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
根據百度百科的闡釋,所謂“獻媚”,即:為討好他人而做出某種姿態(tài)或舉動,卑賤地討好、恭維別人。總之,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人。獻媚他人當然是為了得到他人的好處。當下某些散文的獻媚,也是如此。其獻媚的對象:一是讀者,為了得到他們的點贊;一是評委,為了獲得某一個獎項;一是有權勢者,為了收割某種利益。總之或者為名或者為利,名韁利鎖是也。為了增加獻媚的份額,虛假也就難免。
那么,“虛假”又是如何解釋的呢?百度百的科解釋是:“假的,不真實的?!鼻罢呤且粋€中性詞,后者則是貶義詞。虛假而獻媚的散文,自然不足為外人道。這就不禁使人想到蘇軾,想到北宋時期那樣一個命運多舛的文人,那樣一篇短之又短的散文: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與蘇軾一同夜游賞月的張懷民,也是被貶斥的官員。蘇軾在元豐二年,即公元1079年來到黃岡,張懷民則比他晚來了四年,與蘇軾同屬“閑人”。蘇軾寫這樣的文章有什么目的,為自己還是為他人?當然是為自己,抒發(fā)對月色的追尋與鑒賞,寄托對萍蹤一樣人生的感嘆,哪里有一絲一毫的虛假與獻媚!
蘇軾的散文,或者說,蘇軾對中國散文的重要貢獻之一,就是把散文生活化,將庸常生活中的情趣、意味、精致、感嘆與哲思通過散文提取出來,從而保持了作者的本心,也就是李贄所倡導的童心吧!“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痹诶钯椏磥?,“童心者,真心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比诵谋旧疲杩扌ε鲋匀?,喪失童心怎么可能寫出精致美文?
這樣的童心,就是平常之心。社會與他人如何待我,而我又如何對待他人與社會,在關乎生活的柴米油鹽的瑣細之中,我是如何感受、思索的,這就是撰寫散文的基本支撐,為文之心在我,有什么必要制造虛假而向他人獻媚!
還是說蘇軾,烏臺詩案之后便厄運連綿而不停地受到貶斥。在廣東惠州時,他住在一所寺院里,寫了一首題曰《縱筆》的詩:“白頭瀟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顯得閑適安逸。據說,當時的權臣看到這首詩,憤怒地咆哮,“報道先生春睡美”,蘇軾還這么快活嗎?那就讓他去更荒遠的地方吧!于是再貶到儋州,也就是今天海南省的儋州市。放逐海南,據說,對宋朝的文職官員來說,是最重的處罰了。在那里,蘇軾居無住所、病無醫(yī)藥而萬分困窘,但仍舊詩文不斷,有這樣三首詩描繪了他當時的生活狀態(tài)與心境:“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薄案咐蠣幙礊踅墙恚瑧壴F(xiàn)宰官身。溪邊古路三叉口,獨立斜陽數(shù)過人。”“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明日東家知祀灶,只雞斗酒定膰吾?!鼻迦送跷恼a評價是:“平淡之極,卻有無限作用?!蓖醯脑u價移之于蘇軾在儋州時期的散文也是適宜的,他那時的散文是黃州散文風格的繼續(xù)與發(fā)展,是其時情感的流露與宣泄,哪里有絲毫的虛假與獻媚!蘇軾的文與詩,至今仍然滋養(yǎng)著我們的時代與文學,重要的原因之一就在這里。孟夫子云:“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山間的小徑,專心致意在上面行走便會走成道路;反之,不在上面行走,便會被茅草堵塞?,F(xiàn)在,茅草把本應通透的心堵塞了。我們的心被異化了,矮化了,這就涉及創(chuàng)作主體,一切語言文字,未有不誠而感人者,不誠而欲感人,當然比登天還難。
對散文而言,也是如此,散文應該是典型的“生活流”,這個“流”寬廣、恣肆而又自然。散文不過是生活的摹寫者,當然這樣的摹寫不是呆板的刻舟求劍,而是審美的靈動與飛升。明代的宋濂說“物有所觸,心有所向,則沛然發(fā)之于文”,便是這個意思。袁宗道云:“古人之文,專期于達,而今人之文,專期于不達,以不達學達,是可謂學古者乎?”袁宗道直斥的是他那時的文人之病,散文的根本目的在于達,暢達地表述自己的意旨與情愫而感動他人——首先是感動自己,其次是感動他人,這就是達,反之為不達。而今天,不達則不達矣,甚而蓄意地制造虛假與獻媚,如此怎么能夠寫出動人心弦的散文?
這當然是難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