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潔

去年這個時候，我在書店看到一本清新可人的日歷書。每一頁上都有幾句美麗的話，比如，“夏目漱石對東西方情感的表達有極深的理解，他曾告誡學生不要把英文的‘I love you，譯成‘我愛你，而應該是‘今夜月色真美麗”。看到這句話，我毫不猶豫地把它買了下來。

在家拆塑封的時候老公看見了，問是什么書。按照慣例，接下來臺詞應該像這樣：“一本日歷，好看吧？”“家里不是有日歷了嗎？”“家里的日歷哪有這個美？”“凈買些沒用的東西，多浪費！”“有沒有用你說了不算！”……

那天我心情不錯，臨時決定轉(zhuǎn)換一下思路，就微笑著把書遞給他，笑著說：“它叫《親愛的日歷》，很美的一本書，是送給你的?！闭f完就趕緊走開了，心里有幾分忐忑。他會說什么呢？最糟糕的是：“什么破玩意兒，我才不要呢！”稍微有點兒人情味兒的是：“你怎么想起買這個呢？”最有可能的是：“多少錢？”幾乎不可能的是：“親愛的，謝謝你！”然而半天沒動靜。我悄悄把頭探過去，見他坐在床沿上，一頁頁翻看著，什么也沒說。我松了一口氣，同時又有些淡淡的失落。

我把日歷書放在主臥電視柜的中央，旁邊時不時弄個瓶子插個花。我每天翻一頁，讀幾行詩，平淡的生活增添了幾分浪漫的滋味。有時我讀到喜歡的句子，也想跟他一起分享。

“你聽，‘愛，需要你回應/需要你直面我，直面你自己。寫得真好！是吧？”“嗯?！薄啊攀鞘裁匆馑迹亢眠€是不好??？”“好！”他一直盯著電腦里的報表，心不在焉。我把日歷書擋在他面前，“那你倒是說說看呀？”“你別打擾我工作行不行？我得掙錢養(yǎng)家，詩能當飯吃嗎？”太掃興了，原來根本是我一個人在唱獨角戲！我合上日歷書，賭氣把它扔進了電視柜的抽屜里，不想再拿出來了。

日子一天天過著，波瀾不驚。6月初的一個傍晚，我正在做晚飯，兒子跑過來問我：“為什么探索的是愛情的南方，而不是北方、東方或西方？”我一頭霧水。兒子拉著我來到臥室，指著書頁說道：“這首詩里寫的，‘用清晨的霞光/探索我們愛情的南方?！敝灰娔潜颈焕渎湓S久的日歷書，不知什么時候又回到了它原來的位置，攤開的日期是6月6日。

“是你放的？”“是爸爸打電話叫我放的，他說今天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日子。媽媽，是什么日子呀？”我鄭重其事地說：“是你爸你媽結(jié)婚15周年的日子，又叫水晶婚！”兒子拍著手歡呼起來，我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當老公幾天前說他要出差一周的時候，我失望極了，以為他忘了我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

兒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了，爸爸還讓我給你一樣東西?！彼掖遗苓M他的房間，拿來一個精美的小盒子，“肯定是爸爸送你的結(jié)婚紀念日禮物！”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先把兒子趕回書房寫作業(yè)，然后打開那個小巧的首飾盒—呀！是一枚翡翠吊墜，通透瑩潤。我努力抑制住驚喜的心情，趕緊看了一眼價格標簽，差點兒跳起來，隨即撥打老公的手機。

電話一接通，我忍著激動嗔怪他：“誰叫你買這么貴的東西？！”老公笑道：“這個吊墜你不是很久前就看中了嗎？當時還說我小氣舍不得買給你。怎么我真買了，你反倒埋怨我？”“沒有埋怨你，只是這么貴，你也不跟我商量一下！”這枚玉墜我是真喜歡，可為它花那么多錢，我也是真心疼。

“老婆，”老公的聲音從話筒里傳出來，聽起來像月亮一樣又明朗又溫柔，“當年我一窮二白，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法給你買，你照樣高高興興地嫁給了我。今天咱倆結(jié)婚15年了，送給你這個，我還覺得太薄了……”隔著電話，我有點兒臉紅。平時總嫌他不懂浪漫，可乍一聽他說出這樣的話，還真有點兒不適應。

“其實，你買的那本日歷書，每一頁的詩我都讀了。好些句子我都會背了。”他似乎喝了點兒酒，今晚的話格外多，“2月16日，你的生日，那天的詩就3行，對吧？”我拿過日歷書翻到2月16日，那天的詩是：我愛你/我只有我一個我/所以我只能愛你一個你?！斑€有，你看咱們兒子生日那天，那位以色列詩人寫的，‘從降生的一刻起/我們就開始燃燒/如是不已/直至那焰火/消逝，如煙。簡直就像是專門為我們而寫的！”可不是嗎？那一天，我們愛情的結(jié)晶誕生了，從此，愛的世界里多了一種最為珍貴、最為飽滿的語言。這或許是巧合，然而，倘若不用心去發(fā)現(xiàn)，會錯過多少令人驚嘆的瞬間？

他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訴說著、念誦著，他本是一個訥于言辭的人，記憶中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對我說過那么多的話了。而我就這樣默默地傾聽著、翻看著，不覺間已是淚濕臉頰，不知身在何處，直到兒子在門外大叫：“媽媽，鍋里的肉燒煳啦！”

老公出差歸來后，又恢復了寡言少語的常態(tài)，讓我?guī)缀醪桓蚁嘈拍翘旄医柙妭髑榈氖峭粋€人。有時我引用他那天說過的“語錄”來調(diào)侃，他總是否認：“我怎么可能說那么肉麻的話！”一臉義正詞嚴的表情。這使我認識到，像他這樣的人流露情感的波瀾，只能是可遇而不可求。即使我鄭重地戴上那枚玉墜請他欣賞，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不過，從那天起，那本日歷書便陪伴著我們的每一個日日夜夜，而且很多時候，是老公去翻頁的。

翻了一頁又一頁，轉(zhuǎn)眼秋天就過去大半了。一天，一位朋友向我推薦電影《相親相愛》，還鼓動我一定要跟老公一起去看。但我知道他不喜歡去影院看電影，就自己去了。影片結(jié)尾處，妻子對丈夫說：“我那天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男人的臉，我怎么都想不起來是誰。后來我想到了，是你年輕的時候！”我忍不住淚如泉涌，突然感到，一個人出來看這種電影，未免有些太寂寞了。

明知老公不會答應，但我還是決定第101次請他陪我去看電影。周末，我做飯，他拖地?！白罱嫌沉艘徊侩娪敖小断嘤H相愛》，我們一起去電影院看好不好？”我一邊炒菜一邊問道，心里不抱任何希望，根據(jù)多年的經(jīng)驗，他肯定會說：“過陣子愛奇藝就上線了，在家看多好！”我已經(jīng)想好了，他不愿意去就算了，以后我們一起在家里看?？傊乙欢ㄒ退窒?，無論用哪種方式。然而這次我錯了，傳到我耳朵里的居然是：“好的?！薄澳阏f什么？”我張大了嘴巴。他用力地一下一下拖著地板，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說‘好的?！?/p>

從電影院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我們挽手并肩而行，很久都沒有說話。我雖然是第二次看，但因為這次有愛人相伴，反而加倍體驗到那種直抵靈魂的震撼。這時，我聽見身邊人自語般低聲說道：“今晚的月亮真美?！蔽倚囊活?，同他一起抬頭仰望，只見一彎皎潔的新月懸在半空，仿佛有所期待似的在深藍的天幕上畫了半個括弧。我向天空伸出手，在那括弧后面寫下了6個字：謝謝你親愛的。那一刻我終于領悟，15年來，其實愛一直都在那里。

“我時常感謝有米/有水和陽光的日子/我也感謝愛情和好年華。我感謝窗外/偶爾飛過的鳥/感謝雨順著樹枝向下滴落?！?/p>

我還想感謝一樣東西，那就是我們親愛的日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