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杰民
1881年7月,時年七十歲的李斯特不慎從一家旅店的樓梯上摔下,不得不臥床治療休養(yǎng)了八個星期。這次意外使他的健康嚴重受損。此后,哮喘、失眠、水腫、心臟病接踵而來,左眼白內(nèi)障也日趨嚴重。
1886 年,歐洲各地為了慶祝李斯特七十五歲生日,舉行了各種慶?;顒?,并紛紛邀請他出席。李斯特不忍拒絕各地成千上萬“粉絲”們殷切希望目睹大師的風(fēng)采和聆聽大師演奏的盛情,硬撐著渾身是病的身體,開始了生前最后一次被稱為“賀壽之旅”(Jubilee Tour)的歐洲巡演。
在德國、英國、法國、盧森堡等地,李斯特所到之處無不受到熱烈的歡迎。1886年4月,他回到了闊別四十五年的倫敦,心情十分激動,面對倫敦熱情的“粉絲”們,他堅持每兩周舉行一次音樂會。在溫莎堡為維多利亞女王(Alexandrina Victoria, 1819-1901)舉辦的一場音樂會中,李斯特受到了國王般的隆重接待?!爱斔哌M大廳時,人們?nèi)w起立,熱烈歡迎這位在世的最偉大的音樂家、鋼琴之王?!彼诎屠枋ヒ聋惿捉烫玫难惭萃瑯邮艿綗崆榈臍g迎,黑白相間的琴鍵在這位年過古稀的老人雙手下流出的是一首首祥和、透明,充滿陽光般溫暖的樂曲。
1886年7月,李斯特在盧森堡的演出剛結(jié)束,就不顧長期的旅途勞頓,連夜兼程趕回德國魏瑪,然后再趕往拜羅伊特,因為他答應(yīng)女兒科西瑪?shù)囊辉僖螅ツ抢锍鱿癁榧o念瓦格納逝世三周年的拜羅伊特音樂節(jié)。由于過度的疲勞,7月20日,李斯特在拜羅伊特患上感冒,但他仍然堅持在科西瑪為他準備的包廂內(nèi)看完瓦格納的樂劇《帕西法爾》的演出,又看了樂劇《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的演出。然而感冒很快轉(zhuǎn)成了肺炎,加上據(jù)說是醫(yī)生的誤診,李斯特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最終于7月31日晚在科西瑪?shù)募抑胁∈拧?p>
據(jù)說,李斯特在彌留之際還不斷地喊著“特里斯坦、特里斯坦……”不過我想,此時的李斯特不僅會想到受他影響極大的比他早走三年的女婿瓦格納以及瓦格納的一部部樂劇,更會想到六十三年前在維也納與他邂逅、給了他“神圣之吻”,后來又影響他一生的、他最為崇敬的前輩貝多芬。
關(guān)于李斯特與貝多芬在維也納的邂逅,和貝多芬給他“神圣之吻”一說有好幾個版本。
第一個版本是,十二歲的李斯特在維也納的一次演奏會上見到了貝多芬,并且得到了貝多芬的“神圣之吻”。故事是這樣的:1820年,也就是李斯特九歲時,就由父親亞當·李斯特帶著從匈牙利到了維也納,隨貝多芬最得意的學(xué)生卡爾·車爾尼學(xué)習(xí)鋼琴,并隨意大利作曲家安東尼奧·薩列里學(xué)習(xí)作曲。1823年4月13日是星期天,李斯特在維也納霍夫堡宮(Hofburg)的小舞會廳(Kleiner Redoutensaal)舉行了一次著名的演奏會,演奏了約翰·胡梅爾的《B小調(diào)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伊格納茨·莫舍萊斯(Ignaz Moscheles,1794-1870)的變奏曲,同時還進行了即興演奏。雖然當時在場的貝多芬耳聾已相當嚴重,但仍然對李斯特印象深刻。音樂會結(jié)束后,貝多芬走上舞臺,對李斯特表示祝賀,給予了他熱情的贊譽,并親吻了他的前額。貝多芬給男孩李斯特的這個吻被后人稱作是著名的“神圣之吻”(Kiss of Consecration,德文:Weihekuss)。
對于這個故事的一些細節(jié),另一名研究貝多芬的專家路德維希·諾爾(Ludwig Nohl)說,“在那次演奏會上,貝多芬是抱起李斯特親吻的”。由于貝多芬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八,他可以很容易地彎下身子,給十二歲男孩的前額一個吻。不過,根據(jù)德國著名的音樂專欄作家和詞典編撰人古斯塔夫·謝林格(Gustav Schilling)的說法(注:據(jù)說這種說法曾得到李斯特的認可),盡管在演奏會上,李斯特的確給貝多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耳聾的貝多芬只是從遠處看著這個男孩,根本無法聽到這個男孩在演奏什么,沒有和他交談,更別說吻他了。
所以,在那場演奏會上,貝多芬是給了十二歲的李斯特一個“神圣之吻”,還是沒給?這個“神圣之吻”到底是彎下身吻的還是抱著吻的?這一切似乎都沒有定論。此外,在自1822年就與貝多芬居住在一起、就像貝多芬私人秘書一樣的安東·辛德勒(Anton Schindler)關(guān)于貝多芬的回憶錄中,也提到過這件事,不過在一個版本中,他說貝多芬出席了這場演奏會,但在另一個版本中,他又說貝多芬沒有出席。而貝多芬去世后,辛德勒不僅將由他保存的四百冊寶貴的貝多芬的筆談記錄中的兩百六十四冊燒毀,還對剩下的很多記錄中的內(nèi)容做了更改。因此迄今為止,我們并沒有找到1823年4月13日貝多芬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這場著名演奏會現(xiàn)場的任何可靠的紀錄。
另一個似乎比較靠譜的版本是當代一位英國/加拿大的音樂學(xué)學(xué)者、研究李斯特的專家和傳記作者艾倫·沃克(Alan Walker)在1983年出版的《李斯特傳,第一卷:演奏家歲月,1811-1847》(Franz Liszt: Vol. 1. The Virtuoso Years,1811-1847)一書中所介紹的一段故事。這段故事講的是李斯特晚年的一位女學(xué)生、女鋼琴家伊爾卡·霍羅威茨-芭納依(Ilka Horovitz- Barnay)的一段回憶。自1875年起,伊爾卡就是魏瑪“李斯特沙龍”中的一員,經(jīng)常與李斯特在一起,有很多聽李斯特談自己的機會。下面就是艾倫·沃克在書中引用她的一段敘述:
與李斯特在一起的經(jīng)歷中最讓我難忘的一次是他告訴我他與貝多芬的那次會面。endprint
李斯特說:“那時我大約十一歲,我非常尊敬的老師車爾尼將我介紹給了貝多芬。他早就對貝多芬提起過我,并且期望貝多芬能聽聽我的演奏。但貝多芬對“天才”向來很反感,所以很長時間都拒絕聽我的演奏。然而,禁不住我那位不厭其煩的老師車爾尼的勸說,最后他終于對車爾尼說:“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把那個小鬼帶來吧?!?/p>
李斯特接著說:“那是一個上午,大約十點左右,我們走進了貝多芬居住的‘黑西班牙人公寓(Schwarzspanierhaus)的兩個小房間。我有些不知所措,但車爾尼親切地鼓勵我。這時貝多芬正坐在靠窗的一個狹長的書桌旁。他嚴肅地看了我們一會兒,在老師示意我到鋼琴那邊去時,貝多芬很快地與他說了幾句話后就轉(zhuǎn)入了沉默?!?/p>
“首先,我彈了費迪南德·里斯(注:Ferdinand Ries,貝多芬的另一名學(xué)生)的一個小品。彈完后,貝多芬問我是否能彈巴赫的賦格曲。我從巴赫的《平均律鋼琴曲集》中選了一首《C小調(diào)賦格曲》。貝多芬又問我能不能對這首賦格曲進行一下移調(diào)。幸運的是,我做到了。在彈完最后一個和弦后,我抬起頭來,貝多芬用他那深邃而熱情的眼睛注視著我,他那嚴肅的臉上突然掠過一絲笑容。他走近我,幾次動情地激勵我。他低聲說我是個小魔鬼,說他會受詛咒的。”
“此時,我鼓起勇氣問他,我可以彈一首您的曲子嗎?”
“貝多芬笑著點點頭。我彈了他的《C大調(diào)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的第一樂章。當我彈完后,貝多芬伸出雙臂抱著我的頭,親吻我的前額,并用輕柔的聲音說,‘繼續(xù)向前吧,你是幸福的!命運將讓你給許多人帶來歡樂和喜悅,這可是一個人能享受到的最大的幸福。”
李斯特滿懷深情地跟我講了這些。他的聲音顫抖著,使你能感覺到貝多芬的這幾句簡單的話就如同神給了他預(yù)言那樣,令他無比喜悅。作為一個人,李斯特從來沒有給過我這么深的印象。盡管這個在全球出盡風(fēng)頭和受人尊敬的藝術(shù)家正在老去,然而就在這樣一個時刻,他的童年經(jīng)歷仍然在他的靈魂中回響。他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后平靜地說:“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時刻,它開始了我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的生活。不過,除了個別好友外,我很少對人談及此事?!?/p>
由于這是一位李斯特的學(xué)生聽李斯特自己講的故事,因此這個版本應(yīng)當比第一個版本中“小舞會廳”的故事具有更大的可信度。但它還是存在一些問題的。貝多芬一共活了五十七歲,自1792年11月,也就是他二十二歲時,從出生地波恩來到維也納后,就一直定居在維也納,前后長達三十五年。在這三十五年中,貝多芬經(jīng)常更換住所。為了治療耳疾,單是在維也納市區(qū)北部有溫泉的地方,他就住過數(shù)十處居所。到了晚年,由于他耳聾已非常嚴重,鋼琴只有彈出很大的聲音才能聽見,惹得周圍鄰居很是反感,無奈的貝多芬只好不斷搬家。有時搬家搬得太頻繁,為搬家方便,他甚至不愿把鋼琴的腳支上,干脆就坐在地板上彈奏。
由于每次租新房時必須簽署標明包括租期、租金等在內(nèi)的租約,所以他往往同時要為幾個公寓付房租。根據(jù)我查到的資料,他在維也納的住所更換過六十七次,也就是說,平均半年就要搬一次家。然而,在1823年的春天,也就是李斯特見到貝多芬時,貝多芬還住在維也納西南郊的萊姆格魯本街(Haus 6,Laimgrubengasse 2 2),也就是當年的上普法爾街(Obere Pfarrgasse)的寓所里,與辛德勒合住一個套間。那時他正在創(chuàng)作《第九交響曲》。當年5月17日,他才搬到維也納郊外的黑珍多夫村(Hetzendorf)普羅奈男爵(Baron Sigismund Pronay von Fot-Prona)的莊園里。不久,他又搬過兩次家,而住進“黑西班牙人公寓”則是在1825年10月15日。所以,在李斯特自己講的故事中,將“黑西班牙人公寓”說成是他和貝多芬見面的地方,顯然是不對的,而且“黑西班牙人公寓”里的房間也不像李斯特所描述得那么小。造成這樣錯誤的原因,也許是李斯特講述此事時已經(jīng)年邁,對過去了五十多年的事記憶有誤,這也是情有可原的。何況“黑西班牙人公寓”又是貝多芬在維也納最后的住所,貝多芬就是在那里逝世的,李斯特在世時它已經(jīng)成了一個紀念貝多芬的重要地標,這可能給了李斯特很深的印象。
第三個版本是貝多芬的傳記作家亞歷山大·塞耶(Alexander Wheelock Thayer)的說法。1840年,在哈佛大學(xué)法學(xué)院擔任圖書館管理員時,塞耶就發(fā)現(xiàn)安東·辛德勒所寫的貝多芬傳記中有不少矛盾和疑問。1849年,塞耶專程來到歐洲,進行貝多芬生平的研究。他專門學(xué)習(xí)了德語,收集各種資料,靠當記者來維持生活。后來,他被美國政府任命為駐意大利的里雅斯特(Trieste)領(lǐng)館的領(lǐng)事,穩(wěn)定的工作和收入使他有了繼續(xù)研究貝多芬生平的條件。1866和1879年,他先后完成了貝多芬從出生到1816年那四十六年的傳記三卷,由他的德國同事赫爾曼·戴特斯(Hermann Deiters)翻譯成德文出版。而貝多芬1817到1827年逝世這十一年的傳記,則是由赫爾曼·戴特斯及其同事雨果·黎曼(Hugo Riemann)先后根據(jù)塞耶的筆記完成的,于1907年和1908年分別出版了第四卷和第五卷。
塞耶和他的繼承者們完成的這五卷本《貝多芬傳》(The Life of Ludwig van Beethoven)是樂界公認的第一套具有學(xué)術(shù)性水平的貝多芬傳記,至今還極具權(quán)威性。據(jù)塞耶說,李斯特在維也納首次公開亮相是1822年12月1日,那天他在維也納市政廳禮堂演奏了胡梅爾的《A小調(diào)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根據(jù)羅西尼剛上演不久的的歌劇《采爾米拉》(Zelmira)中的一首詠嘆調(diào)所作的即興曲以及根據(jù)貝多芬《第七交響曲》第二樂章改編的鋼琴曲。而李斯特在霍夫堡宮小舞會廳的首次公開亮相則是在1823年4月13日。在這次演奏會的前幾天,李斯特就已經(jīng)在貝多芬的住所內(nèi)被介紹給了貝多芬,那天,安東·辛德勒、卡爾·車爾尼以及李斯特的父親亞當·李斯特都在場。這個手寫的記錄是在那天貝多芬的筆談記錄中找到的,記錄使用的是宮廷式的語言,很可能是由李斯特的父親書寫的。他們還請貝多芬寫一個樂曲的主題放入一個信封,然后將信封密封,這個主題將由李斯特在霍夫堡宮的小舞會廳中即興演奏。
從這三個版本的相互印證可見,十二歲的李斯特與五十三歲的貝多芬在維也納有過一次邂逅,傳說中的貝多芬給了小李斯特前額一個“神圣之吻”也是有的。正如李斯特自己所說:“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時刻,它開始了我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的生活?!笨上?,就在這次邂逅的四年后,貝多芬就永遠地離開了。貝多芬沒能看見這個“小魔鬼”在他身后是如何用似乎是上帝賜予的那雙神奇的手在黑白鍵上如旋風(fēng)般征服了整個歐洲樂壇,乃至世界樂壇的。當然貝多芬也沒能知道這個“小魔鬼”在一生中是如何將自己奉為他最崇拜的偶像,用心領(lǐng)會他的精神,認真學(xué)習(xí)他的精神,從而潛移默化地將他的精神融合在自己所創(chuàng)作的許多作品中的。
一百三十二年前的7月31日,李斯特也永遠地走了,他去找他的貝多芬了。我在想,見到貝多芬時,他會說什么呢?也許他會說:“六十三年前,您在給我‘神圣之吻時對我的祝福已經(jīng)靈驗了,命運讓我給了許多人帶來歡樂和喜悅,而我也已經(jīng)享受到了一個人能享受到的最大的幸福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