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一
雪夜奔襲
1
初冬,蒙西那拉提(蒙語草地)。
朵朵碩大的、玉雕般的雪花,一邊幻化似地在浩瀚的天穹中層層綻放,一邊密集地飄搖墜落,將枯黃的那拉提覆蓋成了一汪白絨絨、蒼茫茫的玉海;直到深夜,浩雪才悄然停息。
松軟的雪地中隱藏著一處被一大蓬荒草掩蓋著的地窩子,里面棲居著一對兒白狐母子。
小白狐睡得很香甜,打著暖融融、濕漉漉的呼嚕。白狐驀然醒來了,不知怎的,心頭倏然一沉,恍然感到,心底有一片模模糊糊的陰影;它覺得,似乎要發(fā)生什么。
白狐連忙輕輕地碰了碰小白狐。小白狐略一蜷身,呼嚕聲消失了。在這寂靜的深夜,任何一絲聲息,都會被機敏的耳朵獵取,白狐不得不精心。
白狐的心中有一根底線,是“狐疑”。此刻,這根底線莫名地繃緊了,迫使它坐立而起。隨即,它又伸直脖子,將遮掩在頭頂?shù)哪桥罨牟萆陨皂斊?,晶亮亮的雙眼沿著地窩的邊沿向四下里窺望。
它發(fā)現(xiàn),四周滿是亮晶晶的星星。
星星怎么都落了下來?它感到疑惑,而且,還都是綠色的?
猛然,它覺得,體內(nèi)涌起了浪濤般的寒氣,兇狠地拍擊著,令它毛骨悚然;它陡然明白了過來,外面全是狼!
白狐驚恐地屈身伏下,慌忙用左前爪捂住小白狐的嘴,又用右前爪輕輕而又頻頻地?fù)u晃著它;同時,將嘴巴貼到它的耳邊,微微地叫了幾聲。
小白狐稍一含混,便激靈一下靈醒了。它緊緊地蜷縮著,用前爪捂住鼻口,屏住了氣息。
地窩外的不遠(yuǎn)處,真有一群狼,而且,還是那拉提上的蒼狼,每一匹都高大、兇猛。它們側(cè)對著地窩的方向,呈環(huán)形站立著,等待著狼王的命令。狼王正在瞭望遠(yuǎn)處牧羊人巴雅爾家的羊圈和氈房。
羊圈的柵欄上,掛著一盞昏黃的馬燈,那搖曳的光暈,將羊圈和氈房從暗夜中摳了出來,顯得很是突兀,牢牢地牽引著狼王那鬼火般獰厲的目光。
狼王每每在瞭望的時候,其他的狼,都得呈環(huán)形兩廂站立;這樣的陣勢,在狼的部族里一直傳承著。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神秘莫測的那拉提中,誰也說不清,在哪里正隱藏著窺伺的眼睛。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在那拉提上司空見慣,因而,狼總是在相互警衛(wèi)。所以,那拉提中很少有孤狼。即便有,要么是狼群的前哨,要么它的群落已然覆滅,它只是一個孤魂似的殘存者。
深沉的夜色中,這一哨群狼幽靈般地在白皚皚的雪地上浮現(xiàn)而出,并非不期而至。自打巴雅爾一家從蒙東塔拉(蒙語草原)的深處,遷徙到河西的這片那拉提上,搭起了氈房、圈好了羊圈,就被它們盯上了。
但是,它們從不輕舉妄動,它們習(xí)慣于頻頻窺探,直到摸清了所有的情況,才會伺機而動。
對于牧人,抑或獵手,狼是有所畏懼的。他們有長槍快馬、牧羊犬或藏獒,他們一旦殺心驟起,是非常猙獰可怖的。因而,狼總是巧妙地聲東擊西,襲擊他們的牛羊,很少傷及于人,以免觸怒他們。
因為,人是最記仇的,比狼刻毒得多;一旦尋仇,如陰魂纏繞,休想擺脫。
這哨狼群的老狼王,就是在一次侵襲家畜時,沒有來得及將主人調(diào)離,而在倉惶間撕碎了牧人的兒子,而被牧人縱橫追殺,最終斃命的。
那個牧人太可怕了,居然拋家舍業(yè),用了兩年的時間,追蹤、設(shè)伏,在鍥而不舍中,終于將老狼王吊死在一塊兒粗礪的巖石上。
當(dāng)然,老狼王的右眼處有一片醒目的、猩紅色的胎記,這更便于那牧人將它鎖定在仇恨的準(zhǔn)星中。
2
現(xiàn)在,新一代狼王正眺望著另一家牧人。
那拉提上的時令好似一襲氈簾,一經(jīng)撩起,便截然不同。一進入深秋,捕食就立刻困難了;再一入冬,便愈發(fā)窘迫。
一大群狼聚居在一起,早已饑餓難耐、躁動不安,狼王便瞄上了遷來不久的、牧人家的羊圈。
它已經(jīng)窺探了一些時日,發(fā)現(xiàn),這家牧人從不打開羊圈,讓群羊四散自食,而總是將它們?nèi)χ?,進行圈養(yǎng)。
為此,牧人全家不辭辛勞,時常打草。盡管有時,他們也會歇息,但那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把草打夠了;可不待積草見底兒,他們便又唱著蒙古長調(diào),悠然地去打草了。
的確如此。
巴雅爾全家頗有牧場經(jīng)驗。以往在塔拉深處,有幾戶、或者十幾戶牧人生活在同一片地帶,他們便放牧。因為,人多勢眾,大家又同聲相應(yīng),一戶預(yù)警,眾人馳援,霎時間,便會人喊馬嘶、槍聲大作,所以,狼群根本不敢靠近。
可是現(xiàn)在,巴雅爾一家獨門獨戶,勢單力薄,擔(dān)心群狼的襲擾,不得不小心。故此,他們只好圈養(yǎng)群羊。
這樣一來,狼群便沒有了隨機侵掠羊群的機會。于是,它們只能選擇一個最佳時機,傾巢而出,發(fā)起正面的攻擊。
機會終于出現(xiàn)了——初冬的第一場皓雪席卷而下,并且,還停息在了深夜!
狼王將大雪初霽的夜晚,作為最有利的時機,這完全來自于它那縝密的判斷。
通過不時地觀察,狼王已然發(fā)現(xiàn),牧人全家在外出打草時,從不帶牧羊犬護行,而總是將三條牧羊犬全部留下,看護羊圈。
而牧羊犬們又都忠于職守,一步也不離開,時時戒備著,并一直保持著“品”字形的陣勢,以便隨時出擊。
狼王當(dāng)然知道,牧羊犬不僅警覺,而且非常勇猛;三條健壯的牧羊犬組配在一起,絕對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即便是被包圍,它們也會左突右沖,并且隨時相互補位、互相保護,一時之間,難以找到機會。
而牧人全家雖然不時地易地打草,可他們所處的地方,總是距離羊圈不遠(yuǎn),以便遇到緊急情況能夠及時回援。
狼王在厭惡牧人的狡黠時,自然也會想到,他們從不帶牧羊犬護行,不只是為了確保羊圈的安全,同時,也是一種自信;一把長槍、一條長鞭、一張硬弩,的確令它感到眼寒!
狼王窺望得很準(zhǔn)。
巴雅爾背著一桿毛瑟長槍,槍不離身,并且,腰間還挎著一柄寬背蒙刀;他的額赫妮爾(蒙語妻子)烏日娜總是攥著一條長鞭,那粗糲的鞭身盤繞著,裹纏在右臂上;他倆的胡(蒙語兒子)阿木爾老是背著一張硬弩,腰際的箭壺口上支棱著密匝匝的箭羽。endprint
狼王只是窺察到了牧羊人的裝備,就已經(jīng)覺得緊張,如果,再知道他們的功夫,也許,會更加發(fā)憷。
阿木爾的弓法不錯,十射九中,不過,這在塔拉或那拉提中,倒也司空見慣——馬背上的少年大多如此;然而,他的阿布(蒙語爸爸)與額吉(蒙語媽媽)則非同尋常了。
阿布槍法精準(zhǔn)、刀法精湛;額吉的鞭法更是出神入化,長鞭一經(jīng)揮舞而起,簡直針扎不入、水潑不透。當(dāng)然,他們各自的功夫和他倆的身世密切相關(guān)。只是,阿木爾并不知曉,狼王更是無從得知。
盡管如此,狼王還是很小心。它一邊耐心地等待著,一邊煞費苦心地選擇著最佳時機。這期間,它一直在謹(jǐn)慎地思慮:
白天出擊,顯然不行。還沒等靠近,那三條牧羊犬便會咆哮;牧人全家要么及時回?fù)?,要么就地反擊;并且,白天中視野遼闊,整整一片開闊地,沒有任何屏障,前哨便會成為活靶子。
一旦幾只前哨猝然倒地,后面的群狼便都逡巡不前了,那就只能鎩羽而歸。如此一來,自己不僅白白損失,而且,還激發(fā)了牧人的警覺。
平日里,他們就夠警惕了,如若,再令他們驚覺,那么今后便更難尋找機會了;倘若,他們因此遷移,一經(jīng)離開自己的領(lǐng)地,那就鞭長莫及了。
可要是放在尋常的夜晚也不行。自己能夠想到,在夜幕的掩護下,便于偷襲,牧人也一樣可以想到。因而,每到夜晚,他們都會加強警戒,燃起幾堆篝火,圍繞著氈房和羊圈。
狼們十分懼怕火焰,總覺得,那是撕卷著的、紅色的妖魔,所以,根本不敢靠近。
那么狼王就只能選擇雨、雪之時了。
冬天,無論下雨、還是下雪,自然會更加寒冷,牧人和狗便不由地要息身取暖;而一旦舒適,就會情不自禁地松懈。再加上,牧人也一定會揣測,這樣的天氣,狼難以行動,因而,則會愈發(fā)懈怠。
更何況,只要一下雨、雪,地上就濕漉漉或雪濛濛的,干縮的柴草便會飽吸濕氣,也就燃不起篝火了;而那一盞昏黃的馬燈,只是牧人的障眼法,根本唬不住狼群。
于是,狼王便在大雪初霽的深夜,率領(lǐng)著狼群傾巢而出了。
但是,當(dāng)它們奔騰而來后,卻沒有急于發(fā)動,而是暫時駐足在了牧人家遠(yuǎn)處的雪地里。狼王要在寒月之下,進一步地仔細(xì)瞭望;它很清楚,必須得有充足的把握,才能一蹴而就。
群狼默默地分列在冰冷的雪地上,焦急地等待著狼王的號令。
狼王眺望了好一陣后,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這才引頸低嗥。它那低沉的號令,只有群狼能夠聽見;繼而,余音就被空曠吸干了。
狼王知道,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到吼出沖鋒號的時候,所以,便壓緊了嗓音,免得提前驚擾了牧羊犬和牧人。既然是突襲,當(dāng)然越隱蔽越好,如此,才能掠他們個措手不及。
號令一經(jīng)發(fā)出,兩廂分列的群狼頓然振奮了起來,紛紛從狼王的兩側(cè)“唰唰”地飛身掠過,朝著羊圈奔襲而起。
狼王壓陣,尾隨著最后兩只雄狼的背影,悄無聲息地起身了。
3
沖在最前面的是三只前哨。它們與身后的兩列群狼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呈“品”字形飛撲著,顯然,它們是要去襲擊三條牧羊犬。
把頭的哨狼在聽到了狼王的號令、縱身奔躍前的一瞬間,驀然回首,望了望站在最后面的、隊列外的母狼。
母狼腳邊,兩只圓乎乎的小狼正在一邊相互撲著,一邊“嘻嘻”地叫著。它倆是被母狼和哨狼分別銜來的。
狼群出動時,母狼要送送哨狼,于是,它倆各銜著一只小狼,跟隨在隊列的最后面。然而,母狼這一送,竟然送到了突襲的發(fā)動之地。
同行的路上,它倆無法說活,只是傾聽著彼此的氣息。
一來到那拉提,狼群便立刻列出了進攻的陣型,等待著發(fā)動。哨狼趕忙放下小狼,躥到最前面,站在了自己那前鋒的位置上。
當(dāng)狼王下令后,哨狼倏然回望母狼;它情不自禁地眼波一閃,沖母狼點了點頭;然后,轉(zhuǎn)回身,飛躍而去。
母狼“唰”地豎立起來,兩只前爪沖著哨狼的背影使勁地抓撓,像是叮囑,也像是祝福。
兩只前爪剛一落地,母狼的心便隨之一沉,忽然間,產(chǎn)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以往,哨狼每次出征時,都不曾回頭,可這一次,不知道它怎么了。
母狼心中驀然一動,很想立刻攆上去,陪伴哨狼;萬一有什么兇險撲向它,自己馬上就挺身而起,為它遮擋。
但是,腳旁還羈絆著兩只出生不久的小狼,需要母狼照管,狼王也正因為如此,才不讓它參加這次突襲。
母狼知道,這是狼王對它們母子的保全,可它并沒有待在洞穴里,還是跟著狼群來到了那拉提。站在這里,它可以為哨狼送行、能夠依稀遙望它廝殺的身影、更可以盡快地迎接它的歸來。
母狼的眼神愈來愈深邃,好像一架晃晃悠悠的浮橋。
4
松軟的雪地在群狼的鐵蹄下,連綿不斷地發(fā)出著“沙沙”的聲響,仿佛沙場中那充滿著戾氣的鼓點。
狼群迅猛地靠近著羊圈,馬燈越來越近了。
在馬燈那昏黃的光暈下,三條牧羊犬呈“品”字形、各自倚著羊圈的柵欄正在歇息。突然,它們的耳朵同時顫動了一下,便同時睜開了眼睛。
只見,前方正游動著星星點點的、綠豆似的光斑,于是,它們不約而同地?fù)淦鹕?,異口同聲地狂吠了起來?/p>
氈簾“呼”地一挑,巴雅爾和阿木爾分別握著長槍、硬弩,先后沖了出來;隨后,烏日娜也出來了,挽著長鞭站在他倆的身后。
“契奴(蒙語狼)!”巴雅爾略一掃視,便明白了,不免連連叫苦。柴草早已被大雪封蓋,倉猝之間,無法點燃篝火,因而,不能拒敵于安全范圍之外。
但此刻,他又不能開槍。雖然黑暗中,他無可目測,但憑感覺他知道,群狼尚未進入射程之內(nèi),這時開槍,只會白白浪費子彈。
當(dāng)然,要是能夠起到震懾的作用,倒也值得;可眼前的綠光,閃閃爍爍的,儼然是一大片的扇面,誰知道,有多少只狼!即便鎮(zhèn)住了一兩只,也難以遏制那撲涌的勢頭——那陣勢一望便知,是窮兇極惡!endprint
然而,要是待狼群撲臨到近前,自己的槍再快,也只是點射。盡管能夠迅速打倒幾只,可緩急間,根本阻擋不住已成泛濫之勢的突擊。
巴雅爾在驚慌之中,又感到了深深的懊惱——
在白天剛剛下雪的時候,他曾想到過,將柴草抱進氈房,以便到了夜間如往常那樣,點燃篝火、防備狼群。
可這念頭只是一閃,他便鉆進氈房去熬奶茶了。一經(jīng)下雪,便格外的冷,他真不想去懷抱那些枯冷、僵硬的柴草;再說,雪天里,狼很少出來,因為雪花一落到身上,就會融化,濕寒得刺骨,它們只能待在洞里避雪。
其實,巴雅爾之所以如此輕心,是由于在他內(nèi)心里,根本沒有想到狼群竟真的會來。雖然他也時時小心、處處提防,但那是出于習(xí)慣。
這也難怪。
自打遷徙到這片那拉提,巴雅爾還從沒有看到過狼的身影,就連痕跡都未曾見過,所以,他總覺得,這一帶根本沒有狼。
直到此時,他才明白,狼肯定早就盯上了他們,只是為了剝啄時機,而在刻意地隱藏。
“可是,這么一大片契奴,能藏到哪兒呢?”巴雅爾頓感陣陣驚疑?!叭胰怂奶幋虿荩抢嵊质且黄_闊,怎么就沒有發(fā)現(xiàn)半點兒蛛絲馬跡!”
原來,這群狼群居在那拉提北邊的高地上,那里一片荒涼,無法放牧,因而人跡罕至。于是,那里便成了它們的領(lǐng)地,任憑它們繁衍生息。
很久以前,它們本是棲居在那拉提腹地上的梭梭林中的。林子里不僅隔風(fēng),而且,一出林子就是平坦的草地,也便于打食。
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當(dāng)浩蕩的駝隊第一次從梭梭林外的不遠(yuǎn)處路過、踩踏出了一條馬道,這一帶便漸漸成了馬道的輻射區(qū)。
盡管駝隊在這一片只是定期往返,他們出現(xiàn)時,才會人喊馬嘶,一經(jīng)離去,又歸于寂靜,但駝隊所帶來的勃勃生氣卻一直在此處縈繞,因而,就間或有人從這兒穿行,或是打尖,甚至留居一段時日。
正因為如此,狼群便理智地選擇了退避,從而一代代地穴居在了北邊的高地。雖然這樣一來,它們遠(yuǎn)不如棲身于梭梭林、外出打食方便,可卻大大避免了與牧人或者獵手的遭遇。
巴雅爾一家是到這里定居不久后,才發(fā)現(xiàn)了馬道的。他們之所以經(jīng)過艱辛的長途跋涉,從水草豐茂的蒙東塔拉,西行到河西的這片那拉提,是因為,暮秋時節(jié)蒙東塔拉爆發(fā)了瘟疫,他們不得不逃離。
他們的鄰家都是牧馬人,結(jié)伴遷往了南部——南部也有塔拉;只有塔拉,才能夠承載一族族的馬群。
巴雅爾本想與鄰家同行,可蒙東塔拉與南部的塔拉之間,區(qū)隔著好幾十里的丘陵地帶。而他們放牧的是羊群,難以穿越。塔拉上的羊大多是綿羊,根本不能像山羊那樣翻溝越嶺。
盡管他們只能踽踽獨行,但總算來到了河西的那拉提,圍建起了新的家園。
不久前,巴雅爾去遛轅馬,剛剛奔出不遠(yuǎn),便看見了縱貫?zāi)抢岬穆L馬道。這讓他異常驚喜。
是啊,牧人們誰都知道,只要有馬道,就會有駝隊;而駝隊所販運的琳瑯滿目的東西,能夠給生活帶來很大的便利。只是,巴雅爾一家才來不久,還沒有見到過從這一帶定期往返的、浩浩蕩蕩的駝隊。
一經(jīng)想起駝隊,巴雅爾心中的驚喜便蹦跳著,躲躲閃閃。這是因為,駝隊的頭人把爺不僅認(rèn)識他,更是認(rèn)識他的額赫妮爾烏日娜。
將近二十年前,他和烏日娜一起逃出蒙東王府,潛藏于塔拉的深處隱居,就是為了避離所有的熟人,以免走漏風(fēng)聲而被捉回。
在大塔拉生活的歲月中,他們總是趕到很遠(yuǎn)處的、旗上的小集鎮(zhèn)去采買日常家用。那小集鎮(zhèn)上的東西,幾乎全是商家縱馬馳騁,奔到百里之處的馬道旁,向定期往返路過的駝隊躉來的,因而,價格要高很多,可他倆也只能咬咬牙。
現(xiàn)如今,他們一家才來到那拉提不久,巴雅爾正準(zhǔn)備去尋找這一片所歸屬的旗落,以便打問集市所在,就發(fā)現(xiàn)了馬道,頓然感到方便了許多。但是,一旦駝隊前來,他或是烏日娜卻不敢拋頭露面,可該如何采購呢?
雖然清王朝已然覆滅,蒙東王爺也隨之失去了王位,可巴雅爾與烏日娜仍然心有余悸;他倆都懂得“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道理。
但是,略一思忖,巴雅爾不覺一笑,可以讓胡阿木爾出面嘛!當(dāng)年,他和烏日娜私逃的時候,還沒有阿木爾;那駝隊的頭人把爺再怎么精明,也認(rèn)不得阿木爾!
然而,巴雅爾卻忽視了一點,眼下的阿木爾已是十六歲的少年,長得很是英俊,與當(dāng)年的他體貌酷似。巴雅爾之所以疏忽,是因為熟視無睹。
不過,曾經(jīng)富甲一方的把爺早已殞命大漠;駝隊如今的頭人,早就是把爺當(dāng)年的鏢師俄日勒赫軻了。盡管如此,俄日勒赫軻對巴雅爾額爾額么(蒙語夫婦)也有印象。
駝隊易主
1
那支令巴雅爾既欣喜又發(fā)憷的駝隊,是迢迢馬道上唯一的大規(guī)模的商隊。他們的商旅從蒙東至蒙西、再到西疆,東西貫穿著草原、草地與大漠,多年來,一直威名赫赫。
十幾年前,駝隊的把爺血染黃沙,他的遺體被殘余的駝隊送回到蒙東他生前的貨行時,巴雅爾、烏日娜早已逃離了蒙東王府,隱沒在塔拉深處,根本就不知曉那轟動一時的噩耗;當(dāng)然,也就無從得知把爺?shù)呢浶屑捌渌鶎俚鸟勱犽S后的易主之事。因而,在他倆的腦海中,一直留存的是把爺當(dāng)年的音容笑貌。
把爺身材高挑,略顯消瘦,有些駝背;他無論看誰,都面帶三分笑,顯得很謙和。
他的貨行生意很大,五花八門無不涉及;間或,還在蒙東及東北收購各種熟皮;待躉足了貨物,把爺便帶領(lǐng)著駝隊、沿著漫漫馬道一路西行,販運到西疆。
沿途中,他還見縫插針,捎帶腳兒收購各種銅器、串珠兒、毛皮。于是,越往西走,他販運的貨物就越發(fā)繁雜。
等到了西疆的集市,把爺便將躉集的物品分門別類地販賣給各家商坊;隨后,再大量采購各種琳瑯滿目的洋貨,像鏡子、琉璃珠兒、瑯鏡、立鐘、掛鐘、懷表、八音盒等等;當(dāng)然,也有洋布、針頭線腦兒、日用家什;此外,有時,還有槍支彈藥。endprint
接著,他又帶領(lǐng)著駝隊,浩浩蕩蕩地返回東行。
一路上,他將那些洋玩意兒,高價販賣給各旗的旗主,而且,總是少賣數(shù)量、多賣花樣,直晃得旗主們眼花繚亂,無不將從他手中搶購來的物品視為珍寶,并四處炫耀。
如此一來,便招惹得旗主下面的牛錄、牧主們?nèi)佳酃馑纳?、垂涎三尺,紛紛祈盼把爺時常到來。
除了和這些貴族們做交易外,把爺還沿途與牧民們做生意,將洋布、針頭線腦兒、日用家什賣給他們。
不過,把爺并不要牧民們的散銀、銅板,只要他們的青稞面粉、各種肉干兒、酥油、奶酪和紅茶,以及干牦牛糞,以此,來保障一支龐大駝隊的供給。
至于槍支彈藥則更是金貴,無論賣給誰,他都不要銀兩,只要既好攜帶、又價值高昂的金銀首飾、寶石戒指,或是價值連城的古董。
每每回到蒙東時,他那所剩不多的稀罕洋物件兒,立刻就會被當(dāng)?shù)氐母缓纻円粨尪?。?dāng)然,他總是留幾件名貴的,去孝敬蒙東王爺。
因此,王爺也樂得讓他打著“王府貨行”的旗號,使他能夠在往返途中,與各旗的旗主、牛錄、牧主們體面地做生意。
有著蒙東王爺?shù)谋幼o,把爺沿著逶迤的馬道每往返一趟,都能賺得個盆滿缽滿,因而富甲一方。
但是,樹大招風(fēng),把爺終于遭了匪禍,血染黃沙。
2
和往常一樣,把爺帶領(lǐng)著浩蕩的駝隊,跋涉在漫漫馬道上,向東返回;與往常不同的是,駝鈴陡然失去了平穩(wěn)的旋律,驚慌失措地?fù)u晃了起來,發(fā)出惶恐的厲響。
原來,一伙兒土匪埋伏在馬道旁,突然向駝隊發(fā)起了猛烈的襲擊。他們?nèi)渴殖挚梢赃B發(fā)掃射的十三太保連珠槍,頃刻間,駝隊便遭到了重創(chuàng)。
盡管駝隊的鏢師俄日勒赫軻率領(lǐng)著鏢客們殊死抵抗,可無奈他們只有兩桿毛瑟長槍,只能單發(fā)點射,其余的都是蒙刀、弓弩,因此,根本無法抵御冒著火光、噼啪作響的十三太保。一時間,鏢客們死傷殆盡。
情急之下,鏢師俄日勒赫軻飛身上馬,在槍林彈雨中向土匪疾沖。不待臨近,他猛然向右側(cè)墜落,來了個鐙里藏身,躲避著密集的子彈。
土匪以為,他已中彈、拖掛在了馬側(cè),便不再沖馬射擊,想等著駿馬靠近后,將它俘獲。
但是,萬沒想到,駿馬剛一奔臨,俄日勒赫軻霍然跨起,令匪首驟然一怔;就在這一愣神兒的工夫,俄日勒赫軻手起刀落,斬落了匪首的腦袋。
土匪們大驚失色,卻無法開槍。因為,俄日勒赫軻已然沖入他們的陣中,和他們攪在了一起。他們只得與俄日勒赫軻短兵相接。
俄日勒赫軻憑借著一身好功夫,在匪陣中殺了個三進三出,一把寬背蒙刀如削瓜切菜,頃刻間,便劈倒了十幾人。駝隊中那僅存的幾名鏢客頓時士氣大振,眨眼間,便策馬撲來,戮力消滅了余匪。
直到此時,他們才發(fā)覺,這伙兒土匪是一群俄國老毛子。俄日勒赫軻從他們的裝備以及配飾上猜測,他們很可能是一幫從東邊竄來的散兵游勇。
雖然俄日勒赫軻最終保住了駝隊,沒有使其覆沒,但是,駝隊的頭人把爺,卻在激戰(zhàn)中身中數(shù)槍,殞命于蒙西大漠的馬道。
不過,經(jīng)此一戰(zhàn),俄日勒赫軻名聲大震,響徹大漠。這也為他日后成為駝隊的頭人、常年穿行于馬道,而一直沒有遭遇過匪禍,起到了先聲奪人的作用。
俄日勒赫軻原是東蒙一帶的武士,頗有一身好功夫。他不僅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看上去很是威猛,而且豹頭環(huán)眼、鼻梁高挺、顴骨高聳,兩腮因刮去了絡(luò)腮胡而顯得鐵青,打眼一看,便令人生畏。
由于他功夫超群,又相貌奇?zhèn)?,便被蒙東貨行的把爺一直聘為貼身鏢師。
回到東蒙后,俄日勒赫軻將把爺那裹著白綾的遺體和殘余的駝隊,沉重地向貨行的少爺交割。
少爺名叫鯊珞,細(xì)高挑的身材仿了把爺,不過,并不駝背,看上去倒也挺拔;只是左右兩肩分別向下溜滑,顯得有些弱不禁風(fēng);他眉目俊朗,面色白皙,可卻總是透著倦容。
鯊珞自小長于富貴,整日里提籠架鳥、無所事事,乍逢突變,貨行偌大的家業(yè),他何以堪負(fù)。
不過,他倒也讀過些史書,明白權(quán)宜之道,于是,便要將家業(yè)托付給俄日勒赫軻,只要求他每一往返,分給自己三成的紅利。
俄日勒赫軻為避乘人危難之嫌,哪里肯接。鯊珞只得再三央求,然而,俄日勒赫軻執(zhí)意不肯。
沒想到,鯊珞竟請來了族人,當(dāng)眾表明心跡,并咬破手指,簽字畫押;無奈之下,俄日勒赫軻只好領(lǐng)受。
從此后,俄日勒赫軻接管了貨行,肩起了駝隊的重?fù)?dān),成為響當(dāng)當(dāng)?shù)念^人,便不再是鏢師的身份,人們都尊稱他為“大駝”了。
大駝很講信譽,每往返一趟,都給鯊珞結(jié)算三成紅利。鯊珞每每接錢時,都是千恩萬謝,然后,悠哉悠哉地繼續(xù)做逍遙公子。
幾年后,大駝跟駝隊的協(xié)理二駝提及此事,仍舊感慨萬千:一則,感嘆自己好命,從天上掉下個大餡餅,砸中了他的頭,躲都躲不過;二則,唏噓世事無?!敲淳鞲删毜陌褷?,竟養(yǎng)了一個窩囊廢似的少爺,放著堂堂的掌柜不做,居然專撿殘羹冷炙。
沒想到,二駝嘻嘻一笑,居然對那少爺交口稱贊。大駝不解,追問其詳;一經(jīng)二駝剖析,大駝這才恍然大悟。
3
二駝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那沉甸甸的瑯鏡,分說道:“人貴有自知之明,那鯊珞少爺就有此聰慧;并且,他還諳熟權(quán)變之理、通曉舍得之道;因而,是一位識時務(wù)的俊才!”
二駝那整日間戴著的瑯鏡,是由一塊上等的玉石磨制而成的,十分名貴,這是大駝在禮聘他時,鄭重贈送的。直到半年后,二駝隨著駝隊踏上了漫漫商旅,才知曉了大駝厚贈的深意。
原來,大駝是想讓那瑯鏡時時提示二駝的身份感,以便勿忘大駝賦予他的使命。二駝感懷大駝的敬重,便整日戴著,時間一長,倒也習(xí)慣了那沉甸甸的分量。
“俊才?”聽著二駝的話語,大駝不僅不以為然,甚至嗤之以鼻?!拔铱?,他倒是一個紈绔子弟!”endprint
“非也。”二駝深究道,“鯊珞雖然不習(xí)實務(wù),卻也深知貨行悉憑駝隊的經(jīng)營,一旦失去了駝隊的販運,恐怕好景不長。
“然而,他自知柔弱,駕馭不了駝隊,便不敢冒險犯難,行走于江湖、出沒于瀚海。雖說有你這趙子龍保駕護航,可他深明主弱賓強,難免會尾大不掉、喧賓奪主。盡管此心頗有度君子之懷之嫌,但他并非小人;他只是出于人心難料,聊以自保,倒也無可厚非。
“因而,他寧愿將家業(yè)托付于人,也不愿毀于己手,從而又保全了自己。這哪里是一個紈绔子弟所有的心智,不是俊才,又為何?”
“哦?”大駝沉吟。
他不曾對此深想,現(xiàn)經(jīng)二駝點撥,仔細(xì)一回味,似有此意,可仍感疑惑。“興許,是你這秀才多想了?”
“非也?!倍労V定地?fù)u了搖頭?!爸劣谠谙抡f他諳熟權(quán)變之理——頭人可試想,他因何不托付于族人,而要將三老四少請來,當(dāng)眾托付于你呢?”
“當(dāng)初,我也疑慮,一直不解其意。我是魯莽之人,想不透就不想了,免得煩惱;不像你這飽學(xué)的秀才,慣于苦思冥想,非要琢磨個通透?!贝篑勊实卣f。
“那鯊珞明了‘寧予外人、不予家奴的道理?!倍勎⑷灰恍Α!八裕阌癯闪祟^人?!?/p>
“這是番什么道理?”大駝感到費解?!岸?,那些族人也并非他的家奴?!?/p>
“我所說的‘家奴,實指對少爺?shù)募覙I(yè)懷有覬覦、侵吞之意的親戚?!倍動娜坏?,“設(shè)若,他托付于某位族人,屆時,討要不來那三成紅利,他又能如何?既然他自知懦弱,豈敢強要?那他就只能找其他的族人幫襯,但族人間親誼蔓連,誰愿出頭?倘若,尋求外人,誰都知道‘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之理,誰肯染指?”
“那他就不怕我自食其言,蠻橫不付嗎?”大駝不以為然。
“如果,你食言,他便可糾合族人,與你論理。親疏有別,這個忙,族人必定會幫;或許,他們還惦記著分一杯羹呢!”二駝斷然道,“況且,鯊珞清楚你乃鏢師出身,是一位俠士,聲譽比性命還重,豈肯自毀清譽?”
“嗯。”大駝微微點頭,似有所悟。
隨即,大駝又不解地問:“可是,他托付于我,就不怕族人反對、或者不悅,甚至暗自懷恨、日后為難他嗎?”
“鯊珞與你有此重托之恩義,若如此,他求助于你,你豈能袖手旁觀?試問,他有何懼?”二駝又扶了扶瑯鏡?!霸僬撸腋覕嘌?,鯊珞自會算定,其族人見你們有魚水之情,豈敢難為他?他們甚至?xí)`以為,少爺此舉乃是把爺?shù)耐泄轮?,你必定得予以呵護!”
“騰格里(蒙語長生天)!真沒想到,如此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少爺,竟會有這般心術(shù)!”至此,大駝已恍然大悟,嗟嘆不已。
“你若違約,他便請族人應(yīng)對;族人如對他不利,他就用你去彈壓。此為‘制衡之術(shù)?!倍勌寡缘?。
緊接著,二駝話鋒一轉(zhuǎn),又憐惜地說:“雖然他將此事玩于股掌之間,但也是出于無奈而自保,實無惡意。故此,還請頭人海涵,見容少爺,切勿說破,更勿假以顏色?!?/p>
二駝曾在蒙東王府做塾師時,與把爺有所交往,因而,對他的遺孤心存顧念,便又予以回護。
“那是自然!我怎么會和加勒呼(蒙語孩子)一般見識!”大駝豁達(dá)地說,“況且,我跟隨了把爺數(shù)年,自有一番恩義;對他這脈唯一的骨血定當(dāng)保全!”
“頭人真乃仁義之士!”二駝贊嘆。
“秀才,你方才還說少爺‘通曉舍得之道,這又是何意?”大駝已對二駝的話語深信不疑,便想徹底搞個明白。
4
二駝?wù)卢樼R,放到嘴邊哈了哈氣,然后,掏出一方錦帕擦了擦鏡片;繼而,他又將瑯鏡架到了鼻梁上,眼前便顯得更加透亮。
“鯊珞許你七成紅利,你得大頭兒,這豈不是‘舍嗎?通過‘舍,他方‘得以三成;盡管只是三成,卻不可小覷!他從而可延以富貴,落得個逍遙自在。這便是‘舍、‘得——因‘舍而‘得。”二駝釋大駝之疑。
“并且,他三七開,也頗有心思,”二駝補述道,“給你再多些,他不劃算;給你再少些,又怕你不應(yīng)允。故而,三七開,恰到好處!”
“可惜啦!唉——”大駝一聲長嘆。“他有如此深的心謀,要是好好歷練一番,必成大器!”
“只可嘆他徒有心計,難成大器!自己作踐了‘俊才之璞玉!”二駝遺憾地說,“他雖有把爺?shù)木?,卻無把爺?shù)木氝_(dá)。何為‘練達(dá)?——在磨練中通達(dá)世事。鯊珞是把爺?shù)莫氉樱孕〗萦诿酃拗?,早就酥了筋骨,怎愿自找苦吃?又怎能具把爺之練達(dá)?”
“我曾與把爺有些交情,略知他的出身。”二駝感慨道,“把爺出身微寒,自小就在酒肆茶樓打雜跑堂,飽受人情冷暖、看盡世態(tài)炎涼,從而他奮發(fā)圖強,這才有了一番作為!他的貨行在東蒙首屈一指,可他作為頭人,卻依然躬身遠(yuǎn)涉,這豈是尋常之舉?”
隨即,二駝神色一變,略帶憤然,繼續(xù)說:“把爺每次出行前,都將貨行付于鯊珞經(jīng)管,以期他有所歷練;但鯊珞卻全部甩給賬房先生,只顧提籠架鳥、斗蛐蛐玩兒蟈蟈!好在,賬房先生忠厚,當(dāng)然,也懾于把爺?shù)木?,倒是沒有出過差池。難怪,古人說,‘自古英雄多磨難,從來紈绔無偉男!”
大駝一怔,驚訝地問:“你怎么會知道這些?”
“把爺與我喝過透酒,酒后吐真言吶?!倍効畤@,“把爺何等精明,當(dāng)然覺知鯊珞的做派。只是他壯年得子,又子息稀疏,將鯊珞寵溺慣了,因而,不忍責(zé)問,更慢說責(zé)罰了,只好懷揣憂慮、由著他的性子……”
大駝旋然一驚,神情突變;緊接著,向二駝深施一禮。
二駝趕忙避開,連忙還禮?!邦^人所為何來?在下實不敢當(dāng)!”
“人都說‘富不過三代,我也差點兒重蹈覆轍!多虧你醍醐灌頂,令我幡然醒悟!” 大駝緊握住二駝的手,粗豪地說,“咱們又要出行了,把犬子帶上!別老讓他在書房里享清福!”
“???那會誤了學(xué)業(yè)!盡管如今已不再科舉,但也不能斷了讀書——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倍勚?jǐn)慎地說。endprint
“什么‘顏如玉、‘黃金屋,那會軟了骨頭!要是那樣讀書,我看還是算了,誤人子弟!我可不想養(yǎng)出個‘少爺!犬子就交給你,你在路上教他;一走就是幾個月,有的是時間。要讓他上路,一直在路上!”
大駝越發(fā)激動,不禁將雙手攥得更緊了?!靶悴?,你有學(xué)問,更有見識!拜托你嚴(yán)加管教!犬子要是頑劣,你該罵罵、該打打!你的薪金翻倍!”
二駝只覺得雙手一陣生疼,慌忙抽手,卻撤不出來;大駝這才感覺到,松開雙手,自失地一笑。
從那后,駝隊中便多了一個少年的身影,卻一點兒也不起眼。大駝將他編入了雜役中。
無疑,他是大駝的兒子。
那少年與雜役們吃一樣的飯、穿一樣的衣、干一樣的活兒,但其他雜役有時還能和大駝?wù)f笑幾句,而那少年卻難以見到大駝的笑臉,因而,時常感到委屈??伤矡o可奈何,只能在二駝教他讀書時,悄悄地訴幾句苦。
二駝有時也覺得心疼,但卻很欽佩大駝。他深知,大駝能如此橫下心來磨礪兒子,一定是期許于“自古英雄多磨難”!
大駝能有這般見識、能這樣豁達(dá),令二駝感到欣慰。二駝由衷地希望,那少年能夠在磨礪中茁壯地成長,最終可以名副其實——
那少年的名字叫,搏日格德。
雖然二駝是漢人,但已在蒙地飄零、闖蕩過多年,早已精通蒙語,他知道,“搏日格德”是漢語中的“雕”。
在大駝令搏日格德上路之前,二駝曾一直暗自懷揣著憂患之感。他終年顛簸在漫漫商旅之中,總覺得自己像是一蹤浮萍,飄來飄去,沒有根基。
是啊,盡管清朝覆滅,民國建立,可是,軍閥割據(jù),天下離亂。在這亂世之際,倘若迅速暴富起來的大駝,如當(dāng)年的把爺那樣失事,而緩急之間,又難以找到像彼時的俄日勒赫軻那般擎天架海的人物,那么偌大的駝隊就只能煙消云散。
如果,二駝的這種擔(dān)憂,發(fā)作在他的中、壯年時期,他憑著自己這些年來磨練得已臻成熟,倒也不擔(dān)心往后的生計;但是,要是發(fā)生在暮年,那么他的晚景必將凄涼。
因此,只要一遙想將來,他總感到渺茫。
然而,自從大駝下狠心開始磨礪自己的兒子后,二駝逐漸踏實了起來,覺得有了依托。
他這才發(fā)覺,大駝絕非如他以前認(rèn)為的那樣,只是走了鴻運的一介草莽豪強;現(xiàn)在看來,他目光長遠(yuǎn),而且心胸豁達(dá),如此,駝隊便后繼有人了。
即便真有什么不測,只要搏日格德磨練得能夠臨危不懼,就總會有柳暗花明的希望;再加上,二駝也會隨機贊化,駝隊必將蒸蒸日上。
至此,二駝踏下了心來,悉心教授大駝的兒子,既為回報大駝的知遇之恩,也為妥帖地安頓自己那終將衰老的未來。
碧血四濺
1
馬道滄桑,駝隊沉浮,然而,巴雅爾卻不曾有任何耳聞。多年前,他與烏日娜就逃離了王府,潛入了“天蒼蒼、野茫茫”的大塔拉,過著只知風(fēng)吹草長、不知世事變幻的歲月。
他們本以為,可以在大塔拉永遠(yuǎn)地待下去,慢慢地等胡長大、看著他娶妻生子;然后,他倆悠然地變成額布格阿布、額么格額吉(蒙語爺爺、奶奶);但是,一場突然爆發(fā)的瘟疫,迫使他們不得不與鄰家們?yōu)I而別,倉惶奔離……
沿著平緩的地勢,他們好不容易來到河西的那拉提,找到了一片適合牧羊的草地??墒牵麄儎倓偘卜€(wěn)了沒多久,竟在第一場冬雪停息的深夜,面臨著狼群的侵襲。
望著雪地上、那淡藍(lán)色的薄霧中群狼撲涌的身影,巴雅爾緊張不已。他下意識地挪動了幾步,遮住了旁側(cè)的阿木爾。
這時,三條牧羊犬已經(jīng)急不可耐了,屢屢回頭,見主人老不下令,便自顧自地咆哮著,迎面向狼群撲去。
牧羊犬們主動出擊,當(dāng)然是為了保護羊群,這是它們的職責(zé);而且,羊圈中還有三只老母羊,分別是它們的羊媽媽,于是,它們便更為奮勇。
這三條牧羊犬是同胞所生。它們出生時,母犬已命在旦夕。烏日娜搶在母犬咽氣前,從它的乳房中擠出了一些乳液,抹在了三只正在哺乳期間的母羊的乳頭上;她深知,一只母羊無法同時負(fù)擔(dān)自己的小羊和三只小犬,于是,就給它們分別認(rèn)領(lǐng)了一個羊媽媽。
當(dāng)三條懵懵懂懂的小犬聞到了媽媽乳液的氣味時,便貪婪地吮吸了起來;從此,它們便有了自己的羊媽媽。
牧羊犬是犬族中最聰明的,它們很懂感情,也最通人性。當(dāng)三只牧羊犬業(yè)已長大,羊媽媽也沒有了酥恩(蒙語奶水)后,它們依然時常陪伴在媽媽的身邊。在蒙東塔拉暖融融的春光里,它們常常將前爪探進柵欄,變換著力度,輕巧地給自己的羊媽媽撓癢癢;還時常給羊媽媽清理濃密卷毛中的虱子。
三只母羊終于年邁,巴雅爾要將它們宰殺了。白節(jié)(蒙古族的節(jié)日,類似于漢族的春節(jié))前,當(dāng)巴雅爾將三只母羊牽出羊圈,拔出寒光熠熠的蒙刀時,三條牧羊犬奮不顧身地立時擋在了媽媽的身前,一起哀叫;看著巴雅爾遲遲不肯放下尖刀,它們又紛紛跪在他的腳下,淚流滿面。
牧羊犬們對媽媽的深情,令烏日娜的面龐上滑滾著撲簌簌的淚水,也迫使巴雅爾放下了屠刀。
母羊們總算得救了,又都回到了羊圈。它們癱軟在地上,依舊瑟縮在顫栗中。牧羊犬們紛紛圍攏過去,又將前爪伸進柵欄,給自己的羊媽媽抓撓脊背。但這次不是撓癢,而是撫慰……
這就難怪牧羊犬們在此急迫之時,不待主人吩咐,便自作主張、上前應(yīng)敵了。
2
突然,烏日娜悠起長鞭一甩,鞭花在空中炸裂,爆出一聲帶著哨音的脆響。三條牧羊犬連忙剎住腳步,再次回頭瞭了瞭主人。
烏日娜之所以冷靜地用脆亮的鞭聲喝住了牧羊犬,是因為她很清楚,它們一旦撲入狼群,就會立時被卷住,而群狼便能長驅(qū)撲來;牧羊犬再想返身回援,很難迅速突圍;那他們就更危險了!
因此,必須留下它們,準(zhǔn)備就地反擊。等狼群涌到近前,再讓它們沖鋒,便能緩沖群狼洶涌的勢頭,這有利于烏日娜抓住空隙,尋找狼王。
她只要能夠盯住狼王,手起鞭落,不僅能打它個皮開肉綻,而且,鞭身一綰,還能順勢將它卷到半空,再將它摔個稀爛。這樣,群狼就會慌亂,就很快能被驅(qū)散。endprint
緊接著,烏日娜又一閃念,隨即,她一側(cè)身,越過阿木爾和巴雅爾,一個箭步縱到羊圈旁,抬手從柵欄上摘下馬燈,揚手甩向了前方,同時脫口道:“打碎!”
巴雅爾應(yīng)聲開槍?!班亍钡囊宦暎w起在半空中的馬燈,還未滑落到拋物線的盡頭,便粉碎成了一團黑沫。
群狼突然看見,正前方的半空中,驟然爆起一團火焰,不禁都一陣驚疑,腳下不由地全都一頓,整個狼群就像是洶涌的波濤猛然撞到了圍欄,而轟然后漾。
狼的疑心很重,乍逢烈焰,盡管轉(zhuǎn)瞬即滅,可仍然免不了遲疑,那奔襲的速度,便頓然減緩了下來。
狼王也放緩了步伐,緊緊地盯視著前方,等待著第二團火焰的騰空,然后,根據(jù)爆落的方位,重新排兵布陣。但是,再也沒有動靜,它便放下了心。于是,它發(fā)出一聲威猛的長嗥,狼群又奔涌了起來。
然而,每一匹狼都不由自主地變得小心翼翼。雖然速度又提了起來,可腳下無不謹(jǐn)慎,失去了方才的暢快,因而,奔襲的銳氣減弱了一些。
烏日娜要的正是這種效果。
早年,她在跟東蒙大俠鞭王學(xué)藝的時候,師父就教過她,在與對手交戰(zhàn)前,先要設(shè)法挫折對方的銳氣,便已贏了一半。
當(dāng)然,烏日娜的目的不僅僅如此,同時,也是為了立時隱于暗處。要知道,光亮很容易招惹黑暗的沖刷。
三匹哨狼臨近了,巴雅爾終于開火了。
雪地映襯著冷月的寒光,使得巴雅爾可以清晰地看見已然撲臨到不遠(yuǎn)處的哨狼們。他打一槍、換一發(fā)子彈,眼疾手快,迫使顆顆子彈競相怒射。
把頭兒的哨狼左右飛閃,避開了飛彈,但它身后的兩只哨狼,卻先后栽倒了。就在巴雅爾再次退膛裝彈時,阿木爾已張弩放箭。
那頭前的哨狼,再也沒能避開,無論它的腦袋如何堅硬,犀利的箭鏃還是釘進了它的眉心。
一陣劇痛激得它躥騰而起,并在空中打了個旋兒。一瞬間,它沖著母狼的方向嗥叫了一聲,仿佛飽含著痛苦的呼喚;旋即,它便重重地跌倒了。
三匹哨狼紛紛倒地,后面的群狼立即四散開來。就在它們躊躇之際,最后面的狼王再次引頸長嗥。
這次的沖鋒號更加犀利、兇狠,促發(fā)得群狼一起嗥叫了起來,如疾風(fēng)暴雨般地發(fā)起了猛攻!
“上——!”巴雅爾厲聲斷喝。
三條牧羊犬霍然而起,勇猛地?fù)淞松先?。它們的確聰明,沒有擠在一塊兒,而是間隔并排,形成了一片橫截面。
烏日娜緊隨其后,舒展身形,飛舞起長鞭。
只見,她指東打西,鞭花繚繞,每一鞭都不落空。左突右沖的狼身,只要一沾到鞭梢,便皮開肉綻。一陣陣“噼噼啪啪”的脆響,飛濺起聲聲嘶嚎。
此時,烏日娜是懸腕舞鞭的,因而,只是鞭梢飛撩。這倒不是她有意鞭下留情,而是擔(dān)心鞭身纏住狼身,影響運鞭的速度。眼下,她要的不是單個斃命,而是大面積的驅(qū)趕。
巴雅爾已扔掉了長槍,抽出寬背蒙刀,與烏日娜并肩作戰(zhàn)。眼前的陣勢,已容不得他一槍槍地點射,他必須得舞出一團團刀影,劈砍出一片阻擊面。
巴雅爾曾是蒙東王府的金刀侍衛(wèi),頗有一身好功夫。一把大刀被他舞得密不透風(fēng),左劈右剁,砍翻了一只又一只餓狼。
就這樣,烏日娜鞭打遠(yuǎn)處的、巴雅爾刀砍近處的,再加上,三條牧羊犬緊緊地與群狼裹纏在一起,一時間,合力繃起了一道防線,令群狼無法躥進羊圈。
阿木爾站在阿布和額吉的身后,舉著硬弩,瞄著左突右沖的狼;左一下、右一下,游移不定。
烏日娜稍一側(cè)臉,疾聲道:“別亂射,找狼王!”
“哪只是狼王?”阿木爾急問。
“藏在最后面、發(fā)號施令的那只!”巴雅爾喝喊。
阿木爾拉緊弓弦,覷起雙眼,緊張地掃視著。
就在他尋望的時候,遠(yuǎn)處的母狼也正在尋望。
3
母狼一直遙望著狼群。盡管它早已看不見哨狼的背影了,可哨狼的身姿卻在它眼前愈發(fā)清晰。它不知道,自己失神了多久,驀然,幾聲獰厲的槍響令它驚醒了過來。
它那豎立著的、尖尖的耳朵,豎得更直了,緊繃繃的,幾乎要掙裂耳膜。緊接著,它依稀聽見了一聲痛苦的呼喚。于是,它的心,便驟然高懸了起來,懸得讓它自己都感到驚心。
雖然它乍然聽到的呼喚聲很模糊,卻一直在它耳畔縈繞,并很快變得越來越真切。它想,哨狼可能已經(jīng)倒下了。其實,哨狼不是被槍打倒的,可它卻把槍聲與呼喚聲重疊在了一起。
母狼拼命地睜大眼睛,幾乎目眥迸裂,但什么都看不清了。它又趕忙緊閉眼簾,擠出了汩汩的淚水,竭力地眺望著。
遠(yuǎn)處的影影綽綽,像是被狂風(fēng)撕扯著,搖來晃去。也許,它并沒有死,還在廝殺、或者正在掙扎……我要去救它!去救它??!母狼的心怦然鼓脹了起來。
然而,它剛要縱躍,卻垂目看見了腳邊的兩只小狼,它倆正“吱吱”地歡叫著,在松軟的雪地里笨笨地打著滾兒。
母狼的心又忽地沉了下去。它倆怎么辦?頓時,母狼的呼吸急促了起來。自己一旦離開,如若兇險襲來,它倆就完了;可要是守著它倆,怎么去救它?興許,現(xiàn)在還來得及,但若是再遲一步,可能就再也無可迎接了!
母狼驚慌地環(huán)視著,想用目光將隱藏在四周的兇險一鼓蕩平;然后,趕緊去支援哨狼。
它掃視了好幾圈兒,四周都是白皚皚的,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它的心稍稍安穩(wěn)了一些;緊接著,它的目光便彈跳在了不遠(yuǎn)處的一抔小土包上。那小土包早已被雪覆蓋,顯得白胖胖的。
少頃,母狼又回頭向身后盯了幾眼,并再次朝兩側(cè)尋望;隨后,四爪使勁一按,騰身而起,幾個箭步便縱到了小土包旁。
它圍繞著小土包轉(zhuǎn)了幾圈兒,繼而,撲上去用雙爪使勁地撩、撥,便立刻扒開了一片積雪;隨后,它一探嘴,緊咬住了小土包上的一大蓬荒草;進而,它一邊狠勁地仰著脖子,一邊奮力地蹬踏,向后挪身。
片刻后,那蓬荒草“嘭”地被拽了出來,帶起了一捧土塊兒,陷出了一個小坑。母狼趕忙將兩只前爪探進小坑,分別向兩個方向刨挖。endprint
冬季的草地是板結(jié)的,一旦挖出一塊兒,便可層層撬起。終于,母狼挖出了一個足以令兩只小狼容身的地窩子。
母狼顧不得喘息,便返身回去,先后將小狼們銜來,安頓在了地窩中。繼而,它深深地望著兩只小狼,伸出濕熱的、長而寬的舌頭,分別舔著小狼們那柔軟的身體。
兩只小狼感到身上酥酥的、暖暖的,便舒然展開四肢,讓那愜意的暖流涌遍全身。
母狼縮回舌頭,嘆息了一聲,又伸出右前爪,分別撫了撫小狼們;然后,一轉(zhuǎn)身就要去叼拖那蓬荒草,準(zhǔn)備遮蓋地窩。
這顯然讓小狼們覺得意外。它倆原以為,媽媽會一直這樣舔下去;它倆怕媽媽離開,便連忙擠著鉆出來,拱到媽媽的腹下,嗅著那干癟的乳房。
母狼已經(jīng)等不及喂它倆了,而且,它已然沒有了奶水。其實,在隨群狼出發(fā)前,它已喂過了它倆,直喂得自己感到生疼;它知道,它倆吸出來的,是血。
整個狼群斷食好幾天了,幸虧,狼王逮住了機會,率領(lǐng)群狼前去掃蕩;等哨狼拖回羊來,讓母狼飽餐幾頓,它的乳房很快就能鼓脹起來,小狼便可以繼續(xù)得到酣甜的滋養(yǎng)。
哨狼?!母狼一激靈,斷然一橫心,立即轉(zhuǎn)身,將那蓬荒草叼拖了過來,遮住地窩;隨即,它低嗥一聲,沖向了遠(yuǎn)處黑暗中的群狼。
可剛奔出不遠(yuǎn),它又驀然回首,望了望那在茫茫雪地中顯得有些突兀的小土包。
它能深切地感覺到,兩只小狼的目光正透過荒草的縫隙,萌萌地望著自己,盼望著自己和哨狼趕緊返回,好銜著它倆一起回家。
終于,母狼潛入了那在雪地上隱隱浮動著的、如薄霧般的、淡藍(lán)色的月光中。
4
白狐浮了出來,像月光里的一抹幽靈。
它一身銀白,坐立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引頸仰望著慘白的月亮;它圈著嘴巴、深深地吸氣;繼而,又重重地吐出。于是,它的鼻口處便繚繞著團團白汽。
這神情、這景象,真如傳說中的那樣——
白狐時常在月夜中隱現(xiàn),端坐在月亮下,一邊長久地仰望著皓月,一邊長長地攝吸著月光中的精華;然后,將月華蓄積在尾部;它吮吸的月華愈多,尾巴就愈是粗大;漸漸的,便成為精靈。
白狐又總是在幽寂中隱身或浮現(xiàn),幽然得毫無聲息,所以,它又是幽靈。
雪地上的這只白狐,也正如幽靈一般。
它隱藏在地窩子里已然許久,一直屏聲斂氣,憋悶得實在窘迫。好在,母狼已經(jīng)消失,它便悄然冒出,坐直身,在深呼吸中好好舒緩了一番。
一經(jīng)氣定神和,它便幽幽地走近小土包、幽幽地叼拖開荒草,那幽幽的目光在酣睡著的、兩只小狼的身上,結(jié)起了一張幽幽的網(wǎng)。
兩只小狼的軀體都圓嘟嘟的;盡管母狼很消瘦,但卻一直硬撐著干癟的乳房滋養(yǎng)著它倆,哪怕有時讓它們嗍出血來。
它倆的耳朵尖尖的,就像春天里那剛剛冒出的筍尖兒;它們臉上那細(xì)細(xì)的絨毛,柔柔的、軟軟的,頗有好夢的質(zhì)感;它倆的鼻尖黑漆漆的,顯得很是俏皮。
白狐端詳?shù)妙H為細(xì)膩。它之所以如此悠然,是因為它在自己的地窩子里,早已將外面的一切窺察得一清二楚;并且,它看得很清楚,小狼還不會跑,笨笨的、憨憨的,足以讓它慢悠悠地、自自在在地品味。
方才,它一直在地窩中驚恐不已,它真害怕母狼會察覺到它和小白狐;那種令它幾乎窒息的感覺,它實在是受夠了;現(xiàn)在,它要換一種心境,來細(xì)細(xì)地品嘗血腥的恬靜。
它知道,群狼也是從寧靜中出發(fā),正在牧羊人的氈房前攪動著血腥;深夜里,它的目光極亮、視線極遠(yuǎn),它看得很是清爽。
它很羨慕狼,敢于橫沖直撞、兇猛拼殺;同時,它也明白,自己不是草莽中的強悍,只能機敏、靈巧地活著;然而,那機敏、靈巧,又必須倚靠著兇殘。
當(dāng)然,它要行使兇殘,還得需要機會。
它猜不透,那母狼為什么會撂下自己的小狼,突然急匆匆地奔離而去。難道,它是餓極了,已難以自持?但不管怎樣,這卻給它留下了機會。
于是,它便機敏、靈巧地張牙舞爪了。
兩只小狼先后猛然感到一陣刺痛,奶聲奶氣地呻吟了兩聲,拙拙地抽搐了幾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而且,永遠(yuǎn)也不會再知道什么。
它們從來到這個世界,直至離開,太匆忙了,還沒來得及長大,更未來得及去勇烈地沖鋒、悍烈地廝殺,哪怕像哨狼一樣喋血沙場,就在撕裂中夭折了。
當(dāng)然,在瞬息萬變的那拉提上,所有的歸宿,都顯得神秘莫測,就好像母狼剛把它的小狼藏好、離去不久,小狼的肢體,就從毛皮中被撕扯了出來。
白狐叼著一團兒血糊糊的肉團兒,又鉆回了自己的地窩;另一團兒,已經(jīng)粉碎在了它的肚子里。
它所踩踏過的雪地上,淋漓著星星點點的暗紅色,從而形成了一條通道。一端是它自己的地窩,里面的小白狐,正在媽媽愛憐的目光下,貪婪地咀嚼著;另一端也是地窩,里面僵臥著兩張帶血的小毛皮。
地窩子可真是神奇——
白狐母子隱藏在里面,一直活脫脫的;母狼將小狼安頓于同樣的地窩里,本是為了尋求庇護,卻成為了噩運??磥恚馗C子可以吞吐生死,任意造化。
地窩子懷揣著莫測的神秘,空蕩蕩地大張著嘴巴,在迷茫的雪地上顯得很刺眼。
這時,晨曦微顯。
白狐帶著小白狐遠(yuǎn)去了,任憑地窩子露著驚愕的神情,在揣測它們今后的命運。
其實,深夜中,白狐在地窩里一經(jīng)窺見到狼群,就已經(jīng)打算伺機遠(yuǎn)遁。它清楚,這一帶,一旦出現(xiàn)了狼的蹤影,便永無安寧,它們隨時都會閃現(xiàn)在自己的身后。
何況,它和小白狐又吞噬了小狼,那就更得逃之夭夭。它清楚,狼很記仇。
然而,白狐不知道帶著小白狐該去往哪里,盡管它倆總是在奔跑。實際上,它從來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就是走走停停、起起伏伏。所以,不管到了哪里,都不是終點,它們永遠(yuǎn)要投向下一個地方。
秀才沉浮endprint
1
白狐在吞噬小狼之時,悠然自在;然而,在帶著小白狐逃離的時候,卻不免驚惶,故而,它引著小白狐一直在全速地飛馳。
它知道,群狼隨時都會返回;繼而,就會沿著它倆留在雪地上的印痕,兇烈地追捕。
烏日娜與白狐不同,在面對狼時,她是先緊后弛。
乍一面對狼群的侵襲,烏日娜先是感到極度緊張、惶恐不已,乃至于攥著鞭柄的手心都汗津津、冰涼涼的;但是,一經(jīng)交手、與群狼鏖戰(zhàn)在一起,她那緊繃的心弦,反而漸漸弛緩了下來。
這是因為,她的師父——東蒙大俠鞭王的身影,驀然在她腦海中閃現(xiàn)了出來。師父那健碩而又矯健的身姿、令人眼花繚亂的鞭影,使得她膽氣陡增。
一想到師父鞭王,她又倏然聯(lián)想到了王府的塾師——一位飽學(xué)的秀才,也曾是她的師父。
盡管當(dāng)年她在隨秀才習(xí)學(xué)時,因年少貪玩兒,不甚了了,但也略有熏習(xí),因而,她尚記得秀才教過的一些詩文,尤其是,蘇洵《心術(shù)》中的幾句話語、杜甫的《前出塞九首·其六》中幾言詩文,令她銘記在心;當(dāng)然,這與她酷愛習(xí)武有關(guān)。
故而,她一直能夠記誦《心術(shù)》里的幾句名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币约啊肚俺鋈攀住て淞分械膸拙洹巴旃?dāng)挽強,用箭當(dāng)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p>
一時間,這幾句詩文隨著秀才師父的音容,在烏日娜心中彌漫。于是,她心中的恐慌徐徐地彌散了;所以,這才能夠分神叮嚀阿木爾“別亂射,找狼王!”
如此看來,秀才師父與鞭王師父一樣,都能夠令烏日娜膽氣倍增,愈發(fā)鎮(zhèn)定。
烏日娜的秀才師父,本名駱拓賢,中等身材,秀眉細(xì)目,且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儒雅。
他本是河北人士,清末的一名秀才。就在他醉心攻讀,準(zhǔn)備在鄉(xiāng)試中博取功名時,家鄉(xiāng)發(fā)作了年饉。眼見得,父兄已無力繼續(xù)供他讀書,他一咬牙,便和同村的幾個年輕人結(jié)伴,一起去闖關(guān)東。
一介秀才一旦離開了書桌,便無所事事,于是,他很快就成了同伴們的累贅,屢遭白眼。秀才很是傷感,便黯然離去,獨自飄零。
幸而,他通曉《易經(jīng)》,就靠著卜筮討生,但也僅是勉強糊口;整日里,饑一頓、飽一頓,狼狽不堪。
苦悶之中,他翻看詩書,聊以解愁,不想隨手一翻,便看到了《敕勒歌》,那“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令他心竅一動。由于近來他一直在擺弄蓍草,不免敏感,便猜想,也許是命運對他有所暗示,于是,便凈手卜問。
他取出蓍草,悉心擺布,最終得出一“否(pǐ)”卦,不禁大喜。否卦,意味著否極泰來,他便想著自己就要時來運轉(zhuǎn)了;再一聯(lián)想到,剛才隨手翻到了《敕勒歌》,莫不是自己的轉(zhuǎn)運之地在大草原?
于是,他風(fēng)餐露宿,興沖沖地奔赴于東蒙。
可是,他依然人地兩生;再加上不諳當(dāng)?shù)亓?xí)俗,便越發(fā)困頓。原來,蒙古人信仰騰格里,很少有人打卦算命,因而,他無以營生。
一介書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窘迫難當(dāng),他只得沿街乞討。
在隆冬的一個大雪天,街上稀有人影,人們都躲在家中避寒;秀才一直晃到深夜,也沒有討到半口吃食,只得瑟縮在王府的門樓之下。
他之所以蜷縮在這里,不只是因為可以縮在墻角處、略避寒風(fēng),更是因為,他擔(dān)心自己一旦睡著,會凍餒而死;而王府的門樓下,懸掛著氣死風(fēng)燈,他想望著那光亮,提神兒熬到天明。
他本以為,只有黑暗才能使人昏睡,可沒想到,光亮有時更能令人迷惑。盡管他一直強睜著眼睛,仰望著在鐵馬搖曳的寒聲中那搖擺不定的燈籠,但是,他的眼睛還是漸漸地迷離了。
在迷蒙中,他看到了高渺的廟堂、珊瑚頂戴、朝袍掛珠,又看見了紅袖添香、高廣大床。于是,他的眼神便慢慢地迷幻了,并緩緩地暗淡,終于熄滅了。
然而,他這一睡著,就差點兒沒能醒來。
2
第二天清晨,王府的門房執(zhí)事一開大門,便看見在門軸墻角處僵坐著一人。執(zhí)事大聲呵斥,但那人一動不動,他就伸手抻拽;可一握那人的胳膊,只覺僵硬,便知道已被凍死。
曾經(jīng)就在寒夜中,這門樓下凍死過人,執(zhí)事并不覺得稀罕。于是,他趕忙叫人,招呼著要將那人抬到化人莊去燒掉。
恰好此時,王府的哈騰(蒙語 公主)烏日娜要出府練鞭,見執(zhí)事大呼小叫,上前一看,便知事體。
她急忙弓身,伸出二指放在那人的鼻孔處探試,感到還略有微熱,就立刻命人將他抬進了一間廂房;隨后,又讓仆從給他灌了一大碗熱辣辣的姜湯、兩大碗稠糊糊的馬奶,并給他蓋上了一席厚實的氈毯。
臨近晌午,秀才徐徐醒來了。當(dāng)他得知是哈騰救了自己后,一經(jīng)哈騰練鞭回來、進屋探詢,他便硬撐著要起來,想大禮叩謝。
可是,他的氣息太虛弱了,還慢說起身,就連音聲都發(fā)不出來,他只得淚眼婆娑地向哈騰以目示意。
事后,哈騰的師父東蒙鞭王知道了此事,樂呵呵地說,哈騰小小年紀(jì),便有一副菩薩心腸,一定能得到騰格里的保佑。
那時的哈騰烏日娜只有十四五歲,但個子很高,猛一看,好似一個俊俏的公子;她那雙烏溜溜的杏眼,顯得熱騰騰的,眼神中總閃爍著兩簇紅融融的火苗。
在哈騰仆從的照料下,秀才休養(yǎng)了幾日,便能勉強起身了。于是,他硬撐著起來,向仆從討了一盆凈水,稍事洗漱;然后,蹣跚到院中,找了一只大掃把,吃力地、緩緩地打掃著庭院。
他知道,現(xiàn)在,自己尚無力報答哈騰的救命之恩,只能干點兒零活以示感激;而且,只要能做事、能干活,就不會成為累贅;等再見到哈騰,就央求她留下自己,他便能找到一份可以活命的營生了。
可秀才只掃了幾下,就渾身虛汗,禁不住一陣陣眩暈,幾乎栽倒。
這時,王爺入府,路過庭院,見他眼生,便盤問了幾句。說話間,王爺見他雖然身形單薄,但卻眉目清秀,并且斯斯文文、彬彬有禮,完全不同于其他下人,不免好奇,于是,就將他帶進了書房。endprint
一經(jīng)詢問,王爺便大略了解了他的身世;當(dāng)?shù)弥且幻悴?,就有意扯起了學(xué)問,這一下,正好觸到了秀才的癢處。
這秀才乃是一位飽學(xué)之士,通曉《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至于《四書》《五經(jīng)》則更是熟稔。因而,不僅有問必答,而且問一答十,直聽得王爺?shù)善鹆搜劬Α?/p>
這也難怪,秀才腹有錦繡,自然口吐蓮花。
王爺不禁欣喜,稱贊道:“本王當(dāng)年師從于上書房大學(xué)士,在親王、郡王里,也算是個有學(xué)問的,不想竟不及你這個秀才!你可能是文曲星下凡,前途不可限量!好家伙,多虧哈騰救了你,要是死在我府前,豈不折損本王的福報!”
當(dāng)下,王爺便延聘秀才為王府的塾師,專門教習(xí)府中的幾位臺吉(蒙語王子)和哈騰烏日娜。
清朝末年,蒙東一帶早與東邊的東北地區(qū)、南邊的河北、以及山西的東北部水乳交融,無論是血脈、經(jīng)濟、文化,都有著密切的糅合,從而涌現(xiàn)出了幾位俊杰。
王爺當(dāng)然希望自己的幾位臺吉、以及哈騰能大有出息,成長為才俊之士,故此,想到過為他們延請一位漢師;不想今日機緣巧合,遇到了一位落魄的飽學(xué)秀才,王爺覺得自己撿了個大便宜。
秀才感到很幸運,自己總算有了棲身之所,而且安穩(wěn)、舒適,于是,便不禁回想起了不久前為自己卜得的“否”卦。
否極泰來,果然如此!秀才暗自感慨。命運真是奇怪,高高低低、起起落落——高了便會跌落,而跌到了谷底,又可回升。真是造化弄人,變幻不已。
教書之余,秀才與跟王爺常來常往的把爺相識了,而且還略有交往;他也見過幾面扈從把爺?shù)溺S師俄日勒赫軻,但未曾有過言語;那鏢師威風(fēng)凜凜、神情嚴(yán)肅,很難接近。
秀才覺得,真是百人百性,同樣是習(xí)武的,哈騰烏日娜就令人感到親切;不過,也總是讓他頭疼。
烏日娜使人感到親切,是由于,她雖然貴為王府的哈騰,是金枝玉葉,卻深受她師父鞭王的感染,具有一副俠骨柔腸。在府里,她對下人都很隨和大方;在外面,也總是扶危濟貧。
讓秀才覺得頭疼,是因為,烏日娜難以靜心好好修學(xué)。在銀鑾殿旁側(cè)的書房里,幾位臺吉倒能按部就班隨著秀才研習(xí)經(jīng)典,只有烏日娜要么左顧右盼、要么嘰嘰喳喳,很難消停片刻。
每次剛一閉課,不等塾師出門,她就大呼小叫地?fù)尣經(jīng)_出,仿佛掙脫了樊籠的俊鳥。誰都清楚,她是急著出府去找?guī)煾福?xí)練長鞭。
每每練完后,一回到王府,她還要溫習(xí)一通,雀躍在下人們的喝彩中。
如果,她發(fā)現(xiàn),誰沒有使勁喝彩,就會讓那人頂著一盞茶碗站開,并且不許閉眼,眼睜睜地看著她手起鞭落,抽飛頭頂上的細(xì)瓷茶碗,從而激發(fā)出驚叫般的喝彩聲。
因此,每當(dāng)烏日娜在庭院里演練鞭法時,整個王府就震顫在山呼海嘯之中,氣得王爺總是沖秀才發(fā)脾氣:“看你教的蘇入格琪(蒙語 學(xué)生),太鬧騰了!”
盡管秀才時常被王爺埋怨,可對烏日娜又無可奈何。他知道,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姑娘,不像漢族女子那般循規(guī)蹈矩,所以,才有像花木蘭那樣的巾幗英雄。
然而,三年多后,烏日娜突然不在王府中鬧騰了。她帶著金刀侍衛(wèi)巴雅爾悄然離府,逃之夭夭了。
很快,此事便被哄傳開來。人們都說,哈騰私自下凡了。
3
王爺氣急敗壞,但這一次,卻沒有沖秀才大發(fā)雷霆,他已顧不上了。王爺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出現(xiàn)在銀鑾殿了,他帶領(lǐng)著人馬正在王府外,急火火地四處搜索。
秀才焦愁不堪,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真擔(dān)心,烏日娜小兩口被捉拿回府。在王府待了三年多,他深知王府家法峻刻,他倆一旦被擒,巴雅爾身為王府的包衣奴才,定會被剝皮抽筋點天燈,而烏日娜則會被常年圈禁。
秀才偷偷地焚香禱告,然后,悄悄取出蓍草,為烏日娜和巴雅爾卜筮,占得了“即濟”之卦,是為吉祥,便稍稍松了口氣。
幾日后,王爺疲憊地黯然回府,一無所獲。秀才不禁暗自舒心,更是默然得意自己卜卦靈驗。
其實,巴雅爾自小就是孤兒,被抱進王府后,便成了包衣奴才。因而,在府外,他沒有一位親友,王爺當(dāng)然巡查不到任何線索。于是,他和烏日娜的去向就成了迷。
巴雅爾和烏日娜能夠輕松地逃離,其實,還得益于巴雅爾昔日的伙伴兒——王府的其他侍衛(wèi)。
在跟著王爺搜尋的過程中,盡管侍衛(wèi)們一個個都顯得殺氣騰騰、難罷難休,可實際上,都不仔細(xì)小心。他們誰不知道巴雅爾的身份,都清楚,巴雅爾一旦落網(wǎng),必定慘死無疑,故而,誰也不忍心。
特別是,又牽扯著烏日娜。這位哈騰在王府中人緣極好,因此,侍衛(wèi)們也著意留情,都不愿她身遭圈禁、如陷囹圄一般;更何況,她還是大俠士鞭王的愛徒,侍衛(wèi)們更不愿招惹。
侍衛(wèi)們的心思,王爺頗能揣度幾分,于是,便只身一人,去了鞭王的府宅。還未等寒暄,鞭王就連聲抱怨烏日娜不明貴賤,甚至還罵自己教了個白眼兒狼,根本不念及師徒情分,連聲招呼都不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那神情,看著比王爺還痛心疾首。
王爺老覺得,他像是在演戲,但又抓不住把柄,只得灰溜溜地離去。途中,他總感到,有一雙老謀深算的眼睛在盯著自己的后背,眼神中流溢著嘲笑的意味。于是,他頻頻回首,可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這時,烏日娜和巴雅爾已經(jīng)飛到了塔拉深處,唱著長短牧歌,在清晨放牧著如朵朵白云的綿羊、在夜晚圍著篝火數(shù)星星、看月亮……
他們無憂無慮,過著平靜、自在的牧人生活,根本不會想到,幾年后,那早已風(fēng)雨飄搖的大清王朝,終于坍塌了。
直到有一天,巴雅爾心血來潮,用羊去和一位牛錄換槍時,才知曉,現(xiàn)在已然是民國了。
那位牛錄是本地旗人中的貴族,曾用一枚名貴的祖母綠鉆戒,與把爺換得了一桿毛瑟長槍、以及三百發(fā)子彈。雖然那桿毛瑟長槍只能單發(fā),但在當(dāng)?shù)貎叭皇菬o價之寶。
然而,隨著清王朝的覆滅,牛錄很快就家道破敗,陷入了窘迫之境。無奈之下,他只得用槍和子彈,跟巴雅爾換了二十只綿羊,從而成為一戶牧民。endprint
那桿毛瑟長槍,被牛錄用黃油時常擦拭,锃光瓦亮,而且,子彈還是三百發(fā),不少一粒;看來,他根本就沒有使用過,只是當(dāng)成寶貝炫耀而已。
其實,何止是牛錄,就連旗主、王爺們都紛紛敗落。當(dāng)然,蒙東王府也難例外。
清王朝一破滅,蒙東王爺便立刻失去了爵位,相應(yīng)的特權(quán)也隨之喪失,以往很多被他壟斷的營生,如今都做不成了,因而,家道迅速凋敝。
王爺束手無措,只得一批批裁人。就在他第一次裁人時,盡管沒有點秀才的名,可秀才卻主動辭聘。秀才此舉完全是處于自尊,他不愿被動地領(lǐng)受逐客令,便決然地主動辭任。
其實,在這之前,秀才已有去意。那時,朝廷還沒有咽氣,三年一屆的鄉(xiāng)試已快臨近,他打算棄鞭而去,返回老家赴試。
他夢想著中舉,進而,赴京趕考,在殿試中,憑著一身才學(xué),金榜題名,成為一名翰林。
現(xiàn)在,他真的離開了王府,然而,與他的本愿卻大相徑庭。他不僅無法蟾宮折桂,而且,還成為了末代秀才。
不過,對于辭館后、以何為生計,他倒沒有發(fā)愁。經(jīng)過幾年的錘煉,他早已從文弱的書生,變成了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漢子。
4
秀才一跨出曾經(jīng)幾乎倒斃于此的高大門樓,便去了把爺?shù)呢浶?。他想在貨行的文房或者賬房謀個差事。雖然他和把爺已經(jīng)有些時日沒有見面了,但他很自信,只要把爺在家,必定會立刻予以安頓。
因為,他曾聽把爺酒后說過,他家的少爺不務(wù)正業(yè)。只要把爺帶著駝隊出行,那少爺一準(zhǔn)兒會將貨行撂給賬房先生,任憑其料理。因此,他料定,盡管那賬房先生為人忠厚,可把爺心思稠密,為了提防日久生變,把爺必定會留下他協(xié)理貨行,從而制衡。
但是,他到了貨行一打聽才知道,把爺還沒有回來,便只好寓居于附近的一家客棧,焦急地等待。
好不容易盼來了消息,秀才卻心涼了。把爺已命喪大漠,扈從他的鏢師俄日勒赫軻千里扶柩,將他的尸骨送了回來。
秀才參加了把爺?shù)脑岫Y,憑吊一番后,黯然離去。
秀才的想法落空了,只得繼續(xù)住在客棧,另謀打算。可他萬沒想到,數(shù)日后,鏢師俄日勒赫軻竟主動登門,誠懇地延請他加入貨行。
他很驚奇鏢師如何知道他的心思,一問才知,鏢師的耳目早已探聽到,他業(yè)已離開王府,正無著落,于是,便前來禮聘。
秀才本以為,鏢師是要替少爺鯊珞安插臂膀;不想,鏢師卻說,賬房先生忠厚實誠,可以倚重,他是想請秀才與他伴行,往返于迢迢馬道。
秀才又以為,駝隊也需要賬房先生,鏢師有意請他于此執(zhí)事,但鏢師卻對他另有安頓。后來,他才明白了鏢師的真實用意。
直到這時,秀才方知道,貨行、駝隊其實已然易主,不免驚愕。當(dāng)他搞清了來龍去脈后,立即猜透了少爺鯊珞的心思,只是緘口不言。
因為,當(dāng)時,他并不了解鏢師的為人,擔(dān)心一旦說破,鏢師要是惱怒于自己被少爺玩于股掌之間,那便會壞了少爺?shù)纳嫛km然那少爺不成器,可畢竟是把爺唯一的骨血,還當(dāng)保全。
幾年后,秀才已與過去的鏢師、如今的大駝,成了莫逆之交,深知他是忠義之士,并且也感激他的知遇之恩,不忍心他一直被蒙于鼓中,這才在大駝的一次嗟嘆中,挑破了少爺鯊珞的心計。
5
秀才起初受聘于大駝時,有所顧慮;那時的大駝在他心目中,還是鏢師的形象。
秀才在王府做塾師的時候,曾見過幾面緊隨著把爺?shù)溺S師。雖然把爺總是樂呵呵的,可那鏢師卻面若冰霜、沉默寡言,令人難以接近。
盡管他在延請秀才時,顯得恭敬、誠懇,但秀才認(rèn)為,那只是一時之禮;等入職后,自己便與他有了賓主之別,他若整日不茍言笑、一派陰沉,那便會令自己時時感到局促。
然而,心里嘀嘀咕咕的秀才,一進貨行就發(fā)現(xiàn),大駝為人爽朗,一點兒都不陰郁,便覺納悶兒,實在隱忍不住,就去探問。
大駝哈哈一笑,朗聲道:“現(xiàn)在,咱們已是一家人,不妨直說。以前,把爺去‘孝敬王爺,是出于無奈;可‘孝敬了王爺還不夠,王爺身邊的下人也老是打秋風(fēng)。
“后來,把爺再入王府時,就讓我緊隨左右、扮出凜然之相,略以震懾,從而使得那些下人們即便索要,也會有所忌憚,而不敢獅子大開口!”
“哈哈哈!原來是八面玲瓏的把爺,讓壯士扮門神,哄嚇小鬼兒!”秀才忍俊不禁。“幸虧,在下不曾向把爺勾手,否則,也得讓你這門神橫眉冷對!”
“足下為人師表、操守清白,在王府內(nèi)有口皆碑,我早有耳聞;要不然,我怎會禮聘足下!”大駝斂笑,正色道。
至此,秀才方打消了顧慮。然而,在半年間,他卻一直無所事事。
原來,大駝一點兒都不給他指派什么,只是給了他一間書房,任憑他琴棋書畫;此外,還贈送他了一副名貴的瑯鏡。秀才雖然自在,可不免狐疑,不知大駝的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
這秀才可是飽學(xué)之士,通曉史書掌故,深知他目前的待遇,乃是史上的豪強在蓄養(yǎng)死士時的做派,因而,心中忐忑不安;他不明白,大駝究竟想讓他去做些什么。
但大駝不明說,他也不好強問,因為,這很可能會牽涉到大駝的秘慮;然而,時間一長,他心里不禁打起了退堂鼓。他擔(dān)心,蒙受恩惠過重,一旦大駝讓他去冒險犯難,他便會進退失據(jù)。
就在他琢磨辭呈時,駝隊已休整了半年,基本恢復(fù)了元氣,就要出發(fā)了。大駝這才興沖沖地告訴秀才,一路上,不用他做什么,他只需時時伴在自己的身邊,給自己講故事,消磨商旅中的寂寞。
盡管秀才總算踏實了,可卻不曾想到,大駝居然將他這前朝的秀才、王府的塾師,當(dāng)作說書的伶人,心中未免失落。然而,這半年來,大駝對他頗為禮遇,使得他難以推脫,只得怏怏應(yīng)允。
但是,一上路,秀才就發(fā)現(xiàn),大駝對野史里的逸聞趣事,根本不感興趣,他只愿聽史書上的那些豪門望族的興衰故事。
秀才心竅玲瓏,很快便揣度出,大駝必定是感嘆把爺?shù)呐d盛、傷感少爺鯊珞的衰弱,因而,想摸清興衰之道,以便待自己發(fā)達(dá)后,長保興旺。endprint
可是,秀才明白,世事無常,天下哪有長盛不衰之理?遙想當(dāng)年,滿清興于白山黑水,鐵甲怒馬席卷而下,不消數(shù)年便定鼎華夏;但是,二百多年的基業(yè),說倒就倒,如摧枯拉朽一般。
然而,秀才看得出,大駝那興盛永固的心思正濃,也不便掃他的興,于是,便按下話頭,待日后有機會,在幫他辨析興衰相依、興衰互轉(zhuǎn)的道理。
從這兒起,秀才心里舒坦多了??磥恚篑劧鞫Y有加,是把他當(dāng)作了先生;讓他講故事,是為了自己受教。故此,秀才就著意專類講述,直聽得大駝興致勃勃、津津有味。
當(dāng)秀才從劉禹錫的名詩《烏衣巷》中的詩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中,引出東晉的王導(dǎo)、謝安各自的家族史,并夾敘夾議地講完后,激動得大駝翻身下馬,沖著馬上的秀才深深一揖,直慌得秀才也趕忙下馬,連連還禮。
大駝托住秀才,豪爽地說:“足下不愧是王府的塾師!高談闊論、鞭辟入里,令我茅塞頓開!以后,你就做我的協(xié)理,對我時時耳提面命,使我深明大義!”
“不敢當(dāng)、實不敢當(dāng)!”秀才一邊連聲道,一邊扶了扶滑落到了鼻尖兒的瑯鏡?!安贿^,對頭人的吩咐,我必當(dāng)勉力為之!”
至此,秀才便成了駝隊的協(xié)理,被大伙兒稱為“二駝”。
雖然大駝吩咐過,一路上,不讓二駝做他務(wù),只是給他說書便可,但二駝覺得,既然自己做了協(xié)理,那么幫著大駝料理事務(wù),責(zé)無旁貸。
一經(jīng)二駝打理,盡管偌大的一支駝隊,吃喝拉撒,事務(wù)龐雜,可很快便井井有條了。
如此一來,大駝就輕松了許多,可以專心致志地經(jīng)營商務(wù)。這讓他喜不自禁,很是佩服自己的眼力,贊嘆自己找對了人。
但是,他又擔(dān)心二駝陷于瑣碎,從而弱化了“說書”的職責(zé),便著意要求二駝,無論春夏秋冬,白天里都得戴著瑯鏡,以便提醒自己“先生”的意味。
其實,那瑯鏡,二駝本是時時戴著的,因為,那么晶潤的玉石材料,的確讓他的眼睛感到清潤。可大駝明明知道,卻依然鄭重提示,這就令二駝愈發(fā)感受到,大駝那“以史為鑒”的心思是多么的深切。這令二駝頗為欽佩。
盡管如此,二駝在內(nèi)心深處還是覺得委屈,嗟嘆自己雖然滿腹錦繡、胸懷大志,可卻時運不濟;如今,于草莽間,和販夫走卒為伍。但是,大駝將他視為心腹,甚為倚重,這又令他感念大駝的知遇之恩。
聲聲駝鈴,漫漫馬道。大駝、二駝形影不離,二人便漸漸成了莫逆之交。
血淚情仇
1
盡管烏日娜根本不知道當(dāng)年的王府塾師,現(xiàn)如今,已成為了駝隊的二駝,可秀才作為她的師父——那音容笑貌有時會在她心中顯現(xiàn);她甚至還在夢中夢見過自己少女時代的那位儒雅的塾師。
眼下,塾師曾教過的詩文,陡然在她心中涌起,令她勇氣澎湃。于是,她一邊與群狼激戰(zhàn),一邊疾呼阿木爾尋找狼王。
然而,阿木爾雖然目光炯炯,視線在狼群中飛速地穿梭,但一直沒有找到狼王。不過,他曾盯過一匹健碩的雄狼。
那雄狼嗥叫過幾次,像是在督戰(zhàn)。阿木爾連忙沖它張弓射箭。雄狼似乎早有提防,略一閃身,便避開了;隨即,它又叫了一聲,仿佛是在譏笑。
很快,阿木爾便知道了它為什么譏笑。
原來,它只是狼王的替身,故意在狼群的后面閃展騰挪,以便吸引、迷惑對手。而狼王已然率領(lǐng)著幾只雄健的蒼狼,貼著地皮,躡足潛蹤地轉(zhuǎn)到了氈房的背后。
狼王是想在牧人的身后,發(fā)出閃電般的偷襲。可是,它并沒有急于發(fā)動,而是悄無聲息地趴伏在地上,專注地窺視著牧人們的背影。
他們的確太勇猛了,這既在它的意料之中,又在它的意料之外;令它感到意外的是,這家的女主人尤其悍烈。
她憑借著三條牧羊犬組成的穩(wěn)固防線,有節(jié)奏地抽甩著長鞭,這樣,不僅能節(jié)省體力,而且,殺傷力極大;特別是,她還總是借著甩鞭的余勢,不時回目尋望,提防著自己的后方。
因此,狼王便悄聲命令身旁的蒼狼默默地趴伏,耐心地等待;等待著這家女主人在越戰(zhàn)越勇中,更加聚精會神于前面,從而無暇后顧。
為了圍攻他們,狼王已投入了大部分兵力,因而,它只帶著幾只蒼狼繞到了后面。所以,偷襲必須得一蹴而就;否則,一旦被看破,那少年只需幾箭,便能將它們射散,那么前面的群狼就只能繼續(xù)強攻;可強攻已處于了膠著狀態(tài),難以迅速突破。
狼王的盤算很快便如意了。烏日娜果然愈戰(zhàn)愈勇,逐漸興奮到了極點。盡管她也曾不時回目,監(jiān)視著身后,但一直沒有瞥到過什么動靜,便漸漸落下了心思,只是一味地觀望眼前。
前面的群狼,雖然還在奮聲咆哮、上躥下跳,可不再像方才那樣死命沖突,大有圍而不攻之勢。
當(dāng)然,這是狼王有意的安排,想聲東擊西。而烏日娜卻誤以為,群狼的攻勢已成了強弩之末,因而,不免心生輕慢,便越發(fā)只顧眼前,總想著一鼓蕩平。
烏日娜中計了。
狼王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發(fā),突然躍起,猛撲上前;旋即,它身旁的蒼狼們也紛紛撲躍。
烏日娜猛聽得身后的三匹轅馬“咴咴”嘶鳴,不禁心中一驚,驀然回首,只見幾條黑影已躥過馬槽,電光石火般地躍入了羊圈。
糟了!前功盡棄!烏日娜的心一寒、又陡然一沉,只覺得周身“唰”一下滲滿了米粒。果然,轉(zhuǎn)瞬間,羊圈便炸開了鍋。
群羊都抖瑟瑟地一直看著主人和群狼鏖戰(zhàn),本已驚恐不已,驟然間,又襲來了幾匹高大的餓狼,便頓時混亂起來。
它們驚嚎著、擠在一起,如洶涌的波濤,拼命地向外撲涌。那被牛皮繩圈兒捆著的柵欄,頓然喪失了往日的堅固,“嗶?!睌嗔蚜恕?/p>
狼王率領(lǐng)著蒼狼撲咬、撕扯,可誰也不大快朵頤,只是暴戾地橫沖直撞。顯然,狼王是要將羊群掃蕩得更加散亂,讓它們連滾帶爬地沖亂牧人的陣腳,好迫使他們無可奈何地撤離;那么群狼便能肆意地逐個捕捉臃腫的綿羊,牟取冬天里的第一個大捷。
果如狼王所料。群羊驚悚而笨拙地倉惶逃命,頃刻間,便如洶涌澎湃的浪潮,渦旋了主人。它們驚恐地向主人圍攏,本是為了尋求庇護,可卻將主人們沖撞得東倒西歪,站立不穩(wěn)。endprint
更糟糕的是,由三條牧羊犬繃出的防線,也截然斷裂。它們都已卷入羊群,分別和在其間躥騰的蒼狼捉對兒廝殺。
當(dāng)然,衛(wèi)護羊群是它們的職責(zé),它們應(yīng)當(dāng)義無反顧;然而,它們?yōu)榱藸I救各自的羊媽媽,已經(jīng)散開,都是在單兵作戰(zhàn),因而,立刻便被分割包圍了。雖然它們依然在勇猛地苦戰(zhàn),但已然失去了原有的組配合力,無論是攻擊、還是周旋,力度都已被大大地削減。
一經(jīng)失去牧羊犬對狼群的牽扯,再加上,羊群又沖塌了陣腳,烏日娜已無力回天了。于是,她抖聲斷喝道:“快走!”
說著,她一狠心,扭轉(zhuǎn)鞭向,著力抽打起了群羊,撩開了一條裹纏著聲聲慘叫的血路。
“羊怎么辦?!”阿木爾心疼地呼喊。
對于牧羊人來說,羊群是最大的財富。
“只要能上馬,什么都會有的!”巴雅爾說著,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催促牧羊犬立刻脫身,前來護行。
說話間,他們已扽開馬韁,躍上了馬背,只等著牧羊犬立即突圍,與他們匯合。
然而,牧羊犬們都沒能突圍,分別倒在了各自羊媽媽的身邊。
2
羊媽媽們都已老邁,剛被涌出羊圈,就紛紛栽倒了;頓時間,一只只鐵爪撕開了它們各自的胸腔;濃濃的鮮血,很快便在氈片一樣的皮毛上板結(jié)了。
牧羊犬們左沖右突,好不容易沖到了各自羊媽媽的身前,卻已無法營救了。
羊媽媽分別倒在了三處。三條牧羊犬也由此而分散,從而頓失組合時的銳利。因此,它們都在被圍斗,只得瞻前顧后,沒有先前那般靈活自如了。
可是,倘若它們及時突圍,憑借著左抵右擋,或許還能夠沖出一條血路;然而,它們只是一味地周旋,卻遲遲不去突沖,造成三個包圍圈越來越密,收縮得也越來越緊,最終失去了突圍的機會。
原來,它們遲遲不肯突圍,是因為,它們都在圍著羊媽媽的軀體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邊抵擋或反擊,一邊阻擋著群狼的鐵蹄在羊媽媽身上踐踏。如此,它們很快便處于了下風(fēng)。
是啊,既要招架強敵,還要遮護媽媽,焉能不吃力!
片刻后,它們便紛紛遭受致命的重創(chuàng),先后倒在了自己羊媽媽的身上或身旁。
最先倒下的是三犬,它撲伏在了羊媽媽的身上。它的前肢直直地伸展著,遮攔著羊媽媽的臉。但是,它只剩下了左前爪,右前腕兒裸露著白森森的骨頭。
接著,二犬也栽倒了,跌落在羊媽媽的頭前。它的身體抽搐著,嘴上滿是血泡;它已不能呼吸,只是在痛苦地倒氣。血泊中,它艱難地翹起尾巴,搭在了羊媽媽的前蹄上;在咽氣前,它拼盡最后的氣力,絞動著尾巴,終于纏繞住了羊媽媽的前蹄。
大犬是最后倒下的,它側(cè)臥著,與同樣側(cè)臥著的羊媽媽面對面。大犬的眼睛圓圓地睜著,眼窩中還有殘淚,這使得它的雙眼亮晶晶的,顯影出一個年輕而俊美的羊媽媽;羊媽媽輕輕地撩動著柔軟的舌頭,撫著小狗脊背上那纖細(xì)的絨毛……
烏日娜總算尋望到了牧羊犬,只覺心中一涼、又是一熱,眼簾倏然濕潤了。她一咬牙,雙膝一夾馬肚,馳馬前沖。
她兇狠地甩起長鞭,向前方的左右兩側(cè)猛烈地輪番抽打;胯下的轅馬飛踏著鐵蹄,辟出了道路。
阿木爾緊隨其后。他已將弓弩背在了身后,左手持韁,右手攥著長柄蒙刀,頻頻地向兩側(cè)劈刺,格開了一只只飛撲的狼。
巴雅爾斷后,繚繞著一團團刀影,迫使群狼無法近身。
只要能夠掠奪到家畜,狼一般不會刻意傷及牧人,可這家牧人卻打傷或打死了不少狼,群狼要以牙還牙。
然而,它們經(jīng)不住鞭撻、刀劈、以及怒馬的沖擊,少頃,包圍圈便開裂出一大片缺口;它們只得眼睜睜地看著牧人全家飛馬而去。
很快,牧人們就上了馬道,紛紛勒住馬,稍稍透口氣。
這時,天光大亮,茫茫雪地鋪展在浩茫的寒風(fēng)之中。
阿木爾悲憤地回望著遠(yuǎn)處的一片狼藉,向烏日娜問道:“額吉,我們不要家了嗎?”
“那不是家,只是氈房和羊圈!不要了!被狼踐踏過的東西,太腥氣!惡心!”烏日娜憤憤地說。她知道,此時,群狼定然已闖入氈房,將里面撕攪得稀爛。
“那我們可怎么安家呀?”阿木爾憂郁地問。
雖然他還是少年,但已深深地體味到了牧人生活的艱辛。眼見著,一個還算殷實的家,經(jīng)過艱難跋涉,好不容易剛剛安穩(wěn)下來,卻在一夜間破碎了,他心中備感凄涼。
“小小年紀(jì),怎么這么戀家!”巴雅爾憤然道,“馬背就是家,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安家!”
巴雅爾很擔(dān)心阿木爾貪圖安穩(wěn)的日子。當(dāng)然,誰都想希圖安穩(wěn),可是,誰都不知道將會遭遇到什么,因此,必須得有隨時跋涉的心理;而一旦貪圖安穩(wěn),必將軟化斗志。
要知道,馬背上的人家,真正依憑的不是駿馬的腳力,而是自己的心力!
“我們?nèi)ツ睦??”阿木爾迷蒙地望著無際的遠(yuǎn)方,不知所以。
“去南部塔拉!我們現(xiàn)在一身輕,去的了啦!”巴雅爾已然想好了。
“先找些吃的!”烏日娜點點頭,“然后,去尋找我們的鄰家!”
其實,他們要是沿著馬道,一路西行,便會遇到返回蒙東的駝隊。倘若如此,烏日娜便能與昔日的塾師重逢,那么他們一家就會立刻出現(xiàn)轉(zhuǎn)機;興許,還會成為這支商隊的護衛(wèi)。然而,他們一轉(zhuǎn)念,卻離開了馬道,奔向了南部塔拉,繼續(xù)去經(jīng)歷一番番艱辛的跋涉。
這便是命運,就在一念之間。
馬蹄“噗噗”地踩踏著厚實的積雪,漸行漸遠(yuǎn),終于消失在了獵獵寒風(fēng)中。但是,這片那拉提并不會因為這家牧人的遠(yuǎn)去,而平靜下來。在這汪遼闊而又迷蒙的空曠中,隨時都會迸濺血淚、激蕩起愛恨情仇!
僅僅就在昨夜,便跌宕起伏著多少撕肝裂膽和驚心動魄,每一幕都伴隨著剝離體膚般的劇痛——
群狼和牧人的鐵血搏殺、小狼悲慘的夭折、牧羊犬的慘烈與悲壯、牧人家園的破碎、以及血色狼藉中的累累傷痕,無不讓這片堅硬而厚重的那拉提感到顫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