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沒有看過那么大那么白的月亮。
秋天的夜晚躺在院子里鋪好的毯子上,月亮明晃晃地掛在空中,像一個大銀盤。我沒有見過銀盤,這句話是正在上小學(xué)的姑姑教給我的。她一字一句地用蹩腳的普通話教我,聽著我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清楚,惱了,大聲拉長了聲音喊奶奶:“媽,你聽這個娃兒連話都說不清楚!”其實(shí)她的普通話也說得磕磕絆絆的,有些音都是錯的呢,不過當(dāng)時的我們都不知道。那種從新聞聯(lián)播里出來的語言,有一種嚴(yán)肅又莊重的語氣,只要一聽姑姑說起普通話,我們就靜悄悄地豎起耳朵,帶著羨慕的神情聽她像電視上一樣說話。
爺爺也搬來個小板凳坐在院子里,80年代西北農(nóng)村里的國家干部,整個小村莊只有他一個。所以就算是在家里,他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一個凳子上,沒有東倒西歪,沒有靠著椅背。后來我爸總是要求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還因?yàn)槲遗吭诓妥郎铣燥埮倪^我一巴掌??赡軤敔斝r候也拍過我爸和姑姑們吧。
爺爺常年穿著白色的襯衣,冬天上面套件毛背心,夏天穿著半截袖的白襯衣。我只有在爺爺家才見到過雪白的毛巾,每天早上,奶奶或者姑姑打好冒著熱氣的熱水,爺爺先拿著牙缸子站在院子里的蘋果樹下刷牙,滿嘴都在冒白泡泡,我蹲在地下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爺爺嘴巴里的白泡泡,他總是要喊我走過一點(diǎn),他要漱口了,有時候還要作勢往我頭上吐,我嚇得一邊尖叫一邊咯咯笑著飛快地跑開。刷完牙,爺爺將白毛巾浸到熱水里面,他的手瘦而修長,手上的血管是凸起的藍(lán)色。我長大后,知道了血管藍(lán)色的人是冷系皮膚,適合穿艷麗的正紅正藍(lán)正綠,爺爺?shù)陌灼つw隱藏在我們的基因鏈中,悄悄地遺傳給了我爸、二姑和小姑,還有我。三姑是麥色皮膚,像奶奶,她很是不高興,從少女時期不高興到少婦時期,現(xiàn)在到了老年,不是那么愛美了,才算是勉強(qiáng)原諒了這個無法選擇的遺傳。
洗完臉的爺爺會捉住院子里瘋玩的我,用雪白的毛巾擦我的額頭,擦我的眼睛,擦我的鼻子嘴巴臉蛋,還要我伸出來兩只臟兮兮的手,被熱熱的毛巾擦得干干凈凈。然后,我再次像個撒歡兒的狗犢子一樣,一溜煙地跟上院子里的老黃狗搗蛋去了。
月亮圓的時候,西瓜也從地里長熟了。爺爺家里不種西瓜,距離鎮(zhèn)上30多里之外的親戚們每年都種十幾畝的西瓜,一到西瓜長熟后,就用驢車?yán)弦卉囑s大半天路到爺爺家來了。有一次拉來的西瓜又大又甜,串門子的鄰居們都嘖嘖稱贊,當(dāng)場就有鄰居拿著麥子要來換西瓜,那個親戚叔叔有點(diǎn)尷尬地看了看奶奶,奶奶爽快地說,你掙錢要緊,我們吃不了多少的。親戚提著大半袋子麥子回了家,又陸陸續(xù)續(xù)用驢車?yán)撕脦谆兀看味假u得精光光。最后一次他拉來一車,一定要全部倒在廚房地下給姑姑們吃。他說,夏天么,孩子們總是要吃西瓜的,再說八月十五快到了,十五那天你們總得殺一個西瓜給先人吃吧。
我知道,我們跟他是一個祖先,雖然他比我爸顯老,但是我們是一個輩分,中間的那個字都是“子”。他每次到奶奶家,總是要大聲喊我的大名兒,張子藝,張子藝!好像這么一喊,他也有點(diǎn)像是這院子里的主人了。
家里還有些梨和蘋果,也是親戚們拿過來的。我們住在鎮(zhèn)上,每個人只有一畝五分地,只能種麥子當(dāng)口糧,親戚們住的地方土又肥地又多,可是他們似乎都有點(diǎn)羨慕爺爺奶奶的生活。每次來了后都拘謹(jǐn)又熱絡(luò)地要給我塞幾個果子,拉著我親熱地說說話,然后再去爺爺?shù)奶梦堇锖人f事兒。奶奶會在茶杯底放兩大勺白糖,甜津津的糖茶一喝,話匣子就打開了。
奶奶還要提前做好月餅。
河西走廊上的月餅是車轱轆大的。
一層一層的油和糖,還有綠色的苦豆子、玫瑰花瓣、姜黃、紅曲、胡麻被裹在面里放在籠屜上,最上面還要蒙上一層薄薄的面皮,這是為了防止蒸汽滴在月餅表面不好看,熟了之后是要被揭掉的。做好的月餅要幾個小伙子抬著放在灶臺上已經(jīng)燒開水的大鍋里。這么大的月餅,要蒸一下午才能蒸透蒸熟。蒸熟后的月餅并不能馬上吃,最好的要放在八月十五那天供奉。給祖先吃,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呀。
等到了那天,奶奶先把一個大西瓜切成鋸齒形,然后再洗一盤蘋果、洗一盤梨、洗一盤葡萄,還要放幾盤花生瓜子水果糖。等到這些都就緒之后,這才到廚房去,跟姑姑抬出準(zhǔn)備好的月餅,方方正正切出來最中間的一塊,裝在盤子里,伸長胳膊小心翼翼地走到院子中間,端端正正地將這盤月餅放在最中間。
獻(xiàn)完月,才能開吃。
小姑喜歡就著西瓜吃月餅,我趁機(jī)把水果糖裝在我的褲兜里,奶奶會拿一塊月餅嘗一嘗:“也不知道發(fā)面酸了沒有吃?”好在,這么多年從來沒有發(fā)酸過一次月餅,但是每年,身為主婦的奶奶還是會擔(dān)心著同一個問題。
爺爺嗑一把瓜子,吃幾粒葡萄,再嘗一兩口月餅,抬起手腕,一看時間:“九點(diǎn)了,看的那個電視快開演了?!痹鹤永镆呀?jīng)有不少鄰居家的孩子,聽到這句話猶如得到指令的士兵,飛快地竄進(jìn)堂屋里,每天的電視劇,都在此刻如約而至。
后來,后來我到了城里讀書,再沒有在八月十五的院子里看到過又圓又大的月亮了。
后來,有一年的八月十五,爺爺去世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