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滿航
和阿迷見最后一面的大概十三個月之后,他回了一趟宮里。與他和阿迷共同相熟的人接力打聽及揣測關于阿迷的去向:阿迷找了個國際老男孩,一起去了加拿大或者新西蘭;阿迷三年前就從北京去俄羅斯做生意,破產(chǎn)而杳無音信;阿迷吸毒被抓,正關在監(jiān)獄里。他放任一切美好或者絕望的斷言,他對語及阿迷的評論一言不發(fā),如他們從未交集過。宮里的變化從來沒有停止,他看著街道十字路口立起的紅綠燈,想到了那些年里毫無約束的橫沖直撞。井然有序的宮里變得陌生,已經(jīng)不是他和阿迷的宮里。
他更情愿想起二○○一年二月的那次見面。沒有手機,沒有微信,甚至公用電話都在要走很遠的郵局門口。他半年里投出去至少一百封信,卻沒有得到對等的回應。他意欲對所有能想到的美好施之于污言穢語,卻等來阿迷叩響了他在高中隔壁村子租住屋的門,他們幾乎沒有說話,他們在一起待了三個多小時。夜幕降臨,阿迷不得不離開。他懷戀阿迷潮紅的臉龐,他懷念初春夜里無以復加的幸福和無邊無際的暢想。他放下王小波,找出蒙塵的汪國真,他學寫情詩,一首又一首投向郵局門口墨綠色的郵筒。
二○○五年的夏天,他做著一切留在北京的準備:考研,應聘國企,當公務員。阿迷同樣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引薦給了明天得。他在明天得的公司里見到了阿書。阿書那時候還戴著眼鏡,頭發(fā)在腦后扎成一根,穿著白底棕面的運動鞋。阿書因為他的長久等待而在給紙杯里添水的時候虧欠出臉上的一抹緋紅。他等待著重大事情的發(fā)生,無暇哪怕和阿書說上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他后來想,所有的重要和不重要都是同根而生,有了重要,也就有了不重要,沒有重要,不重要自然無從談起。那天他以為見到明天得是重要的,后來則把這個非同尋常的界定標簽留給了阿書。明天得到下午才見他,明天得幾乎沒有正眼看他。他很在意那天的內(nèi)心感受。
阿迷要給他慶祝時,值得一醉的理由已經(jīng)不復存在。他把憋在心里的憤懣從明天得的辦公室?guī)У搅税⒚缘牟恢肜铮何也粫颗嘶钪.攦?nèi)心隱隱的暗痂被明天得血淋淋撕開時,他能做的就是在明天得面前的逃避以及在阿迷面前的反擊。他閉門自虐,考到延慶北邊的一個鎮(zhèn)上做村官。
阿書打電話問他何時上班,他才腦補起戴著眼鏡的阿書的形象。
阿迷預告說周末不能去看他,他無事,也想給阿迷驚喜,就瞞了阿迷坐三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進城。他眼見阿迷坐上一輛京牌的越野車離開,他沒法追上。他坐在燒烤攤上胡思亂想,很快就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他借口到農(nóng)戶家里推廣蔬菜雜交技術,拒絕了阿迷第二周來探望。
阿迷不知道他的悄然變化,他也不知道阿迷那天究竟去了哪里。
第三周他倒是真的在農(nóng)戶家里抽不開身。第四周他進了城,沒去找阿迷。他在北海公園那一片逛了兩個多小時,又在華聯(lián)商場游樂區(qū)玩套娃娃機一個多小時,他投進去一百多塊錢,卻連一個娃娃都沒有套到。整五點,他準備離開華聯(lián)商廈去車站。有人對他笑,他定睛看,一眼認出是阿書。
白發(fā)如新這個詞真是貼切,有的人和有的人相識了一輩子,卻秉性全不通,脾氣全不投,甚至懶得說上一句話,就算相向而坐活成了化石,也是兩個陌生人。他和阿書是黑發(fā)如舊,第二面,就如同見到久別的親人。
阿書到華聯(lián)頂層的影城看電影,隨口問他去不去,他欣然同往。電影里精心設置的搞笑陰謀并不能誘騙他的感官。生活本就是一個巨大的陰謀場,去想去看,陰謀就無處不在,不想不看,陰謀就空無一物。他猜得透電影里的那些小把戲,就像猜得透摻進純潔里的雜質。他樂意看阿書肆無忌憚地笑,阿書的笑掩埋在眾生喧嘩里,別人不得聞不得見,只他一個人欣賞。阿書扭頭過來時,他也同頻而笑,他認為,完全值得為阿書一笑。
他在阿書的宿舍樓下?lián)u手作別,阿書問他何處住,他說自有住處。轉過身來,他其實在北京的夜里無處可去,又步行到華聯(lián)的電影院,進了同一個影廳,他坐到了剛才阿書坐過的位子上。除了他,后面還依偎著一對情侶,他的存在對情侶是個意外。他不管情侶的不自在,歪著脖子睡著了。
第五周,他又到華聯(lián),轉了整整一個上午,期許的偶然事件并沒有發(fā)生。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一個長發(fā)的小伙子彈吉他,他細數(shù)著有二十九個路人給小伙子的琴盒里放了錢,總共九十九塊或者一百零一塊,他不能做最后的決斷。他借著放五塊錢的機會想弄清,返身回來卻仍是不知其詳。
整五點,他到長途汽車站坐車返回。
第六周,他無奈地止步于住處,阿迷說來,他的所有借口都不能阻止阿迷,阿迷劇透給他,說有驚喜。阿迷給他帶來了一個嶄新的三孔的飛利浦剃須刀,一件手織的毛線背心,一包秋粒香的糖炒栗子,一包鮑師傅的吃食,他以為每一件都是阿迷所說的驚喜,可直到展示完帶來所有的物品,阿迷都沒有提到驚喜。晚上將眠,阿迷拉了他的手摸自己的肚皮,他意欲抽手,他把阿迷的舉動當做慣常的對他在綿長黑夜里矜持而大膽的誘惑。
阿迷說,恭喜你,就要當爸爸了。
阿迷盯著他,就像明星盯著自己的粉絲,阿迷等著他激動地手舞足蹈,甚至緊緊地將自己抱起。阿迷已經(jīng)做好了拒絕他擁抱的準備,阿迷可不想讓他驚擾自己肚子里的生命。他呢,也停止了剝糖炒栗子,他表情復雜地盯著阿迷,就像一個得知報價的顧客盯著售貨員,他不滿意得知的一切,他試圖討價還價。他禁不住自己想起那輛車,他到底不知道那天的阿迷去了何處。他想過一萬種質問的方式,卻同樣有一萬種理由讓他閉口不提。
他煲了一鍋魚湯,他讓阿迷覺出他對自己及腹中生命的關愛。
他答應第二周到阿迷的住處,一起商議登記結婚,回老家辦酒席,等等。周中他接到阿書的電話,阿書問他周末的安排,他想都沒想就說沒事,他記得與阿迷的約定,可阿書問他,他就覺得見阿書比什么事情都大。
阿書在華聯(lián)一樓的入口處等他,他陪著阿書在華聯(lián)各色商鋪里逛了一個上午,他請阿書在必勝客吃了午飯,又接著逛了半個下午,阿書買了一雙長筒靴,一雙平底鞋,一件針織衫,一條黑色皮裙,一條筒褲。每一件東西阿書都會尋求他的評判,他說好,阿書就堅定地讓售貨員打包結賬。endprint
阿書晚上有安排,他也放棄去看預謀好的下午場電影。
他在丁字路口的拐彎處見到兩輛車子追尾,前面車上的小伙子氣勢洶洶要動手,后面車上起初露著歉意笑臉的男人從后備箱抽出木棍,小伙子氣焰弱了一半,同車的女人又拉小伙子,另一半氣焰也沒了,只剩下面目猙獰的罵罵咧咧。男人也罵小伙子,同車的女人在一旁勸,很快就圍了一圈人,他又往前面擠了擠,才發(fā)現(xiàn)兩個男人不罵了,兩個女人卻罵起來。大概過了四十多分鐘,保險公司來了,又過了十來分鐘,警察的車也到了。警察驅散圍觀者,他佯裝等人,見肇事車輛,保險公司,警察都走了,他才走。他看到一輛能直達阿迷住處的公交車,卻未停留,仍舊無目標前行。
阿迷催促他說不能再等了,他說他知道,卻拒絕任何實質的行動。
他做了一個夢:阿迷說要把他帶到幸福的門里,他毫不猶豫跟著阿迷走,阿迷帶他拐過七七四十九個彎,繞過七七四十九座山,阿迷一直對他說,跟緊點,很快就要到了。他在迷霧里影影綽綽看見前面的門,也看到了門楣之上紅漆染出的幸福二字,可收回目光,他就找不到阿迷了,他沉浸在了無邊無際的迷霧里,他找不到出路,他找不到阿迷,他驚慌失措。
他起身給阿書寫了一封信,談到了好萊塢電影對中國受眾價值觀的二次塑造,談到了電影和孕育電影本身的文本文學之間撕裂不開卻又勢不兩立的尷尬關系,談到了弗洛伊德、古柯堿、高大樟樹的象征以及北京郊區(qū)農(nóng)村土地之上湛藍的天空。他打成電子版,然后把手稿撕碎扔進垃圾筐。
他心血來潮試圖寫一本書,他用揉起來的紙團一次次把垃圾筐塞滿。
阿迷更加急切地催他,他不再接阿迷的電話。
阿迷給他發(fā)來長長的短信,他一眼未看,只字不回。
他不給阿迷任何理由,就像阿迷那天坐著越野車離開沒有給他任何答案一樣,他當然覺得這是行為處事的對等,也是自尊心的對等。他不管自己有沒有問過阿迷,他在意阿迷那天預料之外的遠行。無法回避,阿迷以自己所呈現(xiàn)的方式傷害了他,阿迷帶他鉆進無邊無際的迷霧,讓他萌生可恥屈辱的猜疑,他的所有美好被阿迷蒙上灰塵。他已無法還原自己的純潔。
阿迷到延慶找他,他卻去了遙遠的西藏朝圣雪山。
二○○七年春節(jié)剛過,既是阿迷無從追溯的遠房表兄又是他高中最要好同學車子的名叫字典的哥哥到延慶找他。他早聞字典其人,卻沒有打過交道,就像他愛慕過許多女生,卻沒有逐一表白一樣。生活在很多時候就是冷眼旁觀。他知字典來說和他與阿迷,他在宿舍燉了火鍋歡迎字典。
沒有酒嗎?字典坐在沸騰的湯鍋邊,從白蒙蒙的熱氣里側過身子。
他找出一瓶從老家?guī)淼奈鼬P酒,一斤裝,五十二度。
字典從南京的大學畢業(yè)后來北京考研不中,卻留了下來。字典干過餐館服務員,發(fā)過小廣告,開過一個賣手機套子五彩貼畫和鑰匙鏈一類商品的小門面,倒閉關門后又去當房產(chǎn)中介。他有一年多沒見車子了,也不知道字典的人生是游走向另外的前方,或者就停留在車子敘述給他的終點。車子還告訴他,字典找了人運作在北京落戶的事。他希望一切都成了。
看衣裝和舉止,他判定字典是漂在北京為數(shù)不多的體面人。
字典說不清怎么到北京來的,他們開始了一場別出心裁的賭酒,此方說出一座從宮里到北京的火車站站名,彼方就喝一口酒,說出最后一座車站的人算贏,也就是說喝完最后一口酒的人算輸。沒有說贏了贏什么,也沒有說輸了輸什么,他們就不明不白地開始了。他從高鐵G88次開始,他說宮里,字典喝一口酒,字典說西安北,他也喝一口。字典喝了鄭州東,他喝了石家莊,字典只能喝下最后一站的北京西,他默默的高興,為名不虛傳的高鐵速度,也為分出勝負的賭局。字典并不和他想的一樣,只管用特快列車T56次續(xù)上,壓茬從渭南開始了,他也記性好,很快接上了安陽,可喝完邯鄲之后,他的記憶出現(xiàn)問題,他記得是邢臺,也懷疑是石家莊,但又感覺少了哪一個,他無從辨別和遴選,匆忙地讓字典喝了邢臺。喝完T字頭的車站,他們又一鼓作氣喝完了Z字頭和K字頭的。以為酒夠了,字典又想到了L字頭,他頗費了些周折,才在書架最底層的最角落里又找出來一瓶衡水老白干,他被老白干攪得興奮起來,也率先記起赤裸裸阿拉伯數(shù)字的車站。那些車站就像散落在阿迷臉上的雀斑,一粒又一粒,那么多,而且沒有任何顯露出來要消失的跡象。最后一口酒是字典收的尾,他又以為有了勝負,字典卻仍舊報出了另一座車站,那不是任何一趟從宮里到北京的火車的經(jīng)停站,卻是很多趟從宮里到北京的火車的路過站,他想不起最初他們有沒有明確過經(jīng)?;蛘呗愤^。都不重要了,當字典再一次開始之時,他能做的不是質疑字典的合理性,而是跟上,緊緊跟上,一座車站一座車站續(xù)接起來,從宮里到北京,從黃土高原到渤海之濱,從夢開始的地方到夢想成真的地方,也或者是夢破滅的地方,管他呢,他緊要想著的是以他之口報出從宮里到北京最后一個車站的名字,他緊要想著的是以字典之口喝下最后一杯因報不上車站名字而不得不喝的酒。這次他們心知肚明是賭酒,跟往常是不一樣的,何況,他們之間并不存在往常。字典似乎要勝利了,字典說了莊里車站,一個他從家里騎自行車無數(shù)次到過的地方,他忽視了莊里的存在,就像這么多年他忽視了很多關系親密的人一樣,彼此之間原本只有一步之遙,錯過了那一步,再次抵到的距離就是整個地球,意味著永無交集的絕望。字典沒能勝利,他幸好沒有錯過蒲城,一個同樣騎著自行車能夠抵到的車站。那么多仰慕的女生里,他還是和阿迷走到了一起。他們搜腸刮肚,再也想不起任何一座車站,他們乘坐高鐵,乘坐特快,乘坐快車,乘坐慢車,甚至乘坐臨客,在宮里和北京之間來來回回。他們連開在鐵軌旁的一間小賣部都沒有錯過,他們數(shù)盡了所有的來路。
他在等字典喝酒。字典卻拿出了深藏的私貨。
沙河市。字典說,T56的沙河市站,在邯鄲之后邢臺之前,你忘說了。
他記起了之前的遺忘,也記起了之前的糾結以及糾結之后快刀斬亂麻的武斷。他承認漏掉了沙河市,他喝了沙河市的酒,但他不承認他喝掉的是最后一座車站。他從書架上翻出了列車運行圖,他不想輸?shù)艚裢淼馁€局。endprint
七十八座車站盡在其中,他無任何理由讓字典喝掉哪怕就是一口酒。
火鍋里沉底的部分燒糊了,蒸汽里飄蕩著炮烙刑場上的血腥味道。
字典指著展開的圖,講給他說,你看,從宮里到北京多像從新生到墳墓,一站又一站就是我們生命的一段又一段,沙河市下來是邢臺,邢臺下來是石家莊,再到保定最后抵達目的地北京。我們要奔向北京,切不可隨性在經(jīng)停的車站長留,我們不能受誘惑于到站臺上抽煙,買地方特產(chǎn),或者單純的只是想吸口新鮮的空氣,火車不會等我們,我們留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們的終點,和我們擦肩而過的不只是遠方的北京,還有一車的人。
他有些醉了,不斷地在圖上找,并且問字典,真就沒有第七十九座?
字典沒有滿足他的窮最不舍,而是推薦他看《竹馬是不會馳騁的馬》。
他忘記那晚字典是怎么走的,他也實在回憶不起來有沒有和字典擠在他既狹窄又吱吱作響的竹床上。幾天之后,他見到了理應已被他和字典喝光事實上卻包裝完好的五十二度西鳳酒。衡水老白干卻是個半瓶,像以前一樣委身在書架最下面一層的角落里,瓶身上積滿灰塵,讓他聯(lián)想到很長一段時間都蜷縮在角落里的自己。他絞盡腦汁回憶,字典到底是否來過。
阿迷是在去延慶的路上給他打的電話。阿迷不想聽他的借口,更不想被直接拒絕,阿迷只是想盡快地見到他,什么都可以問,什么都可以說,什么都可以解決。他不在延慶,這倒是真的,他擦著阿迷的肩去往城里。
七點多,他接到阿書去歡樂谷的邀約,八點整,他坐上進城的大巴。
他只簡短地告訴阿迷有事,他沒有回應阿迷在城里見面的提議,也沒有告訴阿迷他晚上回不回去,他打消了阿迷和他見上一面的所有可能性。
他知道沉默的阿迷在電話那端流著淚,大概也就在這最近的一年或者兩年,阿迷淚水豐沛。他蠻不講理或者兩人意見相左時,阿迷不爭執(zhí),也不說出自己的意見和理由,只是不止地流淚,沒有哭泣,沒有哽咽,甚至看不出明顯的傷心,阿迷只是單純的流淚。阿迷的淚水讓他驚慌,讓他自慚形穢和無地自容,他臣服于阿迷的淚水,就像臣服于阿迷曾經(jīng)施舍給他的愛情。在交叉而過的大巴上,他沒法去安慰阿迷,也不想去安慰阿迷。
他清楚記得熾熱愛著阿迷的心的溫度,他第一次見阿迷,就像見到一行款款吟誦的詩句,令他激動,興奮,以至于熱淚盈眶。他是那么沉默的一個人,又怎么知道如何去表達自己的愛戀。他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把眼睛瞥向阿迷的座位;他隔了玻璃沉浸在樓下阿迷歡快的肢體語言里;他和一個閑言過阿迷的男生扭打在一起,他被打出鼻血,仍緊緊抓著那個男生不放。即使他做爐中煤為阿迷燃到漆黑焦灼,仍舊沒有哪怕一個人洞察出他對阿迷的愛戀,阿迷同樣視他為陌生的,遙遠的,有著一個奇怪名字的同學。就連他自己有時都懷疑,是否真的愛阿迷,或者他錯誤地表達著其他情愫。
他在人潮涌動的周六上午的華聯(lián)商廈門口等待了阿書一個多小時,這期間他并沒有打電話催促阿書,他體諒阿書來晚自有來晚的道理,他不想用電話生生切斷阿書正在行進的時間,也不想讓阿書的急切變得更急切。他愿意等阿書,就如同愿意從延慶來城里見阿書一樣順其自然??斓街形鐣r他才接到阿書的電話,阿書的聲音之外,他聽到了一切來自歡樂谷的聲音,帶著歡樂谷特色的廣播,眾聲喧嘩,持久而熱烈的尖叫。他靜靜地聽阿書講:突然來了工作,只能下次再去。他對阿書所言的下次充滿期待。
他只是撞運氣,想不到真在華聯(lián)商廈找到了書店。一米六上下的胖老板彎著腰在底層的書柜里找了一陣子,又一次以哀怨的口氣問他,叫什么名字?他回答說,《竹馬是不會馳騁的馬》。胖老板再次以極大的勇氣把臃腫的腰彎了下去。一個女生在老板的另一側向他招手,他過去,又隨女生走到了更遠一點的地方。女生低聲說,老板在白費功夫。又說,《竹馬是不會馳騁的馬》并不是一本書,而是一篇文章,刊載在《萌芽》增刊里。
女生自我介紹叫影子,并問他,想不想看那篇文章?
想。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跟我來。影子毫不猶豫地走在前面,他扔下正在白費功夫的胖老板,緊跟著影子出了書店,繞過一層層的滾筒電梯,離開了華聯(lián)商廈。
你叫什么名字?影子突然在人群里轉過身來問他。
他有些措手不及,還好,并不是多么高深莫測的問題,他把自己的名字一字一字地報給影子。影子撲哧笑了,并且說,真是個奇怪的名字。又說,我男朋友的名字也很奇怪,奇怪的名字和奇怪的人都容易被人記住。
他問影子男朋友的名字。
影子轉過去繼續(xù)走路,背對著他說,不提那個人了,都成了過去式。
走過三個十字路口,左拐,再穿過三個紅綠燈,右拐,抵到丁字路口的頂頭,無路可走。影子說,到了,就是這里。他隨影子爬上一幢陳舊居民樓的三樓。他環(huán)顧四周,覺得眼前所見似曾相識,不確定是夢里或前生。
影子給他倒了一杯白水,問他,你的內(nèi)心也受傷了?
他接過影子遞來的雜志,一臉懵懂。他注意到是一本《萌芽》增刊的過刊。封面是具有《萌芽》風格的卡通特色,一個女孩低著頭,淚水已干。
影子說,《竹馬是不會馳騁的馬》是心傷的解藥。
有用嗎?他問。
我也不知道。影子說,我一直以為受傷的是我,可越到后來越覺出,其實我也深深傷害了那個人。我們互相為劍,覺出自己的痛卻覺不出別人的痛,看見自己的血卻看不見別人的血,愈發(fā)要傷別人,愈發(fā)更受傷。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他焦慮地盯著影子,如實相告。
這句話高為尚也對秦小月說過。影子悲傷地望著他,話出口他們就已經(jīng)不是一路人,無可挽回的悲劇就已經(jīng)埋下了種子,一切都寫進劇本,春去秋來,田野里收獲碩果累累之時,他們的悲劇也就瓜熟蒂落不可逆轉。
你又在說什么?
我在說《竹馬是不會馳騁的馬》。
哦,謝謝你的書,我要走了。
我今天真是幸運。endprint
怎么講?
見到尋找《竹馬是不會馳騁的馬》的你,而且我們即刻分別。
再見。
他出了門,又折回身,問影子,我抵押個什么東西在這里,看完后我會很快還回來。他掏出錢包,望著影子,覺出影子臉上的雀斑格外生動。
影子樂了,想了想說,那你就抵押一句話吧。
什么話?
隨你。
嗯,他沉吟片刻,盯著影子說,歡迎到延慶來玩。
影子眼里噙著淚水,就像噙著一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
他獨自下樓,從丁字路口的頂頭走到十字路口,左拐,穿過三個紅綠燈,右拐,再過三個十字路口,返回華聯(lián)商廈的門口。華聯(lián)商廈是他進到城里的根據(jù)地,不經(jīng)這里,他就找不到去天安門的路,也到不了大巴車站。
他在大巴上開始閱讀,卻心猿意馬。一會兒想到久未謀面的阿迷,一會兒想到剛剛別離的影子。就像抬頭低頭間在看天上的月亮和水中的月亮。
自稱談過三次女朋友而且每次都是自己主動提出分手的車子交給他的方法全部徒勞無用:阿迷拒絕了他的吃飯邀約,阿迷壓根沒看他寫的紙條就撕碎扔進了垃圾筐,阿迷主動退出了他也在的文學興趣小組。他覺察出,為了拒絕他成為生活的一部分,阿迷寧愿決絕地切斷了那部分生活。
回想過去,他常常誤以為阿迷在輟學之前已經(jīng)接納了他,可只有在酒后,在夢里,在回到宮里那片熟悉的土地,他才坦誠自知,他和阿迷在共同熟悉的地方產(chǎn)生的熟悉記憶僅在二零零一年。春節(jié)后阿迷又一次將離開,他以為永將陌路的阿迷突現(xiàn)眼前,他們之間的關系在短暫時間里實現(xiàn)了質的轉變。他不確定自己疑神疑鬼的種子是否為當時的驚喜變異而來。
將近子夜,阿迷又來電話。
他覺察出阿迷這次并未流淚,卻未回應阿迷關于“后悔”的威脅。
他不承認自己是飄蕩在大海中的舢板,事實上,他已隨著波浪在自我放逐中越走越遠。舢板不確定任何目標,既無視大海,又不管不顧自己。他也不想決定任何事情,山高水長,他以為一切都有另一個一切負責到底。
他在凄冷的暗夜里哭得一塌糊涂:他覺得秦小月不該負氣走進兇險的社會,他認為高為尚應該盡其一切所能阻止秦小月放逐自己,他痛恨高為尚在秦小月之后接二連三的感情際遇,他忍受不了秦小月的絕望而死。
美玉之碎,慘不忍睹,可那又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人生之河的自然流向。
他無能為力,只有在無人凝視的夜里放聲一哭。
他隨阿書看完美展出來,卻發(fā)現(xiàn)距離預定的晚場電影還有一段時間,便在華聯(lián)商廈閑逛,到一家鞋店門口,他覺出被叫,一看,竟是之前幫他找書的胖老板。他忽視的門臉狹小的書店,就開在鞋店的隔壁。胖老板繞過正在想著托詞的他,直接走到阿書跟前問,書還要不,已經(jīng)幫你找到了。
當然要。阿書恍然記起,斬釘截鐵地回應胖老板。
可不好找呢。胖老板嘟囔著折回書店,很快回來,他從取錢包的阿書手里接過書,看到赫然印在封面上的黑體書名《竹馬是不會馳騁的馬》。
有這本書?
都在看呢,你不知道?
他輕輕地“哦”了一聲。阿書沒有繼續(xù)追問他知不知道這本書。
第二周,他按著印象里的路線,從華聯(lián)商廈門口出發(fā),走過三個十字路口,左拐,再穿過三個紅綠燈,右拐,抵到丁字路口的頂頭,無路可走。他穿過依然熟悉的樓道上到三樓,鐵門緊閉,動作從小到大敲了很多遍,絲毫沒有回應。他咯吱窩里夾著《竹馬是不會馳騁的馬》,又返到樓下。
一個老嫗坐在沒有太陽的道路邊,仿佛專門在等他。
老嫗從古老的沉默里抬頭,盯著他說,你等不到秦小月了。
他覺得奇怪,走近老嫗一些,強調(diào)說,我找影子。
我知道你找三樓左手邊那位,就是秦小月,不是什么影子。
您是不是弄錯了?
不會錯,你找的那位被殺死了,警察摸清的底細。
他驚愕地問,誰殺死的?
那位的男人。老嫗說,那位的男人把他們之間的事情寫進了書里,那位高興得不行,可到最后,那位的男人把那位寫死了,那位認同了男人設定的結局,就跳樓自殺。老嫗把身子更大限度地側向這邊,他清晰看到刻下那些古老皺紋的血的痕跡。老嫗說,警察推測那位的男人是蓄意謀殺。
那個男人寫的什么書?
呶,你拿的那本。老嫗露出笑,說,就是那個什么馬。
他回應說,《竹馬是不會馳騁的馬》。
對,就是那個。老嫗憂心忡忡講,書是最毒的毒藥,文字是殺人的刀。
他把載有《竹馬是不會馳騁的馬》的《萌芽》增刊扔進垃圾桶,走出去很遠了,他又返回來,從垃圾桶里撈出雜志,翻開,一頁一頁扯下,撕碎,重新扔了進去。在被肢解的字紙里,他看得見秦小月,以及高為尚。
阿書跟他談秦小月該不該出走。他說,是的,安娜卡列尼娜的出走是文學永恒的主題,又說,安娜卡列尼娜的死更是無法阻擋的宿命。他不想再提起秦小月,但他又后悔說出了死。他在很長一段時間的心煩意亂之后,悄悄從阿書的包里找到了那本夾著墨綠色花紋書簽的《竹馬是不會馳騁的馬》。他像一個屢屢得手的慣偷一樣,把書掩在衣服里,進到廁所,蹲在坑上,一頁頁撕碎,沖進便池。他希望阿書就像丟掉自己的純真一樣對遺失的書本無知無覺。那樣,他就不用陪阿書找書,以及做情理之中的解釋。
車子來北京料理哥哥的后事。字典淹死在波瀾不驚的一片湖水里。
他請車子吃烤鴨,車子卻一直喝二鍋頭。一杯一杯喝酒的車子讓他想起了那晚一起猜車站的字典。他恍惚覺得字典才是他最好的兄弟,而車子則是他最好兄弟的在北京的哥哥。車子并不分外關注他不講道理的胡思亂想,喝著酒,就哭了起來。車子悲傷地說,字典沒了,也聯(lián)系不上阿迷。
阿迷是車子的遠親,他不知道車子背負著宮里親人們的囑托想見阿迷或者是車子自己想見,車子未能遂愿,車子的悲傷更加悲傷。他聽在耳里,一剎那也想,阿迷去了哪里?可他就像沒有安慰車子一樣,也沒繼續(xù)深究。endprint
阿書從來沒有提及遺失的書,他也再沒接到阿迷的電話。
霜降之后,來自張家口的風就一日比一日狂暴,自公路來,自草原來,自河流來,幾股匯到一處,掀翻了蔬菜大棚,把一束火苗慫恿成一場火災,林場新栽下的樹木都傾斜著向敵人投了降。他奔波其中,一月多不得閑。
第一場雪覆蓋大地之后,他才在生起的爐火里有了空閑。
阿書從醫(yī)院里出來守口如瓶。
阿書說請他吃飯,他不回應,只是安靜地問,幾個月了?
什么?
孩子。
阿書神情復雜地看著他,如實相告,三個月。
那個人知道嗎?
知道。
你怎么打算?
等那邊離婚。
那個人騙你的。
我只能等。
他很艱難,也很決絕地說,我娶你,我養(yǎng)孩子。
阿書一口回絕,不可能。
你圖什么?
錢。
可明天得給不了你幸福。
誰都給不了我幸福。阿書冷冷地說,錢能。
可是。
可是我們以前還是朋友,以后朋友也沒得做了。
他望著阿書遠去的背影,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意欲以拯救者的角色給阿書以驚喜,沒想到卻被阿書視作惡魔。他無意剝奪阿書的任何東西,阿書卻覺出他的危險。阿書如履薄冰地在守護她之所要,視萬物為天敵。
他以為可以挽救他和阿書之間不可描述的交往,收回說過的話,刪除表達過的情感,甚至默默遵守某條不可理喻的規(guī)則。為了回到從前,他愿意做任何的妥協(xié),可結果呢,他撥不通阿書的電話,找不到阿書的住處。
阿書憑空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在他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
他也懷疑,和阿書所有的交往是不是都是一場夢。夢醒之后所有的美好煙消云散都理所當然。他想否定自己的臆斷,卻找不到任何反駁的證物。
在一個獨自飲酒后的下午,他并沒有像之前每一次那樣,先到華聯(lián)商廈,再到將去的車站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他搖搖晃晃,從小餐館出來直接奔向了目的地。他應該是想去車站,涌上腦門的酒精慫恿他大膽地往前走,他確實在一個時間段里藐視了北京的規(guī)模和交通,他記得大方向是西北偏北,那是車站的方向,也是延慶的方向,他想到了兩萬五千里長征,認為自己要走的那點路不值一提。他從下午走到晚上,黑夜里再沒有可走的路。
他又往回走,在一座有著玫紅色玻璃的房間里受到了熱情的接待。
他置身于一個碩大無比的浴缸,散發(fā)著玫瑰香味的熱水融化了包裹著他的堅硬冰冷的孤獨,隨著蒸騰的熱氣,他穿過雜草叢生的隧道,他似乎聽到了奇怪的尖叫,像公狼進攻的信號,也像海豚歡愉的嬉鬧。他管不了那么多,前面未知的道路吸引著他。他進入到一片巨大的混沌之中,如海浪一樣的涌動之感包圍了他,他自己也成了海浪,高高地涌起,又重重地跌落,他體會著從未有過的酣暢的釋放,他覺出這是最物有所值的旅行。他化身一條扭動著身子的海蛇,從巨大的子宮里降落,他獲得了新生。
他醒了,望著身邊的女人,滿臉幸福地喊了一聲媽媽。
女人脆生生地“哎”著回應了他,并且伸出了手說,三百塊。
他從甜美的夢境中暫時不得抽身,他竭盡所能地辨別睡在身邊的女人是誰,他也變換著思維方式揣測何種對等的交換值三百塊。他暫時是幸福的,來自浴缸的幸福,來自隧道的幸福,來自海浪的幸福,以及新生。
你是——你是?他氣急敗壞地質問女人,卻因激動而語無倫次。
是的,我是。女人的輕蔑摻雜在放肆夸張的冷笑里。
你為什么讓我叫媽媽?
你自己叫的。
他氣憤沮喪,卻沒有絲毫抹掉那個事實的辦法。
三百塊。女人又一次伸出手來。
他把所有能夠殺死女人的方式都從腦子里過了一遍。女人玷污了他的新生,讓他為之驕傲和激動的美好污濁不堪。他無法忍受自己對此的無所作為,他決定釋放自己的憤怒。他沒有找到任何武器,只好無奈地作罷。
他落寞地離開了那座房子,他記住房子位置,他鼓勵自己,總有一天要來這里搞一次驚天動地的爆破。這樣想著,好像已經(jīng)抹平了所有的傷悲。
他回到了華聯(lián)商廈,又從華聯(lián)商廈去車站,回到城市之外的延慶。
很多天之后的一次皮膚瘙癢讓他坐臥不安,他懷疑自己在那座有著玫紅色玻璃的房子里染上了不潔的病菌,一番大動干戈的體檢證明只是虛驚一場。春節(jié)之前,他到鎮(zhèn)上領回一塊獎牌,同批的村官們熱鬧慶祝了一番。
植樹節(jié)那天,車子在電話里又一次憂心忡忡地提到了阿迷。
車子的提及就像點中了他心底里的某個開關,一剎那間,所有的神經(jīng)末梢都通上了電,有了色彩,有了溫度,恢復了原本的存儲和記憶功能。
他驚慌失措,想到若推算起來,阿迷肚子里那個他們共同的孩子應該已經(jīng)出生了。他扔掉手頭所有,瘋了一樣奔向大巴車站。他在阿迷原來的住處只見到一個花白頭發(fā)的面容慈祥的老翁。老翁耳朵不靈,他不管說什么,老翁都撐開嗓子問,啥,你說啥?他重復,老翁也重復,啥,你說啥?他就像推著語言巨石的西西弗斯,而老翁則是宙斯,假借此地來懲罰他。
他無暇接受懲罰,他最為迫切的是找到帶著他的孩子的阿迷。
他在宮里一無所得,又穿越七十八座車站回到北京。
從白天到黑夜;從天安門廣場到通州,到昌平,到海淀,到豐臺;從人潮涌動的地鐵公交到一座又一座郊野公園;從永未踏足過的無數(shù)個公司的小隔間到人進人出的喧鬧的商場超市。他明知希望渺茫卻又不甘放棄。
他給一個陌生人懺悔:我不該寫下那本書。
他向所有的路人打聽:有沒有見到阿迷,有沒有見到我的孩子?
他成了一道奇特的風景,站在春夏秋冬的天橋,十字路口,或某個店鋪的門口。他不討吃食不要錢,只是日復一日地尋找,在陌生人中尋找他熟悉的過往和記憶。所有人都像躲避一樁巨大而混沌的危險,離他遠遠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