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軍

我喜歡到野外去。

在陽光姣好的午后，常常一個人到近處的樹林里或者遠(yuǎn)處的溝畔上看風(fēng)景。午后的陽光柔和而明凈，靜靜瀉下來，落在我身上、周圍的樹木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草地、小溪和野花，在陽光下昭示著無以言說的神秘和玄機。連綿的斷崖、擦著山尖飛過的小鳥和那一片純凈的天空，都能讓我的意識在無限想象的空間里自由起落。我常常驚喜于注視它們時產(chǎn)生的那種空曠感和陌生感，麻木的神經(jīng)會被眼前不斷變換的場景激活和伸縮。這樣的感受，能在茫然的生活里給我?guī)砩儆械挠H切和感動。

樹林里，高高低低的樹木下，是一片青草地。不高的草葉里混合著一朵朵野花，微風(fēng)過后，它們各自不同的清香混合在一起，悄無聲息地彌漫在樹林間，我靜靜的呼吸里似乎也有了野草和野花的芳香。偶爾會碰到一群羊從另一邊走過來。綠綠的草地上，羊們一邊吃草一邊溫文爾雅地向我張望，探尋但并不驚恐的目光里，是和樹林間灑落的陽光一樣的清澈和純凈。一瞬間，我就像一棵不會說話的草，在花朵和草葉之間搖曳著，在一群羊的目光里向后倒退著。我專注于樹林里移動的羊群，它們在草地上埋頭吃草以及回頭召喚小羊羔子的神情，在我看來似乎都是對美好時光的一種詮釋。有時，正逢我情緒低落，忽然聽到樹林里的一兩聲羊叫，打破了周圍世界的沉寂，順著這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種感動重新涌上了我的心頭。有那么一刻，真想像它們一樣在草地上或躺或臥。而當(dāng)我躺下來時，裸露在外的臉頰和手心，被柔軟的草的撫摸帶來一種親切的感受，全身也隨之松軟下來。這種特別的感覺，會讓我產(chǎn)生深刻的聯(lián)想。我想，也許這就是作為一只羊的幸福吧。

下過雨的日子，樹林里有深淺不一的水坑，讓人無處落腳，我就坐在溝畔上向遠(yuǎn)處瞭望。一只剛剛飛出山頭的小鳥，在藍(lán)天下靈巧地盤旋著。它飛過山頭，飛過溝底的一片樹林，飛過我的頭頂，緊接著又從我的頭頂飛到對面的斷崖邊。一圈兩圈三圈過后，就落在遠(yuǎn)處的草叢里。很長時間不見它的蹤影。我盯著消失了一只鳥的那片草地，期待它能再次展開翅膀在陽光下輕盈地飛翔。我知道，它的飛翔會讓這個午后不再尋常。它舞動的翅膀，能引來一陣風(fēng)。當(dāng)它飛過頭頂時，我聽見了近旁的樹梢發(fā)出的聲音——就像從遠(yuǎn)處傳來的輕微濤聲，又像是嬰兒入睡前母親唱給她的動聽歌聲。也許，這就是我聽到的秋天的聲音。這樣的聲音綿長持久，在我的周圍久久回蕩，我的心也在短時間里有了輕微的顫動。

草叢里一些打碎散落的瓷片和光碟片，反射著這個午后的寧靜和溫和。這樣的時刻，打開一本書，隨便翻到哪一頁，滿滿的陽光都藏在紙上，在字里行間游走著，引導(dǎo)著我的意識走向遠(yuǎn)處，甚至走向了我目光以外的地方。但是不管走多遠(yuǎn)，我最終發(fā)現(xiàn)，我還是坐在陽光下，成了一個忘記回家的孩子。這樣的情景是我在這一刻到來之前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的。于是，我記下了這一刻。后來我無數(shù)次從陽光下走過或者停留，每次都能在溫暖和寧靜里找到啟示，她給我?guī)砹酥匦掳l(fā)現(xiàn)的快樂和心靈的慰藉。

于是，我覺得大自然里到處都充滿了魅力，她在我的生活里，早已成了天堂。

我便向更大更遠(yuǎn)的地方走去。

去的最多的還是子午嶺。綿延千里的子午嶺，在我看來總有一種神性的召喚。

初冬的晌午，從大山門出發(fā)，一條小道把我們送進了森林的深處。車上下來的那一刻，太陽似有若無。隨處可見的雜草和枯枝，像有人在門前故意設(shè)置的障礙，讓來訪的客人一時無法穿越。一處更大的空地上，微弱的風(fēng)聲忽地從一大片晃動的枯草葉上響起來，像誰家看門的小狗發(fā)出陣陣低嗚聲。

當(dāng)隨行的朋友停下來休息時，我一個人順著前面的小路繼續(xù)向前走去。路面上，下過雨留下來的小水坑一個接著一個，水坑旁邊泥濘的部分里有著清晰的牛蹄印和車輪碾過的轍溝。這樣的景象一直延伸著，似乎沒有盡頭。此時，我覺得在森林的深處我不知道的地方，肯定住著一個古老的家族。我不能一眼就看出他們的家，是因為高大的樹木相互掩映，遮蔽了他們的房子。這里沒有雞犬相聞，也沒有耕作之聲，他們沒有造訪過別人，也沒有人造訪過他們，他們生活在無與倫比的靜謐之中。順著留下的印跡向前趕去時，前面已空無一人。在他們經(jīng)常行走的路上，我想象著這里的生活。路邊一大片白色的野棉花，也許就是這里的人種在自家門前的花朵吧。家族里子女眾多，女孩子常來摘取這些花朵插在身上，裝扮自己的容顏，想象著成為某一個愛情的主角?；蛟S他們還有充足的食物，常常宰殺牲口，男孩子偷偷把牛骨頭放在門外的草叢里，等風(fēng)化成信物，送給美麗的女孩，然后期待一場動人的愛情。然而，當(dāng)我看見草叢里一塊塊擺放整齊的陌生的牛頭骨時，竟覺得森林里有了一些神秘的力量。

一陣微風(fēng)從身邊悄然而過，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一些聲音。我在一棵大樹的背后，似乎聽到了古老家族的青年男女躲在遠(yuǎn)處的樹林里盡量按捺著歡樂的笑聲——悅耳，甜美。這就是他們愛情的聲音吧。于是，我為他們輕輕地唱起了情歌。寂靜的樹林里，一場愛情悄無聲息地降臨。但是，我卻不知道這愛情的主角。當(dāng)微風(fēng)過后一切聲響都停下來時，一個巨大而無聲的世界又把我隔在了這個古老的家族之外。但是我仍然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向前走著，希望著能在一扇古樸的木門前停下腳步，然后像客人一樣叩響他們的門環(huán)。

爬上山頂，似有若無的太陽終于在這一天的最后時刻，釋放出燦爛的光芒。落日的余暉灑在對面壯觀的松樹林上。樹頂上黃、綠、紅的色彩交織于一起，在落日的余暉下盡顯輝煌，讓人覺得仿佛進入了一間華貴的大廳。我想，這里也許就是那個古老家族的神圣殿堂。當(dāng)我在樹下為他們輕輕唱起情歌的時候，他們正準(zhǔn)備著婚禮。而現(xiàn)在，也許有一對情人已步入這間華貴的大廳。風(fēng)吹過樹梢的時候，樹林里似乎響起了唱詩般的祝福的歌聲。站在山頂上，我為自己這樣的假想而激動。并在心底里，為這神圣的一刻，寫下了久違的感動。

同樣的感動還發(fā)生在后來的日子里。

去年秋天的一天下午，我們穿越層層荊棘，爬上子午嶺森林的高處。盡管有鋒利的葉刺劃破了我的衣裳，盡管我們的身體上都留下了帶血的傷口，但是一次爬高的經(jīng)歷叫我獲益匪淺。也許我在城市里走上幾十年，也未必能夠看見這般景色。那時夕陽將落未落，橘黃的光芒給整個樹林和草地都鍍上了一層金。我們就在這純潔耀眼的光芒里行走著，樹林里沒有一絲波瀾，也沒有一絲低語。忽然，我發(fā)現(xiàn)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景象——落日下的白樺林。一棵棵高大的白樺樹密集在一起，被其他的樹木包圍著。遠(yuǎn)遠(yuǎn)望見它們時，它們一下子從莽莽蒼蒼的樹林里一躍而出，展現(xiàn)在山頂上。一棵棵白樺從頭到腳都裹著銀白色的衣裳，像一群高挑著身子的舞女，在我們看見時，它們就停下來在樹林里休憩。金黃的陽光似乎給它們送去了所有的光華和美麗，讓人看著心醉和神迷。走進白樺林，我用手小心地?fù)崦鴺渖?，光滑?xì)膩的感覺讓人頓生憐憫之情。我不知道是誰把它們這一群婷婷女性般玉立的樹，遺棄在這里，像一群等待修行的白狐，忘了時間，沒了盡頭，然后再讓她們站成了樹的模樣，在深山老林里獨自守候。這時，一棵白樺樹在我的目光里已然倒下，似乎緊貼在地面上已近千年。斷枝散落一旁，而它身上銀白色的衣裳還是那么完整地裹著它妙曼的軀體。在我看來，它就像一個早逝的女子，一任韶華在無人的地方漸漸落盡。于是，一些濃重的失落不失時機地在這個午后的樹林里開始漫延……endprint

一幅幅美麗的圖景就這樣定格在我的心里。陽光下那一片柔和的光芒，為我們打開了一扇大自然的美妙之門。

我想，我得感謝陽光。它引導(dǎo)著我們在大地上向上攀登，并在我們生活的最高處，讓我們看得更遠(yuǎn)。也許有一天，陽光分外輝煌，它把溫和而明亮的光芒披在我們身上，讓我們在夜幕時分優(yōu)雅地轉(zhuǎn)身。

羊和那些游走的黃昏

黃昏還沒到來的時候，我坐在溝底的一塊石頭上，一邊看著身后高高的山頭映在對面山坡上的陰影，一邊抬起手腕看著電子手表上變化的數(shù)字。很久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山坡上陰影的高度變化與電子手表上數(shù)字的變化，一樣緩慢。表盤上不斷跳躍的數(shù)字并沒有像我期望的那樣，把停留在山坡上的陰影，催促到一個新的高度。山坡上的陰影像拉著重軛的牛一樣，在細(xì)碎的草葉上行走，步履沉重、遲緩。而我一直認(rèn)為，它似乎忘記了自己要在天黑之前走完上山的那一段很長的路程。我為此而焦急，甚至產(chǎn)生了詛咒的惡意。

好幾次，我把電子表調(diào)到秒表指示的狀態(tài)下，表上的數(shù)字開始在0到59之間快速奔跑。有一瞬間，我恍惚感到時間就這樣加速了?？蓭追昼娺^后，我又抬頭看對面的山坡，山坡上的陰影還停留在我先前看到的那個草葉上，似乎一棵稍高的草阻擋了它跋涉的腳步，但我卻感覺不到它在這棵草上行走的努力和喘息。這時，我希望能有一陣風(fēng)，吹動草葉左右搖晃，讓一棵草趕著身上的那一片陰影繼續(xù)往前走。

山谷里沒有風(fēng)。我收回失望的目光，呆坐在偌大的山谷里，守望著一群在山洼上低頭吃草的羊。

守護一群羊，是父親交給家里最小成員的我的責(zé)任。讓羊吃飽，把羊安全地趕回家，是父親對我的最大的叮嚀。

許多個早晨和午后，我舉著父親曾經(jīng)遞給我的鞭子，與鄰家的孩子一起，把一大群羊趕到門前一條望不見頭的山谷里吃草，等羊群在谷底和山洼上散開專心吃草時，我們幾個少年就慢慢坐在一起，輪流講述聽來的故事。那時的故事里有神仙，有妖怪，有救人的白狐，有吃人的毒蛇……一些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里，有著我們經(jīng)過想象加工的許多個細(xì)節(jié)。很多時候，我們沉浸在遙遠(yuǎn)的故事里，直到黃昏老去暮色來臨，直到溝畔上大人的呼喊聲遠(yuǎn)遠(yuǎn)地響起來，我們才把遙遠(yuǎn)的思緒拉回來，急忙尋找著羊群回家，卻把故事的尾聲留在黃昏的山坡上，留在山谷里的風(fēng)中搖曳著……

有時，等谷底的羊群散開，我們就在一條小溪邊玩水。清清的溪水上漂浮著我們用木棍扎成的小船，船上用泥捏成的將軍，正揚手指揮著一場看不見的戰(zhàn)爭。我們?yōu)橐粓鰬?zhàn)爭謀劃了很久?？粗迩宓南鬟M我們挖開的城堡里，并從一個城堡的暗道流進另一個城堡的暗道，最后又流回小溪時，我們有了對一場戰(zhàn)爭的小小陰謀得逞的快感。整個下午，我們忘記了山洼上吃草的羊和被溪水弄濕的衣服，黃昏的空氣里傳遞著我們歡快的吆喝聲和笑聲。以至于若干年后，當(dāng)我一個人回想起放羊的日子，那些美好的故事還停留在我的腦海里，講故事的聲音和我們的嬉鬧聲，還在山洼的草葉上被風(fēng)吹著，送來一陣一陣清脆的回聲。

放羊的日子里，我們也有惡作劇的想法。一次，社提著一條蛇，扔在我們剛坐下的陡坡上，扔在地上的蛇，翻滾著身子向我們的方向滾過來，四個孩子嚇得一片尖叫，爬起來就向一處高地上跑，社卻站在我們的身后笑得前仰后合。那一次，我們不知道社提的是一條死蛇。我們五個人分成了兩個陣營，好幾天都不理社，也不允許他家的十幾只羊混入我們羊群里。我們孤立了社。一連幾天，我都看到社一個人趕著羊，遠(yuǎn)遠(yuǎn)地到另一個我們不常去的地方放羊。他孤單的影子就像幾年后我一個人在溝里放羊時一樣，只是那時我體會不到他寂寞的心情，不知道他一個人在等待夜色來臨前的一段時間里的孤獨。有一天，他趕著羊群到山谷里更遠(yuǎn)的地方去，晚上了還沒有回家，他的家人四處詢問、打聽，最后在溝底的一個水窟窿里找到了他。被背回家的社，昏迷不醒。后來他家賣掉了全部的羊。后來我們的羊群越來越小，一個龐大的羊群只剩下我家的羊。我的父親只叮嚀我不要把羊趕得太遠(yuǎn)，后面的話他沒有再說。小學(xué)一年級到四年級的所有假期，我一個人趕著父親的羊群在山谷里出沒，在山洼上奔跑。一個人的山谷里，我成了羊群里最大最聽話的頭羊。

很多時候，父親的羊群散在草葉鋪滿的山坡上，濃密的綠在它們四周傾斜著。它們不肯抬起頭來看看天，也不肯盯著遠(yuǎn)處稍微分一下神。而我一直焦急盼望落山的陽光，把傾斜的光線灑在草葉上、野花上，明亮的光芒給整個山坡罩上了一件明亮的外衣。陽光下的草在山洼上呈現(xiàn)出潔凈、質(zhì)樸、美好的樣子。也許在一群羊看來，這山洼上的草成了它們獨享的豐盛大餐。父親的羊群挪動著步子，用溫?zé)岬淖齑脚鲇|著同樣溫?zé)岬男〔莺鸵盎ǎ曳嫉幕ǘ浜颓逑愕牟萑~誘惑著它們。它們來不及細(xì)嚼慢咽，來不及思考就把碰到的食物折斷、嚼碎，然后咽下去。它們的肚子需要大量的草沫來填充，整整一個下午，大量的草葉和花莖被它們強勁的牙齒撕裂，花草的葉上留下了羊們新鮮的牙痕。牙痕處滲出的細(xì)小液體凝聚在一起，把一股濃郁的氣息釋放出來，在草坡上氤氳著、浮動著、擴散著。一群羊陶醉在一片濃郁的芬芳和清香之中。當(dāng)我走進羊群招呼它們回家的時候，似乎看見它們嘴角上掛著微笑和滿足。那樣的神情，讓我在等待暮色來臨時的間隙里，心生嫉妒。

但是，不管我的心底如何不悅，山谷里的時間和陰影，仍然按著原有的節(jié)奏走著自己的路程，讓我看到的每一個地方都充滿了緩慢的寂靜和孤獨。

除了小溪里嘩嘩的流水聲，有時我能聽到父親的羊群里高低起伏的啃草聲、咀嚼聲，順著這聲音傳來的方向走過去，撫摸著它們軟綿綿的后背，數(shù)著它們的個數(shù)，估算著父親的收入。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父親用這些收入，把一個多子女的貧寒家庭支撐了起來。那時我想，也許我就是他那個不該出世的孩子。

其實，我是一個孤獨的孩子。羊群在山洼上吃草的時候，我就在羊群中不停地走，邊走邊吼叫。山谷的回聲中回蕩著我那些像哭又像笑的聲音。我多么希望能從這回聲中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或者聽到羊的一兩次“咩咩”叫聲。當(dāng)氣喘吁吁的我安靜下來時，我聞到了草地上、山洼上的那股清香，一瞬間，濃郁的氣息，彌漫山谷。但是我固執(zhí)地盯著山坡上緩慢爬行的陰影，目測著它與山頂?shù)木嚯x，計算著我該回家的時間。endprint

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頭羊、二良、斜耳朵、瘸腿……全都不見了，望著空空的山洼，害怕極了。于是，我提起鞭子開始前山后洼地奔跑，漫山遍野尋找著父親的羊群?？少即蟮纳焦炔灰娨恢谎虻挠白印Ｌ柭渖搅?，暮色降臨了，我還滿臉淚水、漫無目的地奔跑著……忽然，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父親站在溝畔呼喊著我的乳名，我卻藏在社曾經(jīng)跌落的水窟窿里不敢應(yīng)聲。淚水在臉上流淌過后的冰涼感覺，代替不了羊群丟失的恐懼和黑夜里出沒的鬼怪的威脅，只好睜著驚恐的眼睛看著遠(yuǎn)處模糊的山峁……母親不知怎么就來了，把我從水窟窿里拉出來，引著我回家……

相似的內(nèi)容不斷出現(xiàn)在我后來的夢中，這樣的夢境，能讓我糾結(jié)很長時間。成年后的我，還在夢中尋找著父親的羊群，接連不斷的噩夢，把我一次次送入那個望不到頭的空曠山谷和鬼怪出沒的神秘夜色里。

升入四年級后，我要到離家很遠(yuǎn)的地方去上學(xué)，那個假期，父親終于決定把羊全部賣掉。一天中午，父親把一只只吃飽的羊趕到小溪里，卷起褲腿站在水里，把羊頭夾在兩腿之間，舀起小溪里溫?zé)岬乃乖谘蛏砩?，用一雙大手使勁搓著黑沉沉的羊毛。洗去污垢的羊毛，在我眼前露出嶄新的白色。后來的幾天里，父親用一把大剪刀把一只只羊身上的毛剪下來，堆起的羊毛象一座小山。明亮的月光下，院子里就像落下了一大片潔白的云朵，父親繞著走了幾圈，心里估算著斤兩和價值。

開學(xué)報名的前一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樣趕著羊群到了溝底。那個下午，我沒有盯著手腕上的電子表細(xì)數(shù)時間的變化，也沒有盯著山坡上陰影的刻度而看個不停，卻在不經(jīng)意間看見黃昏行走的腳步。

黃昏是從草葉上開始的。當(dāng)羊群專注于草葉的潔凈、質(zhì)樸、美好時，慢慢西行的陽光就讓每一片葉子都投下了陰影，細(xì)長的陰影跟著傾斜的光線在山洼上艱難地挪動著，就像學(xué)習(xí)走路的孩子，跌跌撞撞，搖搖晃晃，似乎稍有不慎，他細(xì)碎的腳步就會停下來。這個過程是細(xì)致而緩慢的，幾乎占去了下午多半的時光。當(dāng)西邊的太陽漸走漸遠(yuǎn)時，草葉下的陰影就連成了一片。這時，身后的山頭投下了陰影。山頭的陰影漸漸遮蓋了近處的山洼和草葉，也遮蓋了山根下想心事的我。那是一片強大的陰影，與別的陰影合在一起，使想心事的我，在一瞬間忽然有了黃昏的感覺。其實，真正的黃昏還未到來。真正的黃昏在這些陰影之后，它離我還很遙遠(yuǎn)。

緩慢的陰影，從我的身邊過去，爬下了近處的山洼，接著就到了最低處的小溪邊。一點一點爬過了小溪，然后爬上不遠(yuǎn)處的土臺子似乎就停滯不動了。對面山坡的羊腸小道上始終不見它們拾階而上的步伐。那是黃昏到來的通道，也是我回家的路徑。

安靜的羊群還在低頭吃草。面前的山洼上，幾十只大小不一的羊就像綠色的草地上盛開的白色花朵。那是父親眼里親切的寶貝，卻是我眼里沉重的負(fù)擔(dān)。我知道，這是它們最后一次在這個山谷里吃草，也是最后一次在它們熟悉的山洼上盛開。雖然我少年的心事跟山洼上的陰影一樣細(xì)致而緩慢，可我卻沒有為它們編織細(xì)節(jié)。我只坐在山根下，望著那一片陰影低低地發(fā)呆。

抬起頭的瞬間，我看見頭羊在對面山坡的高處，伸著脖子盡力夠著一朵長在半洼上的高草，半洼下面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洞，我緊張地看著它。當(dāng)它好不容易把覓到的美食噙到嘴里，用力撕咬的時候，涌上山坡的陰影就淹沒了它的影子。

不一會兒，山谷里暗了下來。我站起身來，甩著鞭子，鞭稍的鞭花招呼著羊群往一塊聚攏。黃昏，跟著我的鞭梢從陰影消失的地方走過來。夜色，在貓頭鷹突兀的叫聲中走進了父親的羊群。

那個下午，寂靜中孕育的孤獨又一次順著我的外衣爬上了我的額頭。我緊依著父親的羊群，看見了漫天的星星在這個山谷里灑下了清冷的光輝。

我知道，當(dāng)我和父親的羊群一起走上溝畔，不遠(yuǎn)處的院子里，母親溫和的說話聲，就能驅(qū)散罩在我身上的空曠和夜色。還有院子里遠(yuǎn)遠(yuǎn)亮起的燈光，就是母親用她溫暖的手為我打開的回家的大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