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生
據(jù)說天國有一種鳥叫火鳳凰,她背負著人間的所有不快和愛恨情仇,投入熊熊的烈火中自焚,以生命和美麗的終結(jié)來換取人間的安寧和幸福,在痛苦和磨礪中得以重生。
——摘自洪雪純?nèi)沼?/p>
一
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春天的暖意還只有中午那會才能感受到,到了夜晚,屋子里還是冷颼颼的。堆滿了東西的屋子里白天顯得有些擁擠,到了晚上洪雪純覺得房子空蕩蕩的,只有那些陪伴了她大半輩子的老式家具被她的手擦得啟明發(fā)亮,
臥室衣柜上擺放著她們一家三口的照片,那是燕兒三歲的時候她們?nèi)以谝黄鹫盏?。她穿著一件列寧裝小翻領(lǐng)上衣坐在凳子上,留著一頭短發(fā),前邊一排齊齊的劉海,臉上大大的一雙酒窩充滿了幸福感。旁邊稍后站著她的丈夫胡子昂,他一身中山裝,留著長長的一頭黑發(fā),高高的鼻梁,頗有藝術(shù)家的風度。她抱著女兒燕兒,燕兒圓圓的大眼睛顯得有些緊張地望著前方。雖然那是一個動蕩的年代,文革之風刮得正緊,可也是他們這個小家庭最溫馨的時候。
看著照片上丈夫年輕時的英俊瀟灑,洪雪純老把他和解放前那張大家庭全家福照上的小不點聯(lián)系在一起。在那張發(fā)黃的全家福照片的最左邊,有一個不起眼的小人,他就是六歲時的胡子昂。
那時,胡子昂是他們洪宅門房胡師傅的孫子。他的父親被抓了壯丁,母親跟人跑了。從三四歲開始,胡子昂就和洪宅的小姐們在一起玩,尤其和洪雪純最能玩在一起。洪雪純的父母雖然是富貴人家的主子,并沒有嫌棄胡子昂是窮人的孩子,也許是洪家缺男孩,他們的心里還真有點喜歡這個小男孩。就這樣,胡子昂一口一個“雪純姐”地叫了起來,這一叫就是多年。
洪家照全家福的那天,恰好胡子昂在院子里的地上用樹枝在涂畫,洪雪純的父親洪子軒看見后,就把小子昂叫了過去,問了幾句話后,讓他和洪家的老老少少一起照了那張相。胡子昂的衣服顯得有些破舊,與周圍洪宅家眷的綾羅綢緞反差很大,可是他圓睜的眼睛里卻顯示出無比的興奮。
從此以后,洪子軒隔三差五地送給胡子昂一些紙張畫筆和舊畫冊,并不時地指導(dǎo)一下子昂作畫。
洪雪純從小和胡子昂一起玩兒,而且還很護著她的這個小弟弟,小子昂成了她的跟屁蟲。
胡子昂十二歲那年,放學(xué)后和同學(xué)躲貓貓,上到樹上摔下來被樹枝劃傷了大腿,流了好多好多血,送到醫(yī)院里已經(jīng)昏迷不醒了,醫(yī)生正在搶救,說需要輸血,洪雪純伸出了胳膊,卷起袖子說:我是他姐,抽我的血。驗了血型后,洪雪純鮮紅的600CC血輸進了胡子昂的血管里。
躺在病床上逐漸康復(fù)的胡子昂,臉色一天天地紅潤起來。每天放學(xué)后洪雪純就來到病房里照顧子昂,這時的她像一個真正的大姐姐,給胡子昂喂飯,倒便盆,后來等胡子昂傷口好了一些時,就給他拿來了畫板、畫紙讓他作畫,常常是月亮高高地掛在枝頭上才離開病房。那時胡子昂心里就暗暗發(fā)誓,等長大以后要好好地報答雪純姐,要掙多多的錢,給雪純姐買好多好多東西,絕不讓任何人欺負她。胡子昂有一天把他的這個想法告訴洪雪純的時候,洪雪純笑著說:“小祖宗,誰讓你報答,我是你姐,以后別讓我整天地為你擔驚受怕的就行了?!?/p>
后來,他們結(jié)了婚?;楹蠛瞄L一段時間,胡子昂還是“雪純姐、雪純姐”地叫著,慢慢地才改了口。
二
夜已經(jīng)深了,燕子還沒有回來,洪雪純給她和燕兒熬的蓮子羹已經(jīng)放涼了,她一個人也沒有胃口去吃,任憑蓮子羹慢慢地涼去也不想動一下。初春的夜晚還是有些寒意,盡管月亮明晃晃地懸掛在半空中,晴朗的夜空里只有幾朵云彩在懶懶地飄動,四周一片寂靜,外面的微風透過半開的窗戶,將一陣陣春天的氣息刮進屋里,洪雪純還是感到一股冬天的寒冷。她把窗戶全關(guān)上,并且拉上了厚厚的落地窗簾,屋里完全籠罩在臥室大吊燈的溫暖色調(diào)里。
臥室正面墻上掛著一副白鵝戲水圖,那是胡子昂成名之后畫的一幅得意之作。碧綠的湖面上游蕩著兩只白鵝,一只大白鵝,那是鵝媽媽,它扭過頭來慈祥地看著后面的孩子,安靜地在等待著。另一只是一只小白鵝,它正頑皮地拍打著自己的翅膀,張開嘴叫著,兩只眼睛興奮地發(fā)著閃亮的光,它緊緊地跟在大白鵝的身后。附近的岸邊,另一只更大的白鵝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那里,警惕地眺望著四方,仿佛是一個衛(wèi)士在守衛(wèi)著他的領(lǐng)地,不容任何外來之物進入。它的頭頂上,翠綠的柳樹擺動著嫩綠的枝椏,天邊掛著幾朵白云。洪雪純喜歡這幅水粉畫,她請人精心地裝裱以后,鑲上了玻璃鏡框,掛在他們的臥室里。洪雪純把這幅畫看作是他們一家三口的象征,喜愛有加。
洪雪純坐在這幅畫對面的楠木圈椅上,手里的綠茶已經(jīng)沒有一絲熱氣了,它靠著手掌的溫度維持著殘存的余熱。她眼睛看著墻上的畫,已經(jīng)忘記了眼前的世界,腦海里回蕩著往事,眼淚不知不覺地順著臉頰向下流淌。
仿佛胡子昂就跪在她的面前祈求著她的原諒,懺悔著自己的所作所為。洪雪純睜大了眼睛在臥室里掃了一圈,除了自己,屋里沒有別人,只有燈下的身影在陪伴著她。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把那已經(jīng)沒有熱氣的綠茶喝了兩口,轉(zhuǎn)身在桌上拿了一塊抹布走到白鵝戲水圖前,緩慢地擦拭著玻璃上的浮塵。至今她都不相信胡子昂要和她離婚是發(fā)自內(nèi)心。
那是一個秋天的夜晚,窗外梧桐樹的葉子已經(jīng)開始墜落了,晚上的風刮起來有些冷颼颼的。洪雪純像往常一樣做好了晚飯自己先吃了,把留給胡子昂的飯菜放在保溫鍋里保溫,她哼著小曲做著一些家務(wù)等他。
這天胡子昂像往常一樣回來得比較晚,換了衣服和拖鞋后沒有習(xí)慣性地走向飯廳,而是來到了大客廳,坐在了沙發(fā)上,面對洪雪純給他端出來的飯菜淡淡地說了一聲:“我吃過了?!焙影嚎焖俚乜戳撕檠┘円谎劬桶涯抗廪D(zhuǎn)向一邊,像是在明顯地躲避著什么,他臉色有些蒼白,眼睫毛快速地上下閃動著,身體似乎在微微地顫動。洪雪純感到丈夫今天有點不對勁,便放下碗筷,關(guān)切地問道:“子昂,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是不是病了?”
胡子昂也不看她,只是搖了搖頭。
“那……”洪雪純走上前去,想用手摸一摸胡子昂的額頭,看他是否發(fā)燒。她的手還沒有觸及到他的額頭,胡子昂突然轉(zhuǎn)過身來跪在洪雪純的面前,雙手緊緊地抓住了洪雪純的手,聲音顫抖地說:“雪純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啊?!彼难壑谐錆M了淚水,充滿著痛苦、掙扎和絕望。endprint
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胡子昂,洪雪純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聲久違的“雪純姐”讓她感到一定出了大事。
“出了什么事,子昂?起來說話,不要這樣?!焙檠┘儽M力克制著自己內(nèi)心的恐慌。
“雪純姐,我對不起你,我是個忘恩負義的混蛋,你打我罵我都行,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必須告訴你真相,我實在是受不了了?!焙影旱氖B(tài)使洪雪純不知所措,她張開的嘴,吐不出一個字來?!把┘兘悖瑢嵲趯Σ黄?,我……我們離婚吧?!闭f完,胡子昂嚎啕大哭。
洪雪純感到耳邊仿佛響起一聲炸雷,震得耳膜嗡嗡直響,身體幾欲隨著這雷聲倒下,她使勁地搖了搖腦袋,讓頭腦清醒了一下,然后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你、是、說,我、們、離、婚、吧?”洪雪純覺得重復(fù)說出這幾個字使自己用完了全身的力氣。
胡子昂沒有說話,只是淚眼婆娑地直點頭,他不敢直視洪雪純的眼睛。
洪雪純身體晃了晃坐在了旁邊的小沙發(fā)上,她的眼前一片漆黑,無數(shù)個小星星不住地在眼前飛舞,她雙手緊緊地抓住沙發(fā)扶手,勉強支撐著使身體不至于倒下。眼前發(fā)生的事讓她太意外了,太震驚了。洪雪純覺得自己內(nèi)心那座大廈在頃刻之間坍塌了,那沉重的石頭和巨大的木柱都砸在了她的身上,飛揚起來的粉塵彌漫在她的胸腔,堵塞住她的氣管使她喘不過氣來,幾乎要將她掩埋在這堆廢墟之中。
她想要知道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
“子昂,你不要哭,坐在沙發(fā)上,給我好好說說這到底是為了什么?”洪雪純控制住內(nèi)心紛亂的情緒,強作鎮(zhèn)靜地問道。
胡子昂坐在了洪雪純的對面,開始了他艱難的講述。他的情緒逐漸地穩(wěn)定下來,在緩慢地訴說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時,慢慢地抬起了頭,眼睛看著洪雪純,其中充滿了懇切的求助之情。
在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中,洪雪純大概明白了所發(fā)生的一切。
那是跟胡子昂學(xué)畫的一個學(xué)生,一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名叫方紫薇的女學(xué)生,她仰慕自己的導(dǎo)師,像偶像一樣地崇拜著他,并且深深地愛著他,不管他是否已經(jīng)結(jié)過婚都愛他。胡子昂開始并沒有太在意一個小姑娘的感情,他認為那是一個年輕人的青春躁動,一陣風似的很快就會過去了。沒有想到的是,方紫薇對愛的執(zhí)著、他們對藝術(shù)的共同追求竟然把他拖下了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從心底同樣燃起了一場愛的熊熊烈火,他越抗爭越掙扎火的烈焰燃燒得越是猛烈。不久前他們同居了,方紫薇現(xiàn)在懷孕了。經(jīng)過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的思考,胡子昂決定和洪雪純離婚。
“子昂,你犯了錯,不一定非要用我們離婚來解決它。讓那個小姑娘做人流,離開她。”洪雪純現(xiàn)在已經(jīng)顧不得去責怪胡子昂對自己的背叛,而是要去挽救自己的婚姻,她絕不能讓這個家庭就這樣地解體了。
“不,雪純姐,我不能。我不能離開她,我愛她!”胡子昂哀叫著拒絕了這個建議,他的話語里透著一份鐵了心的堅定,“雪純姐,你就放過我吧?!焙影旱难壑兄匦铝髀冻瞿欠N祈求的目光。
“你愛她?那么我呢,你就不愛我了嗎?不愛這個家了嗎?”胡子昂的回答讓洪雪純倍感絕望,一股怨恨之情從心頭涌起。
洪雪純兩眼緊緊地閉著,長長的睫毛不住地顫抖著,她咬著牙關(guān)不讓內(nèi)心的怨恨之情傾瀉出來。子昂啊,姐姐從小和你青梅竹馬,為了護你操了多少心吃了多少苦,你不要忘記你的血管里還流著姐姐鮮紅的血,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已經(jīng)一二十年了,那感情怎么說沒有就沒有了呢?一個“愛”字豈是一說了之?那是我們的心血澆灌而成的啊。
洪雪純覺得很累,她閉上了眼睛,沉默不語。
他們婚后很長一段時間生活都是平靜的,安詳?shù)?,有了燕兒以后日子過得不富裕但其樂融融。洪雪純是一名中學(xué)語文老師,胡子昂被分配到了市文化館做了一名普通的美術(shù)工作者,他們整天忙忙碌碌的。
那年“五一”節(jié)剛過不久,胡子昂的一幅水粉畫“母愛”在全國一次重量級美展的評比中獲得了金獎,那可是本市美術(shù)界有史以來的第一個獲此大獎的人,胡子昂一舉成名,在鮮花的擁簇下走進美協(xié)。
胡子昂用他第一次得到的那為數(shù)不多的獎金給洪雪純買了一條18K金項鏈,給燕兒買了一身漂亮的花連衣裙,只給自己買了一個小小的國產(chǎn)電動剃須刀,算是自我犒勞了一下。他們?nèi)胰谝黄鹑タ绝喌陸c賀,把這次成功的喜悅推向了高峰。洪雪純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著胡子昂舉起酒杯對她說的話:“雪純,謝謝你,沒有你的犧牲就沒有我胡子昂今天的成功,真正應(yīng)該得到獎牌的是你。我愛你。”洪雪純臉上泛起一片紅暈,像少女一樣有些羞怯,她感到少有的陶醉,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的眼中洋溢著幸福的光澤,有些嬌嗔地說:“看你……”然后把杯中紅酒一飲而盡。燕兒在一邊拍著手,高興地喊著:“媽媽害羞嘍,媽媽害羞嘍?!?/p>
時間要是能凝固不動就好了,洪雪純多么希望時空永遠停留在那一時刻。
洪雪純從回憶中蘇醒,重新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她站了起來,對面前的胡子昂說:“子昂,這事我需要好好地考慮一下?!鄙夙暎终Z氣堅定地說道:“你抽空把那個女人帶來,我要見見她?!闭f完,頭也不回地走進了臥室。
三
胡子昂提出離婚的事后好幾天都沒有回家,他真是不敢面對洪雪純,不敢直視洪雪純那雙他熟悉的充滿善良的眼睛,他覺得自己的手里拿著一把鋒利的鋼刀,在捅洪雪純的心。
想想和方紫薇的感情經(jīng)歷,至今胡子昂也有些不明白它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是怎樣發(fā)生的。
方紫薇是一個剛從美院畢業(yè)不久的碩士研究生,在他的美術(shù)工作室?guī)兔?,同時跟著他繼續(xù)學(xué)習(xí)繪畫。對于這個和他女兒年齡差不多的、不久前才從美院油畫系畢業(yè)的研究生,胡子昂并沒有過多的關(guān)注,只覺得這個女孩子老是穿著一條磨砂藍牛仔褲,一件紅黑相間的格子T恤衫,個子高高的,留著一頭微卷的短發(fā),干起活來很利索,充滿著熱情。這樣的助手用起來得心應(yīng)手,胡子昂交給她的任務(wù)慢慢地也就多起來了。有一次,畫室準備創(chuàng)作一組大型畫作,前期的準備工作比較多,經(jīng)常干到很晚才收工,休息閑聊中,胡子昂逐漸了解了方紫薇的家境和生活。endprint
胡子昂發(fā)現(xiàn)方紫薇作為油畫系的研究生,在油畫創(chuàng)作方面的才能平平,但是在美術(shù)理論和鑒賞方面卻頗有見解,他開始有些注意這個學(xué)生了。
一天,他們在工作間隙看著面前一幅未完成的新作,方紫薇欲言又止,顯得有點吞吞吐吐,這讓他感覺有些反常,這不像是她的作風啊。他就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靶》?,你有事要說嗎?”
“胡老師,我……我有點看法,就是不知道對不對,所以不好意思說出口?!狈阶限钡哪樣悬c紅,說著看著腳下的地板。
“什么事這樣神神秘秘的,這可不像你啊,方紫薇?!焙影核实匦α诵?。
“好吧,我說?!狈阶限鄙钌畹匚艘豢跉猓痤^看著胡子昂:“胡老師,我非常欣賞你的作品,我覺得它包含著一種神韻,把你對東西方文化精神的理解融合在一起,看著非常美?!笨粗影何⑿χ媚抗夤膭钪^續(xù)說,方紫薇的話鋒一轉(zhuǎn):“但是,胡老師,我,我覺得你的作品有一個弱點,當然這是我的看法。你的某些作品太柔弱,太纖細,缺乏一種陽剛之美,有些方面顯得不夠大氣。”
胡子昂的心中一怔,如此尖銳的評論他還是頭一次聽到,而且出自一個年輕人之口,他覺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笑容有些勉強地僵在臉上,不過他并沒有丟掉自己的君子風度。
“很好,方紫薇,請繼續(xù)說。”望著方紫薇顯得有些膽怯的表情,胡子昂以一種長者的寬容鼓勵她。
受到鼓勵的方紫薇有點豁出來了,索性一吐為快?!昂蠋?,我學(xué)的是西方油畫,我個人十分喜歡俄羅斯的油畫,像十九世紀俄羅斯批判現(xiàn)實主義畫家列賓,他的畫作風格就十分吸引我。記得大學(xué)期間,我曾經(jīng)在學(xué)院一幅列賓的《伏爾加河上的纖夫》的復(fù)制品前整整地看了一下午。他畫中的那些失業(yè)的農(nóng)民、流浪漢、無助的神父……他們的表情和動作是如此的生動真切,又與背景中蒼茫厚重的俄羅斯風光如此地和諧統(tǒng)一。那里有哲人般的沉著和意志,還有極力忍受勞動重負的年輕人痛苦而又美麗的面孔……那些受難的人們,在藍色的天空和黃色沙灘的襯托下,煥發(fā)著蓬勃的生命力。胡老師,您的許多作品的確很美,但是您所選擇的題材,您的一些繪畫技法,確實使我感到有些文弱。怎么說呢,就是母性的東西太多。西方傳統(tǒng)繪畫的那種力度、那種富有生氣的沖動不夠。在題材的選擇上也過于追求文人墨客的那種情趣,面顯得有點兒窄,現(xiàn)實生活的氛圍還可以更濃厚一些,藝術(shù)的想象空間還可以更廣闊一些。我是覺得,您的作品如果再粗獷一些,再大氣一點,就更完美了。胡老師,您不會生我的氣吧?”方紫薇看著胡子昂沉思的表情有些擔心地問道。
此時的胡子昂心中那分尷尬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感嘆眼前這個年輕女子的評論既深刻又準確。自從他的畫作取得成功以來,已經(jīng)很少有人這樣當面指出他的不足之處。他有時也對自己的作品不滿意,可是從來沒有好好反思一下究竟問題在哪里。今天,竟然被這個年輕姑娘說中要害,真是可悲又可賀啊。
胡子昂抬起頭來仔細地看著方紫薇,他還從來沒有像這樣看過她。
她的膚色白白的,是南方姑娘特有的那種白,頸部皮下的一些細微的淡藍色毛細血管都清晰可見;眼睛并不大,笑瞇瞇的;一個小俏鼻活潑可愛,眉毛細長彎曲,五官的搭配讓人覺得很舒服但并不是個美女,只有黑黑的眼睛像兩汪深不見底的泉水,透出她的靈氣和魅力。胡子昂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胡老師,您……您沒事吧?”看著胡子昂的神情,方紫薇有些受到驚嚇地問。
“我?我沒事。我能有什么事呢?”想著自己一時失態(tài)的表情一定是嚇著方紫薇了,胡子昂不由地笑了起來,并且一笑不可收拾,竟然哈哈大笑地流出了眼淚。
看著導(dǎo)師笑了起來,方紫薇心里一下也輕松了,不由自主地跟著也笑了起來。兩人就這樣一起傻笑了好幾分鐘。
方紫薇的一番話使他豁然開朗。仔細想來,這些年居書齋多了,離生活現(xiàn)實遠了,真有些像古代的文人墨客那樣,有點無病呻吟。
在接下來的許多日子里,胡子昂常常到全國各地去采風,有時在一個地方一待就是十天半月的,他深入生活,和不同階層的人交談、交朋友。他的畫風在不知不覺中有了明顯的變化,大漠風情、邊塞日出、潑水節(jié)上的姑娘、可可西里的夕陽……題材越來越寬廣,人物越來越鮮活。胡子昂覺得自己的審美有了明顯的升華,在把握繪畫對象的內(nèi)在潛質(zhì)和人物的精神世界時,層次更加豐富,色彩與色調(diào)也日趨多變。
方紫薇看著自己的導(dǎo)師在藝術(shù)的寶塔上攀登著,他的執(zhí)著和堅韌、他的瘋狂和才華都感動著她。她也常常隨胡子昂去采風,漸漸地對這個比自己年長很多的導(dǎo)師有了深深的依戀。想起導(dǎo)師,她開始怦然心跳。難道我愛上了他?這個發(fā)現(xiàn)令方紫微激動不已,也讓她驚恐萬狀,她需要靜下心來仔細地想一想。
上大學(xué)期間和讀研時方紫薇有過幾次戀愛的經(jīng)歷,和那些同齡人玩在一起倒很愜意,她也度過了一些美好的時光。可是當進一步相互了解時,方紫薇就感到了深深地不滿足,他們太嫩,他們的思想和追求遠遠趕不上自己所渴求的,她從父親那里得到了太多的東西,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分深邃的思維模式,只有那種厚重的感覺才能讓她感到滿足,如果再加上年輕的激情那才是她所追求的。所以,至今她還在尋覓著。
驀然間,方紫薇不禁自問,胡子昂難道就是我的夢中情人?
陶醉在繪畫藝術(shù)中的胡子昂,覺得自己好像年輕了許多,創(chuàng)作的靈感不時地從心底奔涌而出,他常常會在沉思之中突然驚醒,興奮地把方紫薇叫到跟前,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從天而降的靈感,而后鋪開畫紙揮筆疾畫,頃刻之間草圖線條躍然紙上。每一幅作品完成以后,第一個觀眾和評論家一定是方紫薇,他會急切地盼望聽到方紫薇對畫作的評論,直到得到一個肯定的贊賞才會滿足。胡子昂并沒有感到自己這種對方紫薇的依賴有些過分,而是覺得他們有著強烈的藝術(shù)共鳴,可以說是藝術(shù)上的知音。方紫薇這個丫頭的倩影現(xiàn)在經(jīng)常呈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
胡子昂和方紫薇的師生關(guān)系在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現(xiàn)在他們更像是一對朋友,他們在一起討論著,爭論著,話題越來越廣泛。endprint
自從方紫薇的感情世界出現(xiàn)了胡子昂以后,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分情感不但沒有減弱,反而像是一只小火柴引燃了她感情世界的熊熊烈火。
一個周末,她回到了自己的小巢,可能是睡前喝多了咖啡,她久久不能入睡,后來不知什么時候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忽然,在朦朧中她看到胡子昂推門進來了,他穿著一身白色的西裝,扎著一條鮮紅的領(lǐng)帶,手里捧著一束火紅的玫瑰朝她走來。天哪,他可真帥!“子昂!”她叫著他的名字,閃電般地撲上前去,頃刻之間兩人的嘴唇緊緊地貼在了一起。當她垂下自己的眼睛時,驚奇地看到兩個人居然都是赤身裸體的,他們相互擁抱著,撫摸著,她感到他的手輕柔地,緩慢地在她的身體上游走,一會兒在乳峰上顫動,一會兒順著豐滿的臀部滑行,最終駛向身體上最隱秘的港灣。她感到一陣鉆心的顫栗,興奮地叫了起來。
方紫薇驚醒了,四周一片黑暗。她覺得自己屁股底下涼涼的,用手一摸濕漉漉的一片,胸前依然像小鹿一樣怦怦直跳,那種驚心動魄的快感還沒有完全消失,黑暗中還是能感到自己滿面潮紅。她沒有開燈,靠著沙發(fā)的靠枕靜靜地躺著,一夜未眠。
那一夜過后,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表面上看方紫薇還和過去一樣,實際上她的內(nèi)心正經(jīng)歷著一場劇烈的感情危機。一天工作之余,方紫薇看著對面的胡子昂,突然說道:“胡老師,你要是沒有成家那該多好啊?!闭f完背起小挎包就走出了工作室。
經(jīng)過多日地無奈地掙扎,方紫薇知道自己戀愛了,她已經(jīng)深深地愛上了她的導(dǎo)師胡子昂,抗爭、躲避都是無濟于事的,這種感覺和上學(xué)時的歷次感情經(jīng)歷都不同,近在咫尺卻又遠隔萬里,每天都如同在地獄里遭受著煎熬。胡子昂是有家室的人了,她知道胡師母是一位賢淑溫和善良的女人,這如同重重高山阻斷了她的愛情之旅,使她難于逾越。
她想離開這里一走了之,決然地斬斷這無望的情思,理性的聲音幾乎在咆哮著不斷提醒她??墒牵]在愛情潮水中的她無力地搖著頭,兩眼散發(fā)出對愛強烈地渴求,她明白那個理性的聲音是對的,就是做不到。不能放棄,決不放棄,沒有愛,毋寧死。她內(nèi)心有些絕望地獨自品嘗著這苦澀的愛。
那天方紫薇撂下那句沒頭沒尾的話走了,胡子昂愣了片刻,他仔細地想了想,慢慢地悟出了這句話的潛臺詞。其實,方紫薇對他的感情他也早有察覺,他一直認為那是一個小女孩的一時沖動,遲早會回到他們同齡人的隊列中去。當聽到方紫薇那句略帶幽怨的話語,他開始仔細地審視內(nèi)心的感情,驀然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子在他的心目中所占據(jù)的地位遠非師生之情,一種朦朧的感覺令他心里一震,他感到了恐懼,不敢再延續(xù)這樣的思路走下去。
胡子昂從大巴山的密林深處采風歸來,在畫室展示他的速寫草稿。
“這是巴山冷杉,你瞧它有多高,好家伙,三四十米高,他的樹皮就像一個百歲老爹的臉,皺巴巴的歷經(jīng)滄桑,一大片冷杉林在大風中搖擺發(fā)出的震耳欲聾的吼聲,那叫一個刺激。你看,這是一個中華獼猴的大家庭,這個大個的是家長,是一個雄獼猴,我觀察他好像有三妻六妾呢,一走路后面跟了一大群,好不威風……”
胡子昂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他的見聞,看著那些寫生的圖畫講解著。方紫薇站在畫案邊靜靜地看著他,一聲不吭地聽著??粗影汉⑼愕爻两谒乃囆g(shù)世界里,方紫薇心里品嘗著多日不見的相思之苦,她有些恨自己的沒出息,這是何苦呢?
“小方,我這次還遇到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在巴山里的一個小村寨,我遇到一個年齡很大的老爹,他很瘦但精神極好,他的臉型和神情很具山民的代表性,凹凸有致,線條感很強,我想用他做模特畫一張人體速寫。我告訴他我的想法,并且說會給他報酬時,開始他很高興,可是當我告訴他需要脫掉全部衣裳時,他連連擺手,態(tài)度堅決地拒絕了我的請求。他和他的家人用一種極不歡迎的異樣眼光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魔鬼、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我居然被他們極不友好地趕了出來?!焙影盒χv述著他的離奇遭遇,然后帶著一絲無奈說道:“人體模特不好找,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畫人體速寫了,手感都生疏了?!?/p>
令胡子昂意想不到的是,方紫薇聽到這里突然說:“胡老師,今天我來給你當模特吧。就現(xiàn)在?!闭f完她轉(zhuǎn)身走到門前扣上了畫室的門,然后拿畫室的東西搭建起一個簡單的背景墻,走進了畫室的里屋。
胡子昂沒有想到他的這句無意之詞竟引起了方紫薇這樣大的動靜,他愣愣地看著一動不動,不知下面會發(fā)生什么。
片刻,方紫薇走出了畫室的里間,展現(xiàn)在胡子昂面前的方紫薇令他大吃一驚。她全裸出鏡,對胡子昂微笑了一下就信心十足地走到了剛剛搭好的背景墻前,坐在那把準備好的椅子上,擺出了一個專業(yè)模特標準的造型。
此時的方紫薇,在畫室里布置的專業(yè)燈光的照耀下顯得美麗而富有生氣。她的微卷的短發(fā)向一邊蓬松著,額頭上的劉海斜斜地垂落下來,錯落有致地遮蓋住了部分前額,藍色的眼影有些夸張地向后伸展,使那對不大的眼睛顯得分外嫵媚,黑色的眼睛沉靜而明亮,不時地泛起一波波漣漪,嘴唇涂著一層淡淡的粉紅色,青春的氣息躍然臉上。微側(cè)的坐姿使她的乳峰看起來飽滿而挺拔,一圈粉色的乳暈擁簇著那顆圓潤的乳頭,彰顯著女人無窮的魅力。她的雙腿交叉著,隱隱地遮住了那個神秘地帶。
裸體的方紫薇凸顯了她江南女子的膚色,淡淡的乳白色像是涂了一層油彩,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
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姑娘,胡子昂心里感嘆道:“女人真是百變精靈呵,什么奇跡都會變出來。”
“胡老師,你看這樣行嗎?你可以開始畫了?!睂γ孢@個女人開口說話了,胡子昂如夢初醒,什么也沒有說,手忙腳亂地鋪好了畫紙拿出了畫筆,開始了他的繪畫。
手里的畫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聽使喚,胡子昂能感到自己心跳的砰砰聲,他不能聚精會神地仔細觀察作為模特的方紫薇身體凹凸有致的優(yōu)美線條,更不敢直視那雙黑色的明亮的眼睛,眼前這個女人的胴體簡直讓他睜不開眼睛,只覺得下身漲得難受,涌起一陣陣難以抑制的沖動。胡子昂閉上了眼睛,他要讓心靜一靜,想懺悔內(nèi)心飄過的那些胡思亂想,這一瞬間作為藝術(shù)家的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誡自己:“我是一個藝術(shù)家,我在從事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是一種高尚的行為,千萬不要有一絲的雜念。千萬不要有、千萬不要有,上帝啊,救救我,驅(qū)除我心中罪惡的邪念吧。”endprint
良久,恢復(fù)了正常的胡子昂才開始他的繪畫,一進入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天地,他開始漸入佳境,忘卻了世界上的一切,一幅幅優(yōu)美的人體繪畫草圖在他的手下飄然誕生,各樣的人體姿態(tài),多視角的透視表現(xiàn),粗細濃淡絕妙搭配的筆觸,都在探索著展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方紫薇在他的指導(dǎo)下變換著各種姿勢,兩人都忘我地融入到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中。
終于畫完了。胡子昂把手中的畫筆一扔,重重地跌坐在了椅子上,他眼睛望著天花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突然他聽到方紫薇“哎呀!”一聲,抬頭望去,只見方紫薇倒在了那面背景墻下的地毯上,嘴里痛苦地自語道:“腳崴了?!焙影黑s忙奔上前去,來到背景墻前的地毯上用手臂摟著方紫薇的脖子把她扶了坐起來,:“怎么樣,紫薇?不要緊吧?”
方紫薇兩條胳膊輕輕地抱住了胡子昂的脖子,“胡老師,我愛你。子昂,我想要你。”方紫薇的兩只眼中燃燒著愛的火焰,說完后竟小聲嗚嗚地哭了起來。
胡子昂緊緊地抱住了方紫薇,親吻著她臉上的淚水,嘴里喃喃低語著:“紫薇,我也愛你,我也愛你啊?!彼麅?nèi)心那堵理性的屏障轟然倒塌,壓抑已久愛的激情噴薄而出,他不知這種愛在心中已經(jīng)萌生了多久,只覺得現(xiàn)在全身心只有他的紫薇。
他們赤裸地躺在背景墻下的地毯上,兩個身體纏繞在一起。他們瘋狂地親吻著,胡子昂噙著方紫薇的舌頭用力地吮吸著,在方紫薇輕輕地呻吟聲里順著她的肌膚反復(fù)親吻她的乳房,他把乳頭含在嘴里用舌尖包裹著不敢用力,好像一用力就會融化在他的嘴里。
方紫薇如同又回到了夢境之中,身體輕飄飄地被一團白色的霧團包圍著,她又和自己所愛的人擁抱在一起,那雙輕柔的手在不住地撫摸她的肌膚,游走在身體的溝壑之中。她用力地抱了他一下,然后睜開了眼睛,知道這不是夢境而是真真正正的現(xiàn)實,她醉眼蒙眬地喃喃說著:“子昂,我愛你,子昂,我愛你?!?/p>
突然,方紫薇真切地感到胡子昂進入了她的身體,她渾身顫栗地大聲呻吟起來,那呻吟聲如同一種壓抑的啼哭,長久延綿起伏不斷,又如同一種陶醉的獨白時隱時現(xiàn)。她快活地扭動著身體,感到心臟快要蹦了出來,兩只手緊緊地纏繞著她所愛的人。胡子昂身體的起伏不斷加劇,方紫薇悠長的呻吟聲刺激著他每一根神經(jīng),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瘋狂地長久地和一個女人做愛。兩人都隨著激情的加劇奔向快樂的巔峰。胡子昂感到身體像要爆炸一樣開裂,一股生命之泉奔流而出……兩人分開后,靜靜地躺在地毯上,眼中的疲憊和興奮交織在一起。
那一刻,這個世界只有他們兩人了。
四
那晚胡子昂把方紫薇送回到她的小巢,然后一個人向家中走去。
夜晚涼爽的天氣漸漸有點冷了,空氣中的濕度在增加著,濃濃的夜色加深了涼意,胡子昂不由地緊了緊身上的西服外套。家越來越近了,胡子昂心頭的熱情已經(jīng)散去,他抬頭望了望前方,步履逐漸地放慢了,不遠處家里客廳的燈光隱約可見,他的心頭卻升起一股恐懼的烏云。這柔和的燈光,多少年來都使他感到一種家的溫暖,每當遠遠看見它都會加快步伐,恨不得即刻撲進它的懷抱,今天這是怎么啦,怎么會害怕踏進這個家門?兩只腳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地邁不開去,到了樓門口竟然加快步伐走了過去,超越了很遠一段路才又重新地拐了回來,艱難地向家走去。
他知道這時候洪雪純肯定在家里給他把晚飯煲在暖鍋里,坐在電視機前織著毛衣靜靜地等著他回家,當他換好了鞋,更了衣,再把熱騰騰的飯菜端上餐桌。想到這里,內(nèi)疚使他覺得心頭沉甸甸的,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兩眼呆呆望著樓上的燈光,再難邁出一步。他有些恨自己的自私和殘酷,一種負罪感使他抬不起頭,真想扇自己幾個嘴巴,跑進家門在客廳中跪在洪雪純面前懺悔自己的不忠。
胡子昂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咬了咬牙踏上了樓梯的臺階。
進了家門,面對洪雪純詢問的目光,他借口今天干活太累需要好好休息,連飯都沒吃就獨自睡在了書房。
這一夜胡子昂整夜沒有合眼,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白天發(fā)生的事像電影鏡頭一樣不間斷地在腦海里掠過,他一遍一遍地反思著自己的所作所為,拷問著他的靈魂:我怎么會這樣做呢,是為了尋找刺激?是為了追趕時髦?或者是一次曇花一現(xiàn)的逢場作戲?不,不,絕不是!她使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愉悅和激情,從未出現(xiàn)過的怦然心動。論姿色,洪雪純年輕的時候比方紫薇漂亮,要說年輕,可年輕的時候和洪雪純在一起也從沒有今天這樣的感覺呀。胡子昂感到自己在方紫薇面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他喜歡聽她對自己作品的評價,渴望她的共鳴,并從中得到靈感和激情。
胡子昂覺得自己心中的負罪感減輕了許多,他和方紫薇的愛是靈與肉的融合,他們的精神和肉體都是為了藝術(shù)而存在的,是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崇高愛情。
在此以前,胡子昂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和洪雪純的感情,她是他的親人,他愛她。經(jīng)過昨夜的瘋狂,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個以往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他和洪雪純之間的感情是男女之間的愛情嗎?他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可是,結(jié)婚十幾年來他們可從來沒有那樣激情滿懷地做過愛,自己也從來沒有失魂落魄地思念過對方,他總以為日子就是這樣的平平淡淡。就連新婚之夜在婚床上,洪雪純都像一個大姐姐似地體諒著他,安靜地躺在新婚的大床上,任憑他笨手笨腳地小心翼翼地擺弄,而不發(fā)出丁點的聲響。僅僅在她告別處女之身的那一刻才輕輕地喊了一聲,只是從她滿面潮紅的臉色,微微粗重的呼吸聲中,才能感受到此刻正在經(jīng)歷著人生的一個重要時刻。
洪雪純是他的親人,是他的妻子,他的愛人,可為什么自己從來沒有那種怦然心動的時刻,那種失魂落魄的思念,那種令人心醉的男女之情呢?更多的則是一種依賴,一種對母性親情的依戀,一種親人的溫情。
此時胡子昂的頭腦里簡直都糊涂了,他愛洪雪純,他愛方紫薇,愛和愛卻是這樣的不一樣。
要是沒有方紫薇的出現(xiàn)就好了。胡子昂的生活軌跡不會改變,時光會一如既往地平靜地向前流去。方紫薇的出現(xiàn)改變了這一切。胡子昂已經(jīng)過了不惑之年,已經(jīng)不是一個毛頭小伙子那樣容易被愛情之火點著的人,可他偏偏在心中飽受愛情之火的煎熬。他覺得方紫薇在藝術(shù)事業(yè)上是他的知音,是至今唯一叫他怦然心動的女人,他們的交往不僅使他在精神上對藝術(shù)的感覺有所升華,而且在肉體上他也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愉悅,想起她做愛時的激情和全身心的投入,就令他激動不已,他有了一個男人的自豪感。endprint
但是內(nèi)心深處,胡子昂對妻子洪雪純充滿著揮之不去的負罪感。
離開方紫薇,把這一段感情掩埋在心中不要再叫它萌生新芽。這樣的理智之聲不止一次地在他的耳邊吶喊,他明白這是對的,可是他做不到。他在不斷地抗爭,不斷地說服著自己,甚至不斷地詛咒著自己。生活的軌跡已經(jīng)改變了,要想回到原來的軌道上那可是太難了。胡子昂覺得要是放棄了對方紫薇的愛情,他就是一個懦夫,也會毀了他的感情生活,在他的感情世界里已經(jīng)不能沒有方紫薇,她是他的唯一。
親情,愛情,良心。胡子昂在這漩渦中不斷地掙扎,抗爭。
五
胡子昂開始不停地出差,他一方面想躲避尷尬的現(xiàn)實,另一方面也想在頭腦中把一團麻似的思緒縷清。旅途中好幾個夜晚他都在做同一個夢。
他在夢中好像來到一座山上,山峰之上云霧繚繞,山路崎嶇難行,滿山都是青松翠柏卻不見一聲鳥鳴,兩耳只聽見風吹松濤發(fā)出的吼聲,身后不遠似有一怪獸追趕著他,回頭細看形似麒麟,兩眼如圓珠般大,熠熠閃出兩道綠光,他慌不擇路拼命奔跑。良久,遠眺前方有一小屋,形似廟宇,屋上方祥光四射。近前只見廟門大開,內(nèi)端一白須方丈靜坐蒲團之上,雙目緊閉。他趕忙幾步跪倒在地,高喊:“長老救我,度我前去極樂世界!”耳邊響起老者之聲,聲若洪鐘:“阿彌陀佛,你塵緣未盡,怎入我佛祖之門,去吧?!鳖D時四周寂靜無聲,抬頭望去,老者、廟宇皆無影無蹤,回頭再看,怪獸也不見蹤跡。
夢中驚醒,一片漆黑,一摸額頭冷汗?jié)皲蹁醯?,就再也睡不著了。胡子昂有點奇怪,幾次夢境居然多有雷同,莫非是上蒼在指點我什么?以前的他可是從來不信這邪的,而現(xiàn)在卻決意要去明剎求一吉兇。
胡子昂來到了杭州靈隱寺,他聽說寺里近日來了一位云游四方的高增,名叫智生長老,在寺里藥師殿側(cè)院講經(jīng),偶爾也為世人指點迷津,只是常人難求一卦。
靈隱寺位于杭州飛來峰畔的靈隱山麓之中,那里山峰奇秀,林木參天,千年古寺隱掩在云煙霧波之中。它創(chuàng)建于東晉咸和元年,至今已有一千六百年歷史。據(jù)說印度僧人慧理曾來此地,看到如此美景,誤以為是仙靈所隱,后建寺故名“靈隱寺”。
胡子昂祈求卜一卦,經(jīng)人引薦來到智生長老講經(jīng)屋外。他只覺得眼前的這一小屋十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進屋,一位白須老者端坐在佛像右前側(cè)的蒲團之上,身披黃金袈裟,單手合十,另一手把佛珠不停捻轉(zhuǎn),口中無聲地念念有詞。胡子昂猛醒:這不是自己在夢境山中云霧峰頂所見之長老?簡直一模一樣。他不由自主上前幾步跪拜在智生長老腳下,口中祈求:“請長老指點迷津。”
智生長老微微睜開眼睛,仔細端詳了片刻,開口問道:“施主可是問詢男女私情之事?”
胡子昂心中驚詫:“此乃神人也,未開口怎知我心中之事?”忙答道:“正是,求長老指教。”
只見智生長老閉著眼睛,口中似在吟唱經(jīng)文:“一切世界,始終生滅,前后有無,聚散起止,念念相續(xù),循環(huán)往復(fù),種種取舍,皆是輪回。”
吟罷并不說話,只見他頭微微一點,旁邊侍童取來一飽蘸濃墨之筆。侍童喚胡子昂上前幾步,跪拜在地,伸出雙手,手心向上,高高舉起在智生長老面前。智生長老睜開眼睛,在他手心各寫一大字,侍童示意他退后幾步。侍童又在智生長老面前奉上一張黃裱宣紙,下襯一紫檀木鑲嵌大紅絨面托盤。智生長老揮筆疾書,一揮而就。寫完,重新閉上了雙眼,口中念道:“阿彌陀佛?!笔帜矸鹬?,再無聲息。
侍童請胡子昂退出門外,稍等片刻。胡子昂伸出雙手仔細一看,一只手心草書一“了”字,另一只手心草書一“生”字,他心中不解其意。這時,智生長老侍童開門走了出來,遞給他一只香袋,單手合十,口中說道:“施主請回吧?!闭f罷返身回到屋里。
胡子昂仔細看這香袋,只是一個粗布小布袋,上繡一云霧松柏圖,煞是精巧。他急忙打開小香袋,取出內(nèi)裝黃裱宣紙,只見上面寫著一首詩:
前世今世情未了,
因緣噓噓斷腸草,
凈心拂塵釋舊夢,
三生緣定奈何橋。
胡子昂向陪同他來的主持求教,主持答道:“了,應(yīng)是了卻之意。生,乃新生也?!辈⑶腋嬖V他,傳說中,黃泉路上有一條忘川河,忘川河上有一座奈何橋,橋盡頭有一通體鮮紅之石,名曰“三生石”,人間有情男女在此石上刻下各自的名字,即可“緣定三生”。
聽了主持的解讀,胡子昂似乎明白了許多。他在廟宇里請了許多香燭,敬獻給佛祖。
從杭州回來之后,方紫薇告訴胡子昂她懷孕了,胡子昂感到很意外,不過此時他的經(jīng)過多方思考已經(jīng)有了主意。他要告訴洪雪純事情的真相,不想再欺瞞她了??墒钱斔淖阌職庾哌M家門看到洪雪純時,又開始驚慌失措,不由自主地跪在洪雪純面前,出現(xiàn)了此前的那一幕情景。
見到洪雪純的那一刻,他們四目相對誰也沒有說話。洪雪純明顯地瘦了許多,眼邊的魚尾紋比以前更明顯了,那幾顆褐色的色斑也凸顯出來,不施脂粉的臉黃而毫無光澤。幾天不見,她一下子老了許多。
胡子昂心里一酸,他問道:“雪純,你還好嗎?”那個到了嘴邊的“姐”字,還是沒有吐出來。他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此時一句也不想說,甚至在打退堂鼓。算了,就這樣繼續(xù)過吧。
洪雪純勉強地微笑著問他:“子昂,她怎么沒來?不是說好的嗎?”
“她回老家去看她的伯父,她伯父病得很重?!?/p>
“哦,還是一個講孝道的人啊。”洪雪純平靜地說道。自從上次胡子昂提出離婚的事以后,她很長時間夜不能寐,翻來覆去地想著。洪雪純最終還是認定,他是一時糊涂,鬼迷心竅,這次見面一定要挽救他,使他浪子回頭。所以她的心里此刻是平靜的,還頗有幾分信心。
洪雪純打開了所有窗簾,讓秋天的陽光盡量地充滿這間房屋,這陽光給她力量。泡了一壺上好的龍井茶,他們坐在了客廳的沙發(fā)上。
“子昂,你上次告訴我離婚的事,過后我也想了很久。我可能這些年確實對你關(guān)心不夠,尤其是在精神生活上很少過問你的事業(yè),不再那么關(guān)心你的畫作、你的畫展??墒悄闶侵赖?,我是愛你的。我是全心全意愛著你和這個家,愛著我們的燕子。我不能沒有這個家。endprint
我們都已經(jīng)不年輕了,想想走過的每一步路,都是多么的不容易。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的那個大家庭么……”洪雪純講了很多往事,回憶了舊社會他們那個大家庭的陳年舊事和這個小家那些曲折的經(jīng)歷,后來,洪雪純淚流滿面,泣不成聲。這段歷史的回憶喚醒了她心中無窮的辛酸,想想目前她所遇到的境況如此悲慘,不由地悲從心起。
胡子昂默默地聽著洪雪純的訴說,許多往事也在他的腦海里呈現(xiàn)出來。他拿來了熱毛巾遞給洪雪純。他知道他們的結(jié)合也有過許多令人難忘的事情,可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洪雪純的訴說在他的心中卻產(chǎn)生了截然相反的效果,他那想打退堂鼓的想法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感覺正因為有過不平常的生活經(jīng)歷,在心里對洪雪純的感情才不能有半點欺騙的成分。試想,他繼續(xù)和洪雪純過著日子,卻在感情上思念著方紫薇,那才是對他的雪純姐姐最大的不敬和背叛,是在侮辱她的人格。他絕不能那樣做。
聽完洪雪純的訴說,胡子昂平靜地給洪雪純敬了一杯茶,他說:“雪純姐,你的想法我知道,我也理解,你相信我不是一個隨便亂來的花花公子。今天我來,就是想講講我的一些心里話?!焙影浩诖赝檠┘兊难劬?,嘴里不由自主地又叫了一聲“姐”,洪雪純默默地點了點頭。
“說來我們青梅竹馬,已經(jīng)在一起走過了四十多個年頭了,你在我的心目中不僅是我的妻子,而且是我的姐姐,甚至代替著母親的位置,這種感情我一直看得非常神圣。多少年來我習(xí)慣依偎在你的身邊,接受你的保護,所以我們走入婚姻的殿堂,我也感到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楹笪翼樌沓烧碌叵硎苤憬o我的服侍,有你在身邊我感到溫暖,感到貼心。有了女兒燕子以后,我一直都認為生活就是這樣的,像溪水一樣地慢慢地向前流淌,直至走到生命的盡頭。
出了這件事以后,我無數(shù)次地咒罵自己沒有良心,甚至沒有人性,應(yīng)該進十八層地獄。同時我也對自己的感情生活進行了一次深刻的反思。現(xiàn)在看來,我對你的那種感情也許太神圣化了,甚至在新婚之夜都從心目中不敢真正地逾越雷池,我小心翼翼地跟你親吻,小心翼翼地跟你做愛,似乎你是圣母。我也一直認為夫妻可能就是這樣的。
我自認不是一個放蕩的人。這些年來我身邊不缺美女環(huán)繞,也有投懷送抱之人,我從來沒有動過心,對于你和這個家庭的愛從未有過動搖。
可是碰到了方紫薇,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變得那樣突然,使我手足無措,心慌意亂。我抗爭過,試圖逃避過,甚至故意兇狠地對待自己和紫薇,最后都無濟于事。我愛她?!焙影嚎吹胶檠┘兊哪樕兊糜行┥n白,血液好像在從血管里一點一點地流逝著,他實在不忍心再說下去??墒撬澜裉毂仨氄f明白,不能再遲疑。所以胡子昂硬著心腸,殘酷地訴說著他的想法?!皬奈覍Ψ阶限扁袢恍膭拥哪且豢?,我仿佛才感覺到一種別樣的男女之情,我以前沒有這樣的體驗。我創(chuàng)作的激情突然迸發(fā)出來,藝術(shù)的審美進入了一個嶄新的境域,我——?!?/p>
“別說了,胡子昂?!焙檠┘兇驍嗔撕影旱脑V說,她緊緊地閉上了雙眼,兩行濁淚順著臉頰向下流淌。她的心里明白,一切都無可挽回了,她的希望和幻想都徹底破滅了。
洪雪純大學(xué)讀的是中文系,她明白愛情和親情是兩碼事,從胡子昂的告白中她清清楚楚地讀出了他的潛臺詞,往日的那些愛都是一種親情,至少是親情大于愛情,而他和方紫薇之間產(chǎn)生的才是真正的愛情。事前她的思考、判斷,其實都是一種誤讀,她那試圖挽回婚姻的想法只是一廂情愿。她徹底地失望了,她想不到自己大半生感情的全部付出換來的竟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她不愿再聽胡子昂說一個字,害怕他再吐出那些肉麻的“愛”字。她的腦海里充滿了胡子昂和方紫薇在床上顛鸞倒鳯的瘋狂情形,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她那大家閨秀的教養(yǎng),年輕時家里調(diào)教的那些淑女規(guī)范,都只能讓她這樣。她感覺到自己做人的徹底失敗。
心里稍稍平靜了一會,洪雪純睜開了眼睛,看到眼前的胡子昂兩眼露出驚恐的光,好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大鵝,在這一瞬間她心里的堅冰頃刻融化了。她熟悉這樣的目光,從小到大有多少次危難時刻,胡子昂的眼睛里總是有這樣一種目光,里面充滿著信任、期望,甚至祈求,她無力拒絕這種目光的求助。她的眼前似乎又是那個無助的小子昂,他在期盼著這個大姐姐的幫助。她的眼光穿越時光的隧道回到兒時的庭院,一系列往日的生活場景紛亂地掠過頭腦,洪雪純眼光迷離地盯著胡子昂,她心里無奈地責備自己:“我怎么就恨不起來這個小冤家呢?”
“子昂,我明白了。這樣吧,等方紫薇回來以后,你還是把她帶來見我,我會告訴你們我的決定的。”
洪雪純覺得好像是長途旅行以后,身心分外的疲憊。
六
從方紫薇走進洪雪純家客廳的那一刻起,不知什么原因洪雪純感覺自己的內(nèi)心在起著一種微妙的變化。在此以前,她腦海里有好幾個方紫薇的形象,她一直在想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把胡子昂迷得神魂顛倒,難道是一個天上下凡的狐貍精?她是狐媚的或是妖艷的,也許是一個表面純潔而內(nèi)藏禍心的女子。總之,她把內(nèi)心所有的憤怒、怨恨,都準備傾瀉在這個女人的身上。
門開了,看到跟在胡子昂身后進來的方紫薇時,與洪雪純事先設(shè)想的形象有很大的不同。
眼前的這個女人個子高高的,算不上漂亮,皮膚是南方姑娘特有的那種麥芽白,眼睛很黑,像一眼清泉那樣幽暗、閃亮、沉靜。一頭短發(fā),自來卷地有些蓬松地偏向一邊。上身穿一件寬松式藍色石磨牛仔半長風衣,內(nèi)套一件半高領(lǐng)駝色羊絨衫,腳上是一雙白色高幫旅游運動鞋。
進門,方紫薇輕輕地叫了一聲“雪純”姐,她的眼里閃現(xiàn)出一絲不安和微微的驚恐,好像是一個犯了錯誤等待接受老師批評的小學(xué)生。她的內(nèi)心還是有些緊張的,聽說洪雪純執(zhí)意要見她,雖然知道這一關(guān)是必須過的,心里的擔心害怕使她一直下不了決心,今天是帶著一種贖罪的心情來到這里的。
方紫薇外表的清純和舉止的得體,化解了洪雪純心中那種妖魔化的形象,看到方紫薇眼里充滿著歉意的贖罪感,也使她的一腔怒火平息大半。
大家無聲地坐到了客廳的沙發(fā)上。endprint
“子昂,你到書房里休息一會,我想跟方紫薇單獨談?wù)劇!焙檠┘兤届o地對胡子昂說。
胡子昂看了方紫薇一眼,從她的眼神中讀到了默許的示意,他離開了客廳。
洪雪純和方紫薇默默地坐在沙發(fā)上,一時無語,空氣像是這深秋的天氣。
“雪純姐,我——”方紫薇抬起了頭,準備表達心中的歉意。
“方紫薇,今天叫你來是想聽到你親口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焙檠┘兇驍嗔朔阶限钡脑挘恼Z氣里沒有一點熱氣,冷靜里透著寒意。“我確實不太理解,你年紀輕輕的為什么會瘋狂地愛上比你大二十多歲的老師。你年輕,學(xué)歷又高,前途似錦,生活之路是那么的寬廣,怎么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我不想在道德上譴責你,更多的是不理解你的這種選擇和想法?!焙檠┘儔褐浦鴥?nèi)心的一腔怨氣和憤怒,明白無誤地說出內(nèi)心的不解。
面對洪雪純這種帶有壓抑性的質(zhì)詢,方紫薇感到比那種狂風暴雨般的發(fā)泄更讓她難受。自從走進這個家門,房間的擺設(shè)就讓她感到了某種壓力??蛷d的側(cè)墻上掛著一張洪雪純和胡子昂的結(jié)婚照,兩人的恩愛之情盡現(xiàn)眼前,尤其是洪雪純年輕時的美麗和端莊,一副大家閨秀風采,而胡子昂的眼里塞滿了幸福。在結(jié)婚照的右邊,是一張他們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他們女兒胖胖的圓臉上一對大大的眼睛,閃著歡樂的光。一家三人和和美美,其樂融融??蛷d擺設(shè)的優(yōu)雅、環(huán)境的潔凈、色彩的和諧,都透出了女主人的修養(yǎng)和審美情趣。這無形的壓力,使方紫薇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賊,在竊取這個家庭的幸福,破壞他們安詳?shù)纳睢?/p>
她被逼到了墻角,她不愿意像一個老鼠一樣灰溜溜地逃走,她要抗爭,為她的幸福拼死一搏。
“雪純姐,對不起。我知道在你的面前我是一個罪人,我像賊一樣地偷竊著你的幸福,現(xiàn)在說什么都不足以彌補我對你所造成的傷害,所以我常常地譴責自己,咒罵自己,我真的幾次都想一逃了之??墒俏易霾坏剑液尬易约鹤霾坏?。
我愛胡老師,真的很愛他。他是比我大很多,我不圖他的什么,只是覺得他在我的身邊踏實。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對我包容,心胸開闊,比我以前的任何一個年輕的男朋友都像一個男子漢,在這樣的一個男人跟前生活我安心、放心。
我喜歡他的畫作,那些作品不僅美妙無比,而且蘊含著那么豐富的內(nèi)涵,從中可以看到人性的光芒、仁愛的理想,可以讀到對大自然的熱愛,對社會各階層人的關(guān)愛。我十分清楚自己雖然讀了碩士,其實沒有畫畫的天分。可是看到胡老師的作品,我的思緒就特別的活躍,評論他的作品對我來說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更重要的是,我的這些評論胡老師大多都接受了,并且在他的新作中體現(xiàn)出來了這種變化,這使我有一種成就感,我甚至覺得我的美術(shù)生涯天生就是為胡老師的作品而存在的。
我愛這個男人,因為我覺得我們的心靈融合在一起,我們的精神在不斷地升華。我知道我現(xiàn)在說的話很無恥,可是我還是要求你,雪純姐,求求你,成全我們吧,我不能離開胡子昂?!狈阶限闭f完,突然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洪雪純面對眼前的情景有些不知所措,眼見方紫薇動了真情,訴說衷腸,言語并無狡辯之意,細細品來也有幾分道理。洪雪純從來沒有被保護的那種體會,也從來沒有在胡子昂面前做出一種小鳥依人狀,她對子昂是真愛,可是她了解子昂對她的感情嗎?她深入到他的藝術(shù)天地嗎?
人各有活法,各人有各人的愛。洪雪純這時似乎能理解一些方紫薇的感情了,她內(nèi)心承認她沒有方紫薇的那些體會。前后聽了他們兩人的訴說,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是回天無術(shù)了,大半生的感情生活看來到此真的就要結(jié)束了。
洪雪純心里雖然充滿了悲哀之情,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反而有一種解脫的平靜。她看見胡子昂站在書房的門口呆呆地望著她們,就說:“紫薇,不要這樣,你起來。子昂,你也過來,坐在沙發(fā)上,我有話對你們說?!焙檠┘兊恼Z調(diào)里沒有一絲的怨恨,顯得很平靜,甚至有了一點溫情。
“子昂、紫薇,你們的想法我知道了,我成全你們。從今以后,你們可以在一起生活,你們有了孩子以后需要我?guī)兔Γ乙苍敢鈳湍銈円话?。但是,我不可能和胡子昂離婚,我決不離婚!昨天、今天,直至永遠,我都是胡子昂的合法妻子,這一點不可改變。如果這一點做不到,我的生命也該結(jié)束了,我會了斷我的一生。我不是請求你們答應(yīng)我,而是必需的!”稍稍停頓片刻,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好了,你們可以走了?!焙檠┘兾⑽⒌拖骂^,無力地揮了揮手。
胡子昂和方紫薇面面相覷,不知說什么好。胡子昂能夠理解洪雪純的決定,而方紫薇則覺得有些匪夷所思,這是一個什么解決方法,她想張口說什么,胡子昂制止了她,示意她一起走出了家門。
自從上次與胡子昂談過以后,洪雪純就明白大勢已去,看來胡子昂是鐵了心要拋棄這個家庭另覓新歡了?;孟霃氐灼茰缌耍檠┘兘?jīng)過仔細地思考,做出了最終的決定??梢匀萑态F(xiàn)狀,但絕不離婚。
女兒燕子雖然快大學(xué)畢業(yè)了,畢竟她還是一個孩子,在這人生的關(guān)鍵時刻讓她遭受這樣的打擊很可能是致命的,她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發(fā)生。
這段日子對洪雪純來說是一個飽受煎熬的時期,她幾乎天天半夜醒來睜著眼一直到天亮,那些個陳年往事,還有剛剛過去的許多場景,都一幕幕地不斷呈現(xiàn)在眼前,轉(zhuǎn)花燈似地使她頭暈?zāi)垦#那楦邢襁^山車一樣,一會躍上高峰一會兒跌入谷底,她感到心力交瘁。這些事只有她一個人獨自承擔。星期天見到燕子,她不能告訴女兒,在女兒面前她得保持像往日一樣的狀態(tài),給女兒做許多好吃的東西,問一問學(xué)校的生活。在單位她必須打起精神給孩子們上好每一節(jié)課,一回到家里幾乎像癱了一般地靠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
每一個夜晚對洪雪純來說都是漫長的,她噩夢不斷。說來也奇怪,這些天她經(jīng)常夢見母親來到她的床前,就坐在那把楠木圈椅上和她拉家常,夢中許多虛幻的情景醒來后只會留下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有些夢境卻顯得十分清晰,母親在床前幾次都對她說:“雪純,人要認命的,人再硬硬不過命啊,一切皆有定數(shù)?!?/p>
洪雪純的心境逐漸地平和下來,她認真地思前想后。她的父親有三房妻室,母親焦洪氏是長房大太太,掌管著家族的整個內(nèi)務(wù),她和二姨娘、三姨娘從來沒有吵過架,相處得很和睦,整個家族上上下下都很尊重她。解放以后父親和三姨娘搬出洪宅,母親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少幫忙。她的家族妻妾之間和時下電視劇里的故事不太一樣,很少發(fā)生那些爭寵吃醋的事。母親把兩個姨娘都看作自家人,像大姐姐一樣地幫助她們,看來母親真的是認命的。endprint
是的,時代是變了,可男人的本性能變嗎?那貓兒偷腥的事從來就沒有絕跡過,這些年豪門明里娶妻暗里納妾,權(quán)貴身邊女人圍著爭寵,二奶、三奶的不是什么稀奇事。人啊,真是要認命的。
洪雪純決心不離婚,她寧肯保持這個婚姻的空殼,也決不放棄這個家庭女主人的地位,也許哪天胡子昂會幡然悔悟重新回到她的懷抱,即就是他不回來,她也愿意像她的母親一樣容納方紫薇作為姐妹。這個家不能散。
這個決定讓外人看來也可能難以理解,洪雪純卻說服了自己,并在心里有了很大的安慰。她認命了。
七
燕子是洪雪純和胡子昂的獨生女兒,現(xiàn)在上大學(xué)三年級,和她的母親一樣學(xué)的是中文專業(yè)。
孩子長大了,洪雪純看著眼前的燕子有時不由自主地就想起自己的年輕時代,青春年少的胡燕子簡直就是洪雪純年輕時的翻版。她的臉龐比母親瘦一些,額頭光潔,兩只純凈的褐色大眼睛時常閃現(xiàn)出快樂的光芒,鼻梁窄而挺,從側(cè)面看臉部的曲線優(yōu)美流暢,紅潤的雙唇豐滿而性感,淡粉色的牙齦上鑲嵌著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一頭濃密的深褐色頭發(fā)梳成一個馬尾辮,高高得用一條黑色花邊緞帶扎在腦后,走起路來一搖一擺,顯得青春而又俏皮。她身材高挑,像她的父親,性格卻和父母不同,在那種大家風范的氣度里隱藏著一種獨立的氣質(zhì)。
父母的感情糾葛還是沒有瞞得過燕子,令人意外的是,燕子并沒有顯露出特別的激動。她見到父親胡子昂的時候,方紫薇也在場,就在那間畫室里。
那天是星期五的下午,胡子昂正在為他的作品《巴山夜雨》做最后的潤色,連續(xù)干了幾個星期,眼看著大作就要殺青了,他才感到有些疲憊。坐在工作室的圈椅上,意外地摸出一顆煙卷,點燃了香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在吐出的煙霧后面癡癡地望著畫架上的這幅即將完成的作品。
時間平息著他心中的感情波濤,使他靜下心來重新拿起了畫筆。也許是由于壓抑太久,他再一次坐在畫板前,創(chuàng)作的熱情像火山爆發(fā)的巖漿噴薄而出,創(chuàng)作的沖動閃電般地劃過腦海。他把對生活的感受、思考,把人生感情世界的矛盾和激情,把人與自然抗爭的不屈不撓,都傾瀉在新的畫作里。巴山深處貧苦老農(nóng)瘦削而堅毅的形象,狂風暴雨中飄搖的冷杉樹,濃霧彌漫中大巴山巍峨的山峰……人與自然都展現(xiàn)出生命的可貴和不屈。胡子昂經(jīng)常是幾天連軸轉(zhuǎn),稍事休息就又瘋狂地投入到創(chuàng)作之中。方紫薇默默地在一旁給他準備顏料、畫筆、紙張,他們經(jīng)常是半天不說一句話,直到一個思緒告一段落。這是一段難熬的日子,一段激情爆發(fā)的日子,一段令人陶醉忘我的日子,他們的世界里除了畫還是畫。
現(xiàn)在好了,大功就要告成了。
胡子昂看到燕子的那一刻內(nèi)心涌出了一股暖流,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見到女兒燕子了,在那段日子里他是多么渴望見到燕子啊。他的內(nèi)心希望燕子能理解他的所作所為,希望燕子能原諒他對洪雪純的絕情,希望在這一個時刻女兒能夠給他哪怕一點點的溫情。他最懼怕的就是燕子的態(tài)度,女兒如果不能夠理解他原諒他,他的生活真的陷入了黑暗的深淵。在欣喜之余,心里的恐懼也冒了出來??吹窖嘧悠届o而略帶冰冷的表情,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燕兒,你來了?!币痪涓砂桶偷脑拸淖炖锩傲顺鰜怼?/p>
燕子點了點頭,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然后走到畫架前,仔細地端詳著胡子昂的新作,臉上一種若有所思的表情,讓胡子昂的心里忐忑不安。
“燕子,你今天從學(xué)校里回來得這么早?”胡子昂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和女兒說些什么。
燕子并沒有回答胡子昂的問話,而是扭頭看了看在一邊同樣呆若木雞的方紫薇。她的眼睛里是一種冷漠的平靜的寒光,這光似乎能把頑石擊穿,它直直地射向毫無心理準備的方紫薇的臉上。
這一刻,方紫薇真的覺得自己要完全垮掉了。事前她曾經(jīng)設(shè)想過許多和胡燕子相見的場景,千百次地溫習(xí)在腦海里準備好了的對話,可此時此刻一句也用不上。她對胡燕子的恐懼心理勝過胡子昂,甚至曾設(shè)想胡燕子若狠狠地扇她一巴掌,她會容忍這一巴掌的,樂意接受這一巴掌,這樣她的內(nèi)心會平靜許多。然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胡燕子只是平靜地冷冷地問了一句:“你就是方紫薇?”
方紫薇機械地答道:“是。你好,燕子?!?/p>
燕子并沒有答她的話,而是轉(zhuǎn)過頭去對胡子昂說:“爸,我要喝水?!?/p>
在胡子昂給燕子倒水的那一刻,方紫薇只說了一句:“子昂,我去買點水果?!睕]有等胡子昂的回答,就急忙逃跑似的走出了畫室。
方紫薇從來沒有這樣失態(tài)過,可是從見到胡燕子的那一刻,一種擬制不住的恐懼感籠罩了全身。燕子簡直就是洪雪純的青春翻版,可是她身上的那種獨特氣質(zhì),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使方紫薇透不過氣來。她是早已做好了為了命運而拼死一搏的準備,面對洪雪純,面對胡燕子,都是她必過的關(guān)口,遭遇咒罵,甚至肉體遭遇侵害,她都能忍受。而面對洪雪純貌似大度的冷靜、胡燕子冰冷似箭的目光,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方紫薇落荒而逃。
胡子昂給燕子端來了水,父女兩人相對而坐,竟然都默默無語。燕子固執(zhí)地不開口,她什么也不問,往日在父親面前的調(diào)皮,親昵舉動一點都沒有了。胡子昂知道燕子想說什么,他也十分想和女兒好好地談一談,可事到臨頭又覺得難以開口。他知道今天這一關(guān)是躲不過去了。
“燕子,爸早想跟你談?wù)労湍銒尩氖铝??!焙影河仓^皮開了口,心中原來顧及的什么尊嚴、形象、自尊都遠遠地拋到了腦后。
“燕子,爸爸已經(jīng)人到中年,想不到還是做出了這樣的事,我真的對不起你媽媽,我愧對你的母親。燕子,我希望你能理解爸爸,我不能欺騙自己的感情,更不能欺騙你的媽媽。燕子,你能理解和原諒爸爸嗎?”
聽到胡子昂脆弱的情感表白,看到他眼中那帶有乞求的目光,燕子一肚子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她在心里問道:“這就是我的那個藝術(shù)家爸爸嗎?那個我崇拜,我為之驕傲的爸爸嗎?”在這一瞬間,父親的形象在燕子心目中垮掉大半,她看到的是一個羸弱的老人,一個絮絮叨叨不斷懺悔的祥林嫂。她寧愿自己的父親現(xiàn)在大聲地、理直氣壯地喊出自己的愛情宣言,高聲說:“我錯了,但我決不放棄對愛情的追求。”endprint
燕子站了起來,對坐在面前的胡子昂說:“爸,你使我感到失望?!闭f完向門口走去,在臨跨出門檻的那一刻,燕子回過頭來對胡子昂說道:“以后抽空?;丶铱纯磱寢?。”
望著燕子的背影,胡子昂并沒有真正理解燕子失望的是什么,只是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八
燕子住校,只是在周末才回家,這一段時間她還是感到家中的氣氛不太對頭。周末休息,家里卻很少看見父親的身影,母親盡管還是像以往那樣給她做不少可口的飯菜,拉家常的時候眉宇間卻隱隱地凝聚著一抹愁云,這是怎么了?
周末晚上,在母親的臥室里,燕子拉著洪雪純的手坐在床邊,她的眼睛看著母親,嘴里輕輕地叫了一聲“媽”,一種詢問的眼神充滿了女兒的關(guān)愛。
洪雪純的心里一下涌起了陣陣暖流,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圈慢慢地紅了起來,胸脯的起伏漸漸地加劇,她太需要訴說了,太想把心里的苦、心里的冤屈都倒出來。面對自己的女兒,不由自主地流下了心酸的淚。
“燕子,都是媽不好?!焙檠┘兟匕咽虑榈脑徒?jīng)過講給燕子聽。
聽著媽媽的訴說,燕子感到非常的震驚,她沒有想到在這個外表平靜的家里居然發(fā)生著這樣的大事,這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事。她一直為這個充滿藝術(shù)氛圍的家庭感到驕傲,到頭來卻像一個夢,而且這夢竟然是如此的脆弱,在瞬間就化為烏有。
燕子對父親胡子昂是崇拜的,她愛她的父親,她一直深信父親是深愛母親的。聽到母親的訴說,她的第一個念頭認為這是一個幻覺,是不真實的。當她明白一切是確確實實的現(xiàn)實時,立刻產(chǎn)生了對父親的怨恨和不滿。這不該是他胡子昂的作為,簡直是一個現(xiàn)代版的陳世美。一個富家小姐和一個窮小子好,一個善良的大姐姐為了愛不惜以鮮血和生命來拯救親人于危難之中,在貧窮中并肩走過,現(xiàn)在卻要在富足時決然分手,這怎能是那個自己愛戴的父親所為呢?燕子定要討個說法。
她一定要見見那個方紫薇,看她是哪方神圣,竟然有如此大的魅力勾引父親,讓他拋妻別女,盡毀前程。她饒不了她。燕子站了起來。
洪雪純拉著燕子的手臂,眼睛里流露出懇求的目光。
燕子等心里完全平靜下來以后,去了胡子昂的畫室,聽了父親的訴說,見到了方紫薇。從畫室出來之后,她并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學(xué)校,她需要梳理一下思路,好好地把父母各自的訴說細細品味一番,把方紫薇這個人物再琢磨琢磨,然后再和母親認真冷靜地談一談。
見到方紫薇,雖然沒有說話,在那短暫的時間里燕子覺得心里的那種敵意減輕了不少。她幾乎沒有正眼去看方紫薇,可她的余光從走進門的那一刻就一直在捕捉著這個女人的行蹤。眼前的方紫薇穿著一身牛仔式的工作服,上面滴落著不少色彩的斑點,臉頰上也有幾處被涂抹上了色彩,她一直在忙前忙后地為父親準備作畫所需的工具和顏料,天已經(jīng)有些冷了,她的臉上還掛著幾滴汗珠。對于燕子的到來,她的眼里寫滿了膽怯的歉意。這跟燕子事先頭腦中的形象是這樣的不一樣,以至于她完全忘卻了此行要去譴責方紫薇的目的。
事后燕子想想覺得有點可笑,那個原來高大的男人形象消失了,而這個破壞自己家庭的壞女人卻以一種新的形象在腦海里一直揮之不去。
世界上的事有時真逗。
洪雪純接到燕子周末回家的電話以后,就開始用清水發(fā)泡銀耳、大棗、蓮子、人參果等備料。自從胡子昂走了以后,女兒燕子就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每到周末早早地開始準備燕子愛吃的東西,眼巴巴地等燕子回來。
燕子回家,母女倆也沒做晚飯,客廳沙發(fā)前的茶幾上擺放著小茶點。燕子拿出水果托盤,把荔枝和桂圓放入托盤中,等蓮子羹熬好,用青瓷小碗盛了端到茶幾上,放入一個素色湯勺,母女倆背靠在沙發(fā)的靠枕上坐下。
快到十五了,月亮已經(jīng)變成橢圓形的了,月光透過客廳大大的飄窗射進屋里,那一縷銀白色的光和客廳里的燈光融為一體,才顯得不是那么清冷。
“一個月又快過去了?!焙檠┘兺鴳覓煸谇缋侍炜丈系脑铝?,有些傷感地輕聲念叨著。
燕子仔細地端詳著母親,才短短的一個多月,媽媽明顯地消瘦了許多,皺紋不經(jīng)意地出現(xiàn)在眼角邊,白發(fā)似乎也在瘋長,每一根都拼命地向上竄。
“情最傷女人,媽媽還不到五十歲呵?!毖嘧釉谛睦镙p輕地感嘆著。
“媽,再別傷感了,一切都過去了。”
“燕兒,你爸冬天的衣服還在衣柜里,有時間我整整,你給他送過去。”洪雪純好像沒有聽見燕子的話,轉(zhuǎn)過頭來對燕子說。
燕子心里一股酸楚涌上來,她又有些恨父親的絕情?!皠e管他,讓他凍不死。”
“燕兒——別這樣說,他是你爸爸。”洪雪純不愿意女兒燕子對胡子昂產(chǎn)生那樣的情緒。
“媽,你既然和爸已經(jīng)這樣了,你們都是明白人,干脆離了算了?!毖嘧拥脑掍h一轉(zhuǎn),突然轉(zhuǎn)了一個話題,把她經(jīng)過詳細思考的問題直接說了出來。
“我不能和你爸離婚,我們在一起快五十年了,不管哪方面都習(xí)慣了,三個人突然少了一個,那怎么成?你說這《白鵝戲水圖》上,要是沒有這個大白鵝,還算是白鵝戲水圖嗎?”洪雪純指著被挪到客廳墻上懸掛的那幅胡子昂的畫作說道。
“可是爸爸已經(jīng)另有所愛了呀?!毖嘧訛槟赣H的糊涂而有些著急。
“你爸爸他還是愛這個家的。女人一生可能會只愛一個男人,男人嘛,同時愛兩個、三個女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你爸爸他現(xiàn)在雖然有了方紫薇,我相信他還是愛這個家的,他最終不會拋棄我們母女的?!焙檠┘兇藭r的神情是淡定的,剛才的那種傷感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聽她的口氣,這件事好像很平常,不再值得那么激動。
燕子為母親此時的糊涂有些生氣了:“就算他不會拋棄我們,我們還不要他呢?!?/p>
“燕兒,我本來也非常想不通,可想來想去想不通有什么用呢?想想也算了,你外婆和你外公還不是也那樣,你外公有三房妻室,最終外公和三姥姥走了,你外婆還不是一樣過了一輩子,也沒有尋死覓活的。人啊,都是命,命中注定的事,人是沒法改變的,真是天命不可違?!眅ndprint
燕兒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母親,她不能理解這個在新中國長大的知識分子的母親,竟然說出這樣陳腐的話語,好像她仍然生活在那個舊時代,仍然是那個洪宅的大小姐。命,這個虛無的命題,從她的當教師的母親口中說出,令她頗感意外。
“媽,那是在舊社會,現(xiàn)在時代變了,你有選擇的自由,你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你年齡還不算太大呀。”
“時代是變了,可男人變了嗎?男人心和欲望是永遠不會變的?!?/p>
燕子無言以對,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不甘心就這樣,仍然想說服母親?!皨寢專氵€不算老,完全可以重新開始你的生活,前面的路還很長,你有選擇的自由,你不能像外婆那樣用一生做賭注,做那個封建大家庭的殉葬品?!?/p>
“我不離婚,這就是我的選擇?!?/p>
“媽,你想過后果嗎?你做出這樣的選擇,是要用后半生為代價去承擔的呀?!毖嘧尤栽趫猿郑龥]有想到母親這樣固執(zhí),心甘情愿地為了一個拋棄了她的男人而做出如此的犧牲。
這才是真正的悲劇。
青瓷碗里的銀耳蓮子羹已經(jīng)不冒熱氣了,水晶般的湯顯得有些粘稠,紅紅的大棗胖胖的身軀躺在碗中,周圍都是奶油色的蓮子,散亂的人參果無聊地飄浮在上面。母女倆都沒有一點心思去品嘗眼前的美味。
洪雪純此時心里早已下了決心,她絕不和胡子昂離婚。不是她不愿意重新選擇,她仔細地想過,和胡子昂相處了已經(jīng)近半個世紀,到頭來都是這么一個結(jié)果,重新做別的選擇,會有什么好的結(jié)果呢。再說了,她的母親洪焦氏不也是一個人過了大半生,雖然和父親洪子軒離了婚,可后半生一直惦記的關(guān)心的還不是父親洪子軒,她從來沒有后悔過。母親能這樣,我為什么不能呢?也許這就是命吧。
時代是變了,有些東西深深地根植于這片土地之上,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輕易抹去的,歷史的長河給予我們的文化是厚重的,這厚重的背后隱藏的艱辛與磨難,需要多少代的人,才能將這一頁徹底翻過去?
九
胡子昂走了,燕子也上班去了,一個浩大的家里只剩下洪雪純一個人,她感到一種深深的孤獨。尤其是在深秋的夜晚,窗外秋風刮得樹葉紛紛飛落下地,風拍打著家里的窗戶啪啪作響,從窗縫里溜進來的風似乎鉆進了她的骨頭縫里,使她感到孤寂難耐。洪雪純常常會把墻上的照片,胡子昂畫作的鏡框,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搬個椅子坐在它的下面,呆呆地看望很久,任憑時光在眼前一刻一刻地溜過去。她越來越多地在此刻回想起許多往事,這些已經(jīng)逝去的往事會填充她的心靈,給予她一些精神上的安慰。
燕子常常會帶一個姐們回家度周末,常來的那個姑娘叫小玉。
小玉和燕子是大學(xué)同學(xué),她讀的是歷史系,畢業(yè)后在出版社當編輯。她個頭沒有燕子高,臉圓圓的,喜歡燙個大波浪卷發(fā),這姑娘皮膚很白,是那種歐美人一樣的白皮膚,燕子曾開玩笑地說她祖上一定有歐洲血統(tǒng),但她的臉型卻很中國,并不是歐美人的那種高鼻子深眼窩。小玉的嘴很甜,每次一見到洪雪純就笑著叫“洪媽媽”,洪雪純樂意這孩子這樣叫她,常說干脆小玉做她的干女兒算啦。
工作以后的燕子忙忙碌碌地表面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實際上她父母感情的破裂給她思想上以沉重的打擊,她對生活的看法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在大學(xué)里,燕子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姑娘,她的漂亮和優(yōu)雅帶著一種高貴,周圍總有許多年輕的小伙子遠遠地眺望,對于那些勇敢的追求者她只是報以溫文爾雅的微笑來拒絕他們的盛情。她不是在拒絕愛情,只是在等待,只是不想輕而易舉地陷入愛情,她心中的愛情是神圣的,是像父母親那樣充滿浪漫的,
然而,現(xiàn)實就是這樣的殘酷,昨天她還冷眼看現(xiàn)實社會中人們的兒戲婚姻,現(xiàn)代人群的物質(zhì)感情,她對這世俗的感情世界給予極大的蔑視,沉浸在崇高愛情的夢想之中,今天,這些悲劇竟發(fā)生在自己的身邊。這世界上還有沒有真愛情?難道有的只是逢場作戲?父母感情的破裂砸破了燕子的愛情夢想,她不再、也不敢相信愛情了。燕子睜著一雙迷茫的眼睛,她渴望遠離這現(xiàn)實的花花世界。
平靜下來的燕子,此刻再不相信愛情,不相信男人,甚至有些憎恨男人。她用外表的冷漠緊緊地包裹著內(nèi)心的痛苦。
燕子工作已經(jīng)都兩三年了,還沒有男朋友,這是洪雪純的一個心病。
一個偶然的機會,洪雪純揭開了謎底,這使她心驚肉跳了很久。
那年夏天熱得比較早,還是初夏溫度一下就竄到了三十度以上,到處都火燒火燎的。周末,燕子和小玉像往常一樣地回到了家里,吃完飯看了一會電視,兩人就躲到燕子的臥室,嘰嘰喳喳地說笑不止。
洪雪純經(jīng)常睡眠不太好,常睡到半夜就會突然醒來,有時一直到天亮都再也無法入眠。
那個周末的凌晨兩三點鐘,洪雪純又早早地醒了,她拉開臥室的門準備到衛(wèi)生間去,突然一種奇怪的聲音傳到了耳邊。她仔細一聽,竟是女人的呻吟聲,一聲接一聲綿長的聲音從燕子的臥室傳來。洪雪純起初以為是孩子們在做夢,她走到燕子的房門前準備叫一叫燕子。門半開著,她抬眼一看頓時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屋里大床上兩個女人赤裸裸地交纏在一起,尤其是小玉雪白的胴體在夜色里分外醒目,她們的呼吸粗重而急促,身體運動的幅度在不斷地加劇,兩人都緊閉雙眼,一副陶醉幸福的神情。
洪雪純耳鳴心跳,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情景,兩腿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了,她感覺自己的下身處有一股腫脹的感覺,臉上一陣陣熱浪潮水般地掠過,她的思維一片空白。驀然,她突然驚醒,拔腿疾步奔向衛(wèi)生間。洪雪純坐在衛(wèi)生間的馬桶上半天沒有動,好像是被施了定身術(shù),她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
也許是聽到了腳步聲,燕子的房門從里邊關(guān)上了。
第二天一早,小玉沒有吃早飯就離開了燕子家。
回到臥室的洪雪純,整整哭了后半夜。她驚恐、害怕、不知所措,她覺得這是老天對她的懲罰,燕子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
天亮了,洪雪純決定和燕子好好地談一談,勸她懸崖勒馬,不要再糊涂了。endprint
她早早地就起床了,下樓買了燕子愛吃的油條,又用攪拌機打磨了一小鍋豆?jié){,煮熟后煲在鍋里??纯磿r間還早,忍不住地在客廳里來回踱步。她不住地看墻上掛著的石英鐘,感覺時間像蝸牛一般地向前挪動,瞧燕子的臥室門還緊緊地關(guān)閉著,幾次上前想敲門叫醒燕子,抬起的手一次次地放下來,她無奈地抬起頭搖了搖,又坐在了沙發(fā)上。
燕子起床后,洗漱完畢,走到飯桌前,打開鍋蓋盛了一小碗豆?jié){,坐下來就吃。她對坐在客廳的母親大聲說道:“媽,豆?jié){真香,你怎么不吃呢?”
看著燕子若無其事的神態(tài),大口嚼著油條,喝豆?jié){也弄出很大的聲音,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洪雪純心里一下來了氣。
“燕子,快吃,吃完媽問你話?!焙檠┘儧]帶好氣地說道。
一會兒,燕子吃完早餐,滿意地伸展了一下雙臂,來到客廳坐在洪雪純的對面沙發(fā)上。剛一落座,她就驚呼道:“媽,你怎么啦,昨晚沒睡好?眼睛腫得跟蜜桃似的?!?/p>
洪雪純沒理那個茬,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把嘧?,昨晚你和小玉是怎么回事,你給媽說清楚?!?/p>
燕子和小玉的事已經(jīng)有好長一段時間了。開始的時候,兩人只是相互傾訴自己心里的煩悶,把那些隱藏在心靈深處的破事、煩事、痛心事倒出來,發(fā)泄一番,尋找精神上的安慰。小玉也有自己不幸的遭遇,大二她和學(xué)校的一個帥哥愛得死去活來,兩人都同居了好長時間,最終她被那個小伙甩了,當時她連死的心都有了。真是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燕子和小玉像兩個溺水的人,相互拉扯著向岸邊爬行。慢慢地她們覺得好像難以分開,并且開始有了肉體的接觸,在相互地擁抱中得到安慰,在輕輕地撫摸下忘卻現(xiàn)實的煩惱,有一種輕飄飄的升華的感覺。當她們意識到自己的傾向時,只是稍稍地有片刻的驚愕,繼而就陷入了深深的愛戀之中。她們覺得她們的愛是純潔的,不帶一點物質(zhì)和相互利用的色彩,在內(nèi)心沒有一點齷齪的感覺,比現(xiàn)今社會上那些充滿著物質(zhì)銅臭的所謂婚姻要高尚得多,干凈得多。她們在一起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都是在靜靜地閱讀,輕松地交談,只有在激情膨拜的時候才會陷入那肉體的歡愉。
燕子清楚,母親一時半會是不會理解這些的。這種事和世俗距離太遠了,和傳統(tǒng)相距更遠。
“你都看見了,我和小玉在相愛,就是這么簡單?!毖嘧釉捳Z里沒有驚慌,沒有辯解,更沒有一絲的歉意。她平靜地回答母親的問題,眼光溫和地看著母親。
“你和小玉相愛?她跟你一樣,是一個女的呀!”洪雪純對燕子的平靜感到憤怒,感到不解?!把嘧?,你知道同性戀是一種大逆不道的行為嗎?太令人難過了,你讓我都沒臉見人,你怎么能做出這樣有辱祖先的事,太令人失望了?!毕胂肱畠壕谷蛔龀鲞@般出格的事,洪雪純不由得流出了兩行熱淚。
燕子知道母親一時很難接受,但還是決定講給母親聽:“媽,我能理解你現(xiàn)在的感受,我只是希望你聽聽女兒的想法?!笨吹侥赣H沒有做出進一步的反對,燕子繼續(xù)說道:“其實,人類在這個地球生存以前,動物界早就存在同性戀,它只是性行為的一種,沒有好壞之分。人類的早期文明,古希臘文化中就有同性戀,他們把這稱為‘萊斯比之愛,在‘萊斯比島上聚集著許多同性戀者,她們愉快地生活在一起,并未被社會所排斥。薩福就是古希臘一位著名的藝術(shù)家、一流的女詩人,她也是一位同性戀者。就連中國古代,在明清時期,同性戀現(xiàn)象也并不少見,甚至在宮廷里面。”燕子極力在說服著母親。
“我們不能和動物比,這里也不是外國,更不是生活在古代,這個社會是有它的道德標準的。燕子,你糊涂啊?!?/p>
“媽,你也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你也是學(xué)中文的,道德是人定的。新中國成立以前,男人可以娶無數(shù)個老婆,那道德嗎?可是他們不是照樣敲鑼打鼓地騎著高頭大馬娶回一房房妻室。現(xiàn)今社會,似乎一張紙就可以定終身,不管這婚姻如何糟糕,夫妻之間同床異夢,甚至許多人連夫妻生活都沒有興趣,這道德嗎?”燕子把昨晚思考了很久的話一股腦地倒了出來,今天她必須把話說完,哪怕明天被趕出這個家門。
“媽,我和小玉是相愛的,我們一片真情,也沒有妨礙別人,為什么就是大逆不道呢?對人生的道路,感情生活,我有選擇的權(quán)利,我也會對我的選擇負責任?!毖嘧拥恼Z氣是平和的,在平和里透出一種堅定的倔強,說話間眼睛里閃爍著明亮的光。
“燕子,你為什么不能找一個男朋友呢,你是一個優(yōu)秀的女孩,漂亮,有才氣,工作又好,多好的條件,找一個你所中意的白馬王子,多好?”
“男人,男人可信嗎?父親和你青梅竹馬,共同在一起生活了快半個世紀,說背叛你,還不是一走了之?他想過你們的愛情,顧及過你的感受嗎?小玉為了愛情,把女人唯一的貞操都獻給了他的男友,換來的還不一樣是被拋棄的命運。你不是也說過:男人的心理和欲望是永遠不會變的。我厭惡男人?!毖嘧蛹拥卣酒鹕韥?。
燕子的話直戳洪雪純的心窩子,像是給人打了一悶棍,她啞口無言。她沒有一點再和燕子理論的興趣,只是在心里不住地念叨:“作孽啊,作孽啊?!辈恢钦f自己,還是在說燕子。她覺得世界變了,變得都快不認識了。
“燕兒——”洪雪純站起身來,把燕子緊緊地抱在懷里,心里吶喊著:一切都沖我來吧。
十
和燕子那次交談后,洪雪純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發(fā)生著某種奇怪的變化,尤其是在冬天的夜晚,她獨自一人睡在暖洋洋的被窩里,常被莫名的聲響弄醒,醒來后眼前一片幻影。
一天夜里,她又被自己的這種聲響弄醒了。醒來發(fā)現(xiàn)雙手在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兩個乳房,心里麻酥酥的,一種久違的感覺充滿著全身,她的胸口砰砰地直跳,兩頰覺得熱乎乎的。她感到被單上有些異樣,低頭一看,用手一摸,濕漉漉的,褲衩和床單被黏液浸濕一片,像一副不規(guī)則的地圖印在那里,她心里涌上了一種強烈的想讓人擁抱的欲望。
她沒有動,靜靜地坐在床上,回憶著剛剛在腦海里呈現(xiàn)的那些情景。
印象不太清晰,好像有她的子昂,還有那張新婚的大床,那床繡著一幅鴛鴦的紅緞面被子,熱吻,嘴唇發(fā)燙的熱吻,很瘋狂,還有……endprint
洪雪純就這么坐著想著,一直坐到東方的天空露出了魚肚的白色,她才在疲乏中又睡了過去。
洪雪純平靜如水的生活消失了,體內(nèi)好像釋放出了一個魔鬼,不時地敲打著她的肉體,喚醒心底欲望的躁動,使她在煎熬中度過一刻難忍的時光。這揮之不去的夢魘,攪亂了她的生活。
又一個清明節(jié)快到了,在一個薄云籠罩天空的日子里,洪雪純獨自一人前往墓地給母親上墳。
天上的云層雖然不厚,卻低低地壓在空中,給人一種要窒息的感覺。墓園在一處寬寬的深溝旁邊,溝里的小溪有一米多寬,溪水無聲地緩慢地由北向南流去,據(jù)說這里是龍?zhí)ь^的地方。初春的大地還是灰蒙蒙的一片,只有迎春花嫩黃色的小花朵在微風中開放著,枝頭散亂的綠色葉芽爭先恐后地向上生長,展示著生命的無限生機。偶爾,天空劃過一只不知名小鳥的身影,它鳴叫著一閃而過,沖向高高的天空。
走到母親的墓碑前,洪雪純點燃了香燭,跪倒在地,向著母親的墓碑叩了三個頭。然后半蹲著繼續(xù)燒紙和紙錢幣,紙錢的灰燼在燃燒的火焰上方冉冉上升,伴隨著一股股青煙奔向天空,尋覓那通向天堂的路徑。
看著墓碑上篆刻著焦洪氏的名字和鑲嵌在小小方框里的照片,洪雪純早已淚流滿面。對著母親的遺像,洪雪純盡情地宣泄著。想到自己下半生的生活,洪雪純不由得放大了聲音:“媽,我該怎么辦?我以后的路該怎么走?。繈?,你一定要告訴我呀?!焙檠┘兪曂纯?,跪倒在母親的墓碑前。
天空的烏云越來越濃了,它們成團成團地像一匹匹奔跑的駿馬在空中行進,忽而集中,忽而散開,它們的咆哮聲變成了一聲聲春天的驚雷,在天空中炸開,瞬間,閃電像無數(shù)條巨蟒劃破太空,瓢潑大雨灑向大地。
洪雪純渾身是雨水,站在墓地旁的小亭子里,望著茫茫雨中那蜿蜒崎嶇的小路,不住地在問自己:“這回家的路,我該怎么走???”
雨一直在不停地下著,整個天空霧蒙蒙的,云層低低地壓在人的頭頂上,讓人喘不過氣來。雷聲逐漸地消失了,閃電也偶爾在遠遠的天邊劃過一絲亮光,雨卻時大時小地下個不停,整個墓園籠罩在雨中,樹木時隱時現(xiàn)地在雨中搖曳著,四周看不到一個人影。洪雪純感到頭暈暈的,有些頭重腳輕,渾身沒有力氣。她環(huán)顧四周,除了雨聲再聽不到一點其他的聲響,黑黑的墓碑在雨中顯得十分陰森,好像陰間的人群隨時都會跑出來在雨中狂舞,她感到有些恐怖??纯从暌粫r半會是停不了了,洪雪純把隨身背的挎包頂在頭上,沖進了雨中,順著崎嶇的墓園小路向外走去。洪雪純渾身上下已經(jīng)淋濕透了,兩條腿機械地擺動著向前走去,眼睛木木地看著前方,她感覺渾身發(fā)冷,只有額頭發(fā)著熱,兩條腿軟綿綿地有些不聽使喚,感覺隨時都會跌倒在地。她想快點回家。
雨下得更大了,周圍似乎只有雨聲,此時耳邊好像出現(xiàn)了一點別的什么聲音,很快又被雨聲遮蓋過去了。洪雪純顧不得仔細看路,跌跌撞撞地繼續(xù)向前走去。突然,右側(cè)大道雨中沖出一個龐然大物,直向洪雪純撲來,到了近前她才察覺,在那一瞬間她愣愣地盯著這個從側(cè)面沖向她的怪物不知所措,隨后只覺得自己輕飄飄地飛了起來,在空中翻了幾個滾,而后重重地跌落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她感到一陣狂風在耳邊呼嘯而過,一切都淹沒在黑暗和寂靜之中。
一輛農(nóng)用大卡車在鄉(xiāng)間大道上撞倒了洪雪純,絲毫沒有減速就消失在茫茫雨中。
十一
怎么這樣熱?洪雪純看見父親洪子軒和母親焦洪氏都穿著花緞子棉袍,連奶奶也穿著棉襖,只有自己穿著一身秋裝。洪宅的院子還是那么大,可是這套房子卻變了樣,像是她和胡子昂住的那套房,四室兩廳的屋子擺放著黑紅色的楠木家具,桌上擺滿了瓜果點心,茶幾上還點燃了一對大紅色的蠟燭,火苗一閃一閃地跳著。父母和奶奶在大聲地說著什么,只見他們的嘴巴在動,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子昂呢?怎么不見自己的丈夫胡子昂呢?洪雪純用眼睛四下里尋找,忽然看到胡子昂從洪宅門前走過,他也穿著一件灰色的棉袍子,圍著一條黑色的長圍巾,正步履匆匆地從門前經(jīng)過。他怎么不進來?“子昂”,“子昂”,洪雪純邊喊著胡子昂的名字,邊揮著手追出門去。
“雪純,雪純?!焙檠┘兟牭揭粋€熟悉的聲音在輕輕地叫他,她用力地睜開眼睛,一個模糊的人影慢慢地清晰起來,她認出來了,是胡子昂。
“媽,媽,你醒了!”一個聲音激動地喊著。她聽出來了,這是自己的女兒燕子。
“我這是在哪兒啊?”洪雪純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她想動一下。立刻,一陣鉆心的疼痛傳遍全身,她連脖子都不能轉(zhuǎn)動。
她看到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一大袋鮮紅的血掛在床右邊的支架上,血一滴一滴地向下流淌著,床左邊的小桌上放著一臺什么機器,上面的線條不住地在閃爍,周圍的人都穿著白色的大褂,女兒燕子臉上掛著眼淚看著她,雙手緊緊地扶著床邊,胡子昂半彎著腰,用手輕輕地扶著她的左臂膀。
“雪純,你昨天被車撞了,現(xiàn)在在醫(yī)院。醫(yī)生說了,不要緊,很快就會好的。”胡子昂小聲說道。
洪雪純看到胡子昂和燕子都在她的身邊,眼睛里露出了欣慰的光。她的意識現(xiàn)在清醒了一些,看到胡子昂滿眼的焦急和擔憂,她感到了一種親情的撫慰。這時,洪雪純突然覺得自己的一些想法是有些迂腐,既然胡子昂另有所愛,自己為什么一定要死纏著他呢,把他再作為弟弟對待也不同樣是親人嗎?母親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再像她那么犧牲后半生也許真的沒有什么價值,燕兒說的對,時代是變了。
在這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洪雪純似乎悟出點什么,她覺得不應(yīng)該去走母親的老路,她可以有更新的選擇。
在她生長的這塊古老的土地上,千百年的文化傳承浸潤著人們,像糧食和水一樣融化在他們的血液之中,厚重的文化積淀給予她們輝煌和驕傲,同樣也帶給她們艱辛和痛苦,歷史的進程可以在短短的時間就翻開嶄新的一頁,建立起一個新的時代,可是那些長久浸淫在他們思想中的一些陳舊意識,則是需要經(jīng)過漫長的歲月才能洗刷殆盡。
看著站在床邊的胡子昂,洪雪純費力地抬了抬左臂,她想握住胡子昂的手,她動了動嘴唇,慢慢地說道:“子昂,對,對不起,我,我不該,那么,固執(zhí)。等我,病好一些了,我,就和你,一起去辦,離婚,手續(xù)?!闭f完,她想笑一下,只能看到被白色繃帶纏裹著的頭上露出的那雙善良的眼睛眨了眨。
“雪純,你,你別說了,——我對不起你,我不會離開你的?!焙影郝牭胶檠┘兊脑捫娜绲督g,他緊緊地把洪雪純的左手抱在自己的雙手中,把頭抵在手上,用淚水洗刷著內(nèi)心的歉疚。他在懺悔,在祈禱,在鞭打自己靈魂。他跪在了床前,不由自主地哭出了聲。
洪雪純把眼光轉(zhuǎn)向女兒燕子,眼睛里涌出了淚水,她費力地對燕子說:“燕兒,我的,乖女兒。都怪,媽,不好。找,個,男朋友,不,要,再,任性,了?!?/p>
燕子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淚水順著臉頰嘩嘩地流著,她不住地點著頭,兩只胳膊抖個不停,看著母親眼睛里的光澤越來越弱,她感到害怕。
洪雪純再一次閉上了眼睛,好像熟睡過去了,她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只大鳥,全身赤紅,正擺動著巨大的雙翅,朝著遠處那熊熊燃燒的大火撲去,她渴望撲向烈火,去迎接一次次的浴火重生。
“媽,媽呀,——”燕子絕望的哭聲回蕩在空中。
洪雪純的墓地緊挨著她母親的墓,也在那棵高高的柿子樹下,上面那巨大的樹冠像一把大傘終年為她們遮陽擋雨,守護著地下掩埋的兩顆平凡善良人的靈魂。墓地四周新栽了一圈小松柏樹,一大捧白色和粉色的百合花靜靜地躺在墓碑前的大理石上,迎春花黃色的花瓣散亂地撒在花叢和大理石上,像是期盼那靈魂早日再次返回人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