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翔
張雍敬,初名珩,字珩佩、一字簡庵,別署風雅主人,清初秀水(今浙江嘉興)人。其人博學多才,工詩善畫,尤長于歷學和戲曲,著有詩作《環(huán)愁草》、《閑留集》、《靈鵲軒》等,今僅存《環(huán)愁草》,藏于清華大學圖書館;歷學著作有《定歷玉衡》、《宣城游記》、《蓋天算法》、《恒星考》、《西術推步法例》和《弦天立成》,今所存僅《定歷玉衡》;戲曲著作有雜劇《醉高歌》、《三分案》、《千秋恨》、《塵寰夢》、《昭君怨》、《碧桃花》、《再生緣》、《仙筵投李》、《賈郎續(xù)夢》,傳奇《祝英臺》和《十二奇蹤跡》,今僅存雜劇《醉高歌》一種。從戲曲界研究看,后人對曲家張雍敬的研究多集中在對其戲曲作品《醉高歌》及其評點文字的研究,且只是就事論事的研究,很少關照張雍敬的生平經歷,只有嚴敦易先生在《元明清戲曲論集》中依據張雍敬弟張翊清于康熙五十八年(1719)所作《醉高歌序》中稱其為“先兄”以及其好友潘耒的生平信息,推論張雍敬卒年在康熙四十七年(1708)至康熙五十八年(1719)之間。從歷學界研究看,即使有個別歷學研究者對其生平作了研究,但由于研究者掌握的資料有限,尤其未對張雍敬的詩詞集《環(huán)愁草》以及方志《新塍瑣志》等文獻進行研究,有些論斷尚待商榷。
依據張雍敬詩詞集《環(huán)愁草》以及《新塍瑣志》等文獻中收錄的關于張雍敬的資料可考知,張雍敬的一生經歷了“隱居鄉(xiāng)里”“獨走京華”“游歷天下—寓居杭州—倦游歸里”“歸里研治歷學—宣城游學”等時期。
在四十歲左右之前,張雍敬隱居其鄉(xiāng)里秀水(今嘉興)新塍鎮(zhèn),過著貧寒卻安逸的生活。其方外好友釋海鷗言其:“高臥衡茅四十春,青松為友竹為鄰。歌聲瑯瑯出金石,蕭然四壁忘其貧?!盵1]在此期間,張雍敬先學詩、再作曲,后學歷學。從張雍敬為自己的詩詞集《環(huán)愁草》所作的跋文中可知,張雍敬在十三歲開始學作詩:“珩舞勺時從南陽朱先生游,始學為詩,先生以為可教。貼括之余,時復與譚,未嘗不興起予之歡。迨謝業(yè)后,日益耽此,二十余年來,其朝吟夕詠者,不知凡幾,然興至則吟,過則置焉?!盵1]張雍敬曾從鴛水(今嘉興)朱南陽先生求學,其人或許是張的詩學啟蒙老師。初學詩的張雍敬作詩的興致很高,與許多人歌詠倡和,但從來沒有將自己的詩詞整理成集,隨寫隨棄,他在《閑留集自序》中言:
每初落稿,輒自狂喜,謂可不讓古人。再讀之而覺其弗如,三復之而彌覺其弗如。是以興會所至,未嘗不拈題命管而隨成隨棄,只自知其不足留也。且生平立志,不欲后于人,嘗謂我詩即佳,何如李杜,即李杜若矣,而世之稱者曰“李杜張”,第三人,我不屑也。文即佳,何如韓歐蘇,即韓歐蘇若矣,而世之稱者曰“韓歐蘇張”,第四人,我不屑也。而況廁我于古人之中,其位置不知幾何等乎,以故半生之中,東涂西抹,亦不知凡幾而未嘗存稿。[2]899
由上可知,張雍敬之所以作詩隨成隨棄,是不愿為人后。
到二十歲左右的時候,張雍敬涉足曲樂,曾作戲曲,他在《醉高歌自序》中言:“余弱冠時,雅好樂府,嘗作傳奇、雜劇十余種?!盵3]648張曾自評《醉高歌》,于《舟晤》一折的《總評》中,提及自己所作的除《醉高歌》之外的其他戲曲作品。不久以后,張雍敬放棄填詞作曲,改而學道:“既而學道,綺語是戒?!盵3]648所言之道,或許便是張雍敬一生孜孜以求的“歷學”。
在鄉(xiāng)里生活四十來年的張雍敬,決定去京城求取功名:“一朝忽為蒼生出,獨走京華挾奇術?!盵1]此次遠赴京師,張雍敬是志在必行,充滿期待的。其在離開家鄉(xiāng)時,作了一首詩《北游別故鄉(xiāng)親友》:
丈夫志四方,空老非吾素。蕭條行李輕,北首長安路。
握手一為別,斜日旗亭莫。談深忽長慟,雙淚落如澍。
男兒自有感,不因別離故。同此天地間,何論散與聚。
鶴性知難馴,樊籠寧久住。莼鱸正美時,待我蘋花渡。[1]
大丈夫志在四方,碌碌無為、空老于鄉(xiāng)并非張雍敬志向所在。雖對故鄉(xiāng)親友有依依不舍之情,但張雍敬還是以“不因別離故”、“何論散與聚”等看似灑脫的言語來寬慰自己與親人的分別感傷情緒。
此次北游京師,張雍敬以詩詞為日記,將一路所見皆以詩詞的形式記錄下來,《閑留集自序》中言“辛酉遠游,置簿擔頭為征游日記,凡朋友逢迎道里,遠近以至舟車,逆旅之費,皆備載之,而所有著作亦間次其中,為詩凡若干首,非留詩也,以日記而留。”[2]899結合張雍敬的生平,可知該辛酉年當為康熙二十年(1681)。此次旅途中,張雍敬寫下的詩有五言古風20首、七言古風4首、長短句古風8首、五言律詩44首、七言律詩48首、五言排律3首、五言絕句11首、七言絕句26首、詩余13首,共計177首詩作,后這些詩詞被整理成詩詞集《環(huán)愁草》。
然,獨走京師的張雍敬終未能如愿實現自己的抱負:“賦帝京調贈公卿大夫,間一不遇?!盵1]張雍敬的才華并未能被帝京的公卿大夫所賞識,于是決定離開京城,游走天下。
未得志于京城的張雍敬開始游歷天下,從他的詩詞集《環(huán)愁草》可知,他去了河南、河北、安徽、揚州、徐州、鎮(zhèn)江等地,作了諸如《易水懷古》、《謁信陵君祠》、《黃金臺》、《徐州道中》、《虞姬廟》和《羅敷廟》等記行詩。
后,張雍敬寓居杭州,“戊辰,與慈溪裘子未亭同寓西泠,見而喜之,加以評點,序而錫之,名曰《環(huán)愁草》?!盵1]此戊辰年即為康熙二十七年(1688),這一年,裘璉也寓杭州,于是裘璉得以讀到張之詩詞作品,并為之作評點,寫序。祝平一先生于2011年發(fā)表在《自然科學史研究》第4期的《中法殿軍張雍敬》一文中言《環(huán)愁草》成書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未言何據。但張雍敬的好友范必遇曾為《環(huán)愁草》作《序》,《序》中言:“一旦倦游,歸里盡吐其胸中之奇,自題曰《環(huán)愁草》,惠示于予?!盵1]落款為:“康熙癸亥桂月同學弟范必遇題?!笨滴豕锖ツ隇榭滴醵?1683),范必遇于方志諸資料中并無記載,或為張雍敬同鄉(xiāng)好友。那么,《環(huán)愁草》一書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或已成書,祝平一先生所言《環(huán)愁草》成書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的觀點或可商榷。
經歷年歲,張雍敬“倦游歸里”,將詩詞集《環(huán)愁草》給了方外好友釋海鷗:“余倦游歸里,辱聞公過訪,備道其績,愫愿得一見全稿,余愧無以應,則以《環(huán)愁草》示之,閑公懷歸,與同嗜者傳錄焉,于是始流副本于外?!盵1]釋海鷗將張之詩詞集拿與同好分享,傳錄,這部詩詞集的副本遂得以流傳于外。筆者于清華大學圖書館所見之《環(huán)愁草》或為釋海鷗等人傳抄的副本,因為在該抄本《環(huán)愁草》的最后附有釋海鷗為其作的《讀張簡庵先生〈環(huán)愁草〉喜而長歌賦贈》。
倦游歸里后,張雍敬開始潛心研治歷學:“是時余方攻歷學,一切翰墨事都輟不復作?!盵2]899張雍敬學習歷學或受到其父親的影響,其父曾對歷理有所言論,他在《定歷玉衡》卷一中記載:“先君子曰:‘古圣作《易》時,所見無非《歷》理,作《歷》時,所見《易》理,誠能見其所以一也。’”[4]447而至于張為何選擇歷學作為畢生之學,此亦與其本人的秉性之好強、不愿為人后有關。其弟張翊清在《醉高歌敘》中記載:
先兄立志甚高,必欲居世之第一而后快。以為吾詩詞雖佳,恐未之勝李杜秦周;文雖佳,恐未之勝韓柳王唐,即伯仲古人,而吾已居其次矣。思夫歷學自漢以來,圣道猶未盡明。此誠古今之絕學,而可以收其功,故畢生之力從事于此。[5]1667
張雍敬放棄翰墨事,專心從事歷學,是欲成中歷之第一人。他一生所著歷學著作頗多,有《定歷玉衡》十八卷、《宣城游記》一卷、《蓋天算法》、《恒星考》、《西術推步法例》和《弦天立成》,今所存僅《定歷玉衡》。據其好友潘耒(按:潘耒(1646—1708),吳江人,通歷學,與彼時歷學家王錫闡等人有交游。)所作《宣城游學記序》記載:“簡庵為人狷介孤潔……著《定歷玉衡》,主中歷為多,持以示余,余告之者,此道甚微,不可專執(zhí)己見,寅旭往矣,勿庵尚在,蓋往質之必當有進,簡庵毅然請行,索余書為介紹?!盵6]寅旭即是明末清初歷學家王錫闡,勿庵為彼時歷學家梅文鼎。張雍敬寫成《定歷玉衡》后,將之示以好友潘耒看,潘耒認為歷學甚為精深,不能只專注于自己的觀點,若與同行相切磋,或會更有收獲。而彼時王錫闡已去世,梅文鼎尚在,潘耒遂推薦張雍敬去往梅文鼎處研討歷學。王錫闡生于崇禎元年(1628),卒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由此可知,《定歷玉衡》寫成時間當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前。
梅文鼎為安徽宣城人,在潘耒的建議下,張雍敬訪梅文鼎,開始了他的宣城游學之旅。據張雍敬《閑留集自序》記載:“丙子冬,訪梅徵君,定九于宣城,適徵君客于皖,未得晤。旅邸無聊,乃復事吟詠?!接謱⑼恰!?,自宣城歸?!盵2]900即,張雍敬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初往宣城拜訪梅文鼎。此時梅文鼎正客于皖。他訪人未得,遂歸還。后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再次去了宣城,于康熙四十六年(1706)年歸鄉(xiāng)。對于此次宣城訪梅文鼎以求教歷學一事,張雍敬專門寫了一部書《宣城游學記》。惜,據《中國數學史研究》一書中收錄之白尚恕的文章《〈宣城游學記〉追蹤跡》記載,該書在文化大革命時期被燒毀,現僅存張雍敬好友潘耒為《宣城游學記》作的序,收錄在《新塍鎮(zhèn)志》中。
《宣城游學記》雖已佚,但我們可以推論該書寫成時間當在張雍敬自宣城回鄉(xiāng)之后,即康熙四十六年(1706)之后。而白尚恕先生在《〈宣城游學記〉追蹤跡》一文中依據梅文鼎生平事跡推論張雍敬去宣城與之切磋歷學是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至康熙二十八年(1689)之間,認為張雍敬《宣城游學記》及潘耒所撰之序成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至康熙二十六年(1687)之間,這兩個推論顯然是錯誤的。
在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張雍敬還評點了自己的戲曲作品,他在《醉高歌自序》中云:
庚辰歲,章子禹陶,從予問制藝法。予謂作文之法,其妙悉于傳奇。生、旦,其題旨也;……制藝之法,亦若是焉已矣。語次,因憶向之所作,當有猶存者,隨檢諸篋中,得《醉高歌》,《再生緣》,《千秋恨》《仙筵投李》雜劇四種,驟讀之而驚,以為此非詞家所能有也;再讀之,……。遙憶當時,杳如隔世,恍若三十年前作者一人,三十年后讀者又一人也。第覺當日所命之意,皆今日我意之所欲吐,當日所造之語,皆今日我口之所欲宣。欣賞之至,爰為評之點之,是天生我于三十年之前,使我即為實甫;留我于三十年之后,使我即為圣嘆,則亦造物之奇也。夫實甫、圣嘆,猶曰兩人如一人耳,而我則一人如兩人。
時人章禹陶向張雍敬請教制藝之學時,張雍敬以作傳奇法相比附,并將三十年前所作四種雜劇找出來。再次翻閱自己三十年前所作的雜劇作品,張雍敬認為皆符合他當下的創(chuàng)作理念,欣賞備至,于是便為之評點。他甚至將自己評點《醉高歌》之舉與金圣嘆評點《西廂記》之為相提并論,只是金圣嘆評點的是他人的作品,他是評點自己的作品。《醉高歌》為三本四折的雜劇,在體制上,確實與王實甫的《西廂記》異曲同工。從評點方法來看,張雍敬以八股文制法評點《醉高歌》,與金圣嘆評點《西廂記》的方法相似。金批《西廂》于順治十三年(1656)刊行,影響甚遠,筆者以為,張雍敬在戲曲評點方面或受到金圣嘆評點《西廂記》方法的影響。
從文獻資料可知,張雍敬一生曾與歷學家梅文鼎、方外友人釋海鷗、戲曲家裘璉有交游。
1.與歷學家梅文鼎的交游
梅文鼎(1633-1721),字定九,號勿庵,安徽宣城人,著名的詩人、歷學家。宣城梅氏家族是當地的世家望族。梅文鼎自小就深受祖父、父親的影響,對易學、象學頗為感興趣,后受其塾師羅王賓以及歷法大家倪觀湖的指點,對歷學的興趣越見濃厚,并將畢生心血都付之于歷學,著有《方程論》、《幾何補編》等。在仕途方面,他一生參加過多次科舉考試,但從未入仕做官,以布衣而終。
一生專攻歷學的梅文鼎在晚年期間的重要活動就是接見來訪的同好之人,張雍敬便是所言同好之一,他在好友潘耒的推薦下,前往宣城訪梅文鼎,后將此行寫成書《宣城游學記》,潘耒曾為該書作序,《序》云:
(張雍敬)重繭贏糧走千里見勿庵,勿庵大喜,為之假館授粲,朝夕講論,逾年乃歸,歸而告余,賴此一行,得窮歷法底蘊,始知中歷、西歷各有短長,可以相成而不可偏廢。朋友講習之益有如是夫!既復出一編示余曰:‘吾與勿庵辯論者數百條皆已剖析明了,去異就同,歸于不疑之地,惟西人地圓如球之說則決不敢從,與勿庵昆弟及汪喬年輩往復辨難不下三四萬言,此編是也?!痆2]899
由上可知,梅文鼎非常欣賞張雍敬。對于張雍敬“贏糧走千里”來與之探討歷學問題的舉動,他非常高興,并為其提供住處和飲食,以便與之朝夕講論歷學問題。在此次宣城游之前,張雍敬偏中歷而薄西歷。其弟張翊清曾言其:“明圣道,斥異說,闡蓋天九重,著天地七政恒星之里實盈縮,翕辟視差諸數,以窮渾天之原,為綱弦諸立成,以立勾股測算之本?!盵5]1667此言中的“異說”即是指當時被清廷所使用的西歷。而經過此次與梅文鼎切磋后,張雍敬方知,中歷、西歷各有短長,應將中、西歷法相互借鑒,而不能偏廢任何一方。此次宣城游學,梅、張二人共同探討了數百個歷學問題。通過分析疑問,化解異議,兩人最終只有一個異處,即:梅文鼎相信西人所言的“地圓說”,而張雍敬不茍同此觀點。可以說,此次張雍敬的宣城游學經歷,促進了梅、張二人在歷學領域的切磋,更加深了兩人的友誼。在兩人分離十年后,梅文鼎還作詩懷念張雍敬。梅之詩集《績學堂詩鈔》卷四“乙未年”條收錄其詩《懷張雍敬新城》:“短擎棐幾追隨日,瞥眼違離遂十年。安得伊人設疑義,相將抵掌共談天?!盵7]乙未年為康熙五十四年(1715),梅文鼎感嘆與友人張雍敬分別已近十年,難以再次與其共同探討歷學問題,梅對張的思念于一字一句間盡露無余。
2.與方外友人釋海鷗的交游
釋海鷗,字閑若,號臥云子,生于順治二年(1645),卒于雍正五年(1727)。本是吳江人,俗姓李。后進嘉興能仁寺,剃度為僧,致力于詩古文辭,著有《臥云詩集》,今佚。關于釋海鷗的生平,《嘉興府志》、《新塍瑣志》、《中華佛教人物大辭典》等書均有簡單記載。
釋海鷗非常了解張雍敬。這從釋海鷗曾為張雍敬的詩詞集《環(huán)愁草》所作的《讀張簡庵先生〈環(huán)愁草〉喜而長歌賦贈》中可看出:
新溪彈丸有奇士,簡庵張子行佩氏。乾坤囊括天地間,星斗羅藏掌握里。
男兒勛業(yè)只尋常,時俗文章何足齒。千古無多當意人,世間誰是君知己。
高臥衡茅四十春,青松為友竹為鄰。歌聲瑯瑯出金石,蕭然四壁忘其貧。
一朝忽為蒼生出,獨走京華挾奇術。遨游公卿不一遇,慷慨狂歌氣無敵。
太息奇才不見容,信是長安道途窄。仰天大笑出長安,負奇應為時人嫉。
吁嗟,誰拔簡庵風塵中,使之坎壈遭途窮。
寧知簡庵心曠如太虛,眼底不復有王公。
掉頭一去竟不顧,渺渺關河游子路。登臨攬勝發(fā)高呤,歔欷吊古興遙慕。
停驂寄跡武林間,西子湖頭朝與暮。丘壑移情歷漸多。云霞滿面看無數。
探幽到處恣留題,思若長江遠奔赴。奇山奇水逢奇客,奇趣奇情賦奇句。
湖山題遍生面開,歲晚天寒風雪催。
故園梅放遙相待,檢點奚囊歸去來。歸來江上一扁舟,裘敝囊空汗漫游。
天涯何處逢知己,奇詩一卷名環(huán)愁,錯落珠璣滿載歸,萬鐘失富輕公侯。
我為簡庵快,不為簡庵愁。假使身為廊廟用,經營王事無時休。
不過勛名耀一時,安能風雅傳千秋。簡庵簡庵切莫愁,茲游奇絕誰能傳。
方外晚弟海鷗閑若拜稿[1]
這首賦贈還被收錄在《中國地方志集成·鄉(xiāng)鎮(zhèn)志專輯·新塍瑣志》的“集詩”中,但收錄者漏抄了五句,這五句依次為:登臨攬勝發(fā)高呤、奇山奇水逢奇客、奇趣奇情賦奇句、錯落珠璣滿載歸、萬鐘失富輕公侯。于該賦贈中,釋海鷗大略復述了張雍敬早年在家的隱居生活以及后來的游走京師、游歷天下的經歷。在張雍敬“倦游歸里”后,釋海鷗拜訪張雍敬。張雍敬將《環(huán)愁草》示以釋海鷗。釋海鷗在讀了這部詩集后,一方面“與同嗜者傳錄”[2]899,另一方面寫了《賦贈》寬慰張雍敬,言自己“不為簡庵愁”,反為“簡庵快”。因為若是謀取了功名,做官為朝廷效力,那么就會終日忙于政事而無閑暇之時,“經營王事”只不過能名耀一時罷了,又怎么能做到“風雅傳千秋”。釋海鷗削發(fā)為僧,攻詩文或許也是為能將自己的“風雅傳千秋”吧。由這首詩可看出,張、釋二人是志同道合的友人。且在該詩中,釋海鷗言“高臥衡茅四十春,……一朝忽為蒼生出。”“四十春”雖為概數,但是結合張雍敬于康熙二十年(1681)為“蒼生計”而游走京師,或可粗略推測張雍敬的生年當在崇禎十四年(1641)年前后。
張雍敬還有一部詩文集,名《閑留集》。他的大部分詩文都收錄其中,包括上文提到的《環(huán)愁草》,今已佚。關于為何將該詩集命名為《閑留集》,張雍敬在《閑留集自序》中作了說明:“閑留集者,方外友閑若之所留也?!盵2]898即,該詩集不是張雍敬自己收集匯編而成的,而是釋海鷗為其收集匯編而成。
張雍敬為了不落人后,便從來不整理自己所做的詩詞作品,東涂西抹,隨寫隨棄。而這些詩詞都是由釋海鷗向其索要殘稿,將之整理成集的。每次張雍敬遠游歸來,諸如遠游京師歸來、宣城游學歸來,釋海鷗都會向張雍敬索要詩文稿,并作一番整理,分類保存,甚至還為其文、其詩作序。從釋海鷗為其收集詩作,并整理成集這一舉動來看,釋海鷗必然是欣賞張雍敬的詩詞作品的,他還曾寫詩《秋夜懷簡庵先生》以表達對張雍敬的思念??梢?,兩人友情之深。
3.與戲曲家裘璉的交游
裘璉(1644—1729),字殷玉,號蔗村,別署廢莪子,世稱橫山先生,浙江慈溪人,明清之際著名的詩人、戲曲家。他生于書香世家,裘氏玉湖樓是浙東有名的藏書樓,規(guī)模僅次于天一閣。其祖父和父親均是明朝官員。裘璉本人自幼聰慧,善詩文,九歲就應縣試,并取得第六的成績。但他仕途坎坷,直到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方中舉人,康熙五十四年(1715)中進士,彼時裘璉已經七十二歲。當了一年官后,于康熙五十五年(1776),七十三歲的裘璉乞歸故里。
裘璉少時雖以詩文著稱,但為后人所關注的,則是其戲曲創(chuàng)作。他一生作傳奇十二種,今存三種。裘璉同張雍敬一樣,他們的戲曲創(chuàng)作都是出于興趣使然,且在對待戲曲的觀念上有相通之處。裘璉將戲曲當做教化“愚夫匹婦”的一種方式,他于其傳奇作品《醉書箴自序》中論道:
今或人品之魏然者,姓名著于竹帛,節(jié)義播于詩歌,太史書之,天下重之,以傳后世而垂無窮,是亦足矣。然而學士大夫知之,不若愚夫匹婦知之。蘇子瞻、司馬君實之賢,雖婦人小子、農夫野老,無不聞其姓氏,咨嗟嘆息,以得一見為幸。彼豈復知有韓范歐陽籍甚于縉紳輩者乎?然而一時之愚夫匹婦知之,不若千萬世之愚夫匹婦知之。此蓋不易得也。學士大夫前言往行,未必皆極覽。縱有巍然特立者,抑或遺于耳目之外。學士大夫且然,況愚夫匹婦乎?如是而欲求后世無一人不知之,難矣。嗟乎!此《醉書箴》之所由作也。[8]
裘璉認為正史所載之事不僅要讓學士大夫知曉,更需讓“愚夫匹婦”知曉。而戲曲則是最好的傳道載體,明清之際的社會,觀劇之風盛行,借助戲曲搬演可使“愚夫匹婦”們了解綱常道德,進而達到教化他們的目的。在這里,裘璉將戲曲作為傳道的載體,而不是簡單的市民娛樂活動。張雍敬對戲曲的觀念與其異曲同工,張于《醉高歌》卷首《文體一致》一文中言:
凡讀一切古文、詩、賦、詞、曲,皆當以此法讀之。而未善讀文者,唯當先讀填詞,則眼到、心到、猶與文同。而口到一事,則神情音節(jié),自能如法。故入手最易,口到既得,則眼到、心到、亦與之俱得,蓋三者原屬一事也。故必先讀填詞,而后移此法以讀他書,則莫不善讀矣;即以讀法為作法,則無不善作矣。雖然,此言也出,世必將聞而疑之,謂夫填詞之與舉業(yè),不相通也。不知詩賦文詞有異體而無異理,作者亦只有一法而更無二法。[3]653
張雍敬將填詞作曲之法與作古文、詩、賦之法相關聯(lián),認為學習作文之法可以從學習填詞開始。詩、賦、文、詞雖然在體裁上不同,但是其中的撰寫之理是相通的。于此,張雍敬將戲曲作法作為學習其他文體作法的一種“教材”,而不再是人們用來消遣的娛樂方式。張、裘兩人對待戲曲都是從實用角度出發(fā)的,這或許與當時的時代風氣有關。
上文已言,裘璉與張雍敬曾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在杭州有交游。是年,裘璉為張雍敬的《環(huán)愁草》作評點、寫序,張雍敬感慨:“余謂此知己之精神所曾注也。”[2]899
在該《環(huán)愁草序》中,一方面,裘璉就詩作方面,縱論古今之詩,給予張雍敬的詩才以很高的評價:“余獲與問,交湖上得讀而評之,可以哀之而不傷,可以怨之而不怒,其真風雅之遺乎?!盵1]此言中的湖,該是西湖,裘璉在西湖之上得以讀到張雍敬的詩作,并認為張之詩給人以“哀而不傷,怨而不怒”之感,是真正的風雅之作,可見,裘璉給予的評價之高,兩人或因詩心而成為知己之交。另一方面,由詩及人,裘璉就張之“空走京華”一事,言:“假令簡庵性不懶、氣不傲,而肯折節(jié)于貴人之門,奔走于長安之道,亦安見其不遇,而簡庵不為?!盵1]裘璉認為張雍敬之所以不為公卿大夫所知遇,是因為張性格耿介,不愿屈服于貴族之門,他對張雍敬才華的賞識于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