書館中的最年輕者,2001年建立掛牌,至今不過十余年;然而它又是這些東亞圖書館中的佼佼者。原因之一在于它并非“白手起家”。
眾所周知,1891年建成的斯坦福大學內,有一個聞名遐邇的胡佛研究所。它是美國的第31任總統(tǒng)胡佛于1919年建立的。這個研究所最早的名字就叫“胡佛戰(zhàn)爭圖書館”。1938年,為了真實反映該館文獻資料的典藏特色,更名為“胡佛戰(zhàn)爭、革命與和平圖書館”。1956年再改為今名“胡佛戰(zhàn)爭、革命與和平研究所”(the Hoover Institution on War,Revolution and Peace)。后來其中文譯名改名為胡佛研究院,但是英文名稱簡稱至今仍然是“the Hoover Institution”。胡佛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曾出任比利時救濟委員會主席,目睹了戰(zhàn)爭所造成的巨大危害,認識到教育后代了解戰(zhàn)爭、革命與和平等歷史知識的重要性。該研究所成立之初以圖書館為名,目的便是收集與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醞釀和爆發(fā)有關的歷史資料和文獻。
胡佛研究所創(chuàng)辦之初,正是美國的漢學/中國學研究(Sinology/Chinese Studies)轉型之際。此前美國在這一領域的研究遠遠比不上西歐,研究者主要為來華的傳教士,他們構成了當時美國“中國通”的主體。由于本土人才缺乏,美國的一些大學和研究機構,如哈佛、伯克利和菲爾德博物館等,曾經在20世紀初陸續(xù)從歐洲招聘了一些著名的漢學家,美國的漢學/中國學研究從此進入大學主導的學院化階段。此后,美國經濟起飛。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美國已經成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經濟大國,美國公眾對世界各國包括東亞的興趣日益增長。了解中國,研究中國的實際需要,促使?jié)h學/中國學研究在美國的大學和各類智庫、研究機構獲得了實質性的發(fā)展。到了1920和1930年代,在美國培養(yǎng)起來的本土博士逐漸成為學界的主力。胡佛研究所的東亞研究于焉起步,可謂恰逢其時。
1940年代,胡佛研究所的中文典藏開始長足發(fā)展,成為其下所設圖書館的中文典藏部。2001年,該部從胡佛研究所分立出來,成為隸屬于斯坦福大學的東亞圖書館。所以,斯坦福大學校園內只有東亞圖書館,始自2001年,但是其前身與胡佛研究所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實際上,不是胡佛圖書館從胡佛研究所分離出來,而是胡佛圖書館的一部分資料轉移給了斯坦福大學圖書館,建立起東亞圖書館,并對支持區(qū)域性研究,包括中國和日本研究的圖書資料的保管和收集進行了重新分工。這對于整個斯坦福大學的東亞研究大有助益。胡佛圖書館今天依然存在,只是規(guī)模很小,位于胡佛研究所旁邊的胡佛塔內。
斯坦福大學有一個名為Green Library的圖書館總館,下設約20個專業(yè)圖書館,東亞圖書館建立后,成為其中規(guī)模最大者。[1]東亞圖書館典藏書籍和文獻資料的主要文種為中、日、韓文(英文簡稱為C、J、K),占了全部館藏的80%。現(xiàn)在館藏書籍83萬冊,經過了將近一個世紀的積累過程。
對于館藏文獻資料的搜集積累作出過特殊貢獻的芮瑪麗教授(Mary Clabaugh Wright,1917-1970),于1948至1959年曾供職于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也是當時研究所下設胡佛圖書館中文部的首任主管。畢業(yè)于哈佛大學的芮瑪麗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東亞圖書館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1941年珍珠港事件發(fā)生時,她正與丈夫芮沃壽(Arthur Wright)一起在北京工作生活,曾遭日寇關押。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她受聘于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為正在策劃建立中的中文部收集資料。胡佛研究所的主要研究方向是當代世界的“戰(zhàn)爭、和平和革命”,當時的中國處于內戰(zhàn)之中,既為芮瑪麗收集相關資料提供了條件,也讓她的工作面臨著種種困難。她在中國內戰(zhàn)十分困難和復雜的條件下,將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創(chuàng)造力貢獻到相應的圖書資料采購搜集工作中,為了搜集有價值的書刊資料而不辭辛勞地出入中國政府各機關和其他部門,同各類圖書館和大學談判交換圖書資料,搜集到許多當代中國研究不可多得而又不可或缺的期刊、報紙以及其他刊物。1947年國民黨軍隊進攻并一度占領延安之前,她居然想方設法乘坐一架美國軍用運輸機飛抵中共中央的根據(jù)地,在戰(zhàn)亂中尋獲了大量中共在延安和其他根據(jù)地出版發(fā)行的報刊書籍。她此次冒死收集的一套中國共產黨機關報《解放日報》(The Liberation Daily),至今仍是美國僅有的最為完整的版本。1947年返回美國后,她設法得到了伊羅生合集,那是一組由伊羅生在1930年時擔任《中華論壇》(China Forum)編輯時收集的1920-1930年代中共地下黨的文件材料。[2]很快,她又同尼姆·韋爾斯(Nym Wales,即海倫·斯諾Helen Snow,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的前妻)達成協(xié)議,將韋爾斯合集出售給胡佛研究所。這個合集包括斯諾游歷中國西北地區(qū)時所收集的1930年代中后期中國共產黨的重要文件及其他相關材料。伊羅生和韋爾斯合集為后來世界各地的學者研究中共早期革命運動史奠定了基礎。胡佛研究所中還保存有中國共產黨早期領導的江西蘇維埃政府的文件,那是研究早期中共黨史的第一手資料,1960年已經由臺北當局研究機構制成微縮膠卷。(這批江西蘇區(qū)資料,胡佛收藏的是拍成膠片的。原件還在臺灣)。這些中文館藏文獻資料,在東亞圖書館分立出來之后,凡屬檔案文獻者仍存胡佛研究所,而紙質的書籍刊物則由東亞圖書館典藏,供讀者參考利用。
利用東亞圖書館的館藏資料,輔以斯坦福大學其他圖書館和胡佛研究所的文獻資料,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史,具有得天獨厚的便利條件。國內大專院校圖書館和地方圖書館不易見到的上世紀中葉的港臺書刊,包括國民黨當局遷臺之后出版的大型中文工具書,東亞圖書館所存甚豐,且書庫開架,便于利用。
試舉幾例:
1、中文報刊
創(chuàng)刊于1928年2月1日的《中央日報》,是中國國民黨機關報。1949年遷往臺灣,3月12日在臺北續(xù)刊。1997年7月起開始推出網絡版。2006年6月??某鲭娮訄?。這樣一份報紙,對于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意義不言而喻。東亞圖書館存有全套近80年的紙本《中央日報》。1959年3月10日西藏拉薩發(fā)生武裝叛亂,蔣介石認為可以借此助力其反攻大陸的事業(yè),乃于3月26日發(fā)表聲明,刊載于《中央日報》頭版頭條。此后臺灣當局與流亡印度的達賴集團成員頻繁聯(lián)系,來臺者或蒙蔣介石接見,《中央日報》也在一段時期內連續(xù)報道。這些史料,均可以在東亞圖書館查閱。
2、中文譯著
西藏和平解放前,不斷有外國人探險進藏,并留下了文字記述。一些西文的文獻史料或書籍,在民國時期或“文化大革命”期間就已譯成漢文,數(shù)十年甚或半個世紀之前已經有了中譯本,大陸學術界不詳,不斷再度翻譯,再度刊印,這樣的例子屢見不鮮。當然,有價值的文獻資料和著述文章,不妨有多個譯本。但是對舊譯文字有所了解,加以參考借鑒,總是可以提高譯文質量,并避免重復勞動。東亞圖書館因中文藏書豐富,可以開闊學者的眼界,達到事半功倍之效。
例如,奧地利人、納粹分子海因利?!す盏摹堵貌仄吣辍芬粫℉einrich Harrer,Seven Years in Ti?bet,Rupert Hart-Davis,London,1953),早在1950年代已有香港譯本。西藏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了袁世樸譯、馬連元校的譯本,書名譯作《西藏奇遇》。顯然,譯者當時并不知道境外早已有了《旅藏七年》一書的中譯本。[3]斯坦福大學東亞圖書館藏有這一譯本,可以兩相對比。
再如,十分著名的《美國外交文件》(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通常縮寫作FRUS),是美國政府自1861年以來編輯出版的官方外交文件集,至今已經出版了400余卷。初為每年一卷。隨著美國的發(fā)展強大,對外交往日益增加和頻繁,收錄的文件也日漸增多。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特別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美國參戰(zhàn),中美英結成同盟,共同抗擊日本軍國主義。美國在戰(zhàn)爭中給了中國人民和政府巨大的支持幫助,兩國政府間交往的增加自然形成了大量的文件。這樣,自1942年起,每年多卷的《美國外交文件》開始刊行中國分卷(FRUS,China,1942)直至3年后才與遠東分卷合并(FRUS,The Far East,China,1945)。其中1943年分卷因為內容重要,1957年出版后,即由臺灣方面編譯出版發(fā)行。國內學者由于信息隔膜,1990年代又將其中部分涉藏內容再行翻譯刊出。[4]
3、其他縮微膠卷資料
斯坦福大學東亞圖書館的中文館藏畢竟種類和數(shù)量有限,但是依托于校園內相距不遠的斯坦福大學圖書館總館(Green Library)、胡佛研究所的胡佛圖書館及胡佛檔案館,更加上各館內高素質的圖書館員和人性化的閱覽、復制設備,讀者往往能夠得到莫大的幫助,令其不同專題的學術研究得以高效進行。難怪有國內學者慨嘆,在這里工作一天等于20天。
再舉一例。我們知道,李鐵錚先生曾經在1956年出版了他的專著《西藏歷史上的法律地位》。此書最初為英文著作,是作者在其博士論文的基礎上完成的。時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西藏和平解放后不久,西方人對于中國的西藏了解甚少。有鑒于此,他專門選了此一“于祖國有用多些的題目”做畢業(yè)論文。[5]1953年用英文寫就此博士論文并通過答辯。1956年由哥倫比亞大學皇冠出版社印行。三年后,西藏發(fā)生武裝叛亂,十四世達賴丹增嘉措流亡國外,積極從事“西藏獨立”的分裂活動。當時,在涉藏問題上,僅有兩本中國人用英文寫就的學術著作可供西方人閱讀。[6]李鐵錚先生遂將《西藏歷史上的法律地位》修改再版,書名改為《西藏今昔》。書中對于充斥于西方的種種謬論和誤解進行批駁,并引用史料說明,美國政府歷史上始終認為西藏是中國的一部分。在1904年英屬印度政府發(fā)動第二次侵藏戰(zhàn)爭之際,美國政府出于維護“門戶開放”政策的目的,與英國政府進行交涉。這樣一條史料,李鐵錚書中譯本中注明出處為“(美國)國家檔案部,《大英指示》34卷,636-39頁,1455號。”然而先生所見并非原始檔案,乃系轉引自A·惠特涅·格里斯伍特的《美國的遠東政策》一書。[7]而格里斯伍特也未見到原始檔案,系轉引自《柔克義文件》。《柔克義文件》原件現(xiàn)今保存于美國哈佛大學霍頓圖書館,雖有部分內容已經上網,并不完整,而且大量檔案是以柔克義本人英文手書原件圖片的形式提供閱覽,不易辨識。[8]如欲查閱原始檔案,另外的一個來源就是縮微膠卷。這類資料雖然東亞圖書館無存,但是它在斯坦福大學的上級圖書館Green Library不僅保存,而且其圖書館員極為專業(yè),可以向讀者建議可能的資料來源,甚至具體的縮微膠卷名稱。實際上,美國國家檔案縮微膠卷中就保存了這條史料。[9]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美國國務卿海約翰1904年6月3日指示美國駐英國大使約瑟夫·喬特(Joseph Choate)在倫敦與英國外交大臣交涉,提醒英國政府,美國認為西藏是中國的一部分,十分關注中國的領土完整,擔心英國的軍事行動會改變西藏的地位,要求英國政府承諾不會把這一次軍事行動變?yōu)閷τ谖鞑氐拈L期占領,從而不會損害中國的領土完整。這樣一件原始檔案,對于我們理解20世紀初的中美關系與西藏問題,以及美國反對英國占領西藏的態(tài)度,顯然很有幫助。
2014年10月1日,在斯坦福大學約20個圖書館中有重要地位的東亞圖書館(The East Asia Li?brary)遷址完畢,正式對外開放,每天迎接300-400名來賓。東亞圖書館主要服務斯坦福大學從事東亞研究的師生,同時對外開放。當?shù)鼐用褚部梢詠磉@里讀書和查閱資料,但是只有本校師生可以外借書籍。[10]
擁有更大面積的已經喬遷新址的東亞圖書館一共三層:一層是擁有先進電子設備的自修室和文化交流中心;二層至三層是圖書館,附設會議室、語音室和多媒體教室。全館目前收藏有83萬冊以中、日、韓文為主的學術書籍,中國大陸和港臺的重要期刊報紙皆在館藏范圍之內,數(shù)據(jù)庫和電子書籍日益增多。2016年全館的購書經費為123萬美元。購買中文書籍電子資源近50萬美元。中文圖書43萬冊,并且以每年1萬冊的速度增加。在全美各大學的東亞圖書館中的排名,從21世紀初的第十幾位升至近年的前十位,發(fā)展很快。
附注:本文承蒙美國斯坦福大學東亞圖書館薛昭慧研究館員提供部分相關資料及最新數(shù)據(jù),謹致謝忱。
[注釋及參考文獻]
[1]參見邵東方薛昭慧:《斯坦福大學東亞圖書館及其地方志、地方文獻的典藏和利用》,中國地方志指導小組辦公室等編:《首屆中國地方志學術年會方志文獻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中華書局2012年版。
[2]伊羅生(Harold Robert Isaacs,1910-1986年),美國新聞工作者、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著有《國民黨反動的五年》、《中國革命的悲劇》、《亞洲殊無和平》、《美國的中國形象》等。
[3]亨利哈拉著,江鳥譯:《西藏七年》,香港火炬編譯社1955年版。
[4]聯(lián)合報叢書,《一九四三年中美外交關系文件》,聯(lián)合報社1962年版。吳景平:《美國外交檔案中有關中美英三國交涉西藏問題的史料選譯》,《抗日戰(zhàn)爭研究》1994年第1期。
[5]關于論文的選題與答辯經過,參閱李鐵錚:《敝帚一把——李鐵錚的晚年寫作和生平》,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80—181頁。
[6]Li Tieh-tseng,the Historical Status of Tibet,King's Crown Press,New York 1956(Tibet,Today and Yesterday,revised edi?tion ofthe Historical Status of Tibet,Bookman Associates,New York 1960)。另一本書是Tsung-lien Shen and Shen-chi Liu,Tibet and the Tibetans,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Stan?ford,California,1953。這兩本書都是在數(shù)十年后才由大陸學者譯出并公開出版。見李鐵錚著,夏敏娟譯:《西藏歷史上的法律地位》,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沈宗濂柳升祺著,柳曉青譯,鄧銳齡校:《西藏與西藏人》,中國藏學出版社2006年版。
[7]A.Whitney Griswold,the Far Eastern Policy of the United States,New York:Harcourt,Brace and Company.1938。該書第101頁注明引文出處系“Dept.of State Archives,Great Brit?ain Instructions.Hay to Choate,June 3,1904.Copy in Rockh?ill papers dated April 20”,可見作者亦未見到美國國務院檔案原文,而是轉引自《柔克義文件》。
[8]參見程龍編著:《晚清美國駐華公使柔克義涉藏檔案選編》,五洲傳播出版社2017年版,第4-11頁,前言,以及該書作者在2015年6月5日在京舉行的一次會議上的介紹。
[9]參見Diplomatic Instruction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1801-1906,Great Britain,Sept.2,1901–Aug.25,1904,F(xiàn)ilm Microcopies of Records in the National Archives Micro?film Publications,Pamphlet Accompanying Microcopy No.77 Roll No.93,the National Archives,Washington 1946。
[10]吳文津著張寒露譯:《北美東亞圖書館的發(fā)展》(The De?velopment of East Asian Libraries in North America),《圖書情報知識》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