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卷

摘要：《軟埋》講述了川東土改時期地主家遭受到的磨難，其中采用了兩條線索進行講解。一方面是土改親歷者，丁子桃的內(nèi)在回憶，層層盤剝那段歷史；一方面是他的兒子青林，無意間挖掘出的土改種種實況。但對于土改的態(tài)度，作者秉持著寬厚的理念，敘說歷史，讓后人進行評論。對于《軟埋》，敘事技巧比較獨特，歷史書寫也是大家爭相探討的地方，但其中蘊含的某些宗教色彩，甚至的道教色彩，卻為大家忽略。本文試圖從這方面入手，展現(xiàn)一下《軟埋》的宗教特色，尤其是道教特色。

關(guān)鍵詞：軟埋；土改；宗教；道教

《軟埋》是方方2015年的作品，2016年獲得路遙文學獎。此書講述了川東土改運動的歷史，以及現(xiàn)代人對待歷史的不同態(tài)度。《軟埋》講述的故事不復雜，一方面她運用土改親歷者丁子桃的回憶真實再現(xiàn)當時土改的狀況，但這種回憶是內(nèi)在的，外人根本無從得知，而且這段回憶采用了時間上倒著敘述的模式。另一方面，由她的后人青林無意間的發(fā)現(xiàn)挖掘到當時土改的情況，是外在的，向讀者一步步呈現(xiàn)的過程。兩條線索同時進行，對川東土改甚至其它地方的土改情況的真實記錄。當然作者也通過不同階層的人們的角度，對于那段歷史保留一個開放性的態(tài)度。文章中，道教哲學思想清晰可見。

道教，是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我國現(xiàn)代史上著名思想家、革命家魯迅先生曾于1918年8月20日給許壽裳的信中說“前曾言中國根柢全在道教，此說近頗廣行。以此讀史，有許多問題可以迎刃而解。”道教是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形成于東漢后期。它在先秦老莊思想的基礎(chǔ)上，融合吸收儒、墨、陰陽、方技等各家思想，也吸收原始宗教、戰(zhàn)國方仙道和秦漢黃老道，通過神話老子及道的學說建立起“得道成仙”為基本信仰的理論體系和修道方法。

第一，道教思想大部分吸收了道家思想理念，講究精、氣、神三者合一。在《莊子﹒齊物論》（道教稱之為《南華真經(jīng)》）中，萬事萬物都是平等，便講究形神合一的道家理念，這一理念被道教吸收為魂魄合一?；暝诘澜讨屑礊榫瘢瑑?nèi)在的元氣，魄是形體，物質(zhì)上可見的承載魂的載體?？v觀《軟埋》里丁子桃的一生，前半生他從永谷河被救起的時候，喪失了記憶，她活著，精神丟失不見了，只有一個形體存活在人世間，但忘記了一切，自己是誰，來自哪里，全不知情。她的活，只是肉體在活著，形和神完全脫離。等到能夠回憶自己的過往時，她精神復活了，形體卻死了，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吃喝拉撒全部需要人照顧，她只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形體和精神依然沒有在融合為一，這注定了她不可能像普通人一般，更注定了她一定會厚此薄彼。達不到超然的物我倆忘的境界，也注定她成不了仙人，她的一生只是來救贖自己。

第二、無有，道家的宇宙觀，認為萬物都是從無中誕生出有，即混沌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老子道德經(jīng)第四十二章中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便是宇宙處于混沌狀態(tài)。道教的打坐忘記等一系列的術(shù)的運用，重新回到無，即混沌的狀態(tài)。在《軟埋》里，丁子桃從河谷被打撈起來，歷經(jīng)了15天才醒過來，但是已經(jīng)忘記了一切，這種狀態(tài)可以稱之為“無”的狀態(tài)。在醫(yī)生吳家名的幫助下，她獲得了生命，形體生命，并且有了名字，有了家庭，有了工作，有了孩子等和她是胡黛云少奶奶的生活完全不同的普通人的生活，開啟了新的叫做丁子桃的生活模式。日子本可以安安靜靜地過下去，誰知入住別墅當晚，她的新“有”在一系列胡黛云所擁有的事物刺激下漸漸消融，那叢翠竹，那幅《鬼谷子下山》圖，使逐步她忘記了丁子桃擁有的孩子，房子，孫子，熟人等等，甚至忘記了吃喝拉撒最基本的生活能力。她的世界在道教思維看來，已經(jīng)遁入到“無”，沒有丁子桃的感情，沒有丁子桃的思想，更沒有丁子桃的生活。她的形體，什么都沒有。她的“無”在她自己的精神領(lǐng)域，其實卻誕生出了另一個“有”，即回憶，對過去的回憶?？梢哉f，丁子桃的生命歷經(jīng)了“無”到“有”，再到“無”，然后在自己的封閉的精神世界，又有了生活。直到她生命的終結(jié)，她的生命一直都這樣循環(huán)。

另一個從無，便是清醒世界里的有意識性的，那便是吳家名。吳家名遭受到和丁子桃一樣的打擊，一夜之間，家人死去，自己從一名少年變成一無所有的孤兒。他改名，吳家名，便是讓自己有一個新的開始。于是，他追隨劉晉源成為一名軍醫(yī)，之后有了家庭妻子兒子事業(yè)，生活開始也有了普通人的一切。他的生命獲得新生。他的無，是有意識地無，而且沒有選擇忘記，從他記日記就可知，他沒有遁入無的境界，他一直生活在“有”中，直到車禍身亡。

丁子桃和吳家名的生命都是從無到有，一個是無意識，一個卻是有意識。一個在無意識中經(jīng)歷了無到有到無到有的生命循環(huán)，一個卻在有意識中放棄了真正忘記，從記日記，他給自己孩子取的名字青林，青是父親名字中的一個字，林是母親母親中的一個字，可見，他要記住，不想忘記。雖然他口口聲聲說要忘記，但從各方面我們都可得知，他其實一致努力紀念，他的生命沒有輪回便去世。

第三、道教吸收了民間的風水學。風水學又來源于易經(jīng)思想，風水學，傳統(tǒng)五術(shù)之一相術(shù)中的相地之術(shù)，本為相地之術(shù)，即臨場校察地理的方法，叫地相、中國古代稱堪輿術(shù)，目的是用來選擇宮殿、村落選址、墓地建設(shè)等方法及原則，選擇合適的地方的一門學問。風水又稱堪輿，或稱卜宅、相宅、圖宅、青烏、青囊、形法、地理、陰陽、山水之術(shù)。在中國古代的文義里，“堪”是天道、高處，“輿”是地道、低處?！翱拜洝笔侵秆芯刻斓馈⒌氐乐g，特別是地形高下之間的學問。它是以古代有機論自然觀為基礎(chǔ)，把古代天文、氣候、大地、水文、生態(tài)環(huán)境等內(nèi)容引進選擇地址、步建環(huán)境的藝術(shù)之中。風水在秦漢時開始與民間方術(shù)聯(lián)系起來，和五術(shù)的命、卜、相皆有所關(guān)聯(lián)，還說基本構(gòu)成源自《易經(jīng)》的卦象，分為看門井灶的陽宅相法與看陰宅的相法等現(xiàn)稱玄學術(shù)數(shù)的民間信仰。

《軟埋》中丁子桃的命運轉(zhuǎn)變是由于陸家與王家金點的矛盾所致。陸家欲修建祠堂，請來堪輿先生看看風水，風水先生一眼便相中王金點家的田地。但王家卻不愿意賣地給陸家。造成種種惡果。最后王家媳婦難產(chǎn)，急需陸家馬車送其到鎮(zhèn)上生產(chǎn)。趁此，陸家巧取豪奪拿下了那塊地，但由于產(chǎn)婦難產(chǎn)死亡，陸家認為那地充滿了血光，祠堂最終沒有建立在所謂的風水寶地。王家父親在賣地之后一無所有情況下，把尚在襁褓中的金點送給陸家撫養(yǎng)，自己自盡。金點在陸家生長得十分健康快樂，但當金點了解了父輩的恩怨之后，不聲不響出走，回來時已經(jīng)成為土改工作組的成員。并且不管陸家對自己的恩情，堅持要斗縣里特批，村民聯(lián)保的陸家，導致陸家全家軟埋的悲慘事實。可以說，風水之說是陸家，丁子桃命運改變的轉(zhuǎn)折點。如果沒有所謂的堪輿說，也許陸家可以逃過一劫。endprint

第四、“東漢末年，道教在初創(chuàng)時主要是繼承兩漢道家中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方仙道和黃老道的思想成果”。老子道德經(jīng)第一章首先便說明“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玄，深黑色，，含有抽象、神秘、悠遠、深不可測的意思。一層神秘始終籠罩在在全文之中。最重要的《軟埋》全書都籠罩著一層神秘的色彩，宗教的創(chuàng)始總包含著神秘色彩。老子為何人，至今沒有統(tǒng)一的說法，老子最后終于哪里，無人知曉。道教的一些派別，比如正一道，畫符醮占，似乎溝通了天道、地道、人道甚至鬼道的一種方式。比如丁子桃的突然變成一個行尸走肉，現(xiàn)代醫(yī)學各種儀器根本檢查不出什么毛病，醫(y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說是植物人，但她能行走能運動；說是“老年癡呆癥？那也得有個過程呀，”（53）但不管怎樣，青林還是到處求醫(yī)，“道士打醮…甚至還請了大師來家里驅(qū)邪。”（57）雖然沒有起到作用，但道教的思想無疑是深入人心。青林的老同學龍忠勇的父親患有老年癡呆，但面對丁子桃的狀態(tài)，卻突然冒出一句“她的靈魂不在現(xiàn)時”（57）青林和龍忠勇都大吃一驚，龍忠勇說起自己父親說不出三個字的話，初病時經(jīng)常說，他正在脫離現(xiàn)世，去另外一個地方；還說他在路上慢慢走。對此龍忠勇也只能說“他們理解的可能和常人不一樣。他們的狀態(tài)，或許是他們自己的意愿，而不是病?！保?9）在這兒，兩位老人的似乎可以互相理解彼此的境況，而正常人的我們壓根兒不知道老人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隨著湖水蕩的湮滅，丁子桃的過往在青林等人也成為一個永久的謎；劉晉源在晉面館偶遇吳家名的表弟老起，本來可以辨別吳家名的身份，但劉晉源卻突然去世，老起參加完他的葬禮，便不知所終，吳家名的身世也成為一個謎團。陸三喜說三知堂夜晚可以聽見鬼的叫聲，“不要軟埋，不要軟埋”。童貫像一個幽林一樣一直守在滿是墳?zāi)沟娜?，不與任何人接觸，看見青林出示的丁子桃的照片，大叫后鬼一樣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小茶聽說沒有死，到云林寺出家等等，但最終的事實卻不得而知，全書籠罩在一片神秘之中，可謂玄之又玄，讓人不知所措，無法用科學來解釋的事情，只能求助于天道在掌控著地下的一切，人只是其中的渺小者，只能順從天道的安排。

道教的人物體系吸收了古代天神、地祇、人鬼的信仰?！皩τ诠淼某绨荩缭谌鸵延兄??！澜汤^承了古代關(guān)于鬼的觀念和崇拜儀式，以道貫串其中，形成了‘鬼道，包括人死后歸宿的設(shè)想，鬼想形成和分類，鬼和人的關(guān)系等內(nèi)容”。陰間由酆都大帝和十殿閻羅掌管。作品中三知堂的人不甘被斗，寧愿軟埋自己也不想像其他地主一樣斗得沒有尊嚴。由于死得決然，一夜之間活生生的人全變成一個個隆起的小山包。鬼魅的概念便也傳遍了整個村莊。村民相信每夜荒蕪的三知堂有類似“軟埋”的聲音響起。連去尋訪舊宅的受到現(xiàn)代唯物主義者思想影響的青林和龍忠勇似乎的確聽見了三知堂的叫聲。三知堂的人死后是冤死的鬼，不會到天上，陰間也不去，而是化為鬼的形象，夜夜申訴自己的冤屈。這許多鬼魅的描述，包含著民間的信仰，也暗含著宗教中所講的另一個世界。

第五.《易經(jīng)》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老子道德經(jīng)》第四十二章所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道教創(chuàng)立之初，便吸收了陰陽五行等陰陽家的觀點，道本身包含著對立的兩方面。陰陽結(jié)合，生長萬物?！盾浡瘛啡宋镄蜗蟮脑O(shè)置中，也暗隱著陰陽的思想。丁子桃在失憶前是川東地區(qū)大戶人家的小姐和兒媳婦，要挨批斗的階層，對待挨批，她的態(tài)度十分明顯，我們家庭皆是善良之家，不應(yīng)該挨批斗。之后被救起，處于失憶狀態(tài)，一直替給劉晉源還有其他人做保姆賺錢養(yǎng)活青林和自己。日子過得比較艱苦。而劉晉源，本來是山西一放牛娃，日子苦得沒飯吃，才從家鄉(xiāng)出來鬧革命。革命九死一生，他挺過來了，之后便享受著革命帶來的生活舒適。對待土改，從他重新走訪川東地區(qū)與當?shù)氐膭趧尤嗣竦淖?，也可以看出他的態(tài)度“劉晉源不以為然，他說‘矯枉必須過正。不然我們怎么能鎮(zhèn)住他們？那時候情況多復雜呀！”（110）劉晉源參加過剿匪的斗爭，明白川東地區(qū)的土匪比國民黨、美軍都難對付，而有些大戶人家，甚至與土匪勾結(jié)，那時候?qū)Υ刂鳎谒壑兄荒艹C枉過正，否則很難鎮(zhèn)住大地主，他們的犧牲白白浪費。丁子桃和劉晉源，性別設(shè)置、出身設(shè)置、對待土改歷史態(tài)度、新中國成立后生活狀態(tài)設(shè)置，連死亡設(shè)置也截然不同，丁子桃死得安詳寧靜，劉晉源死前卻在與死神努力掙扎。他們的合成體，包含著陰陽合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形態(tài)，構(gòu)成了中國歷史和今天的圓融現(xiàn)狀，體現(xiàn)了道教思想中“一”的整體觀。而這“一”中也生發(fā)出對待過去、對待川東土改的不同態(tài)度。從不同

的角度看待川東土改，不同立場的人自然生養(yǎng)出不同的觀念。而這，也是作者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沒有完全的批判，也沒有完全的贊譽。

另外，《軟埋》的道教思想的一個體現(xiàn)便在于，道教吸收了道家的主體思想，同時也吸收一些成仙成道的術(shù)的觀點。《莊子﹒逍遙游》中涉及到吸氣、導氣、吐納等方術(shù)，古時候道士為了能夠長生不老，或者不喜愛紅塵中的紛紛擾擾，甘愿隱身山林，作一名隱士，過清靜無為的生活。山西救助吳家名的深山采藥人。只知道姓吳，其它一概不知。從吳家名的日記中可知，他們住在深山，不知何年何月，一切都只是憑自身感受，“吳爺今天說已經(jīng)十一月了，到底是不是，他也記不大清，不過這都不重要。天已經(jīng)很冷了。吳爺說，要不了幾日，就會下雪?！薄皡菭斦f，記時辰有什么意思呢？看天氣吃飯就是，冷暖自知?！保?70）大部分的隱者都隱居在山中，以采草藥為生。清靜無為，空虛內(nèi)心，看重現(xiàn)在，不管紅塵紛紛擾擾。故事雖然沒有過多涉及他有養(yǎng)生全性的描述，但從他的職業(yè)，身體狀態(tài)，似乎可以知道他不知不覺在進行著道教中人的行為活動。當然，書中的吳爺，一開始是被動逃到深山。但后來卻主動留在山中，而且他的一些生活方式與道教不知何年何月，努力使自己的思維狀態(tài)遁入到“無”，與道教的思想理念十分接近。

綜上所述，《軟埋》講述的是歷史故事，但其中也運用了許多的道教思想。正因為這些道教思想，成就了不一樣的《軟埋》，也印證了魯迅先生說的那句話：“中國文化的一切根底在道教?！睙o論魯迅先生對待道教是批評態(tài)度以否，但事實卻證明，中國文化的一切根底的確都在道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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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道教基本常識》（上、下），王毅編著，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2年版。

（作者單位：江西師范高等?？茖W校，江西 鷹潭 3350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