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滌之
火化過的紙錢如片片蝴蝶,隨著深秋的晚風(fēng)恣意亂飛,不時地飛入昏黃黃的天空,飛入鄰居敞開的黑洞洞的門內(nèi),飛出巷子,飛入新華路上滾滾的車流中……
一
秋四劉媽就是興隆東巷的居民委員劉媽。因為一開口說話每每都以“這……秋年四季的……”為開頭,我小弟就給劉委員起了個號為“秋四”;又因為興隆東巷已有幾個劉媽,而這幾位劉媽正好都是前巷“板板房”的鄰居,左右相鄰不足10米,且天天都在一起嚼牙巴骨;我小弟說為了不讓一叫“劉媽”就“矮子過河一叭啦”地答應(yīng),于是就在“秋四”后面加了劉媽兩字。從此,興隆東巷誕生了“秋四劉媽”,“劉委員”則漸行漸遠(yuǎn)。
我家搬到興隆東巷的時候,秋四劉媽早就是劉委員了。
劉委員原來叫“劉姑娘”,因為日本人一次次轟炸重慶后無家可歸,就邀約了一個姑娘跟在軍隊后面來到了貴陽,說是來找她倆的軍人未婚夫,這一找就找了8年。后來聽說她倆未婚夫的部隊去了緬甸,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反正在哪兒都是等,劉姑娘亦就安心地等著,說是只要他不死肯定是會回來找她的。同來的另一個“劉姑娘”覺得等不到了,就嫁人了。這個“劉姑娘”就是興隆東巷另一個劉媽,呼為“煙膏劉媽”,雅號當(dāng)然亦是小弟的杰作,此為后話。
真要感謝未曾謀面的“盧將軍”,他的“將軍府”——偌大一個院落,從1939年以后陸陸續(xù)續(xù)住進(jìn)了巴蜀的、湘楚的、湖廣的十幾家難民。因盧將軍的寬仁,南腔北調(diào)的住戶們都成了興隆東巷45號大院的主人。1961年我家搬來時聽劉委員說,解放前夕,已經(jīng)沒落的盧將軍家因大勢所趨,就想將一部分房子賣給正租住著的人家,似乎也有人家交了買房款的,可1953年初盧將軍被鎮(zhèn)壓,就再也沒有哪家交過租金或是聽說哪間房子是哪家的了。因為盧將軍一死,一切都是新中國的,是政府的,包括我們“第七幼兒園”搬進(jìn)的“尚節(jié)堂”——盧將軍妹妹的庵堂。
我家隨幼兒園搬進(jìn)了尚節(jié)堂時,劉姑娘已經(jīng)是劉委員了。“秋四劉媽”的呼號,是小弟后來起的。
秋四劉媽正好嫁了一位同姓劉的男人,所以不用改姓,直接姓劉就好了,當(dāng)然,亦就名正言順地成了45號大院大門斜對面劉家的女主人。
據(jù)說重慶人秋四劉媽似乎是找到貴陽市新華路南盡頭的紀(jì)念塔后才決定嫁人的。1952年新華路南端與市南路、環(huán)城南路、南廠路交界處的紀(jì)念塔拆除時,秋四劉媽還是個大辮子姑娘,看到紀(jì)念塔天崩地裂地倒地,狠哭了一下午,幾天后就嫁人了。說是紀(jì)念塔都沒了,等的人回不來了。
貴陽紀(jì)念塔,是1942年為紀(jì)念犧牲在抗日戰(zhàn)爭中的國民革命軍第102師將士而樹立的。因為我三舅公是102師的一個團(tuán)長,紀(jì)念塔的故事我聽三舅婆講過。
據(jù)說,1937年“七七事變”,全國抗戰(zhàn)開始了。貴州雖是大后方,但抗擊倭寇保家衛(wèi)國的愛國熱情,促使當(dāng)時人口不滿千萬的貴州近80萬人、11個陸軍師奔赴抗日戰(zhàn)場。在國難當(dāng)頭的關(guān)鍵時刻,黔籍將士挺身而上,血灑疆場,一時間,哪有惡戰(zhàn),那里就有貴州兵。僅102師為國捐軀者先后就達(dá)兩萬人之多。1941年11月,102師參加第二次長沙會戰(zhàn)取得勝利后,師長柏輝章組織全師為歷次戰(zhàn)役陣亡官兵舉行隆重追悼會時,為了告慰烈士的英靈,貴陽地方各界人士和陣亡將士的家屬紛紛要求,在貴陽建102師陣亡將士紀(jì)念碑。102師報請軍委會批準(zhǔn),由102師將士和家屬捐出帶著血跡的銀元,成就了“國民革命軍第102師抗日陣亡將士紀(jì)念塔”。紀(jì)念塔于1941年底動工修建,1942年4月落成。從此,貴陽人就叫這里為“紀(jì)念塔”。1952年因擴(kuò)寬路面,紀(jì)念塔被拆除了??墒侨藗兛偸沁€叫此地為“紀(jì)念塔”,直到今天。
二
我認(rèn)識秋四劉媽是因為她的女兒云芳和我是幼兒園的同學(xué)。每天放學(xué)鈴聲一響,秋四劉媽準(zhǔn)是第一個進(jìn)入還在排放學(xué)隊的操場、第一個牽著云芳的手走出大門的人。哪怕她家離大門就一步之遙呢。
其實我真正記住秋四劉媽是因為兩件事。一是因為她吃飯的樣子——說來也怪,每當(dāng)我隔著玻璃窗看正對面的“喂豬劉媽”砍豬草的時候,總是斜對面秋四劉媽吃飯的時候。矮矮墩墩的秋四劉媽坐在一個洗得與她衣服一樣發(fā)白的小板凳上,斜倚著半開的門,手端著一個小洗臉盆大的白土碗,里面有很多的飯和很多的菜——我一直沒有看清過秋四劉媽碗里的飯菜是什么樣子過,只是記住了她咀嚼的樣子——從大嘴里送進(jìn)去就滿嘴嚼,間或又退到前排牙齒里、一會兒又分到兩邊臉頰里,嚼呀嚼,總是沒有停止過,那個香??!讓我真想生在她家呀!
再就是一次跟著陳孃孃下河去洗衣服。我拿著搗衣棒學(xué)著陳孃孃,將衣服攤開平鋪在突出水面的大石頭上,“啪、啪、啪”,一錘一錘認(rèn)真地捶著衣服,嘴里還念著“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我總是喜歡將當(dāng)時的情景與我學(xué)會的歌曲呀、詩詞呀聯(lián)想起來。正高興地念著呢,秋四劉媽不知從哪兒竄到我身旁,急急地打斷了我的興頭,估到要我從頭念一遍。我張皇著,看著她將手中的搗衣棒不停地捏著轉(zhuǎn)著。我很不情愿地腫聲腫氣地念:“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fēng)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yuǎn)征?!鼻锼膭屌d奮地說:“就是它!就是它!”我不明白秋四劉媽為什么這么興奮,還揮舞著搗衣棒唱起了歌,聲音居然脆脆的,還好聽得很嘞:
“青?葉子兩頭尖/ 約郎一天又一天/ 白天約郎沿山走/夜晚約郎院墻邊/ 站起又怕人看見/ 跍倒又怕腳桿酸……”
秋四劉媽唱著跳著,跑回她洗衣服的上游大砧石處去了。不是我聽錯了吧,我仿佛聽見秋四劉媽唱著唱著,聲音似乎變成哭聲了。為此,我竟記住了秋四劉媽唱的這首歌。
我一直搞不清楚,秋四劉媽家顯然比我家有錢,可她為什么每個月總要向我媽媽借5元錢呢?要知道,上個世紀(jì)60年代的5元錢,在我們家是我小哥一個月的伙食錢哦。何況,秋四劉媽還一直借到80年代末期,也就是她歿了才結(jié)束的。為此,每當(dāng)秋四劉媽從我媽媽手中借(我小弟說是“搶”)過5元錢,眼睛里散發(fā)出一種說不清楚是喜是悲的光芒時,我小弟從不懂事時恨到懂事,都對這個現(xiàn)象深惡痛絕甚至痛心疾首。而我媽媽則總是恨恨地瞪著小弟,直到小弟嘟著雷公嘴遁形才算完。其實,我也對此事狐疑著:秋四劉媽應(yīng)該不會是因為“窮”才每個月非要借我媽媽的5元錢吧。我總覺得秋四劉媽借我媽媽的5元錢有點(diǎn)像撒嬌,拿到手后的甜蜜中隱隱顯現(xiàn)出的悲哀相,似乎像是得到一種愛撫、安慰后的滿足樣,間或又看見些許黯然的眼神。此念頭一直定格在我幼年少年而青年時期,直到秋四劉媽病重。endprint
“青?葉子兩頭尖……約郎一天又一天……”
我又聽見這首遙遠(yuǎn)的歌了,雖然已經(jīng)是咿咿呀呀、斷斷續(xù)續(xù)、字句不清。這是秋四劉媽躺在家門口的躺椅上天天都唱的歌,是她老家四川酉陽的山歌,煙膏劉媽這樣說。這樣的日子大約有20來天了。
我每次經(jīng)過半閉著眼睛,側(cè)身躺在躺椅上、身上搭著塊夾被的秋四劉媽身旁,看著她身體越來越短小、臉色越來越蠟黃,嘴里卻依然能發(fā)出“約郎一天又一天”的囈語,多年來對她的側(cè)目早已煙消云散,不知道能為她做什么好。
秋四劉媽快死了。興隆東巷的人們都在靜靜地等著。
說實在的,秋四劉媽為興隆東巷的人們服務(wù)得太久了,從解放初到80年代中期,不管其間有多少恩怨嫌隙,哪怕是“文革”期間她帶著紅衛(wèi)兵一家一家地抄家。興隆東巷差不多百分之七十的人家都被抄家過,而且都是秋四劉媽扛著鋤頭跟著去的。后來攆著人家疏散下放,包括“干居民”家,甚至連小孩都沒有放過。但時過境遷,看著已經(jīng)被病痛折磨得橫躺在眼前短拙拙的一小條皮包骨頭,左右鄰居都只能感嘆造化弄人,唏噓于兔死狐悲了。
就在秋四劉媽做“五七”祭奠的那天,劉伯伯提著一個小木箱帶著一個穿得“周吳鄭王”的老先生來到我家。這還是根紅苗正的火車司機(jī)劉伯伯第一次來我家,我媽媽即客氣又詫異地接待了他倆。有點(diǎn)局促的劉伯伯打開小木箱,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塊展開的紅布上的一大沓錢以及一封信。倏地,跟著劉伯伯的那位老先生就地給我媽媽跪下了。本來就已經(jīng)云里霧里的媽媽嚇得趕緊將那老人攙扶起來,狐疑地看著他倆。劉伯伯還未說話,那老先生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哽咽著說:“好人!好人吶……”說著又要跪下。我一步上前將他扶住,媽媽急得對劉伯伯連連說:“您說您說,到底是怎么回事?這老先生是誰?”老實巴交的劉伯伯囁嚅半天沒有說出一句整話來。這時,人群中的煙膏劉媽(不知什么時候我家門口圍了一堆鄰居)分開眾人上前,說出了讓我心驚肉跳、久久不能平靜的“天方夜譚”——
這位老先生,就是秋四劉媽等了8年不見音訊、念了一生不見音訊的老家未婚夫姚先生。
煙膏劉媽簡明扼要地說,因大陸臺灣高層有了松動,姚先生等1949年赴臺的老兵們得以繞道香港回到家鄉(xiāng)探親。40年一直在孤獨(dú)盼望和苦熬等待中,恪守當(dāng)初對劉姑娘(大名為劉小霞,亦就是已經(jīng)歿了35天的秋四劉媽)“非卿不娶”的承諾而一直未曾娶親的姚先生,才得以回到家鄉(xiāng)酉陽,并一路打聽到了興隆東巷,才得知劉小霞的消息,卻不料劉小霞已經(jīng)歿了!
盡管煙膏劉媽很簡單地說了姚先生與劉小霞的往事,但姚先生40年堅守苦盼的個中苦痛,不禁讓我心旌動搖。我還在一旁邊感念著呢,劉伯伯接著就拿出箱子里那封信和那一大沓錢,雙手捧給我媽媽,我媽媽亦趕緊雙手扶著他,狐疑地看著兩個老人。劉伯伯終于開腔了,這是我們搬到興隆東巷差不多20年來第一次聽見劉伯伯說話。劉伯伯說:“詹園長,這么多年來,我一直不曉得我內(nèi)人借了您的錢,而且借了這么多年。喏,這是她留下的信和全部的錢。請您收下?!蔽疫€不知道粗粗壯壯的劉伯伯說話竟這么斯文,且彬彬有禮。我頓時就喜歡上了劉伯伯。感動歸感動,我還是抑制不住好奇之心,挨在媽媽的肩膀看了秋四劉媽的信。原來,秋四劉媽每個月向我媽媽借錢,也就是從1961年我家搬到興隆東巷不久后,秋四劉媽就開始每月向我媽媽借不多不少的5元錢,緣由來自她老家的未婚夫(秋四劉媽信中寫了她的未婚夫的名字叫姚漢臣)在未從軍前曾是酉陽挖葛根賣的好把式,每月都要將賣葛根攢下的5元錢拿給她,讓她買喜歡吃的“汽汽糕”。秋四劉媽信中還說我媽媽對她很親切,她覺得我媽媽好些時候都像她的“臣哥”一樣。于是,她就不知不覺地依戀起了我媽媽,每月向我媽媽借5元錢,而我媽媽也從來沒有拒絕過她。從此,她就不可救藥地將“5元錢”認(rèn)為是她未婚夫給的了。但她從來沒有舍得用,一直存放在床腳的小木箱里。信中還說,讓劉伯伯將這些錢還我媽媽。還未看完信,我媽媽已經(jīng)雙淚長流,我亦喉頭哽得生痛,一時間所有人都在唏噓感嘆。還是哭得咳咳喘喘的煙膏劉媽止住了悲傷,將劉伯伯手中的錢擩在了我的手里。我認(rèn)真地看了看,還真是的,都是5元一張的錢,好多張都是老早的5元一張人民幣嘞。“咦!怎么還有兩張見都沒有見過的?”我的咋呼驚著了一直低著頭的姚先生。姚先生抬起頭伸出雙手拿著仔細(xì)看了看,瞬間就將那兩張票子貼著胸口,微微地?fù)u著頭,閉著眼,一言不發(fā),任憑兩行清淚順著他臉上千溝萬壑般的皺紋肆意流淌……
傍晚,媽媽讓我跟著她去了秋四劉媽家。一出大門就看見劉伯伯和姚先生在燒紙錢,你三張我三張地續(xù)放入還在燃燒著的紙錢灰中?;鸹^的紙錢如片片蝴蝶,隨著深秋的晚風(fēng)恣意亂飛,不時地飛入昏黃黃的天空,飛入鄰居敞開的黑洞洞的門內(nèi),飛出巷子,飛入新華路上滾滾的車流中……你能知道哪一片蝴蝶是劉伯伯燒的?哪一片蝴蝶又是姚先生燒的呢?秋四劉媽是收劉伯伯的紙錢好?還是收姚先生的呢?我不禁凄凄惶惶地追尋著那一片片灰蝴蝶幻化作粒粒塵埃直上重霄九。咦!全都化作粉塵尋不見了!我凄楚地望著天空。
“發(fā)什么呆?”媽媽輕輕地嗔道。已經(jīng)宛如老契的兩伯父看見了我們,站了起來。媽媽示意我接著焚燒紙錢,將那一沓錢交給兩位伯父,說:“你們對劉委員這么好,她真的很幸福了。我也感謝她這么多年對我的信任和好。這是她的心,她的情,請收下她的心意作個念想吧,我們都不要辜負(fù)她的一片癡心了,好嗎?”媽媽說完,不等兩伯父緩過神來,徑直走進(jìn)秋四劉媽家的堂屋,對著秋四劉媽的遺像凝重地鞠了一躬,還在張皇著的兩伯父亦莊重地回了一禮。我與媽媽離開了秋四劉媽家時,劉伯伯嘴唇抖動著還要說什么,姚先生輕輕地阻止了他。
回到家中,小弟正翹首盼著我們。看見我與媽媽雙手都空著,拉著我到院子里:“憨包!你知道這是好大一筆錢吶,足足1750元嘞!我數(shù)過的,可以買多少雙跑鞋呀!天哪!曉得我跟到去就好了!”
“財迷,只曉得錢!”我啐了他一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