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龍
1
臨睡前,他又撥通了女兒的電話,迎接他的依舊是服務(wù)臺上的關(guān)機提示音。他對著話筒罵了一句臟話,便將手機扔到床頭,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也許,女兒再也不會回來了。臨走之前,她對著上天發(fā)出了毒誓,要與他斬斷父女關(guān)系。她收拾完行李,頭也沒回地離開這個破碎之家。他沒有攔她,只是站在房間內(nèi),透過玻璃,看著她的憤怒與決絕,整個人也無動于衷。再次看到女兒的照片時,他突然對今天在一怒之下所撂下的狠話后悔。當他沖出家門,跑到村東頭時,女兒已經(jīng)消失了。他撥打她的電話,剛開始時是拒接,最后變成了關(guān)機。他想打一輛出租車去追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發(fā)現(xiàn)只有五塊錢。他杵在寒風中,空氣中的顆粒敲打他的肺部。他嘆了口氣,邁著酸痛的腿,向家的方向走去。今年夏天手術(shù)時已經(jīng)取出了釘子,但如今,他依舊能感覺到那顆釘子在骨頭之間轉(zhuǎn)動的響聲?;丶抑螅谏嘲l(fā)上,面對著哄鬧的電視節(jié)目,無心觀看,又不舍關(guān)掉。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他又給女兒打了幾十通電話,收到的依舊是拒絕的聲音。臨睡前,他才關(guān)掉電視,深夜與寂靜同時將他圍困,而心中的巨石也慢慢地沉落海底。
他躺在床上,聽著爐中的火焰聲,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最后,他摸著黑,從柜子中取出白酒,打開瓶蓋,倒入杯子。他坐在黑夜中,一邊用酒灌醉自己,一邊又想理清混亂思緒。想到終極答案的前一刻,他撲通一聲躺在沙發(fā)上,而黑夜也立即裹住了他,領(lǐng)他進入溫柔的夢之鄉(xiāng)。
2
第二天睜開眼時,眼前的世界像是被光切成了無數(shù)碎片,而他整個人也四分五裂地癱軟在沙發(fā)上。他的頭仿佛灌滿了灰鉛,使了很大力氣才從自我的衰敗中爬了起來。他坐在沙發(fā)上,頭腦中像是布滿冷風的荒原,空蕩無物,又無處可棲。他試圖回憶昨夜的夢,但除了黑乎乎的天空外,什么也沒有記住。他原本以為夢是他最后的樂園,最后的安息地,但這一丁點的權(quán)利也被世界剝奪了。他突然站了起來,從床頭上拿起手機,撥打了女兒的電話。不出所料,迎接他的依舊是關(guān)機的提示音。
他放下手機,打開電視,然后去戶外簡單洗漱。
今天是農(nóng)歷年的最后一天。外面零星傳來炮仗聲、鑼鼓聲以及孩子們的嬉鬧聲。他沒有置辦年貨,更沒有買炮仗,購春聯(lián)。每一年的年關(guān)對他而言似乎都意味著某一種喪失。前年年底,他酒后開摩托車,拐彎時撞到了電線桿,摔斷了腿。去年年底,在一場撕破臉的雙人戰(zhàn)爭后,媳婦帶著小女兒離開了這個家,再也沒有回來。原本以為今年會相對太平一點,沒想到的是,大女兒也離開了他。如今,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再也沒有什么可怕的了。很多年前,他肯定沒有想到自己會淪落到如此地步。那個時代的天都是晴朗的,那個時代的人都是樸素的。而如今,他抬起頭,滿眼卻是冷冰冰的灰色景象。
天氣預(yù)報今晚有雪。不知為何,他仿佛期待這場雪已太過長久。
他回到房間,母親已經(jīng)把飯擺到了茶幾上:酸辣白菜、涼拌咸菜以及炒土豆片。他早已經(jīng)厭倦了這三樣菜,但還是拿起饅頭,哼哧哼哧地往嘴里塞,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止住心中的失落。母親盯了他好久之后,問道,童童也走了嗎?他抬起頭來,看著她,想要說些什么,最后只是點了點頭。不知是嘲諷,還是安慰,她又說道,這女子和她媽一個德行,白眼狼。聽到這話后,他把手中的碗撂在桌上,對她喊道,要不是你,我今天也不會走到這個地步。她沒有再說話,表情凝重,端著盛放玉米粥的碗,離開了房間。
對剛才所說的話,他有些后悔,但并不內(nèi)疚。如果不是母親的存在,如果不是她把這個家變成垃圾堆,她們肯定不會離開他,村子里的人也不會把他叫作垃圾王。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母親開始把外面的垃圾撿回家。他反對了很多次,但到最后,總會妥協(xié)。因為母親會把賣掉的垃圾錢分給他一部分。剛開始的時候,他要她的錢還會有些愧疚。后來,他習(xí)慣了這種愧疚,也習(xí)慣了院內(nèi)堆起的垃圾。
也許,是從父親去世的那刻起,他們的生活就開始轉(zhuǎn)航,開始迷失,慢慢地走向破碎般的虛無。事到如今,他對當年父親離開的場景也歷歷在目。當時,他和母親正在麥地里除草,忽然聽到了鄰居張叔急切的喊聲。他就有種不祥的預(yù)感,而這種預(yù)感很快得到了驗證:父親騎自行車過十字路時,被突然沖出來的四輪車撞倒在地,車從身上碾了過去。聽到噩耗后,母親當場昏倒在地,整個人像是摔碎的瓶子??匆姼赣H尸首的瞬間,他突然感覺自己體內(nèi)一部分也隨之死去,另外一部分卻急速成長,突然明白自己要撐起整個家。
葬禮的時候,三個姐姐如同失魂的野鬼,肉身像是浮在空中,而連綿的哭聲似乎是她們活著的唯一特征。他沒有掉一滴眼淚,沒有悲痛,沒有絕望,只有一種強烈的喪失感,好像死神把他的命也拿走了一部分。葬禮結(jié)束后,他晚上獨自站在泡桐樹下,對著空蕩蕩的院落哭泣。只有母親和樹聽到了他的軟弱與恐懼,而那棵泡桐是他和父親共同栽植的,說好的要一起在樹下飲茶下棋,然而一次都沒有去做。之后,他們表面上又繼續(xù)過平靜的生活,然而一切都悄然變化:母親開始撿垃圾以換些零花錢,而他則開始拜師學(xué)木匠活。
3
父親死的那年,他剛滿十八歲。那一年的時間顯得特別臃腫漫長。此時此刻,他突然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只知道自己隨時都在為死亡做準備。等他在心底算出自己的年齡時,眼前的玉米粥都涼了下去。他揚起頭來,將剩下的半碗稀粥一飲而盡。之后,他把茶幾上的碗筷端到廚房,放在案板上。母親又出去撿垃圾了,而他則不想去任何地方?;蛘哒f,他也沒有什么地方可去。很多人看見他這個垃圾王便會繞道而行。他以前是有朋友的,他也是受人歡迎的,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那些笑盈盈的人一個個哭喪著臉,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不見。
再次回到房間,他無所事事,又不想看電視,于是從抽屜中取出相冊,翻看過往的時間。首先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四人合影:媳婦麗珍牽著大女兒童童的手,他抱著小女兒欣欣,他們身后是盛夏午后的游樂園。這張照片是五年前拍的,那時候,每個人臉上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來喜悅。如今,他只體會到苦澀的滋味,再也沒有遇到過真正的快樂。
我為什么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他問自己。他在心底搜索著各種答案,然而,往事不提供答案,只提供那些破碎的、似真似假的畫面。他觀看那些畫面,像是打量另外一個人的生活。他想要知道自己的生活到底從哪一步開始出現(xiàn)了問題,開始變質(zhì)變壞。endprint
也許是在十七歲那年,在決定輟學(xué)回家的那刻起,他的生活就一步步地走向深淵。那個時候,他還在上高二,除了數(shù)學(xué)之外,其他學(xué)科的成績還很不錯。當時,他心中憋著一口氣,一心想要考上大學(xué),擺脫農(nóng)村,去城市生活。然而,他的夢很快便破碎成灰。當時在去學(xué)校前,他想跟父母要一些生活費。母親沒有說話,只是把一罐咸菜與一包饅頭裝進他的書包。父親把熄滅的旱煙放到桌子上,整個灰暗的房間顯得更加逼仄難聞。雖然只沉默了短短幾分鐘,但很快便消耗了多半的熱情。之后,父親說,屋里一毛錢也沒了,你再撐一撐。
他沒有說話,背著書包,蹬著自行車,離開了家。
每次,他大概要騎兩個小時的自行車才能到學(xué)校。然而那一次,他卻覺得前方的路特別漫長蜿蜒。路似乎永無盡頭。如果有盡頭,盡頭也只是灰燼。在獨自去學(xué)校的途中,天漸漸地暗下去,周圍偶爾會有寒鴉在歌唱,而他的心盛滿了黑夜。那是他生活中最煎熬又最黑暗的一次長路。等到學(xué)校后,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他心中的黑暗卻被一些微光照亮了。他似乎看清楚了未來的路。
周一上午,期中考試的成績公布了,就貼在學(xué)校的公告欄。他的總成績位列年級的前十名,而那也是他最好的一次成績表現(xiàn)。之后,班主任找他談話,寄予厚望。像往日一樣,他只是一味地點頭,并沒有多說一句話。他原本想要說出自己生活上的困難,但僅存的自尊心讓他選擇沉默。周四的午飯,他吃完了所有的咸菜與饅頭。一直熬到周五放學(xué),他什么也沒有進食?;丶仪?,他把床上的被子與枕頭交給了下鋪的同學(xué),然后把剩下的東西都打包回家。他沒有和舍友們解釋什么,只是帶著沉重的心選擇回家。他再也不打算回校學(xué)習(xí)。
回到家后,他一口氣吃了四個饅頭,兩碗包谷粥,心中的怨氣也消散了一大半。之后,他才把自己輟學(xué)的決定告訴了父母。母親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只是把碗筷端了出去。父親也沒有說話,掏出一根煙,遞給他。之后,父親幫他點燃了煙。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抽煙,整個肺部像是被石頭堵住,憋著氣。他們面對著面,沒有言語,而他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抽完了煙。父親說,從今個開始,你就是大人了。
那個夜晚,他失眠了。他睜著眼睛,觀看眼前的黑夜,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處。等曙光再次降臨時,他卻進入了睡眠。
直到如今,他對當年的那些場景記憶猶新,反而對眼前的事情往往記不住。也許,這就是衰老的征象。他點燃了一支煙,想起父親當年那支煙的味道。但是,他卻想不清楚父親的神態(tài)。他坐在沙發(fā)上,仍舊翻看舊照片,試圖尋找出蛛絲馬跡。然而,過往的時間像是立在他面前的迷宮。他已經(jīng)找不到來時的路,也看不清楚未來的方向。
4
輟學(xué)的那段時間,他整日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害怕看見人,害怕遇見光。他看到自己不斷地后退,一直退到無路可退。以前,他想永遠地離開這個破村莊,諷刺的是,最后卻像是怪物一樣被圈住,無法掙扎,也無力掙扎。他過于敏感了。別人無意間的一句話,甚至是不解的眼神,都會刺痛他脆弱的心。但是,他不得不出去干活,不得不面對自己的處境。以前,他夢想成為醫(yī)生,或者是法官,然而,除了當農(nóng)民之外,他已經(jīng)沒有了其他的路。從小到大,他骨子里看不上農(nóng)民,瞧不上他們的愚蠢與貧窮。為此,從小學(xué)開始,他就勤奮學(xué)習(xí),努力擺脫周圍的環(huán)境。可笑的是,他最終還是沒有擺脫命運的詛咒,成為自己所嘲諷的那種人。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異類。剛開始時,他還保持著學(xué)生時代的習(xí)慣,喜歡學(xué)習(xí)和閱讀。在農(nóng)活之余,他開始去縣城的圖書室借書,開始讀文學(xué)書,并且沉溺其中,無法自拔。文學(xué)為他提供了短暫的精神避難所,而他可以與戶外的庸俗生活產(chǎn)生距離感。后來,他用省出來的錢,從郵局專門訂閱了兩份文學(xué)雜志。每次拿到雜志后,他都像是一個圣徒拿著放大鏡,從頭讀到尾,生怕遺漏其中任何一個細節(jié)。他讀書越多,越看不上周圍的人,心中的石頭也因此越來越沉重。他一直感覺有種神圣的東西在召喚他。
父親去世的第二年,他把自己的絕望變成一個短篇小說。寫完后,他又反復(fù)修改了三遍。隨后,他便按照文學(xué)雜志上的地址,把手稿寄給了編輯部。剩下的日子,他用閱讀來沖散他心中的焦灼,這種焦灼來源于心中無望的等待。等待越久,心中的光也越加黯淡。半年后,他依舊沒有收到任何消息。但是,他并沒有為此而死心,反而更激發(fā)了他創(chuàng)作的熱情。接下來的幾年里,在忙完農(nóng)活之余,他總是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悶聲悶氣地寫小說。除了母親之外,沒有人知道他寫東西。五年之內(nèi),他寫了二十二個短篇小說,全部都寄了出去,最后卻沒有收到一個回復(fù)。在曠日持久的等待中,他的心裝滿了鉛,熱情也最終熄滅。
一個午后,他突然厭倦了封閉的空間,厭倦了閱讀和寫作,更是厭倦了自己。于是,他走進廚房。母親站在案板旁切白菜,火焰的舌頭從爐灶中吐了出來。也許是火激發(fā)了他心中暗藏已久的熱情。于是,他再次回到房間,把所有的稿紙都抱在懷中。之后,他把那些稿紙統(tǒng)統(tǒng)扔入火中。他的心中同時升起了毀滅與重生的雙重快感??粗切┘堊兂苫覡a,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和另外一個自己達成了和解。母親站在旁邊,看著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不說一句話。那些稿紙中還藏著他寫了一半的小說。等一切成為灰燼時,他突然覺得自己走入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
自此之后,他再也沒有碰過一本書,也不再寫任何小說。那是他生平見過的最大一場大火——他的夢因那場大火而變成灰燼。
5
此時此刻,他坐在沙發(fā)上,回想以前所寫的小說。不幸的是,除了一星半點的細節(jié)之外,他已經(jīng)忘記了那些悲涼的故事,只剩下悲涼的滋味。
但是,他對最后那個未完成的故事卻記憶深刻。在那個具有童話色彩的小說中,生活在廢墟王國中的快樂人們,有一天突然收到了國王駕崩的消息,而迎接他們的將是未知的未來。不知道為何,他對那個未完成的小說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心中又突然涌出了表達的熱情。他放下手中的相冊,從女兒的房間取出一個新的筆記本與簽字筆。之后,他坐在沙發(fā)上,本子在茶幾上攤開,手中則握著筆,開始進入寫作的狀態(tài)。這么多年過去了,他越來越粗糙,已經(jīng)忘記了如何準確表達自己。他的正對面是一面沾滿灰塵的鏡子。他回想小說的第一句話,始終找不到,而整個故事卻在頭腦中慢慢成型。endprint
他在潛意識中流亡到另外一個王國,而他像是被這個世界罷黜的國王。
突然,手機的鈴聲將他拉回現(xiàn)實世界。來電的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媳婦麗珍。他放下筆,深吸一口氣,然后接通了電話。還沒有等他開口,便聽到了她的斥責和咒罵。她首先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對大女兒說那么難聽的話,還沒有等他來得及回答,她又說自己過完年要回來轉(zhuǎn)戶口,要和那個男人正式結(jié)婚。雖然早有這樣的預(yù)感,他的心還是會有種劇痛。他對她說,你不要再回來了,看見你就覺得惡心。她說,我也不想見你,跟著你過是我上輩子造的最大的孽。之后,他聽到了她的冷笑聲。還沒等他說話,她便警告他要按時把小女兒的生活費打到她的銀行卡上,否則她會去法院起訴。他沒有接她的話,而是要求與小女兒通電話。她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之后,他聽到了小女兒陌生的聲音。他讓她喊爸爸,她卻遲疑了很久,才吐出了那兩個字。之后,他又問她過得好不好。小女兒說,過得好,這個爸爸對我很好。聽到女兒天真的話,他的心也立即死掉了。在掛斷電話前,小女兒讓他給她錢,這樣才能好好學(xué)習(xí)。他知道那是麗珍教給她的話。他沒有再說話,而是掛斷了電話。
不知道為什么,在她離開的那段時期,他幾乎走到了崩潰的邊緣,甚至想過自殺。剛開始時,他每天給她打無數(shù)個電話,發(fā)數(shù)不清的短信,而她只是偶爾回復(fù)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一切都結(jié)束了,一次比一次說得決絕難聽。他想要見到她,當面向她解釋一切。但是,她從來不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也從不說自己的具體位置。后來,他在電話上乞求她,威脅她,辱罵她,甚至揚言要殺了她。但是,她始終無動于衷,不愿回頭。有一次,他突然覺得自己一無所有,苦澀的味道堵住了胸口,在電話上突然崩潰,痛苦哀號。她沒有說話,更沒有安慰他,他只是聽到了她冷笑背后的嘲弄。掛斷電話后,他才突然頓悟,她之所以還愿意接他的電話,愿意和他保持聯(lián)系,是為了看他出丑,是為了懲罰他。隨后,他癱軟在床上,整個人進入沉夢。接下來,他發(fā)了一次重度高燒,差點要了命。等病好了之后,他放下了她,也不再主動聯(lián)系她。他們偶爾會通電話,但主要是輕描淡寫地談?wù)搩蓚€女兒的生活與學(xué)習(xí)狀況。后來,他甚至不愿意去接她的電話。他從心里將她驅(qū)逐出境。只不過因為女兒的緣故,才愿意和她保持最微弱的聯(lián)系。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們的感情才走到了這種絕境。一開始并不是這樣子的。一開始,他們是互敬互愛的,他們曾相約要白頭偕老,一起解決生活中的難題。然而,人是善變的動物,沒有人能預(yù)料到下一秒的場景。但是,他們剛相識相戀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充滿了光。
他們結(jié)婚那年,他三十歲,而她只有二十一歲。之前,別人也給他介紹過一些對象,但由于各方面的原因,最后都沒有成功。他明白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家境貧窮,又早早地沒了父親。眼看著整個村子就剩下他這一個光桿司令,他以為自己會孤獨終老。其實,他和母親并不著急,但他的三個姐姐卻心急如焚,四處張羅著給他找對象,把他的終身問題盡早解決。后來,在大姐的陪伴下,他們前往商洛山區(qū)的一個遠方親戚家。在那個親戚的介紹下,他第一次遇見了她。
他始終記得第一次看見她的場景:她披著濃密的頭發(fā),戴著用柳條與野花編織的花環(huán),彎著腰,在河水中捉魚。他站在旁邊觀看,幾乎入了迷,而身旁的親戚喊出了她的名字。她抬起頭,搖了搖手,整個人的身上都鋪滿了陽光。也就是從那個瞬間開始,他便愛上了她,在心里發(fā)誓要對她百般呵護。他們在這個無人驚擾的山區(qū)待了整整三天。之后,他留下了錢,帶她一同走出了大山長河。
小學(xué)畢業(yè)后,她就再也沒有讀書了,因此對有知識的人心存敬畏。他讀過高中,也讀過很多書,甚至偷偷寫過東西,在這個村子里算是有文化的人。剛結(jié)婚那一年,他欣賞她淳樸的美,而她則愛慕他的學(xué)問,經(jīng)常詢問一些問題。他慶幸自己得了一塊寶,而以往所遭受的苦難仿佛都是值得的。那段時間,他對生活充滿了熱情,賣命地干活,想要擺脫生活的窘境,為她提供好的物質(zhì)生活。他從來不讓她下地勞動,只讓她守在家里,做做飯而已。
也許,事情的轉(zhuǎn)變是從大女兒出生開始的,自此之后,他們的感情向糟糕的方向沉落。生完小孩后,她像是變了一個人,開始指指點點,對他的一切都表示不滿。每次他坐在她的旁邊,她便像怨婦一樣開始抱怨生活,抱怨自己命運不濟。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靜坐在房間沉默。他越是沉默,她越是暴躁,越愛找他的問題。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開始猛烈地抽煙,也會獨自醉酒。當不再和她說話時,她又質(zhì)問他是否已經(jīng)移情別戀。以前,他時時刻刻都想與她在一起,慢慢地,他卻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來疏遠她。唯一沒變的可能是,每個夜晚,他都會抱著她一同入睡。孩子慢慢地長大,而他們漸漸地淪為熟悉的陌生人。后來,他們睡覺時也不再擁抱。他一直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有一天,她會離開他,而他并不會阻攔。有一次,他在醉酒后打了她,而她抱著孩子消失了整整三天。等她回來后,他看到了她眼中的蔑視與憤怒。第二年夏天,他們第二個孩子在縣醫(yī)院出生。當?shù)弥质莻€女孩時,母親沒有說話,而是直接離開了病房。隨后,他在麗珍的眼中看到了難以言說的失望。
也許,麗珍選擇離開這個家,與母親有很大的關(guān)系。剛結(jié)婚的時候,母親對她還很客氣,處處讓著她,不讓她干重活。大女兒出生后,母親對她變得挑剔起來,處處看她都不順眼:不愛做家務(wù),不下地干活,整天捯飭自己的頭發(fā),買了很多花里胡哨的衣服,等等。當然,母親的這些話都不是當她面說出來的,而是在兒女面前不停地嘮叨和抱怨。她當然能看出母親對她的不滿,但并不放在心上,她們之間的戰(zhàn)爭似乎一觸即發(fā)。
她對他的母親也有太多的抱怨,最大的抱怨就是母親經(jīng)常把外面的垃圾撿回家,家里總是有一股腥臭味,而整個院子像是一個垃圾場。她曾經(jīng)揚言要燒掉那些垃圾,但終究沒有去做。有一次,他和她去縣城買東西,把小女兒交給母親看管。然而,回家之后,卻發(fā)現(xiàn)門已經(jīng)鎖了,里面?zhèn)鱽黻囮嚳蘼?。等打開門后,他發(fā)現(xiàn)女兒被繩子綁在泡桐樹上,瘦弱的身體根本無法掙脫。她跑了過去,解開繩子,抱住女兒,之后便給他一個惡狠狠的眼神。等母親從外面撿垃圾回來,她抱著小女兒從房間沖了出來,對母親說很難聽的話,讓她去死。母親沒有說話,而是直接躺在了地上。他走了過去,將麗珍推到在地,打了她。之后,麗珍抱著女兒失聲哭了起來,環(huán)繞在他們面前的是各色的垃圾。endprint
也就是在那個瞬間起,他覺得他們走到了盡頭。
6
如今回想起來,他依舊無法確定自己的生活從哪里開始走向衰敗。也許自出生之時,他的命運便受到了某種詛咒。剛開始時,他把自己的這種厄運歸咎于母親,他怨她生下他,他怨她把麗珍逼走,他怨她沒有供他上大學(xué)。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心平氣和地與母親說過一句話。自從麗珍走了之后,母親把更多的垃圾撿回家,而院子中的垃圾也越堆越高。村里的人幾乎不和他們來往,以各種形式孤絕他們,但他還是聽到了那些可怕的流言蜚語。他們生活在垃圾中間,靠著垃圾生錢,枕著垃圾睡覺,而他覺得自己和這些垃圾并沒有區(qū)別。
他自己就是垃圾人。也許,很多年前的那個未完成的故事或許正是對他命運的絕妙諷刺:那個廢墟國王或許永遠也不會死去。
自從麗珍離開以后,他和母親都獲得了一種古怪的自由。以前那些壓在心中的矛盾也消失了,很多家庭的困惑也不見了,他和母親也互相不干涉彼此的生活。他一直認為那樣的平靜生活會延續(xù)很久,然而新的問題卻不斷涌出來。比如,大女兒童童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落千丈,剛上中學(xué)不久便談起了戀愛,開始化妝,甚至學(xué)會了撒謊與曠課,而他也經(jīng)常接到老師的電話,訓(xùn)斥他,讓他教育好自己的女兒。但是,當他扮演起教育者的形象時,女兒會立即戳穿他的面具,說道,你沒有資格說我,你氣走了媽媽和妹妹,你也毀了我。當他要伸出手來打她時,她揚言要去自殺,或者去找媽媽。他放下了手,搖了搖頭,走出了房間。
在他感覺自己的生活快要崩潰時,另一個女人卻闖入了他的世界。她的名字叫青草,是三姐夫的遠房表妹,離異多年,獨自生活。由三姐夫牽線,他們在縣城見面,吃飯,無所不談。之后,逛金店的時候,他給她買了一個金戒指。當天晚上,他便把她領(lǐng)回了家。母親看到她后,沒有說話,只是把手中的土豆扔到了地上。青草順勢撿起了土豆,然后放到了桌子上面。
剛到這個家不久,青草便禁止母親把垃圾撿回家。也許是因為疲憊的原因,母親那段時間確實不再出去撿垃圾,而他也把家中的垃圾全部清理干凈。院子變得明亮起來,青草在墻角開辟了一個小花園,里面種上了芍藥與月季。那段時間,他感覺自己也變得明亮干凈。但是,她總是提出物質(zhì)上的要求,讓他給她買各式各樣的東西。剛開始時,他挖空心思去滿足她。然而,她的要求卻越來越高,態(tài)度也越來越苛刻。當她提出要一部新手機時,他拒絕了她。第二天,她離開了他。走的時候,她掏走了他口袋中所有的錢。他并沒有攔她,因為從第一天開始,他便預(yù)料到了這樣的結(jié)果。
在她走后,母親似乎又恢復(fù)了精力,開始撿垃圾,把垃圾撿回家,摞成堆,而他則把垃圾運到垃圾場,換上幾個錢,買酒買煙。那個花園中的花朵還沒有開花,便已經(jīng)被垃圾淹沒。
也許,這個世界真的不需要他這樣的垃圾人。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生活帶給他的種種難題。有很多次,他想要重新開始,想要重新直面生活。但是,他還是屢屢受挫,沒有迎來所謂的黎明。此時此刻,他站了起來,伸了伸懶腰,把相冊放回原位。之后,他剛一走出房門,外面的冷風就鉆入他的身體。他沒有縮回去,而是走出家門,驚走了門外的幾只麻雀。
這個破舊的村莊在烏云的遮擋下顯得更加凄冷,但偶爾傳來的炮仗聲讓他的心揪在了一起。不遠處,兩個男孩在馬路旁邊抱在一起摔跤。其中,一個把另外一個壓在身體下,手抓住他的脖子,而其他幾個圍觀的男孩在一旁歡欣鼓舞。他走了過去,趕走了那些圍觀男孩,把那兩個在地上的男孩分了開來。還沒等他說話,那兩個男孩便一邊喊著他是垃圾王,一邊跑開了??粗麄兿У谋秤?,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時代,而那是多么久遠以前的事情了啊。如今的他與那個時候的他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今天是農(nóng)歷年的最后一天,而他此時此刻獨自站在十字路口,望著黑壓壓的云,特別想要找一個人說話。但是,他卻不知道該說給誰聽。他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人,整個世界都將他拋棄了。
他又回到了家,把三個菜包子放進烤箱。之后,他又坐回沙發(fā),拿著筆,想要找到那個未完成故事的第一句話。直到聞到包子的香味,他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去寫,很多年前的那種訴說的天賦好像也拋棄了他。他放下了筆,把包子放到碗里。之后,又打開電視,全是關(guān)于春晚和春運的各種新聞。電視上的熱鬧世界好像與他的生活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是,他喜歡看到別人臉上的快樂,即使是偽裝的快樂。他沒有快樂,甚至沒有偽裝快樂的能力。
吃完包子后,他換了音樂頻道,上面播放著他聽不懂的古典音樂。他躺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屏幕,眼前的世界越來越模糊。在夢中,他看見了年輕時的父親,而他自己只是個孩子。父親帶他去森林打獵,一路上都能聞到夏日的氣息。隨后,他們看到了一只麋鹿。他們躺在地上,被一簇灌木叢遮擋。父親用獵槍對準了麋鹿,然后移開,把獵槍交給了他,讓他射殺那頭生靈。他搖了搖頭,但終究抵不過父親期待的眼神。他對準了麋鹿,然后開了槍。他看到了那頭麋鹿倒在了溪流旁。隨后,他跟著父親去看麋鹿。驚奇的是,那頭鹿卻不見了。等他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父親也不見了。面對眼前的森林,他找不到回去的路,只能大聲地呼喊,然而沒有任何人回應(yīng)他的求救。
從夢中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睡了一個多小時。音樂頻道上開始播流行音樂。從廚房中傳來不規(guī)律的切菜聲。他關(guān)掉電視,去廚房給母親做下手。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家又只剩下他們母子兩人。母親已經(jīng)老了,頭發(fā)白了很多,背也駝了,眼神中的光也黯淡了下去。但是,她的心中還有一股堅不可摧的精神氣。也許,正是那股精神氣讓他有了片刻的安全感。記得小時候,他和母親在坡上給羊割草,而他不小心崴了腳。之后,母親背著他,小跑著,去醫(yī)療站。那是多么長的一段路啊,但是,他并不害怕,因為母親會時時刻刻地保護他。他趴在母親的后背上,聞到了她頭發(fā)散出香草味。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仍舊記得當年的種種場景,記得她頭發(fā)上的香草味以及他趴在她后背上所做的短夢。之后,他又和母親一同包水餃。像往年一樣,母親把其中的一個硬幣包進了餃子。誰要是咬到這枚硬幣,誰的來年就會走運,這是母親每年除夕夜都會說的一句話。雖然他并不相信這些說法,但還是期待來年會有好的兆頭。endprint
年夜飯很快就準備好了。之后,他和母親面對面,各自吃完了碗中的水餃。但是,他們都沒有咬到硬幣。下一頓就能咬到了,母親說。吃完飯后,母親并沒有和他一起看電視,而是拉著架子車,走出了家門。他知道自己再擋也沒有用,只是問她去哪里撿東西。今天是除夕,煙花爆竹之后會留下一些垃圾。每年的這個時候,母親都會有很大的收獲。他原本打算和母親一同出去,但戶外的寒冷卻擋住了他。他只是囑咐母親早出早歸,注意安全。
7
母親離家后,他給王斌打了電話,邀他來家里喝酒。王斌被村子里的人叫作半成品,沒人愿意和這個半成品打交道。王斌是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初中沒畢業(yè)就在外面的世界開始流浪闖蕩,至今還沒有結(jié)婚,打算一輩子打光棍。在這個村子里,王斌是他唯一的朋友,而他倆似乎都被整個村莊所排斥所孤立。半個小時后,王斌帶著兩瓶白酒來了,他也已經(jīng)把母親調(diào)好的涼菜端到了茶幾上。之后,他一邊喝酒抽煙,一邊聊天看電視。王斌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世面,不論是吹噓的還是真實的,他喜歡聽那些沒有邊際的故事。與其相反,他沒有去過什么地方,半輩子都窩在這個小地方。所以,更多的時候,他只是一個聆聽者。他覺得王斌是另外一個自己。喝過幾杯酒后,突然覺得自己有很多的話要說。于是,他把抑郁在心中的很多東西講給王斌聽。他說得越多,酒下肚得越快,而整個頭顱像是隨時都要炸裂的氣球。
沒過多久,他便倒在了自己的醉夢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而眼前的世界也變得搖搖晃晃。王斌已經(jīng)走了,茶幾上放著散亂的盤子和瓶子。房間中塞滿了酒氣和煙氣,而電視上的晚上依舊是喜氣洋洋的景象。他又躺了一會兒,之后,坐了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慢慢地,他恢復(fù)了一點點理智。房間有些冷,于是,他給爐火中又加了幾塊煤。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了,好像有什么東西塞在了胸腔。
他走了出去,戶外下著大雪。院子中的垃圾也被雪覆蓋住了,整個世界的骯臟也同時被大雪覆蓋了。他敲了敲母親的房門,沒有任何回應(yīng)。他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他走進房間,穿好衣服,帶上手電筒。出門后,戶外的雪把天映得發(fā)亮,而他整個人都被刺骨的冷所圍困。大雪似乎封住了整個村莊,封住了所有的路,而他必須走出一條路,找到迷失的母親。鞭炮聲越來響了,而窩在胃中的酒似乎又被醞釀成熟,他有一種分崩離析的感覺。
大概走了十分鐘,他突然被腳下的磚塊絆倒,重重地摔倒在地。他想爬起來,但未知的力量將他捆綁在地上。他失去了自我控制,無法移動自己的肉身。他睜開眼睛,面對著無盡的夜空,看著雪慢悠悠地降臨到他的身體上。
他不再掙扎,而是獲得一種久違的平靜。與此同時,他也突然找到了那個廢墟國王的最終命運。
【責任編輯】 行 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