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樹
2026
他們告訴我,冬眠是一個平靜的過程。你躺進全封閉的冬眠艙,周圍急速灌進液氮,溫度在十秒鐘內(nèi)下降到零下二百度,你的一切生理機能在瞬間停止活動。你不需要被麻醉——冰凍比麻醉要迅速得多。事先注射的活性分子液會讓你的身體保持柔軟,阻止冰晶的形成,保護你的細胞膜不被毀壞。你的身體會完好無損地凝固在時間深處,直到未來蘇醒的那一天。
事實上根本不是。液氮一進來,我就感到身上冰冷刺骨,酸麻難當,像一千把冰刀刮著每一根骨頭,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錯。我想呼救,但身體仿佛已不復(fù)存在,只有痛楚在黑暗中絞動。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出現(xiàn)了光亮,我終于有一絲力氣緩緩睜眼。艙蓋已經(jīng)打開,幾個晃動的人影從模糊變?yōu)榍逦?,是冬眠中心的金醫(yī)生和幾個護士。母親坐在我左邊的椅子上,滿頭花白,一雙老眼關(guān)切地望著我,就像剛才進艙之前那樣。
“媽……”我虛弱地喊了一聲,“出什么事了?”
她激動地問:“小宇,你感覺怎么樣?”
“我……還好?!蔽矣袣鉄o力地回答,痛苦逐漸消退,但疑惑隨之升起?!敖疳t(yī)生,出了什么問題?為什么還沒開始冬眠?”我問一邊站著的白大褂。他并不是真的醫(yī)生,只是冬眠中心的技術(shù)總監(jiān),不過有一個醫(yī)學(xué)博士的學(xué)位。
“林先生,”金醫(yī)生低下頭,摸了摸我的額頭,“一年的冬眠已經(jīng)完成,今天是2026年10月7日?!?/p>
“開什么玩笑?”我有些慍怒。整個過程中我根本沒有睡過去,最多是剎那間有點恍惚,睜開眼睛一切也依然如故,怎么可能過去了一年?
“林宇……”
我望向床的另一邊,才看到了確鑿證據(jù)。
我的妻子方薇站在那里,就像一兩分鐘前那樣,面色慘白,瘦削得像一株細竹。她穿的也是和我進冷凍艙之前一樣的衣服,一條白色連衣裙,搭配著橘紅色的真絲開衫。她眼角似乎多了幾條魚尾紋,頭發(fā)好像比剛才長了一點?我不確定。
無可置疑的證據(jù)在她懷中。一個小男孩坐在她手臂上,頭發(fā)濃密,留著微卷的劉海,穿著“灰太狼”童裝和淺咖啡色的長褲,腳上套著一雙锃亮的黑色小皮鞋。他正一邊吃著手指,一邊帶著好奇盯著我看,眼眸清亮,看起來至少一歲半了。
而五分鐘以前——我記憶中的五分鐘以前——在她懷里的是一個嬰兒,頭發(fā)稀稀拉拉的,手腳亂動,哇哇大哭,整張臉皺得像個包子。
“軒軒?他……他是軒軒?”
方薇帶著淚水點了點頭,對男孩說:“看,是爸爸,快叫爸爸!”
我想要起身,卻坐不起來,母親和一個護士過來扶住我,讓我支起上半身,更清楚地看到眼前的孩子。我從他的臉上依稀認出了軒軒的輪廓。但他沒有嬰兒的癡肥,而有著更清晰的個人線條:高額頭,大眼睛,鼻梁有點塌,嘴巴小巧,三分像方薇,倒有七分像我。他在我這個病懨懨的光頭面前有些害怕,哼哼唧唧,掙扎著轉(zhuǎn)向方薇。
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模樣的孩子,但我可以一眼肯定,他就是軒軒。
這是我的骨肉,我的血脈,我一歲半的兒子——我本來不可能見到的兒子。
毫無疑問,我已經(jīng)抵達了一年后的未來。
2025
“你必須去冬眠中心!”
方薇在身后對我大聲喊著,不知道是第幾次了。
我的話語在喉頭被一陣潮涌般的惡心淹沒。我趴在馬桶邊,胃部歇斯底里地翻涌,吐出一切可以吐的東西,仿佛我的身體也在絕望地自救,要把那些不斷增生的腫瘤細胞排出去。但這些日子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嘔吐,這對我甚至都算不上難受,比起撕扯著五臟六腑的劇痛,只是小小的腹部按摩。
“我已經(jīng)想清楚了,”等我的嘔聲稍止后,方薇才繼續(xù)說,“技術(shù)上,人體冬眠雖然剛剛民用化,但是應(yīng)該已經(jīng)比較保險,不用擔心;經(jīng)濟上,公司轉(zhuǎn)讓之后,我們家完全能支付得起,還有足夠的錢養(yǎng)一家老小。你之前嘗試的那些療法,有幾種很有希望,比如逆轉(zhuǎn)錄病毒療法和T細胞免疫療法,只是還不成熟,需要時間去發(fā)展。半個世紀以后,肯定可以……”
“我不是說過了,”我虛弱地按下馬桶上的沖水鍵,“除非你們也一起冬眠,否則我不會去的?!?/p>
“別任性了好不好?家里的錢哪供得起大家都冬眠?!狈睫钡皖^幫我擦拭嘴角的臟東西,我看到她眼角的皺紋又深了。
“我一個人去有什么意義?”我搖頭,“你們所有人都留在2025年,再過五十年,就算我的病能治好,媽肯定已經(jīng)走了,你也七老八十,就連軒軒也認不出了?!绷鶄€月的兒子正被我媽帶著在樓上熟睡,我想象著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個比自己還大一輪的大叔尷尬或冷漠地站在我面前。
“你以為我想讓你去?你去了對我來說和死了有什么區(qū)別?但你如果不去,也許下個月就……就會……”她的聲音抖得如風(fēng)中的樹葉。
“就會死么,”我?guī)退a完,“死就死唄,有什么了不起?!?/p>
我一頭躺倒在床上,方薇默默走回了衛(wèi)生間,片刻后,里面?zhèn)鞒隽伺艘种撇蛔〉膯柩事暋?/p>
我的目光停留在頭頂?shù)奈餮蠊诺洚嬌?,那里微笑的天使在云端飛翔,就像我本來的人生,我納悶自己是怎么掉下來的。
半年前,我還覺得自己生活在云端。我在美國的名校拿了博士,回國后又創(chuàng)辦了新興的智能玩具企業(yè),短短幾年,公司已經(jīng)占領(lǐng)大半個中國市場。妻子方薇是一個文靜靦腆的女孩,相識那年剛研究生畢業(yè)不久,身上還帶著大學(xué)生的單純率真。在我見過的女人中,她不算最美,但氣質(zhì)讓我心動。認識半年后我們舉辦了堪稱奢華的婚禮,去歐洲度了蜜月。婚后我全款買了一棟帶花園的獨棟別墅,把母親接來和我們一起生活。母親催促我們要孩子,我也覺得是時候了,努力了幾個月大功告成,生了個胖小子,取名林子軒。
軒軒出生時,我的人生幾乎是完美的,如果要說有什么缺憾,就是父親走得早了點。他去世那年我才四歲,只有一點模糊的印象。家里一直擺著他一臉嚴肅的遺照,我每年也跟著母親去上墳,但也沒什么懷念之情。對我來說,他就和家譜中十幾代以前的祖先一樣,只是一個名字。
軒軒滿月后的第二天早上,一陣來自胃部的劇痛讓我明白,父親從未真正離去,他的陰影一直籠罩在我身上。
父親死于三十三歲,胃癌,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晚期——就和我一樣。
我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想象著下個月或下下個月,自己被推出病房,送進焚化爐,在烈焰中化為青煙。母親年事已高,我走后恐怕熬不了幾年;方薇那么年輕,一定會嫁給其他人,還不知是什么阿貓阿狗;軒軒將來不會對我有任何記憶,我在他心目中怕是比父親在我心目中還不如。他會在另一個家庭長大,被欺負,被家暴……
我不想這樣死掉,我攥住床單,發(fā)出無聲的吶喊,讓我繼續(xù)陪在家人身邊,哪怕區(qū)區(qū)幾年也好。
那一刻,我明白了當年父親的痛楚。他離開人世時,一定也曾像我一樣掙扎過,祈求過,哭喊過,懷著對母親和我的無限牽掛,但我這個混蛋兒子,竟一點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
比起父親的時代,醫(yī)學(xué)并沒有多少進步,癌癥還是不治之癥。的確,我們能冬眠了。但冬眠一樣是和家人永別,而我只想陪在家人身邊,和他們一起共度余下的人生。
“好了,那三十年怎么樣?” 方薇又出來了,帶著幾分怨氣說。
“三十年?”
“嗯,”她坐在我的床邊,眼睛還紅紅的,“冬眠三十年。那時候我還不是太老,也就六十多歲吧?!彼酀匦?。
“三十年,三十年……”我掂量著其中時間的分量,思潮翻涌,三十年后,還是一個陌生的世界吧?也許二十年會好一點……不,還是太長了……十年呢?那好像又太短了……那就再冬眠十年,等等——等等——
我腦海深處忽然閃過一個怪誕的念頭,初看起來簡直是發(fā)瘋,但我認真思索了一下,好像也沒有不可行的地方。我真的能做到嗎?
天使從天花板上投下鼓勵的笑容,讓我一下子做出了決定,我一把抓住方薇的手,她詫異地看著我。
“聽我說,”我感受著她手掌的溫暖,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有辦法,可以陪你白頭到老,看著兒子長大,我保證?!?/p>
2026
金醫(yī)生給我做了簡單的體檢,發(fā)現(xiàn)沒什么問題,然后就把時間交給了我的家人。我笑著迎向他們,特別是兒子。
軒軒畢竟是一歲的幼兒,對我的疏遠很快就冰消雪融。一小時后,他坐在我身邊,乖乖地聽我給他念繪本故事。只是當方薇讓他叫爸爸的時候,他傻笑著不開口。方薇塞給我一盒玩具,讓我拿給軒軒玩。我看著十分親切,那是我研發(fā)的變形積木,有五種顏色,不同的顏色碰到一起會發(fā)生形狀變化,有的相互嵌合,有的相互排斥,要費點心思才能玩好。
軒軒一會兒拿起這個,一會兒拿起那個,不知道怎么弄。我笑著給他演示,花了一會兒功夫搭出了一只小狗,小狗完成后,積木自動勾連成固定的結(jié)構(gòu),發(fā)出閃光和樂聲,我把它遞給軒軒。“狗狗,狗狗!”軒軒拿起小狗,咿咿呀呀地叫起來,還配合著音樂,像跳舞一樣笨拙地扭動著小屁股。
“真想不到,”我低聲對方薇說,“一轉(zhuǎn)眼——真的一轉(zhuǎn)眼——就那么大了。怎么能這么快呢?一下子就是一年,他第一次爬,第一次站,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喊人……我都錯過了……我……”我一陣鼻酸,強行忍住了嗓子里涌動的哽咽。
方薇飛快地擦了擦眼睛,笑著搖頭:“不是,你沒有錯過。”
“什么?”
她晃了晃手機:“這一年中好多好多的重要時刻,我都錄下來了,今天你可以看個夠!”
“太好了,虧你想得到!”我想馬上就看,但是軒軒拿著玩具狗跌跌撞撞沖向我,倒在我懷里,對我露出甜甜的笑靨,我明白他的意思:讓我再給他拼一個小動物。我又想看那些視頻,又想陪軒軒玩,一時猶豫不定。方薇對我眨了眨眼睛,把手機打開,變成放映模式,軒軒的影像投影在了雪白的墻上,這樣我就可以一邊看著視頻,一邊和兒子繼續(xù)玩耍。
我拼著玩具,看著視頻,同時還在和母親、方薇聊天,想知道這一年發(fā)生了什么。一年似乎不長,但外界和周圍都發(fā)生了很多事:美國遭到了一次大規(guī)??忠u,非洲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爭,英國王儲去世,中國啟動太空城項目,軒軒發(fā)過一次高燒,燒到四十度,我的下屬李海泰創(chuàng)辦了一家新公司……我從她們的講述中汲取著已逝去的時光,卻宛如以手掬水,又看水從指縫中流走。
“爸爸!”
軒軒用小手拍我的大腿,不滿地叫了一聲。大概是嫌我陷入沉思,沒給他繼續(xù)拼小猴子。我愣了一下,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的眼睛:“軒軒,你叫我什么?軒軒?”
兒子反而有點害怕地縮了回去。“再叫我一聲呀,軒軒!”我急切地盯著他的眼睛說。
軒軒也看著我,黑亮的瞳仁骨溜溜地轉(zhuǎn)著,不明白眼前這個氣喘吁吁的大人為什么這么激動,猶豫了一會兒,才又輕輕囁嚅著道:“爸——”
“軒軒!”我激動地想把他抱起來,忽然間覺得喘不上氣,一陣惡心從腹部上涌,想去衛(wèi)生間也來不及,一下子彎下腰,劇烈嘔吐起來。
2027
意識再次被從內(nèi)到外的寒冷所喚醒。眼前出現(xiàn)了晃動的光影,我睜開眼睛,一時不知身處何時何地,自己是何許人。
“軒軒,看,爸爸醒了!”
這聲音讓我找回了自己。我看到光影凝結(jié)成眼前一個抱著孩子的溫柔少婦,那是方薇,容貌沒有什么變化,但換了一件鵝黃色的小襯衣,微微豐滿了一些,懷里抱著一個孩子,自然就是軒軒。
但這又是一個陌生的軒軒。他躥高了一大節(jié),臉型更顯露出來,小胳膊小腿更加健壯,衣服也完全不一樣了。
“2027……”一陣難以名狀的戰(zhàn)栗從我全身流過,“又到2027年了?”
這就是我的冬眠方案:每年蘇醒一天,僅僅一天,和家人一起度過。
多次冬眠再解凍比一次性的貴很多,我的積蓄最多能承擔三十年,但差不多也夠了。三十天,三十年,哪怕沒有找到合適的療法,我也能用剩下的一個月陪伴家人走過漫長的人生。聽起來是完美的方案。
但現(xiàn)在,我感到了時間飛逝的可怖。還來不及跟上上一年,一覺醒來,已經(jīng)又是三百六十四天之后,這違背人最根深蒂固的生命感受。我在心底渴盼方薇告訴我弄錯了,我還留在2026年的那天夜里,或者是第二天也好,但她卻說:“是啊,2027,你這次解凍時在熟睡中,金醫(yī)生給你檢查了身體以后就先走了?!?
我暗嘆一聲,轉(zhuǎn)向孩子,強笑著:“軒軒,你又來看爸爸了?”
軒軒帶著幾分茫然和畏懼看著我,想了想,回頭認真地對方薇說:“他是叔叔,不是爸爸!”他的語言能力突飛猛進,已經(jīng)可以說出完整的句子,只是發(fā)音還奶聲奶氣的。
“瞎說,這不就是爸爸!”方薇笑罵。
“小壞蛋,你爸爸去年跟你玩得那么開心,你不記得了?”我又聽到母親的聲音,轉(zhuǎn)過頭,她還是坐在病床邊上,頭發(fā)已經(jīng)變得完全銀白,但看起來精神還矍鑠。
但孩子還是噘著嘴說:“就不是爸爸。”
我合上眼皮,似乎還能看到昨天那個叫著“爸爸”的小家伙,我花了一天時間和他從陌生到熟悉,他口中“爸爸爸爸”叫不絕口。但現(xiàn)在,面前卻幾乎是另一個孩子。那個我剛剛認識的軒軒呢?他到哪里去了?
我打了個寒戰(zhàn):那個軒軒消失了,再也不會回來。
我環(huán)顧著有點陌生的親人們,這不就是我想要的嗎?我能夠每年和他們相聚一天,知道他們這一年是怎么過來的,分享他們的喜怒哀愁。但也許我錯了,我仍在不斷失去他們。剛剛認識,就又遠去,化為時間深處的幻影。
軒軒忽然尖叫起來,掙扎著從方薇的懷抱中跳下來,向門外跑去?!安灰职?,不要媽媽!討厭!都討厭!”
方薇追了出去。母親扶我坐起來,對我說:“小宇,你別生孩子的氣?!?/p>
我苦笑了一下:“我跟孩子生什么氣?”
“是媽不好,這兩年太寵他了,”母親說,抹了抹眼睛,“方薇還說我來著,可是我一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小時候的你……就想對他好一點……”她開始哽咽。
“我知道?!蔽也恢勒f什么好,“我知道的,又一年過去了,辛苦你和方薇了?!?/p>
“媽想你啊,”母親哭得更兇了,“可是一年才能見你一次,媽也沒幾年好活了,不知道還能見你幾天——”
“媽你說這干什么!”我也鼻子發(fā)酸,強行打斷她說,“你一定能長命百歲的,等哪天癌癥攻克了,那時候我們一家要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我要好好孝敬你呢!”
母親說不出話,只是擦拭著淚水,頭胡亂搖晃著,不知是搖頭還是點頭。
方薇又拉著滿臉不高興的兒子進來了。我擠出一個笑容:“軒軒來,看爸爸給你變個魔術(shù)!”不能毀了這一天,我下了決心,每年只有十幾個小時,我一定要和家人們開開心心地度過。
軒軒有點好奇地看過來。我對方薇說:“給我一個硬幣?!?/p>
方薇遞給我一個硬幣,朝我眨了眨眼睛。她知道我要干什么:這是我和她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就表演過的節(jié)目。
我把硬幣拋起,接住,合在手心,打開雙手,硬幣消失了——被一個簡單的障眼法藏在了衣袖里,我怕自己身子虛弱,動作不靈。但軒軒一點沒看出來,把小腦袋湊過來端詳著,連聲問:“它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我又打開手心,硬幣又回到了那里。
“咦!”軒軒發(fā)出好奇聲,“從哪里出來的?”
“軒軒乖,”我狡黠地說,“叫一聲爸爸,我就告訴你?!?/p>
“不要!”他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不叫不叫!”
“那你就叫半聲嘛,叫聲‘爸就行?!蔽叶核?。
軒軒的眼珠轉(zhuǎn)了幾圈,似乎覺得這個交易很可行:“好吧,ba!”他好像覺得很得意,繞著自己轉(zhuǎn)起了圈圈,一邊轉(zhuǎn)一邊叫道:“ba!ba!ba!”
我開懷大笑,又把閃亮的硬幣拋向天花板。軒軒舉起雙臂,發(fā)出尖得可以刺破耳膜的歡呼。
2028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軒軒搖頭晃腦地在我面前背著古詩。兩歲半的他剛剛和我熟悉起來,一睜眼又變成了三歲半,他看上去長大了不少,身高超過了一米,模樣也成熟了很多,像個小大人。這孩子好像是好多個俄羅斯套娃,一個接一個地裝進了更大一號的模子里。
“軒軒乖,是媽媽教你背的嗎?”我問他,卻望向站在一邊的方薇。這次她看上去反而年輕了一些,剪了短發(fā),穿著利落的黑白條紋T恤和短裙。
“幼兒園老師教的,”母親接口說,“軒軒已經(jīng)上幼兒園了,還是雙語的,現(xiàn)在會了好多英語?!?/p>
“軒軒,告訴爸爸,英語怎么叫‘爸爸?”方薇問兒子。
“Dad!”軒軒響亮地回答,又小聲問方薇,“媽媽,他真是爸爸嗎?”
“你不是天天說要找爸爸嗎,這就是爸爸呀!”
軒軒的臉上綻放開了笑容:“那我也有爸爸了,是不是?以后我可以跟木木、玲玲、艾米麗他們說,我不但有媽媽和奶奶,也有爸爸了!”
“你當然有爸爸,”方薇說,眼睛又紅了,“一直都有。”
“那爸爸明天能來幼兒園接我嗎?”孩子天真地問。
“爸爸要……”方薇語塞了一下,“去很遠的地方,不能來接你?!?/p>
“來一次就好嘛,這樣我就可以跟他們說,我也有爸爸了呀!”
隔著一層水霧,我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身后傳來了母親壓抑不住的啜泣?!败庈?,你過來?!蔽覍鹤诱f。
他走到我面前,好奇地打量著我。
“爸爸一直在,”我說,“總有一天,爸爸會來接你,陪在你身邊的?!?/p>
“那我們拉鉤?!彼斐鲆桓种?,和我輕輕拉了一下,笑了。
2029
我在鉆心的劇痛中醒來,家人似乎都圍在我身邊,可形象影影綽綽,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我聽不清,也無法回答,只是大叫,哭喊,呻吟,一定把兒子嚇壞了。
金醫(yī)生給我打了一針,我稍微舒服了一點,但一陣倦意襲來,意識又模糊下去。我告訴自己不要睡去,否則一年白白消失了,但沒有用。周圍的人像是井壁,我在深井里,不斷地下墜,下墜,直到沉入無意識的淵底。
2030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感覺比以前舒服得多,喚醒過程也沒有前幾次那么痛苦,仿佛只是從酣暢的睡眠中蘇醒。
“林先生,歡迎來到2030年?!苯疳t(yī)生對我說,不是真人,而是一個懸浮在空氣中的三維圖像,忽閃忽閃的,像老科幻電影里的場景,我意識到,又過了兩年,這是一種以前沒有的技術(shù)。
“從今年初開始,冬眠復(fù)蘇技術(shù)已經(jīng)升級,可以自動進行操作。您的病痛已經(jīng)被控制住,這次我和護士就不過來了,祝您和家人度過美好的一天。有問題請隨時召喚?!闭f完簡短的歡迎詞后,他消失不見。
我看向周圍,一個孩子坐在我面前的地板上,盯著光影閃爍的墻壁。這也是一種新科技,整面墻都變成了顯示屏,還是立體的,放著一部好像是新出的動畫片,一只金光閃閃的機器猴在和一群張牙舞爪的大章魚打仗。
軒軒的注意力在動畫片上,口中還念念有詞,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醒來了。母親還是如常坐在我身邊,但沒有看到方薇。
“小宇,你終于醒了?”母親把我扶起來,兩年不見,我發(fā)現(xiàn)她似乎也年輕了幾分,甚至頭發(fā)也黑多白少了。不過方薇呢?
母親看到我探詢的目光,知道我在找什么,說:“方薇去美國出差了,那邊刮颶風(fēng),航班取消了,她來不了了……不過沒關(guān)系,一會兒你們可以立體視頻通話,和在你面前沒什么區(qū)別?!?/p>
“出差……她出去上班了?”
“家里不能老靠你的積蓄,”母親的聲音沉重起來,“你不知道,前年開始全球金融危機爆發(fā),通貨膨脹得很厲害,光幼兒園一年就得五十多萬……唉,方薇不讓我說……”
我想問一下家里的財務(wù)狀況,不過想想知道了也沒用?!澳撬谀募夜荆俊?/p>
“星聯(lián)網(wǎng)絡(luò),”母親說,我沒聽過這個名字,她又補充,“就是李海泰辦的公司,現(xiàn)在挺火的,好像全國能排到前幾?!?/p>
我又被一陣暈眩感籠罩。李海泰曾是我的下屬——對我來說是幾個禮拜以前的事,如今卻已經(jīng)取代了我,我老婆還在為他打工。外面的一切正以我無法理解的速度變得面目全非。
“方薇挺不容易的。”母親又幽幽地說了一句,不知指什么。我不想談這個話題,轉(zhuǎn)向兒子。他已經(jīng)看完了動畫片,正在玩一個機器猴的玩具,巴掌大小,樣子和屏幕上的差不多,但纖毫畢現(xiàn),每個組成部分都很清晰,原來是個機械化的孫悟空。它站直了身子,嘴巴一動一動:“外星妖怪,俺老孫來也!”然后翻起了筋斗。
去年——不,是六年前了——我曾經(jīng)想開發(fā)過類似的智能玩偶,但是受限于成本的高昂放棄了,但如今這只活生生的機器猴在我面前做著高難度動作,提醒我時代已今非昔比。
“軒軒,這個……孫悟空是媽媽給你買的嗎?”我問他。
“海泰叔叔送給我的!”他驕傲地說,“是他們公司的最新產(chǎn)品,全世界就我一個人有!”
怎么又是他?我心中一動,望向母親,她的目光不自然地移到一邊,裝做在看墻上放的廣告。我忽然明白過來,一陣難以置信的憤怒涌上心頭。
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母親猶疑地開口:“小宇,方薇沒什么,只是那個李海泰一直到家里來……唉,你也要理解她。”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媽媽沒有說出的潛臺詞。如果我死在五年前,今天方薇當然是自由之身,如果我冬眠個五十年,按冬眠法規(guī)定,很多民事權(quán)利與死亡無異,她也會有自己的新生活。但我每一年都會醒來和她見面,就仿佛只是兩地分居。這成了方薇頭上的一道枷鎖,在余生的歲月里,她只能一直守著我這個名存實亡的丈夫,自己把孩子拉扯長大,還要照顧日漸老邁的婆母。
憤怒化為愧疚,又變成了難以名狀的悲涼。我知道自己無權(quán)要求方薇的忠貞,但還是有一種強烈的荒誕感縈繞心頭:幾天以前,你們還拉著手山盟海誓,幾天之后,她嫁給了別人。
但我也明白,對方薇來說,這不是幾天,而是許多年,我和方薇活在不同的時間里。
“軒軒,媽媽喜歡海泰叔叔嗎?”我問兒子,母親想說什么,但欲言又止,只是嘆了一口氣。
軒軒有點困惑地想了想,然后答非所問地說:“我喜歡海泰叔叔?!?/p>
這就夠了。
“那你想讓他當你的爸爸嗎?”我又問。
軒軒困惑地眨了眨眼:“可我爸爸不是你嗎?”
我們已經(jīng)不再玩“叫爸爸”的游戲了。軒軒開始明白事,也懂得應(yīng)該叫我爸爸,但“爸爸”這個詞在他心中,大概還沒有“海泰叔叔”有分量。我已經(jīng)錯過了和他建立親密情感的最初幾年,永遠錯過了。
但無論如何,我活到了五年以后,還會再撐許多年,我可以看到兒子長大,上學(xué),也許還能見到他成家立室。他會理解我的,等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像我理解了父親一樣。
腹部不知怎么又疼了起來,好像有一只叫嫉妒的蟲子在那里啃嚙。我忍著疼,對軒軒擠出一個笑容:
“讓爸爸給你一個新爸爸,好不好?”
2031
方薇站在我面前,我打量著她,她身穿一件修長的駝色風(fēng)衣,里面是火紅的打底衫。這些年她沒有變老,卻變得更成熟,更自信,眉目間帶著風(fēng)霜磨礪出的干練。她不再是幾年前那個依偎著我的小女人,而有一種獨立灑脫的美。是李海泰成就了她,也可以天天欣賞這樣的她,我酸澀地想。
我與她的眼神交碰,她眼神中有一種讓我害怕的東西,良久,她慢慢地抓住了我的手。
“林宇,”這次她的手有些僵硬,“我……要跟你說一件事,你……要有心理準備。”
我明白了。去年冬眠之前,我遣開其他人,錄了一段留言發(fā)給方薇,讓她下一次帶著離婚協(xié)議書來,我隨時簽字。
“干脆離了吧,”我故作大度地說,“我本來早該化成灰了,現(xiàn)在每年還能見到你們,已經(jīng)心滿意足。你有權(quán)利尋找新的幸福,也有義務(wù)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p>
卑怯的我雖然說了一堆門面話,內(nèi)心仍然希望這個答案是“不”。但從她的表情中,我已經(jīng)猜到了她的回答是什么。房中只有我們兩個,母親和軒軒都不見蹤影。顯然是特意給我們獨處的空間。
“我早準備好了,”我勉強維持著男人可笑的尊嚴,“我還急著去三十年后找下一任呢。文件拿來,給我簽字吧?!?
“不,”方薇搖頭,“不是這件事……”忽然間,她的冷靜和干練蕩然無存,莫名地哽咽起來,淚花開始出現(xiàn)在眼角。
我開始覺得不對,一個比離婚可怕千百倍的念頭躍上心頭。
“軒軒,軒軒怎么了???你說話呀!”
“不是軒軒……”她在嗓子里發(fā)出嗚咽,“是……是媽……走了……”
眼前一切分明在那里,卻又紛紛離我而去,我如同陷入一片看不見的沼澤,無法動彈,甚至無法思想。
“不……不會……”我過了一會兒才發(fā)出一點呻吟,“你胡說……胡說的……我……我要去找媽……”
方薇輕輕抱住我,好像抱住軒軒一樣。不知怎么,這動作讓我安靜下來?!傲钟?,你聽我說?!?/p>
方薇告訴我,這幾年母親雖然身體不好,但要再撐幾年本來是沒問題的,可她總怕我醒來見不到她,所以偷偷進行了一種據(jù)說能永葆青春的療程,把全身的血換了一遍。一開始的確立竿見影,讓她變年輕了一陣子,但那其實是透支身體的騙局。去年年底,母親在幾天中忽然老得不成樣子,被救護車拉到了醫(yī)院,從此再也沒出來過。
母親苦熬了大半年,想和我再見上一面,但最后還是撐不住了,一個月前溘然長逝。方薇在李海泰的幫忙下,料理了她的后事。
我哭得昏天黑地,直到劇痛發(fā)作才把我從悲痛中暫時拯救出來。但這一晚,當我再次進入冬眠艙時,我想到了小時候母親把我拉扯長大的許許多多事,失去母親的痛楚還將持續(xù)很多日子,或者說很多年。間斷冬眠是多么奇怪的事,歡樂的時光短暫如夢幻泡影,而痛苦卻跨越漫長歲月,如影隨形。
2035
四年后,我站在一個雅致的庭院中間,腳下的青草在空心地磚間生長得郁郁蔥蔥,正前方有一個小噴泉,清澈的泉水從池中央希臘式的少女雕塑手捧的花瓶里涌出,又飛落在她腳下的池子里。頭頂是葡萄架,一串串的深紫色的葡萄從頭頂垂下來,透過葡萄藤的空隙可以看到藍如寶石的天空。
那是我很熟悉的地方:我以前那棟別墅的庭院,方薇親自設(shè)計的,我們曾在這里度過好幾年的歡樂時光。但為了治療和冬眠的費用早已把它賣掉了。實際上,我還是在新冬眠中心三十層的樓上,只是戴著一副最新款的隱形VR眼鏡,這些年來,虛擬實境技術(shù)的進步幾可亂真,通過對以前照片和視頻的復(fù)原和模擬,讓我重返昔日的家。
我站了很久,看著葡萄架下的一把藤椅發(fā)怔,以前媽媽最喜歡在這里打毛衣,軒軒的最初幾件小衣服就是她在這里織出來的。但現(xiàn)在這里只有一把空椅子。
方薇好像也發(fā)現(xiàn)了我的心情又低落下去,捅了捅我,向前一指說:“你記得嗎?上次有個女孩要擺一個造型,結(jié)果沒站穩(wěn)掉進了噴泉里,渾身濕透了?!?/p>
我嘴角也泛起微笑。我怎能不記得?那是軒軒滿月那天,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后一個無憂無慮的日子。我們擺了滿月酒,把很多親戚朋友都請到家里來,整整一個下午,就在院子里喝茶,吃點心,聊天,消磨午后的悠長時光,暢想著未來。
第二天,胃疼就把我送進了醫(yī)院。
我搖了搖頭,讓自己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說:“當然記得,不就是小姜么?!?/p>
“哦,對,是小江……你們公司的職員。”
“不,那個是江海的江,這個是生姜的姜,是邁克帶來的女朋友?!?/p>
“哪個邁克?”方薇露出更加茫然的神情。
“邁克啊,就是發(fā)型很搞笑的那個男生,你不記得了?”
方薇搖了搖頭。我告訴她:“邁克是我以前留學(xué)時的師弟,來過我家好幾次呢。這才多久,你就——”
我忽然說不下去了。我明白過來,對我來說那次聚會只過去了半年多,但對于方薇,一切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陳年舊事。十年里發(fā)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她自然會忘掉十年前幾個不熟的客人。
我們已經(jīng)不在同一條時間線里。對方薇來說,我冬眠后的日子已經(jīng)比當年的戀愛結(jié)婚還要長得多,但我本質(zhì)上仍活在2025年,時間感受甚至還沒有越過一個月。
我只是一個來自過去的影子,和周圍的景物一模一樣。
我又想到了我們那名存實亡的婚姻。過去幾天(年)因為母親過世,我一直心緒低落,方薇也就沒提這事。我潛意識里也想當它不存在,但終究是避不開的。
尷尬的沉默持續(xù)了半分鐘,我終于開口:“都十年了,還說這些舊事干什么?那份離婚協(xié)議早點簽了吧?!?/p>
我想過她會答應(yīng)或拒絕,但她的回答卻超出了我的想象:“其實不需要簽?zāi)莻€。它對我……沒什么束縛?!?/p>
我有些驚詫地望著她,她也平靜地和我對視,眼神讓我無法看透?!傲钟?,這十來年社會觀念發(fā)生了很多變化,包括對婚姻的看法也完全不同了。我們都被時代裹挾著,到達以前想不到的地方?!?/p>
這幾天偶爾看到的幾個詞在我腦海閃現(xiàn):人工伴侶,雙性交際,多向婚姻,性別置換……我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問,但我知道世界在急劇轉(zhuǎn)變,方薇是一個有血有肉,沒有丈夫的年輕女人,當然會跟著往前走。我腦海中出現(xiàn)了許多刺激的畫面,我強行把它們驅(qū)散。
“可你和李海泰,你們不需要——”
“李海泰?早就分手了,”她利落地揮了揮手,“現(xiàn)在我是星聯(lián)的CEO了,放心吧,我會安排好自己的生活?!?/p>
方薇的表情有著可以把控一切的自信,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無法再去理解她的生活,甚至無法揣度她在想什么。
“我不是想干涉你的私生活,”我還是忍不住說,“但是軒軒怎么辦?他需要一個穩(wěn)定的家庭啊。”
軒軒已經(jīng)沒有奶奶,方薇工作又忙,現(xiàn)在主要靠一個智能家庭網(wǎng)絡(luò)(也就是一臺電腦)在照顧他。此時他在上一個什么人機互動課程,授課的是機器人,一天都見不到幾個人。
“軒軒很好,”方薇打斷我,“我下載了最新版本的教育學(xué)助理,并上傳每一天的數(shù)據(jù)到教育中心,進行大數(shù)據(jù)分析和人格建模,他們會給出世界上最好的教育指導(dǎo)?!?/p>
我聽得云里霧里,但忍不住抗議:“方薇,孩子還是需要你去關(guān)心,我總覺得靠什么大數(shù)據(jù)來教育孩子,不太保險。”
“你不懂,時代變化很快,現(xiàn)在的人都是這樣養(yǎng)育孩子的,你和我們一起生活就不會有這些問題了?!?/p>
我無言以對,放棄了插手孩子教育的努力,搖搖頭,望向虛擬實境中遠處的城市,那還是十年前的舊模樣,據(jù)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全新的建筑技術(shù),比如有一棟千層高的“未來大廈”,用納米智能材料在三個月內(nèi)建成。即使脖子仰得發(fā)酸,也看不到它的頂端,正如這日新月異的新時代。
“你說得對,”我黯然說,“我這樣每年醒來一次,根本就不明白外面發(fā)生了什么。這些年我自以為在陪著你們,其實只是一種拖累。我真不知道還繼續(xù)往前走干什么,還不如……不如……”
我說不下去,轉(zhuǎn)身走向房門,也許是下意識里想走回美好的舊日時光,可沒走幾步就碰到了真實的墻壁。舊日的家門看起來就在兩米開外,里面似乎還能看到媽媽忙碌的背影,但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煩躁地猛踢了一腳墻:“假的!都是假的!”然后一下子崩潰了,淚水奔涌而出。
方薇從我身后抱住了我,我感到貼在背上的柔軟,一下子僵住了。
“你不能走,”她在我耳邊呢喃,“我和軒軒需要你,現(xiàn)在,未來,還是和以前一樣。一年又一年,每年這一天,我都會帶軒軒回到你身邊。不管未來把我們帶到什么地方,你都是我們永久的家?!?/p>
我明白了我們的關(guān)系所在:我是她不忍失落的過去,她是我無法經(jīng)歷的未來。我們既早已遠離,又仍唇齒相依,不離不棄。
我轉(zhuǎn)身,長長地擁吻她。熱烈而絕望,宛如初見,宛如別離,宛如時間本身。
2040
他站在我面前,一個高大俊朗的青年,面目依稀是我年輕時的樣子,眼中的神采也像是二十歲上下的我,咄咄逼人,自以為是。但他赤裸著全身,露出發(fā)達的肌肉團塊,皮膚上有精致絢麗的花紋在流動。這一切讓我既感到熟悉,又極度陌生。
他是軒軒,童年如風(fēng)般飛走,少年亦如水般流逝。在我面前的,是倏忽邁入成年的兒子。
但還是不對。即使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軒軒每天都飛速長大,可今天是冬眠后的第十五天,軒軒只有十五歲,怎么可能長得這么快?我懷疑冬眠中心出了什么故障,讓我多沉睡了五六年,但墻壁上的時間區(qū)域卻清楚無疑地顯示著“2040”幾個數(shù)字。
我向方薇投去詢問的眼神,她已經(jīng)年過四十,但看起來只是稍微成熟了一點,和前兩年也沒有什么區(qū)別。
“他使用了加速生長技術(shù),”方薇無奈地搖頭,“就是用一種什么酶加速身體成長。他偷偷去的醫(yī)院,那幾天我在太空城開會,沒有發(fā)現(xiàn)……不過你放心,這種技術(shù)是安全的,對他的身體也不會有什么損害?!?/p>
“這……這不是身體的問題!你怎么把孩子弄成了……這樣?”每天,我忍受著一個又一個人生不同階段的兒子離我而去,可是現(xiàn)在的什么鬼技術(shù),直接塞給我一個成年的兒子,而且還光著屁股,紋著會動的紋身,這是個什么世界?!
方薇有點心虛地低下頭。軒軒——或者應(yīng)該叫林子軒了——卻抗議起來:“爸,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了,”他的喉結(jié)已經(jīng)發(fā)育,說話也是陌生的成年男子的聲音,“教育中心說,我有權(quán)選擇自己的生活?!?/p>
我不知道怎么和幾乎是個成年人的兒子打交道。這些日子,雖然他每一天(年)都來看我,但和當年我給父親上墳一樣,只是例行公事。在他面前,我沒有任何父親的權(quán)威,如今也只能呆呆地瞪著他赤裸的肌膚。
“沒事,”兒子看出了我的困惑,“現(xiàn)在裸體是時尚,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何況我也不是沒穿衣服,這叫智能變形服,你看——”
他在身上什么地方按了幾下,那些流動的彩色花紋開始凹凸變化,很快變成了一件紅色的T恤和牛仔短褲,看起來順眼多了。
“那,”我好不容易找到幾句話,“那你急著長大干什么?”
“我正要跟你說,”方薇帶著慍怒開口,“他想去當宇航員!今天我們一家人必須一起做個決定?!?/p>
“這是我自己的事,”林子軒嘟囔道,“再說教育中心也給了許可證,你們應(yīng)該尊重我的意見!”
我花了好久才弄明白,子軒要報名當一名宇航員,而且是參加“紅色巨眼”計劃:一個打算去木衛(wèi)二勘探礦藏的商業(yè)宇航項目,飛船會花兩年時間從地球飛到木星,在那里停留一年,然后再花兩年返回。
“那么危險的一個項目,”方薇怒氣沖沖,“還要花上五年時間!你以為是玩VR游戲嗎?林宇,你看看你兒子!”
方薇幾天前還在跟我吹噓那些大數(shù)據(jù)、電腦管理之類的教育理念,如今卻焦頭爛額。我有點啼笑皆非。不過還是不明白情況:“他還沒成年,宇航局會讓他去?”
“是一家私人宇航公司,他們現(xiàn)在喜歡招募這種不懂事的孩子去當苦力,簡直就是誘拐,國家怎么會允許這種事!”
“好了,媽,”子軒不耐地打斷她,“我能不能單獨和爸爸談?wù)??就一會兒?!?/p>
“爸,”等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子軒說,“你能同意我去嗎?我希望你能站在我這邊。”
他解釋了一下,我總算明白了,現(xiàn)在的法律變化得很快,十五歲以上的孩子都可以選擇在一夜間擁有大人的外貌(還可以變成異性,半人半獸或者半機械體),鑒于成人速度的加快,他們的選擇權(quán)也被放寬,但有些決定仍然至少需要監(jiān)護人之一同意,比如去太空。方薇那邊不用想了,我是子軒唯一的指望。
我的確考慮了一下。兒子和我越來越疏遠了,雖然年年都能見面,但絕不會比我當年對老爸的感情更深,這也許是我能博取他好感的唯一機會。
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這種事我怎么可能同意。
“你媽是對的,”我決然說,“你哪也不能去,要去也得等你真正長大以后,讀完大學(xué)再說。”
“我早就長大了!”他憤然道,“我有權(quán)選擇自己的未來!你不知道嗎,飛船上也可以遠程上大學(xué)!”
“爸爸是為你好!”我說,半個月以前我們還在給他換尿布,現(xiàn)在已經(jīng)用上了這種臺詞,這讓我感到暈眩,“你如果有什么事,我和你媽怎么辦?”
“有什么怎么辦?你回那個冬眠艙里再睡個一兩百年好了,”林子軒陰陽怪氣地說,“至于我媽,反正她根本不管我,她那還有一堆男朋友要輪流——”
“行了,”我阻止他說出更難聽的話,“你媽怎么不管你?她只是不想你出事。木星那種地方多危險,那個什么大……什么斑,聽說是個大旋風(fēng),能吹走整個地球……”
“您別跟我科普了,”兒子打斷我,“危險我比您清楚,可我不怕,我喜歡冒險生活。反正從小到大您也沒管過我,這次也別管了行嗎?”
“是我不管你?我那是……”我氣得不知從何說起,“算了,你還小,你不明白生活是怎樣的。爸爸可以告訴你,人活著不容易,我們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要愛自己的家人,不要隨便——”我想把這段日子內(nèi)心的感悟告訴他,能說出來的卻俗不可耐。
“我就是不想像您一樣活著!”兒子脫口而出。
“你……你說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還不知道吧,”他冷笑一聲,“您這個冬眠先驅(qū)可出名了,記者一直都想來采訪您,不過都被我媽和奶奶攔住了……但我的同學(xué)沒一個不知道的,有個每年醒一天的老爸我很光彩么?”
“你……”
“說句不好聽的,您每年這么折騰自己也折騰家里人,說什么想陪伴家人,其實只是怕死罷了。我從小就想,像您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我一定要干出點名堂來,要不然我三十歲再得癌癥,不還是一個死嗎?我就算死在木星上,也比您這樣活著痛快!”
我怔怔地看著眼前陌生的林子軒,一股寒意從我背后升起,他真的是我的兒子嗎?
“不管你怎么說,”我竭力讓自己冷冷地說,“我都是你爸,我說不許就不許,你必須聽我的!”
“聽個屁!”子軒冷笑著,一個轉(zhuǎn)身,沖到窗邊,一個起落,身影就消失在窗外。這可是三十多層高的樓上。我的心驚得要從嗓子里跳出來,正要叫出聲,卻見他又沖天而起,智能變形服從他背后伸出了一對膜翼,帶著他翱翔天際,消失在同樣飛翔往來的人流中。
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2045
我又發(fā)病了,好幾天都昏昏沉沉,總算一些新藥物起了作用,我才沒有死掉,繼續(xù)在睡與醒之間消磨無情的流年。
子軒再也沒來看過我。他的木星之旅被阻止,但一扭頭去了新建的太空城,三年后年滿十八歲,他報名參加了更遙遠的土星計劃,這次他去得更遠,時間更長,起碼十年之后才能回來,如果會回來的話。
現(xiàn)在只有方薇還每年都回來看我。她很少說自己的事,也不太談及外面的世界,最多跟我說一些子軒的近況。當子軒在宇宙飛船上也陷入了長達四年的冬眠,沒什么可說的時候,我們就一起看當年錄制的視頻,說著往事,軒軒在一眨眼間就長成了大人,有太多事我還來不及去了解。方薇指著三維影像中那個跑來跑去的小不點,一一告訴我那些沉沒在時光深處的點滴。那些我未及經(jīng)歷的時光并沒有完全消失,還有很多碎片等著我潛入時間的深處,去發(fā)現(xiàn),去拾取,這讓我感到驚喜。
有時候,我們也回憶更早的往事,譬如我們的戀愛時代,這些主要就是我?guī)头睫被貞浟?,對她來說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二十年,但對我仍記憶猶新。逝去的時光在這個房間里一次次地復(fù)活,碰撞,纏繞,交匯,化為會心一笑,或幽幽的嘆息。
2048
金醫(yī)生又出現(xiàn)了,是他本人。我已經(jīng)好些日子沒看到他。此時他已經(jīng)升任冬眠中心的負責(zé)人,胖了不少,臉上也多了幾道皺紋,但其他的變化不大。
我看了一眼顯示在墻壁上的時間數(shù)字,2048年4月19日,奇怪,距離上一次蘇醒只過了半年。
“林先生,我這次是來告訴您一個好消息的?!彼f。從他的表情中,我已經(jīng)猜到了三分,心臟狂跳起來。
果然,他點點頭:“人類已基本攻克癌癥,您等待已久的抗癌靈藥已經(jīng)問世了。”
當天晚一些時候,我在方薇的陪伴下回到了早已更新?lián)Q代的腫瘤醫(yī)院,開始新的治療。等我睡去又醒來,仍然在2048年,第三天也還是2048年,時間忽然從奔騰的激流變成寧靜的一潭死水,我都有點不習(xí)慣。有時會懷疑這一切都只是冬眠間隙的夢幻,也許冬眠艙出了什么問題,也許是整個世界,在我自以為還是2048的時候,無數(shù)年月已經(jīng)消逝,人類已經(jīng)滅亡,海洋也已干涸,大地變?yōu)榛哪?,一切生命都已滅絕,只有我還在地下的冬眠艙里做著荒誕的夢。
但錯亂的時間感終于穩(wěn)定下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但好好地活著,而且一天天恢復(fù)了久違的健康。一種聰明的“智能細胞”在我身上將癌變細胞一個個收拾干凈,強大的人造血液將過人的生命活力輸送到身體的每塊組織,一周以后我就可以出院,又過了一個月以后,我一點病痛也沒有了,健壯得像頭牛。
出院后,我搬到了方薇那里——還能去哪呢?最初那幾周,我們仿佛回到了剛剛在一起的日子,通宵達旦地歡愛,貪婪地索取著時光曾從我們身上奪走的歡樂。方薇已經(jīng)年過五旬,但生物科技的發(fā)展讓她的容顏和生理沒有太大的衰退,而我只有三十出頭,幾乎還算是個年輕人。除去遠走的兒子,整件事幾乎只是一個半年的噩夢。如今我仍然年輕,健康,前途無量。
但當激情褪去后,我發(fā)現(xiàn)這一切只是幻覺。
我和方薇的第二次蜜月期很快就宣告結(jié)束。不是生理差距的問題,二十年的人生閱歷已經(jīng)打造出了一個我?guī)缀醪徽J識的方薇,擁有我無法插手的社交圈和個人生活。我曾是她無法舍棄的過去,這是一直以來維系著我們的紐帶,當我和她回到同一條時間線后,我們的關(guān)系也走到了盡頭。
經(jīng)濟上也出了問題。多次經(jīng)濟變幻后,我剩下的積蓄充其量只是普通人的水平。當然,方薇有錢,但那是她自己賺的,我不能吃軟飯。方薇替我在公司里找了一個技術(shù)職位。我最初還摩拳擦掌,打算重新拾起業(yè)務(wù),但很快發(fā)現(xiàn)當年的知識早已落伍,在這個時代,研發(fā)工作大部分交給了人工智能。而我這個博士不但讀不懂研發(fā)報告,甚至連電腦都不會使用——現(xiàn)在的電腦鍵盤都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排列。
我和同事的關(guān)系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們大都是精英,我的工作能力自然不會博得他們的好感,他們雖然因為我和老板的關(guān)系不會明說,但蔑視寫在眼睛里。他們的聊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我聽不懂的詞匯和根本不知道笑點在哪里的笑話,我虛心請教過幾次,他們一邊解釋一邊流露出毫不掩飾的驚訝表情,就像看著一個從清朝穿越來的怪人。后來,我也不再問了。
甚至上個街都不自在,智能網(wǎng)絡(luò)已經(jīng)滲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不了解就寸步難行。有一次,我在一家餐廳外面轉(zhuǎn)了半天都沒找到門,還是一個路人告訴我,這里的墻就是門,只要你走過去,它就會自動分開。還有一次,我只是想去兩三個街區(qū)開外的市場,但迷了路,莫名其妙地走進了一列看上去有點奇怪的地鐵,進了車廂后,我忽然被自動跳出來的安全帶反扣在座位上,幾分鐘后,列車從一個發(fā)射井里以瘋狂的加速度射入太空,等它到達一萬多公里外的太空城,我已經(jīng)吐得滿地都是……
不過也不能說全無好事。就在那次誤打誤撞的太空之旅中,我認識了一個女作家。她對我有點興趣,幾天后約我出來采訪,說她想寫一本關(guān)于冬眠生活的書。我們?nèi)チ艘患揖瓢?,我一五一十地告訴她自己的經(jīng)歷,不知不覺越說越多,越說越醉。第二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她一絲不掛地睡在我身邊,而方薇正在外面吃早餐。
方薇好像不在意這事,這更令我無法接受。我搬出了她的家,女作家又找了我?guī)状?,但我沒再理會她。后來我也懶得去上班了,向政府申請了低保福利,分到了一間斗室,每天抽著煙,喝著酒,在那里看二十年前的影視節(jié)目解悶。
“你應(yīng)該去心理矯正中心接受治療,”幾個月后,方薇找到我,對我說,“冬眠者不適應(yīng)社會變遷是常見的問題,他們會有辦法的?!?/p>
“我沒病,”我叼著一根香煙說,“去什么矯正中心?我就是不想去上班而已。”
方薇皺了皺眉頭,似乎在勉強抑制著怒火:“那你回學(xué)校去再學(xué)習(xí)兩年吧,至少掌握一些實用的生活技能?!?/p>
我討厭她替我做決定的樣子:“方薇,咱們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這是我的人生,不需要你安排?!?/p>
“是你的人生,可你過成了什么樣子?你想過沒有,等過幾年軒軒回來,看到爸爸回來了就是這副模樣,會怎么看你?”
“你就很討他喜歡么?”我冷笑一聲,“他為什么寧愿去土星也不愿意呆在你身邊?你心里沒點數(shù)?是誰把孩子教成了仇人一樣?”
“你混蛋!這些年該教育孩子的時候你在哪里?”
“我至少沒像你一樣到處去鬼混!”
我們相互攻擊,謾罵,撕咬,明知道不可能吵出結(jié)果,卻還是忍不住要傷害對方,自己也遍體鱗傷。最后方薇奪門而出,我也坐倒在地上,對著一堆酒瓶和煙頭發(fā)愣。
這就是我要的結(jié)局嗎?我想,為了穿越時光陪伴家人,我間接害死了母親,讓兒子離家出走,和妻子也反目成仇,多么反諷!我早該在2025年按部就班地死去,在親人朋友的環(huán)繞和愛戴中閉上眼睛,那樣的人生才是完美的,至少會有一場完美的葬禮……
我想得出神,但驟然間,身體里一陣熟悉的感覺把我?guī)Щ氐?025年。下一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躺在地上,疼得抽搐。
這不可能,癌癥已經(jīng)治好了啊!我勉強爬起來,想開啟家庭智能網(wǎng)絡(luò)呼救,因為不會使用這種最新版本的家庭網(wǎng)絡(luò),我平常一直關(guān)著它,一時竟不知怎么打開。胡亂在墻壁上按了幾下后,就再次倒在地上,身子不停地痙攣著。身上的每一處都在刺痛,這些疼痛點還以自己為中心,向全身各處放射,疊加起來的痛感此起彼伏,無窮無盡,癌癥發(fā)作時都沒那么疼過。我呻吟著,叫喊著,詛咒自己和世上的一切,但很快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了。
“我的包放在——”不知過了多久,我看到方薇的腳出現(xiàn)在面前,我勉力向她伸出手,從喉嚨中發(fā)出“咯咯”的聲音。方薇發(fā)現(xiàn)了我,俯下身,驚惶地問:“林宇,你怎么了?你說話?。 ?/p>
我卻終于昏了過去。
等我恢復(fù)了一點意識,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冬眠中心那間熟悉的房間里,金醫(yī)生和其他工作人員圍在我身邊。
“林先生,非常非常抱歉,”金醫(yī)生表情凝重地說,“我們發(fā)現(xiàn)新療法有一些隱秘的缺陷,不是對所有人都有用。智能細胞清除掉了癌細胞后,還是在您身上不斷地復(fù)制,無差別地殺戮著您的身體細胞,速度非??欤壳澳纳眢w情況十分危急?!?/p>
這么說,我等于用一種癌癥換了另一種癌癥。我想罵他,但說不出口,身上還是疼得厲害。
“這個問題我們現(xiàn)在無力解決,只有留待將來,因為這次將您喚醒是我們中心的責(zé)任,我們將會負責(zé)您以后的冬眠費用,沒有限期。您將再次進入冬眠,但因為情況危急,無法每年醒來,只有到確定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之后,您才會再次被喚醒?!?/p>
我將再次睡去,不知何時醒來,也許是五十年后,也許是一百年,這么說來,我和這個世界或許是永別了。我抬起眼皮,習(xí)慣性地尋找著方薇,發(fā)現(xiàn)她站在房間的另一角,關(guān)切地望著我,宛如每一次進入冬眠時的樣子。
“方……”我想叫她,但幾乎沒有開口的力氣,只吐出了一個微弱的音節(jié),方薇卻聽到了,走上前來,抓住我的手。
“對……不……不……”我想說“對不起”,卻怎么也說不完。
方薇搖了搖頭:“放心,我會等你醒來,就像以前那樣。”
我感到兩行淚水從眼角沿著臉頰淌下,我錯過了和方薇重新開始的機會,永遠錯過了。
“不能再耽擱了,”我聽到金醫(yī)生說,“他的情況每一秒鐘都在惡化,必須馬上冬眠?!?/p>
黑暗再次籠罩了下來,我沉入到?jīng)]有時間的深淵里,但方薇的手仿佛一直在握著我的,一直,沒有分開。
2075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自己穿越時間,回到了2025年的春天。我沒有生病,和方薇相愛如初,媽媽也仍然健在。軒軒變回了嬰兒車中的寶寶,我們一起推著他,歡聲笑語,在有葡萄架和噴泉的美麗庭院中散步。
然后我睜開眼睛,宛如某天早上酣睡后的自然蘇醒,神智清晰,精神飽滿,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回到了自家的老房間里,眼前是裝飾著古典壁畫的天花板,華美的水晶吊燈從頂上垂下來,在早晨的陽光中閃著迷人的光彩。
我漸漸完全清醒過來,自嘲地一笑:這不過是虛擬實境的效果。我把目光投到床邊。又看到了年輕時的方薇,她抱著嬰兒時的軒軒,看起來只有半歲左右,顯然,他們也是虛擬實境中的幻象。
但方薇臉上綻放出笑容:“你醒了?”
我又擦了擦眼睛,看清了她的面容,的確完全是記憶中三十歲時的模樣,和后來幾次見到的全然不同。只是目光中有和容貌不相符的滄桑感。
“現(xiàn)在是2075年,”方薇為我解惑,“也就是最初五十年計劃中你醒來的那一年。你身上的病情已經(jīng)得到了根治,現(xiàn)在的你比任何時候都要健康?!?/p>
“等等,你是誰?是一個程序嗎?”
“連你老婆都不認識了?”方薇笑了笑,“也難怪,八十歲的老太婆了?!?/p>
“可你看上去比昨……比2048年還年輕啊!”
“我做了器官再造的手術(shù),更換了大部分身體部件,不要以為只有你們冬眠人才能青春永駐。”
“這么說你是真的?不是虛擬實境中的幻象?”我四下環(huán)顧起來。
“當然是真的,”方薇微笑著說,“不過,只是一個人格體?!?/p>
“什么體?”
“十年前,意識上傳的技術(shù)成為現(xiàn)實。大部分人選擇了意識上傳,進入數(shù)字世界,我也面臨這個選擇,但我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做,要等你醒來。所以我把自己分成了兩個人格體,一個上傳,一個留下來……你不用這么看著我,留下來的,當然是比較愛你的那一半?!?/p>
我不知怎么接受這一切,這已經(jīng)超出了我最極端的想象,她究竟是方薇,抑或不是方薇?
“對了,這是我們的老房子,我買下來了,也不要多少錢,現(xiàn)在最不值錢的就是房子了?!?/p>
“那這孩子……”我把目光投向她懷中,那孩子看上去和軒軒一模一樣,如果不是影像,他又是誰?
方薇的笑容隱去不見,微微搖頭,對我說:“有件事得告訴你,軒軒他……已經(jīng)走了。”
走了?那是什么意思?去了別的什么星球,還是也意識上傳——
驀然間,我領(lǐng)悟了她的意思,呼吸變得困難。
“他……怎么……難道也和我一樣……”
方薇微微搖頭:“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事,就是你上次冬眠后不久。他們的飛船在穿越土星環(huán)的時候遇險,發(fā)動機受損,軒軒執(zhí)行修補任務(wù),土星環(huán)中的一顆隕石穿透了他的太空服,他沒有來得及回到艙內(nèi),就停止了呼吸,但他拯救了飛船上的三百八十五個人?!狈睫钡恼Z氣很平靜,甚至有幾分驕傲,對她來講這已經(jīng)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
我沒有悲痛欲絕,也沒有歇斯底里,實際上我不知道怎么接受這件事。成年的兒子我只見過一次,鬧得很不愉快,后來就音信全無,如今又過了二十多年,妻子——還是妻子的一半——告訴我,他早已死了。
死去的是那個對我咆哮的裸體青年,還是那個對我甜甜笑著的小家伙,又或者是那個襁褓中啼哭的嬰兒?我不知道。對我來說,這五十年中的事發(fā)生得太快,快到我沒有辦法真正理解它們的意義。
“那……那這個孩子是……”
方薇卻沒有正面回答:“軒軒去世后,我收到了兩封電子郵件?!?/p>
“兩封……電子郵件?”
“2048年,他去世前夕寫的,一封給你,一封給我。給你的那封信,二十多年來我都沒有打開過。我想應(yīng)該尊重軒軒的遺愿,你應(yīng)該是第一個讀到它的人?!?/p>
我的呼吸開始急促:“那郵件在哪里?”
方薇伸出手指,在空中虛點了幾下,大概是在現(xiàn)實增強界面中調(diào)出郵件,我以為會出現(xiàn)一些懸浮的文字之類,但下一個剎那,我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青年懸浮在自己面前,憂傷地望著我。
“軒軒?”我顫抖著問,伸出手,手掌摸了個空,只從他半透明的身上劃過,帶起一圈圈波紋,宛如魂靈。
他點點頭,好像聽到了我的呼喚:“爸,我是軒軒?!?/p>
他的身體慢慢旋轉(zhuǎn)著,如同在無重力的環(huán)境中,我明白過來,這一定是他在飛船上最后錄制的視頻。
他望向我,目光變得成熟了很多,說:
當您看到這樣的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了世界,結(jié)束了短暫的一生。
說來我人生最早的記憶之一,就是去冬眠中心看您,媽媽讓我叫您“爸爸”,然后您跟我一起玩或者講故事。那是四歲或者五歲的時候。更早的那幾年,聽媽媽說我也是每年和您共度一天,但很遺憾,我不記得了。不過想必您還記得很清楚吧。對您來說,那也不過是不久前的事。
我想到那一個又一個叫或者拒絕叫“爸爸”的孩子套娃,一切還宛如昨日,不自主地點頭,眼眶開始濕潤。
我每年都會跟媽媽去看您,也曾有過美好的回憶。但后來,我越來越不喜歡去了。我跟您說的東西,您都不知道,新的玩具,您也不會玩,玩不到一起去。您也不能像我那些同學(xué)的爸爸那樣,送給他們漂亮的飛車,還經(jīng)常不是嘔吐就是暈倒,每年去看您有什么意思呢?要不是每次媽媽好說歹說,許諾給我這個那個,我才不去呢。
我不愛您,甚至曾經(jīng)恨您。媽媽騙我說您是美國隊長,是太空猴王,有一天會從沉睡中醒來,拯救世界。我一度信以為真,還把這個拿去四處吹牛,結(jié)果同學(xué)們知道真相后,紛紛譏笑我,說我有個睡美人爸爸。最后我明白了,您就是個奄奄一息的絕癥患者,還花了家里一大筆錢。我知道這不是您的錯,可對您的厭惡卻與日俱增。
我也討厭媽媽,她要么壓根不管我,要么就是疾言厲色地訓(xùn)斥,煩透了。她有錢,但她名聲也不好,有人說她為了做生意,跟很多人睡過覺……整個家里,我感受不到溫暖,所以一有機會,我就想離開這個家,那次和您的沖突后不久,我就去了太空城。
最后一次見到您的時候,我是多么刻薄地嘲諷您啊,最近我才明白自己的幼稚可笑,但已經(jīng)太晚了。也許現(xiàn)在,就是我的報應(yīng)到了。
“不,”我忍不住說,“是爸爸沒有盡到責(zé)任,你說的都對,爸爸答應(yīng)過會去幼兒園接你,但從來沒去過……”
軒軒當然沒有聽到我的話,他繼續(xù)說下去:
在太空城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女孩,感情很快升溫,雖然根本沒有條件,我們還是偷偷在一起了,結(jié)果她意外有了我的孩子。為此我們承擔了太大的壓力,最后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可因為太空城沒有條件,她因為產(chǎn)后大出血而去世了。
孩子當然只有靠我了。我給她取名叫林多,意思是多出來的孩子,小名多多。經(jīng)濟壓力就讓我喘不過氣,我還要工作,也沒有時間照顧她。當然,我想過回地球找媽媽幫忙解決,但總覺得太丟人了,我這才明白當一個好父親不是那么容易。勉強養(yǎng)了多多半年后,我決定讓她進入冬眠,后來我參加了土星任務(wù),其實也是為了錢。我想,十年后等我回來會有很多錢,到時候就喚醒女兒,和她一起過好日子。可現(xiàn)在想來,也不過是把責(zé)任推到未來罷了。
后來很多年中,我沒有太想念多多,但此刻,她的面容卻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面前,特別是她甜笑的樣子,讓我魂牽夢縈。我真想看到她長大以后有多漂亮,但我也許再也見不到她了。
飛船在穿過土星環(huán)時受到撞擊,發(fā)動機上的關(guān)鍵部件破損,我要去艙外修理,那里到處都是小石頭和冰塊,非常危險。我曾幻想自己是蓋世英雄,但事到臨頭,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已經(jīng)死了兩個宇航員,我不想為救別人去死,我只想平平安安地回到地球,和多多在一起。
但總需要有一個人去執(zhí)行這個任務(wù),要不然所有人都會死在這里。而算來算去,我是最合適的人選。多多也許再也見不到我,我對她的愛與愧疚,她也許永遠不會明白。
此時,此刻,在離家鄉(xiāng)十幾億公里之外,我明白了您的心境。每一代人理解不了父母,直到自己也身為父母的那一天。有的人可以彌補,有的人卻沒有了機會。我總算有幸成為一個父親,也像其他父親一樣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但也許做不到了。
如果我不能活著回來——飛船的電腦系統(tǒng)判斷可能性高達56.7%——我有一個請求,雖然我相信,不用說你們也會去做,但作為一個不孝的兒子,也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我還是想要正式地請求您和媽媽在未來的恰當時機喚醒多多,撫養(yǎng)她長大。她就沉睡在澳大利亞墨爾本的第三冬眠中心,冬眠艙號碼是GX5763。
當然,我更希望您不會看到這封信。那樣的話,幾年后我會抱著多多回來,和您相聚,向您認錯,希望能和已經(jīng)痊愈了的您共享三代人的天倫之樂。
但愿有那么一天……
軒軒說到最后,我的視線已在淚水中模糊一片。他也哭了,對我深深鞠了一躬,年輕的身影在一團朦朧中消失。我無法抑制地痛哭出聲,不光是為了軒軒,也是為了多多,為了方薇,為了我自己,為了母親,為了早逝的父親。
淚水也從方薇的眼角滾落,她擦了擦眼淚說:“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親自把這個孩子養(yǎng)大。我又等了二十多年……留下了一個自己不去意識上傳,就是等著有一天你會醒來,我們能彌補一切,像五十年前那樣,一起把多多養(yǎng)大成人。”
多多被我們的聲音吵醒,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一撇嘴也哭了起來。方薇泣不成聲,我也顫抖著,擁住了妻子和小孫女。我們盡情地哭泣著,又盡情地歡笑著。
多少歲月流去無蹤,但終會歸來,終會歸來——
在一個叫做“家”的地方。
自問自答
為什么想寫這樣一個故事?
冬眠者在遙遠未來醒來的故事已經(jīng)太多,但一般都著重寫他在未來的冒險,同自己時代和親人的關(guān)系往往是被忽略的,所以想反其道而行之。
你覺得主人公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
如果是你,會做出和他一樣的選擇嗎?
從結(jié)尾看還是幸運的,因為病治好了,家也還在。但如果在主觀體驗幾十天后仍然不能免于死亡,其實是一種更大的痛苦。不過如果是我,即便明了一切,可能還是會這么選,要陪伴家人,不能拋下他們,大概是一種比理性更高的本能。
你覺得這個故事有什么現(xiàn)實意義嗎?
時代的變化越來越快,每個人都在進行一場加速的時間旅行。我們都會在和出生時完全不同的世界上老去,在其中守護某種不變的意義非常艱難。所以我們或多或少也面臨和主人公一樣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