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建

（桂林理工大學(xué)人文素質(zhì)教育教學(xué)部，廣西 桂林 541004）

《詩經(jīng)·陳風(fēng)》為何只收《宛丘》《東門之枌》《衡門》《東門之池》《東門之楊》《墓門》《防有鵲巢》《月出》《株林》《澤陂》十首，是個值得考究的問題。詩人希望通過它們反映陳國社會變遷，編選者則希望通過它們“微言大義”。而揭示創(chuàng)作及編選意圖，正是《詩經(jīng)》學(xué)的一個方向。從胡公滿受封于陳（前1045年）到陳閔公去世（前478年）共計567年間，陳國在“國際舞臺”上一直表現(xiàn)“低調(diào)”，以致于學(xué)術(shù)界都不太愿關(guān)注它?！对娊?jīng)》學(xué)領(lǐng)域也不例外，既有《陳風(fēng)》研究，或止步于個案研究，或在巫風(fēng)問題上糾纏不清?？上驳氖?，有學(xué)者嘗試從文字學(xué)、文學(xué)、文化學(xué)角度解讀《陳風(fēng)》。遺憾的是，它們也只是對《陳風(fēng)》中某一類型詩作作了相對系統(tǒng)的研究。鑒于此，本文嘗試從巫風(fēng)、婚戀、情思、忠臣四個維度，解密《陳風(fēng)》傳遞出的社會信息，以及它所蘊含的“微言大義”。

一、巫舞成風(fēng)

陳國本是太昊之墟，地處黃河以南，潁水中游，淮水之北，轄地相當(dāng)于今河南東部和安徽亳州。周武王滅商后，封舜后人媯滿于陳，是為胡公。為拉攏陳胡公，周武王又將大女兒大姬嫁給了他。據(jù)《漢書·地理志》記載，陳國巫舞成風(fēng)，正與這位大姬有密切的關(guān)系：

陳國，今淮陽之地。陳本太昊之虛，周武王封舜后媯滿于陳，是為胡公，妻以元女大姬。婦人尊貴，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巫鬼?！蛾愒姟吩唬骸翱财鋼艄?，宛丘之下。亡冬亡夏，值其鷺羽?！庇衷唬骸皷|門之，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贝似滹L(fēng)也。吳季札聞陳之歌，曰：“國亡主，其能久乎！”自胡公后二十三世為楚所滅。[1]1653

在班固看來，大姬以君夫人之尊，熱衷祭祀，重用史巫，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民眾積極仿效，陳地巫風(fēng)盛行，流蕩不返，以至亡國。此說對后世影響巨大，解《詩》者亦多從之。只是，將陳國巫風(fēng)盛行這個社會罪責(zé)全推給一個女人，終究有些不“地道”。

即便沒有大姬出現(xiàn)，陳國也擺脫不了巫風(fēng)的影響。陳國是在伏羲、太昊之墟上建起來的，殷商時此為虞遂封地，后來媯滿封陳，此地不能不繼承了殷商“尚鬼”的風(fēng)俗。至西周，武王分封諸侯，陳國北則商的后裔宋，西則淮夷，南則荊楚，全是喜歡“裝神弄鬼”的國家。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陳國身處其間，耳濡目染，也免不了沾染上巫覡歌舞的習(xí)氣。只是到了媯滿受封于陳，大姬以君夫人身份發(fā)揮“先鋒模范作用”，這一天早些來臨罷了。

大姬因何“好祭祀，用史巫”？有學(xué)者認(rèn)為，有政治的考慮，“所謂‘好祭祀，用史巫’，是大姬任用史巫，因利乘便，借史巫在陳國當(dāng)?shù)氐耐_(dá)到控制陳國國政的目的”[2]57，而“《宛丘》、《東門之扮》二詩是在陳立國之初大姬“專政”的情形下產(chǎn)生的”[2]59。此說應(yīng)是受了班固《漢書·地理志》季札“國亡主，豈能久乎”、顏師古注“言政由婦人，不以君為主也”[1]1654的啟發(fā)。照此說法，大姬于周則為功臣，于陳則為罪人。然而，關(guān)于大姬專政，無論是地上文獻(xiàn)，還是地下考古，都沒有直接的證據(jù)。且胡公、大姬生活的時代，商紂甫亡，天下觀望，周天子也不大可能慫恿大姬控制陳國；而通過《宛丘》《東門之枌》，也看不出陳國“政由婦人”的跡象?？梢?，“大姬專政說”純屬臆測，而《宛丘》《東門之枌》不必為大姬專政下的產(chǎn)物。也有學(xué)者提出異議，認(rèn)為大姬為求子而“好祭祀”：“胡公夫人，武王之女大姬，無子，好祭鬼神，鼓舞而祀，故其詩云：‘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盵1]3336與先前的政治說相比，此說更勝一籌。畢竟，在我國古代，尤其是貴族家庭里，迫于男尊女卑、母以子貴的殘酷現(xiàn)實，女性向神靈禱告求子的例子有很多。

無論如何，巫覡歌舞很快在陳國大地蔚然成風(fēng)。而透過《詩經(jīng)·陳風(fēng)》中《宛丘》《東門之枌》這兩首詩，我們仿佛看到當(dāng)年陳國巫覡歌舞如何盛極一時。先看《宛丘》詩：

子之蕩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這是首刺時詩，揭露的是陳國貴族對巫覡歌舞的如癡如醉。關(guān)于此詩旨意及創(chuàng)作背景，《毛序》云：“刺幽公也。淫荒昏亂，游蕩無度?！痹娮髦v“淫荒昏亂，游蕩無度”，誠然；只是將它坐實為刺陳幽公，卻有些牽強(qiáng)附會。存世文獻(xiàn)中，并沒有陳幽公癡迷巫覡歌舞的記載。但詩作既云“子之蕩兮”，想必它是針對陳國貴族的了。眾所周知，我國春秋以前，只有貴族們可稱“子”。試看詩中的這位陳國貴族，他對巫覡歌舞何其投入：忽而在宛丘上，忽而在宛丘下，時而擊打著鼓，時而敲打著缶，不分季節(jié)，揮舞著羽毛，早忘了尊貴的身份。倘若此種情況當(dāng)時只是個別現(xiàn)象，也不曾造成社會影響，詩人估計也不會堂而皇之地吟詠它。既然有人煞有介事將它寫了下來，說明巫覡歌舞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發(fā)展到令人印象深刻的程度了。

俗話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陳國貴族的積極示范下，越來越多的陳國民眾加入到巫覡歌舞的狂歡中來。在歡欣與狂熱的氛圍中，很容易擦出愛情的火花。且看《東門之枌》：

先是在宛丘縱情歌舞“東門之枌，宛丘之栩”。領(lǐng)舞的是子仲家的孩子，“子仲之子，婆娑其下”。后來，貴族們厭倦了，就決定選個好日子，到南方之“原”跳舞。他們打算先在集市會合，女孩子們忙著跳舞，竟忘了紡織，“不績其麻，市也婆娑”。巫歌唱開了青年男女的芳心，巫舞勾起了青年男女的情欲。有學(xué)者即說：“隨著社會的進(jìn)步，文明的發(fā)展，舞由娛神而轉(zhuǎn)為娛人，其中的性感意味卻有增無減。因此舞能刺激人的春心，使人產(chǎn)生對異性的思慕之情也就不足為奇了?！盵3]206于是在去南方之原的路上，他們眉目傳情、互贈情物，“穀旦于逝，越以鬷邁。視爾如荍，貽我握椒”。通過《宛丘》這首詩，我們看到了陳國的大人君子們一改往日的高高在上，在鬼神面前載歌載舞，不時扭捏身姿的“丑陋”，“洵有情兮，而無望兮”；而通過《東門之枌》這首詩，我們看到陳國貴族巧借祭祀之名，而行放縱情欲之實的“可愛”，“視爾如荍，貽我握椒”。貴族青年們的這些躲躲閃閃的愛情，就像初春時節(jié)在曠野里草尖上剛剛鉆出來的一絲綠意，等待它的必將是芳草碧連天的春意盎然。

《宛丘》及《東門之枌》作者，只是希望通過它們記錄下陳國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實。而《詩經(jīng)》編選者則不止于此，他們更想表達(dá)的是，陳國巫風(fēng)盛行，說到底是“亂自上作”。

二、婚戀自主

陳國巫覡歌舞一旦成了氣候，就像決堤的洪水，席卷一切障礙。而首當(dāng)其沖的，正是維系家庭基礎(chǔ)與社會秩序的婚姻?！稏|門之池》這首詩，講的正是陳人“煥然一新”的婚戀觀：

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彼美淑姬，可與晤歌。

東門之池，可以漚菅。彼美淑姬，可與晤言。

這位陳國男子已經(jīng)找到了心儀的姑娘：她在東門外的池子里漚麻，辛勤勞作卻又無怨無悔；她容貌美麗，又端莊賢淑；當(dāng)然，她的歌也唱得不錯。今天，在我國民族地區(qū)，還流行著對歌的習(xí)俗：郎和妹在山野對歌，郎把妹唱樂了，她就作了他的新娘。這首詩既講“晤歌”、“晤語”、“晤言”，又關(guān)注她的勤勞，“漚麻”、“漚纻”、“漚菅”，想必是將她當(dāng)準(zhǔn)新娘看待了。關(guān)于此詩創(chuàng)作意圖，有人說它是為了刺時，如《毛序》：“刺時也，疾其君之淫昏，而思賢女子以配君子?！闭沾苏f法，作者是陳國一位忠臣，他看到君主終日花天酒地、胡作非為，就琢磨著為他找位端莊賢淑、知書達(dá)理的夫人，由她來規(guī)勸、約束他。請后宮佳麗來扮演“致君堯舜”重要角色，多少有些異想天開。而“彼美淑姬，可與晤歌”，也更像是當(dāng)事人語氣，而非代作者口吻。如此深情對歌，到頭來，卻忍心讓她作別人的新娘，這種傻瓜世間少有！漚麻、漚纻、漚菅，絕不是貴族的工作，可見與《衡門》不同的是，這首詩的主人公是平民而非貴族。但青年男女甜美的戀情，注定不會被時代埋沒。到了南宋朱熹，他便干脆拋開《毛序》的解釋，大膽寫下“此亦男女會遇之詞”[4]82評語，默認(rèn)了詩中男子的“一往情深”。

在騷動的青春面前，傳統(tǒng)婚姻漸趨破碎?！稏|門之楊》，反映的正是“爽約”的社會問題：

雙方約定，黃昏時分，東門楊樹下，不見不散。但是等到星星都在天上眨眼睛了，也沒等到對方出現(xiàn)，其郁悶可想而知。詩中約會者為誰？是貴族還是平民？等人者是男是女？究竟為何爽約？后來結(jié)果如何？諸如此類，詩人全都不講，他似乎只想突出“爽約”主題?！睹颉纷髡哒J(rèn)為，此詩講女方撕毀婚約，云“刺時也?；橐鍪r，男女多違，親迎女猶有不至者也”。鄭玄追究女方不至原因，認(rèn)為是留戀他人，“昏以為期，明星煌煌”《鄭箋》即云：“親迎之禮，以昏時。女留他色，不肯時行，乃至大星煌煌然?！敝祆鋭t認(rèn)為，此詩并未觸及婚姻問題，它只是講青年男女的一次約會，“此亦男女期會而有負(fù)約不至者”[4]82。這看似是穩(wěn)妥的解讀，畢竟，詩文觸及婚姻的，也只有“昏以為期”一句（古時婚禮在晚上進(jìn)行）。問題在于：在作詩的年代，談情說愛有沒有如此肆無忌憚；如果只是普通的約會，詩人有沒有必要將它寫下來，編《詩》者有沒有必要將它收進(jìn)來。然而青年男女間的一次司空見慣的約會，其中一方爽約，詩人有什么必要“大寫特寫”呢？正是從這層意義上講，“親迎而女猶不至”的說法似乎更勝一籌。考慮到在我國古代，婚姻于家、于國的無與倫比的重要性，“親迎而女猶不至”，確實是個值得重視的問題。而此詩存在的價值，也正在于此。

三、情思跌宕

情思這個“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開，想關(guān)上它可就不容易了。如果說《東門之枌》中的“視爾如荍，貽我握椒”，勾畫的是貴族男女之間羞羞答答，那么到了《月出》《株林》《澤陂》，則見證了陳國民眾在悠悠愛河中的無法自拔。陳國雖地方狹小，卻不乏絕色佳人。她像皎潔的月光，光彩照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陳風(fēng)·月出》），像出水的芙蓉，清新可愛，“彼澤之陂，有蒲與蕳。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她的一笑一顰，舉手投足，美到令人憂傷，“舒窈糾兮，勞心悄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陳風(fēng)·月出》）。愛慕他的人，常常夜不能寐，流淚到天亮，“寤寐無為，涕泗滂沱”“寤寐無為，中心悁悁”“寤寐無為，輾轉(zhuǎn)伏枕”（《陳風(fēng)·澤陂》）。以上兩首詩中的主人公究竟為誰？他們是貴族還是平民？文獻(xiàn)不足，不得而知。但陳國大地春意盎然、情思跌宕的景象，通過以上兩首詩，卻可以深切感知。而如此大膽謳歌女性的美，肆無忌憚訴說心中的情，在先秦典籍中極為罕見，也難怪封建衛(wèi)道者要為《陳風(fēng)》貼上個“淫聲放蕩，無所畏忌”（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季札“國無主，豈能久乎”杜預(yù)注）[5]1125的標(biāo)簽。

陳國“淫聲放蕩，無所畏忌”，說到底是“亂自上作”。有學(xué)者即說：“因為有大姬熱衷于此道在前，君主荒淫在后，上層貴族也深受文化熏染，而民間本就有濃厚的巫風(fēng)和較為開放的婚戀習(xí)俗，于是上行下效，自由浪漫之風(fēng)彌于整個陳國。”[6]199《毛序》說《東門之枌》疾“幽公淫荒，風(fēng)化之所行，男女棄其舊業(yè)，亟會于道路，歌舞于市井”，說《月出》刺“在位者不好德，而說美色焉”，說《澤陂》刺“陳靈公君臣淫于其國，男女相悅，憂恩感傷”，其太過征實的做法固不可取，但是將斗爭矛頭對準(zhǔn)陳國的統(tǒng)治者，卻沒有搞錯對象。從《東門之枌》中紈绔子弟含情脈脈，“視爾如荍，貽我握椒”，到《澤陂》中貴族男子為情所困，“寤寐無為，涕泗滂沱”，注定順理成章。何況，在其中起表率作用的，還有陳國的一位國君，此即陳靈公。在陳靈公的生命里，恰恰出了一位尤物，此即夏姬。她的美不僅致命，害死了三夫（夏御叔、連尹襄老、屈巫）、一子（夏南）、一君（陳靈公），走兩大夫（孔寧、儀行父），而且傾國傾城，將陳國推向滅亡?！吨炅帧愤@首詩，講的正是陳靈公對她的癡迷：

胡為乎株林？從夏南。匪適株林，從夏南。

駕我乘馬，說于株野。乘我乘駒，朝食于株。

該詩大意為：陳靈公整天瘋狂地想著寡居的夏姬，總是變著法去她家；但是陳靈公身為一國之君，總要注意影響，所以他去株林找夏姬尋歡，不說找夏姬，而說找夏姬的兒子夏南，一路上還要“喬裝打扮”，掩人耳目。后來，靈公被夏南射殺，陳國差點兒成了楚國的縣。當(dāng)然，在陳國二十五世國君中，陳靈公這般“不愛江山愛美人”的畢竟是個案。但是他的表率作用，卻為陳國跌宕的情思加進(jìn)了一劑催化劑。建國之初，大姬以君夫人身份為巫覡歌舞率先垂范，而今陳靈公君臣為縱欲之風(fēng)推波助瀾，陳國大地自然要“淫聲放蕩，無所畏忌”了。

四、中流砥柱

陳國國運萎靡不振，風(fēng)俗破敗如此，卻兩次亡而復(fù)興，延續(xù)645年之久，究其原因有二：其一是晉、楚等大國需要它作緩沖；其二是陳國有一批國之干城。這些國之干城既包括“有所不為的”狷介之士，也包括“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卿大夫。且看《衡門》這首詩：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

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齊之姜？

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取妻，必宋之子？

翻譯成現(xiàn)在的話，即：橫木為門，可以棲身長住。泌水流淌，可以玩樂以忘饑。吃魚，不必吃黃河里的魴魚、鯉魚。娶妻，不必娶齊國、宋國的姑娘。其恬淡自然，令經(jīng)綸世務(wù)者窺之忘返！吃得起黃河里的魴魚、鯉魚，有希望娶宋國、齊國的姑娘，可見詩中的這位男子是個貴族。吃黃河里的鯉魚、魴魚，娶宋國、齊國的姑娘，本是貴族特權(quán)?，F(xiàn)在，詩中的這位貴族男子卻要打破這些條條框框?！睹颉氛J(rèn)為，這首詩是勸誘君主的，“誘僖公也。愿而無立志，故作是詩以誘掖其君也”。這卻犯了穿鑿附會的大忌。由謚法“愿而無立志曰僖”，演繹出陳僖公“愿而無立志”，正是《毛序》的一貫套路。而以棲身衡門之下，吃魚不必魴、鯉，娶妻不必齊、宋勸誘君主，也不倫不類。所以，清代的方玉潤反駁《毛序》說：“夫僖公，君臨萬民者也，縱愿而無立志，誘之以政焉而進(jìn)以道也可，奈何以無求于世之志勸之？豈非所誘非其所望乎？”[7]284南宋的朱熹倒是拋開了“誘僖公”的成見，將詩旨?xì)w結(jié)到隱居，“此隱居自樂而無求者之詞”[4]82。誠然，“自樂”，是詩人最想強(qiáng)調(diào)的；但是將這位男子視為無欲無求的隱士，卻是理解過了頭。詩中男子若是已經(jīng)“無欲無求”，為何還要念叨著娶妻呢？可見，《衡門》中的主人公并非想隱遁山林，做個“孤家寡人”，他不過是不再執(zhí)著于吃黃河鯉魚，娶名門閨秀罷了。然而，在巫風(fēng)橫行，舉國如狂的緊要關(guān)口，他們卻可以拋棄高門廣屋、美味佳肴、名門閨秀，而追求高遠(yuǎn)的東西，“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水洋洋，可以樂饑。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娶妻，必齊之姜？”這種“舉世混濁我獨清，世人皆醉我獨醒”的人生態(tài)度，在迷醉狀態(tài)的陳國彌足珍貴，此詩“可謂中流砥柱，挽狂瀾于既倒，有關(guān)世道人心之作”[7]284。從此以后，“衡門作為詩人擇取的與深門大戶兩相對照的淺陋之地，其簡單卻自由無羈的特征，成了眾多文人安貧樂道、淡泊自守的精神家園”[8]35。

僅憑這些狷介之士的“有所不為”，陳國還不足以六百余年危而不倒，它同樣需要“有所為”者。在《墓門》和《防有雀巢》中，我們見識到陳國的國之干城。眼見國運日下，舉國若狂，這些忠臣無比心痛。即便君主只當(dāng)耳邊風(fēng)，他們?nèi)圆粎捚錈┻M(jìn)諫。且看《墓門》：

墓門有棘，斧以斯之。夫也不良，

國人知之。知而不已，誰昔然矣。

歌以訊之。訊予不顧，顛倒思予。

這顯然是首政治諷喻詩，據(jù)《毛序》“《墓門》，刺陳佗也。陳佗無良師傅，以至于不義，惡加于萬民焉”的說法，它對應(yīng)的是陳佗殺太子免的史事：陳文公死后，長子鮑繼位，是為桓公；公元前707年，桓公病重，文公次子陳佗殺桓公太子免；桓公去世，佗自立為君，于是陳亂。說此詩與陳佗殺太子有關(guān)，學(xué)術(shù)界并無異議。學(xué)者們爭論的焦點是，這首詩針對的是陳佗，還是陳桓公。而“夫也不良”這句詩，也就成了揭開謎底的關(guān)鍵?！睹颉分赋?，陳佗沒有好老師教導(dǎo)，才走上了犯上作亂的不歸路。《鄭箋》順承《毛序》，解“夫也不良，國人知之”為“陳佗之師傅不善，群臣皆知之”。將陳佗的罪惡完全推給師傅，肯定不是作者的本意；為陳桓公、陳佗開脫，也不公平。畢竟，在這樁歷史公案中，陳桓公沒有提前防范，才是所有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而“知而不已，誰昔然矣”、“訊予不顧，顛倒思予”，也更像是忠臣的抱怨之詞，抱怨桓公未采納他的建議，防患于未然。北宋蘇轍即說：“桓公之世，陳人知佗之不臣矣，而桓公不去，以及于亂。是以國人追咎桓公，以為智不及其后，故以《墓門》刺焉。夫，指陳佗也。佗之不良，國人莫不知之；知之而不去，昔者誰為此乎？”[9]386至此，《墓門》作者的、《詩經(jīng)》編選者掩埋兩千年的的苦心重見天日，亂臣賊子始難逃公論。

即便君主沒有聽進(jìn)自己的金玉良言，最終吃了大苦頭，這些忠臣也不會與朝廷離心離德。在他們看來，君主很容易被蒙蔽，應(yīng)該譴責(zé)的是“君側(cè)”的奸佞之人。且看《防有雀巢》詩：

大意是說：鵲于河堤筑巢，苕于土丘生長，庭院里瓦鋪道，土丘上長綬草，全是無稽之談，心上人反信而不疑。是誰挑撥了我的心上人？我心里愁苦、害怕，又煩惱。有學(xué)者認(rèn)為這是首刺時詩，如《毛序》：“憂讒賊也。宣公多信讒，居子憂懼焉。”對《毛序》此說，漢唐學(xué)者無異議。至南宋朱熹，拋棄《毛序》不用，認(rèn)為此詩不關(guān)時事，只是“男女有私而憂或間之之詞”[4]83。此說不能說不穩(wěn)妥，但是未必符合詩旨。如果只是擔(dān)心心上人誤聽讒言離間，何須“心焉惕惕”，惶恐不安呢？而如果它只講兒女私情，詩人何必堂而皇之寫出來呢？《詩經(jīng)》編選者又何必小心謹(jǐn)慎將這首詩收錄進(jìn)來了？即便如此，在我國古詩文中，以男女之情比君臣關(guān)系不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嗎？僅憑“誰侜予美”，即說它只講私情，顯然難以服眾。因此，我們有理由認(rèn)為，《毛序》所云并非無根之談，此詩完全有可能指斥進(jìn)讒及信讒。只不過，在創(chuàng)作背景上，我們不應(yīng)太過計較，不必將它與陳宣公捆綁在一起。

結(jié) 語

通過以上對《陳風(fēng)》十首的剖析，我們對陳國的社會變遷應(yīng)該有所認(rèn)識：在包括大姬在內(nèi)的上流人士的“積極”引領(lǐng)下，巫覡歌舞很快蔚然成風(fēng)；民眾對巫覡歌舞的熱情參與，尤其是青年女子的大量加入，不僅沖擊到這個國家的紡織業(yè)，而且由于巫覡歌舞甘作談情說愛的溫床，必然沖擊到國民的婚姻基礎(chǔ)；在歡歌笑語聲中，幽閉的情欲被釋放了出來；至陳靈公君臣公開宣淫，陳地遂“淫聲放蕩，無所畏忌”；幸虧有“有所不為”的狷介之士，憂國憂民的忠貞之士，這個國家才得以在大國夾縫中茍延殘喘。由此可見，《陳風(fēng)》中各篇均有所寄托，不僅有創(chuàng)作者的寄托，希望通過它反映社會現(xiàn)實，而且有編選者的寓意，希望通過這十首詩，為從政者敲響警鐘，警告他們重視對民眾的教化，呼吁他們重視“修齊治平”。

誠然，《詩》無達(dá)詁，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種對《詩經(jīng)》的理解。從這層意義上講，對前人傳注，我們不必苛求。只是，我們前邊“兩千年的《詩》學(xué)家鬧得太不成樣子了，它的真相全給這一輩人弄糊涂了。譬如一座高碑，矗立在野里，日子久了，蔓草和葛藤盤滿了。在蔓草和葛藤的感覺里，只知道它是一件可以附著蔓延的東西，決不知道是一座碑”[10]309。所以，本著對詩人、《詩經(jīng)》編選者的尊重，卻必須痛下決心，將這些藤蔓一一斬除。說到斬除的工具，雖然銹跡斑斑，卻極其鋒利，這就是孟子的“以意逆志”和“知人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