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
血脖兒老張是個廚子,花子老李也是個廚子,倆人同行。廚子同行不像別的同行,別的同行是冤家,廚子同行,大家都是煙熏火燎抖勺的,彼此就有個照應。血脖兒老張開了個飯館兒,花子老李也開了個飯館兒,倆人又都不放心別人,經常親自去采買食材,總在市場打頭碰臉,這樣就認識了。認識了,又是同行,漸漸就熟了,一熟一聊也就成了朋友。血脖兒老張開飯館兒也是出于無奈。當廚子不光是灶上這點事兒,心眼兒也得活泛,不能認死扣兒。血脖兒老張就愛認死扣兒。先在一家魚館兒干,魚館兒用的油多,血脖兒老張發(fā)現(xiàn)油的顏色不對,還有沉淀的渣滓。一問老板,果然是“回頭油”?!盎仡^油”說著好聽,其實也就是地溝油?,F(xiàn)在用地溝油已是公開的潛規(guī)則,哪個飯館兒都用,血脖兒老張如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伤恍校^不去,說回頭油有毒,含二噁英,倘一定用這回頭油就別用他。老板聽了一把扯下他腰上的圍裙,說了一句,我他媽早就不想用你了。然后就把他轟出來。后來又去了一家羊肉館兒,可發(fā)現(xiàn)這羊肉館兒做菜不用羊肉,用的是鴨子肉,在鴨子肉里放些羊肉精,用手抓抓,聞著比真羊肉還膻氣。血脖兒老張又不干,說羊肉精致癌,這么干太缺德。羊肉館兒的老板瞪著他看了半天,最后問,你是中國人嗎?這么問完就又把他轟出來了。這以后血脖兒老張又去了幾家飯館兒,都沒干長,不是他不干了就是人家不讓他干了。血脖兒老張本來是個有手藝的廚子,一下上了犟勁兒,索性就自己開了個飯館兒。
血脖兒老張開的這個飯館兒叫“東坡菜館兒”。叫“東坡”,自然主營“東坡肉”。但血脖兒老張的東坡菜館兒做的卻是另一種東坡肉,叫“東坡脖子肉”。東坡脖子肉當然是用豬脖子。豬脖子也叫槽頭肉,又叫血脖兒,本來是豬身上最不值錢的地方??蛇@血脖兒也有個特點,就是肥瘦不分,狀似雪花兒,做出的東坡肉不光看著不膩,吃著也不膩,在街上反倒受歡迎,還有不少回頭客。血脖兒老張也就是因為會做這個豬血脖兒,在街上官稱血脖兒老張??梢活^豬就一個脖子,一個脖子也就出幾斤脖子肉。血脖兒老張找不著那么多的豬脖子,就經常發(fā)愁。花子老李看著他可樂,說他一根兒筋,說,這脖子肉跟囊踹肉都是豬身上的肉,況且囊踹也是肥瘦不分,也是狀似雪花兒,你就是摻幾塊兒進去誰又能吃出來?反正我是吃不出來。血脖兒老張不服氣,說你吃不出來,可有能吃出來的,就算沒人能吃出來,脖子肉跟囊踹肉能一樣嗎,脖子肉是五塊五一斤,囊踹肉是四塊二一斤,況且這囊踹是豬肚子上的肉,總不能拿囊踹肉當脖子肉去糊弄人。但后來豬脖子就已經越來越少了。血脖兒老張不肯用囊踹肉冒充豬脖子,別的飯館兒卻拿豬脖子去冒充豬里脊。一來二去,豬脖子就已經賣到了豬后丘兒的價錢。血脖兒老張的東坡菜館兒眼看著就要開不下去了。
血脖兒老張做東坡脖子肉拿手,自己卻不愛吃自己的脖子肉,愛吃花子老李的花子雞?;ㄗ永侠畹娘堭^兒說是飯館兒,其實就是外賣,字號叫“綠色北派花子雞”。正宗的“叫花子雞”原是杭州菜,爛爛乎乎兒的用荷葉包著,雞肚子里塞滿各種作料兒??苫ㄗ永侠顓s認為這種正宗的叫花子雞不合情理。當年一個要飯花子,把偷來的雞糊上泥燒著吃,怎么可能還在雞肚子里塞些蔥花兒、姜末兒、八角兒?更別說蝦仁兒豬肉火腿丁兒,恐怕連雞肚子都不掏。所以花子老李的“綠色北派花子雞”就徹底還原了當年要飯花子的做法兒,也不掏肚子,一只雞,活著就糊上泥。糊上泥的活雞只露出個小腦袋,還東瞅西看,就這么活活兒的扔到火里燒。這種做法兒有個最大特點,活雞一燒,一疼,渾身的毛兒也就都在泥里乍起來,等燒熟了剝掉泥,皮肉更鮮嫩。但后來有小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人提抗議,說這種做法兒太殘忍。花子老李再把雞糊了泥,索性就一刀剁了腦袋?;ㄗ永侠畹幕ㄗ与u倒不是因為味兒好出名。出名,是因為這種怪異的做法兒。也就因為這怪異的做法兒,街上的人都叫他花子老李。
但血脖兒老張愛吃花子老李的花子雞,還不僅是因為這個味兒。血脖兒老張畢竟是廚子,嘴刁,也內行,別人品不出的滋味兒他能品出來??勺涛秲哼€在其次,關鍵是這花子雞還有一種特殊的功效。據(jù)花子老李說,也就因為他這“北派花子雞”不掏肚子,帶著內臟一塊兒燒,才有藥療的效果。藥療跟滋補還不是一回事,滋補是養(yǎng)生,而藥療是治病?;ㄗ永侠铍m是個廚子,可懂的事兒遠比血脖兒老張要多。用他自己的話說,雖不敢說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曉人和,明陰陽懂八卦,可至少對中醫(yī)治病的事兒還略知一二。花子老李給血脖兒老張講,他這北派花子雞不掏肚子,其實還有一層道理。中醫(yī)治病跟西醫(yī)不同,西醫(yī)講細菌,講病變,中醫(yī)講的是陰陽五行。人的身上有12條經絡,左右對稱,共24條,左為陽而右為陰,只有陰陽平衡,五行調和,人才不會生病。俗話說騾馬比君子,雞也像人,肚子里的五臟也對應著五行,肝屬木,心屬火,脾屬土,肺屬金,腎屬水,一只雞帶著五臟一塊兒燒,也就燒出了五行調和。所以他這一只花子雞,氣虛地吃了能頂上一碗老參湯,血虛地吃了能頂上一盒烏雞白鳳丸,腎虛地吃了堪比六味地黃,心虛地吃了就如同是一把丹參滴丸。
血脖兒老張沒想到一只花子雞竟還燒出了這么深的學問。他本來就挺崇拜花子老李,這一下也就更信服了。
血脖兒老張這次跟花子老李急,也就是因為這個信服。
血脖兒老張56歲死了老伴兒,到66時才又遇見一個可心的女人。這女人叫常月娥,比血脖兒老張小16歲,是個中學老師。這常老師家里就一個人,吃飯愛下館子。一次來血脖兒老張的東坡菜館兒吃飯,一看是東坡肉,覺著進錯了地方,就想走。這時突然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兒。尋著這香味兒看去,見旁邊的桌上放著個葦子葉的蒲包兒,像個大粽子。常老師好奇,湊過來看,是一只爛乎乎兒的熟雞,香味兒就是它的味兒。于是問飯館兒伙計,這雞怎么賣?;镉嬚f,不賣。常老師奇怪,說飯館兒的東西,怎么不賣?;镉嬚f,這是老板自己吃的。這時血脖兒老張就從里邊出來。血脖兒老張是剛從花子老李那邊拿了一只雞,隨手放在桌上的。這時一見有人問,就笑了。血脖兒老張是個厚道人。俗話說,同行是冤家,開飯館兒的更是如此,一個人就一張嘴,去了別人家的飯館兒吃飯,就不會再來你這里吃,所以誰也不會替別人攬生意。血脖兒老張卻不然,一見這女人有心要這只雞,就告訴她,這是花子雞,又叫北派花子雞,跟杭州的“叫花子雞”還不是一回事。常老師暑假時曾跟著學校去杭州旅游,吃過叫花子雞,就問,怎么不是一回事。血脖兒老張也是平時沒人說話,又見這女人文文靜靜,像個文化人,索性就在她對面坐下來,把這北派花子雞的特點,怎么綠色,怎么不掏內臟,而雞的五個內臟又怎么對著五行,五行調和了陰陽怎么平衡,陰陽平衡了又怎么能治病,怎么來怎么去細細地講了一遍。他講的這點兒東西,當然都是花子老李給他講的。但常老師并不知道花子老李,也就以為這些學問就是血脖兒老張的。常老師平時關在學校里,整天只跟課本和學生打交道,很少聽見這些新鮮的說法。這時沒想到,一個做東坡肉的廚子竟然還能說出這些知識,也是平時沒個人聊天,一下就來了興致。血脖兒老張一見這女人對自己說的感興趣,也覺著是遇上了知音,索性就讓伙計把這只花子雞拿到后廚去拆了,端出來,又拿來一碟貼得像紙一樣飛薄的棒子面兒餑餑。血脖兒老張平時愛喝兩口,又開了一瓶小津酒。常老師不喝酒,也不喝瓶裝飲料。血脖兒老張就讓伙計去沏了一壺茉莉花茶,又特意給常老師講解,說吃這北派花子雞,就得喝茉莉花茶才對路。endprint
于是就這樣,兩人一邊吃著喝著,不知不覺聊了一個中午。
其實血脖兒老張沒多少學問,學問都是從花子老李那兒躉來的。可在這個中午,聊來聊去,又聊到了開飯館的生意經。一聊到生意經,就是血脖兒老張自己的事了。血脖兒老張一下就打開了話匣子,從蘇東坡當年謫居黃州,說到杭州,又從杭州說到東坡肉,再從東坡肉說到他東坡菜館的東坡脖子肉,又說到這脖子肉如何肥瘦不分,狀似雪花,一直說到這脖子肉如今如何越來越稀少,可就是再稀少,他寧可不做這東坡脖子肉,也絕不用囊踹肉當脖子肉去糊弄人。血脖兒老張最后又不無得意地說,也就是因為他這“東坡菜館兒”的脖子肉死活堅持只用豬脖子,街上的人才都叫他血脖兒老張。
血脖兒老張平時跟花子老李一塊兒喝酒,說地講的談的論的都是只聽花子老李一個人的,血脖兒老張根本插不上嘴,只有點頭的份兒?,F(xiàn)在終于有了說話的機會,且是把這些年積在心里的話,沒機會說的話,一股腦全倒出來,一下就有了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常老師聽著,也有些意外。常老師的知識結構本來很完整,腦子里就像一個書柜,一本一本的課本和一冊一冊的教輔材料都碼放得整整齊齊,平時用到哪本就抽出哪本,排列井然有序??沙诉@些課本兒和教輔上的知識,別的也就沒什么了。對蘇東坡,常老師當然是再熟悉不過,已經在課堂上給學生講了二十幾年,蘇東坡的《前赤壁賦》甚至張口就能背誦出來。可沒想到,就是蘇東坡和他的《前赤壁賦》,在這里卻讓這個開“東坡菜館兒”的血脖兒老張跟豬脖子肉連在了一起。這時再聽這血脖兒老張又說起他的生意經,也就越聽越覺著新鮮有趣。但血脖兒老張說的無心,常老師卻聽的有意。常老師從血脖兒老張的生意經里還聽出了另外兩層意思。一是這個血脖兒老張的為人。常老師經常在外面吃飯,深知如今做生意的,尤其是做食品生意的,更尤其是做飯館生意的,只要是你無法親眼看見的,他就敢做假。過去說掛著羊頭賣狗肉是騙人,現(xiàn)在掛著羊頭真賣狗肉就已經算是有良心了,烤羊肉串兒能烤出老鼠肉來??蛇@個血脖兒老張做東坡脖子肉,都不肯用囊踹肉代替,可見還真是個有德行的人。常老師聽出的另一層意思,是這個血脖兒老張雖是個做豬脖子肉的廚子,卻對花子雞也有研究,還不僅是花子雞,對中醫(yī)中藥也有研究。常老師已經吃出來,這花子雞聞著雖香,吃到嘴里卻有一絲絲苦味兒。血脖兒老張給她講解,也正是這絲苦味兒,包含著陰陽五行,也就是金木水火土。也就因為有了這金木水火土,這花子雞才能治心虛腎虛,氣血兩虛。
這一下也就正對了常老師的心思。
和前夫離婚后,她剩下一個人了,漸漸就覺出耳鳴氣短,皮膚干燥,且畏寒怕冷。其實過去也有這些感覺,總以為是缺少男人的滋潤,也就沒太在意。現(xiàn)在在意了,才意識到還不僅是這個原因。去醫(yī)院看了兩次,大夫說是氣血虛虧。所以這時,一聽血脖兒老張說,這北派花子雞不光滋味兒獨特,竟然還有治療氣血虛虧的功效,就隨口說了一句,那以后,我就常來吃這花子雞吧。常老師只是順嘴一說,血脖兒老張卻一下認了真,立刻說,想吃就來,不過以后來之前,先說一聲兒,提前給你留下。血脖兒老張一輩子說話實打實,唯這次,卻給自己留了個心眼兒。他并沒告訴常老師,這花子雞其實是花子老李的“綠色北派花子雞”館出來的,只對她說,想吃就來。這樣一來也就有些含糊,給人的感覺,好像這花子雞就是他這東坡菜館做的。但常老師倒沒在意。這以后,也就經常來血脖兒老張的東坡菜館吃花子雞。
常老師來東坡菜館次數(shù)多了,跟血脖兒老張也就越聊越多。聊得越多,也就越熟,兩人都覺著挺能聊的一塊兒。常老師教書這些年,本來已經養(yǎng)成個封閉的性格,身邊的人不管熟與不熟,自己的事,輕易不往外說??涩F(xiàn)在面對這血脖兒老張,卻覺著像個已經認識多年的老大哥,有一種溫厚的安全感,平時不說的話也就都愿意說出來。
血脖兒老張這些年死了老伴,又已是六十多歲的人,眼看著已經奔七,對女人也就沒什么想法了。可自從認識了常老師,不光早已沒了的想法又漸漸冒出來,還總覺著心里有點癢癢的,好像總想干點兒什么。最先看出來的自然是花子老李。血脖兒老張雖然愛吃花子老李的花子雞,但也不能天天吃。過去是一個禮拜來一兩次,隨便拿上一只雞,沒事兒就坐下聊幾句,或一塊兒喝兩口兒,有事兒扭頭就走?,F(xiàn)在卻是三天兩頭兒過來,且每次來,拿雞的時候也挑挑揀揀,這只肥了,那只瘦了,這個火小那個火大,有時把花子老李挑得都有點兒煩,心想怎么變成個老娘們兒了。但花子老李跟血脖兒老張不一樣。倆人雖然都開飯館兒,可花子老李還干別的,是個真正的生意人。生意人都沒性情,沒性情也就沒脾氣,能吃話,能吞事兒,把錢賺到手才是真格的。所以花子老李心里煩,臉上卻不煩,還跟血脖兒老張開玩笑,說他這一陣子怎么越穿越花哨,人也看著一天比一天有心氣了。
問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順心的事兒。
花子老李本來是句插科打諢的玩笑話,血脖兒老張的臉卻一下子紅起來。也就是他這一紅,讓花子老李注意了。于是湊到近前,擠著眼問,真有艷遇了?要鬧一場黃昏戀?血脖兒老張被這一追問,臉就越發(fā)成了一塊紅布。男人有艷遇,一般會有兩種心態(tài)。一種是像淘著了寶貝,心中竊喜,總想找個沒人的清靜地方自己一個人偷偷地想。還有一種心態(tài),是想找個知心的人說一說,把自己的這點美事兒念叨出來。念叨出來還不僅是為的讓對方跟自己分享,這念叨的本身,也是一種享受。血脖兒老張這時就是這后一種心態(tài),所以花子老李一問,先是吭哧了吭哧,然后就把常月娥老師的事說出來。血脖兒老張已獨身十多年,這時也是讓這股高興的心氣兒迷了心,就把這常老師怎么是個中學老師,怎么教語文,怎么離了婚,又怎么離婚以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氣血兩虧,又怎么知道了這花子雞不光好吃還能治病,后來又怎么經常來他的東坡菜館兒吃這花子雞,一五一十都對花子老李說了。
花子老李聽了沒立刻說話,只是眨著兩眼盯住血脖兒老張。這么盯了一陣,才說,這還不好說,咱這“綠色北派花子雞”館就是做雞的,想吃多少有多少。想了想,又搖頭說,不過聽你說的這意思,她這氣血虧就不一定是功能性的,恐怕是器質性的。血脖兒老張一聽忙問,功能性的怎么說,器質性的又怎么講?;ㄗ永侠钕揉培帕藘陕?,然后才說,這就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楚的了,這樣吧,我去給你問問,最近有個醫(yī)院,正為中老年人做這種體檢,問清楚了再告訴你。血脖兒老張平時就信服花子老李,一聽他這么說立刻連連點頭,又說,咱這關系,就不說謝了,哪天你過來,我那兒還有瓶88年的杏花村,咱喝了。花子老李一笑,湊近了拍拍他的肩膀說,你找這么個女人不容易,我得盡力。endprint
也就是花子老李這一盡力,就出了問題。
一天下午血脖兒老張出去收賬,回來時已經過了飯口。一問伙計,說常老師來吃過飯,已經走了。血脖兒老張也是留了一下心,來到柜上,把飯館兒當晚的流水看了一下。這一看就果然看出了毛病,趕緊把伙計叫過來,問,怎么收了常老師65塊錢?伙計眨著眼說,那只花子雞從花子老李那邊兒拿來,是45塊錢,咱多少進的多少出,一分錢沒賺就已經是賠了,一碗雞絲面是25塊錢,這還少收了10塊錢呢。血脖兒老張一聽就急了。血脖兒老張每次收常老師的錢,也就是象征性的收個十幾二十塊。這伙計當然也是好意,可好意也不能這么宰人家啊。接著血脖兒老張就又看出一個與平時的不同之處。平時常老師來,吃花子雞時,都是讓血脖兒老張先用刀砍一半,說自己半只就夠了,如果都拆了,自己吃剩下,別人就沒法兒再吃了??蛇@回,常老師卻把這一只整雞都打包帶走了。血脖兒老張又不好埋怨這個伙計。這伙計是甘肅天水人,叫趙九兒,挺實誠,人也憨厚,平時遇到什么事都挺護著飯館。可血脖兒老張不埋怨伙計趙九兒,自己心里又膩歪,這一宿也沒睡好。到天亮時就下定決心,以后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趕在上午去辦,下午雷打不動,再也不出去了。
好容易盼到這天晚上,常老師又來了。常老師倒沒顯出什么,還給血脖兒老張帶來一瓶白酒。血脖兒老張這才稍稍松了口氣。這酒的牌子有點兒怪,叫“綠猴兒”。血脖兒老張是開飯館兒的,又經常喝酒,還從沒聽說過這么個奇怪的牌子。常老師說,這“綠猴兒”是有來歷的。當年在非洲的叢林里,有一種綠猴兒,當?shù)氐耐林苏J為這種猴兒的身體好,繁殖力強,男人就把它逮來,抽出血輸給自己??蓻]想到,這種綠猴兒的身上有一種致命的病毒,后來這病毒就在人類中間傳播開了。這種病毒,也就是今天的艾滋病毒。常老師說得很淡,乍一聽,像是說閑話兒??裳眱豪蠌垍s從常老師的這番話里品出了另一種味道。這另一種味道,讓他美得一顆心一下子就拱到了嗓子眼兒。常老師又笑笑說,所以,我一看到這種酒,就給你買了一瓶。血脖兒老張這天晚上為了表現(xiàn)出愛喝,也是因為常老師給買的酒,喝著味道確實不一樣,一下就喝了大半瓶。最后常老師吃完了飯,也是為了昨晚的事,又加上有了這瓶酒,血脖兒老張就堅決不收常老師的錢,到后來就有點兒急,說如果常老師非給飯錢,他就把這瓶酒的錢也給常老師。常老師這一聽,才沒再堅持。也就從這以后,常老師每過兩三天,就給血脖兒老張帶來一瓶“綠猴兒”白酒,血脖兒老張也就名正言順地不再收常老師的飯錢。兩人都覺著這樣挺好,不必再為每頓飯費口舌,彼此也都心安理得了。
幾天以后,花子老李那邊傳來消息,說都問清了?;ㄗ永侠钤陔娫捓镎f,這個醫(yī)院的院長是他的一個朋友,還不能說朋友,其實是個遠房親戚,也不能說遠房,關系還沒那么遠,論起來是他的一個外甥,得叫他表姨夫?;ㄗ永侠钫f,他這外甥是個專門研究中醫(yī)藥的專家,還是中醫(yī)藥大學的客座教授,博士生導師,最近發(fā)明了一種新藥,叫“多糖補氣充血膠囊”,專治女人的氣血兩虛,男人的陽痿不舉。血脖兒老張聽了立刻有些擔心,說這個多糖,怕不合適,常老師的血糖有點兒高?;ㄗ永侠钤陔娫捓镆宦牼蜆妨?,說放心,這你就外行了,多糖不是糖多,跟糖不是一回事,說多了你也不懂,只管放心去吧。然后又說了他這個外甥院長姓高,叫高金墨,說,時間就是明天上午,我把地址發(fā)到你手機上吧。然后就把電話掛了。
血脖兒老張得著這個消息,心里挺興奮。常老師曾說,她這個氣血虛虧的毛病已經十幾年了。這回如果吃了花子老李說的這種藥真能管用,那就太理想了。其實這時,血脖兒老張還藏著另一個心思?;ㄗ永侠钫f了,這個藥不光治女人的氣血兩虧,還能治男人的陽痿不舉。血脖兒老張已獨身這些年,又已經是這把年紀,自己到底還能舉成什么樣兒,自己心里也沒底。過去沒底倒無所謂,反正是一個人,偶爾舉一下,只要能讓自己解決問題也就行了。可現(xiàn)在不行了,有了常老師。雖說自己和這常老師的關系還是個未知數(shù),可兩個人畢竟都是過來人,照這樣發(fā)展下去,以后可能會發(fā)生什么心里也就都有數(shù)。倘這樣,花子老李說的這種藥就不僅是對常老師,對自己也太重要了。血脖兒老張這么一想,心里就又有些癢絲絲的。當天晚上,常老師來飯館兒吃飯,血脖兒老張就把這事說了。常老師聽了停下手里的筷子,臉紅了紅,又想了一下說,這個叫高金墨的醫(yī)藥專家和他發(fā)明的這種藥,好像聽說過。血脖兒老張有些意外,忙問,在哪兒聽說的?常老師說,是收音機,收音機里介紹過,好像還不是廣告,是一個記者專訪,播的是采訪錄音。常老師想想又說,我當時聽了還想,如果能找到這個專家就好了,可惜當時沒來得及拿筆記下來。血脖兒老張一聽更高興了,心想,這花子老李辦事兒就是地道,也難怪,治病吃藥的事兒他都懂,打聽消息也就有準譜兒。
第二天上午,常老師特意給學生倒了課,血脖兒老張也把菜館兒的事安排了一下,兩人就按著花子老李給的地址找過來。來到地方才發(fā)現(xiàn),這里不是醫(yī)院。其實也是醫(yī)院,但不在醫(yī)院的樓里。這是一家地段醫(yī)院。地段醫(yī)院也就是過去的小衛(wèi)生院,只有一個門診樓,但院子挺大,靠墻邊有間平房,看著像個倉庫。血脖兒老張一打聽,體檢就在這平房里。進了這間平房,旁邊還有個小門,看樣子就是診室了。已經來了幾個男男女女的老人,都在門外等著。血脖兒老張覺著自己是找了熟人來的,這高金墨院長又是花子老李的外甥,就不想讓常老師也跟著等,于是推門就進了這個診室。桌前坐著個穿白大褂兒的中年人,正跟一個上年歲的婦女說話。等這婦女起身走了,才招招手,讓常老師坐過來。血脖兒老張這時已經看出來,這人確實不是高院長,但有點兒眼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于是又問了一句,高院長在嗎。這中年人明白了,說等一下,就起身進去了。這時血脖兒老張才發(fā)現(xiàn),診室的里面還有個套間。血脖兒老張暗暗松了口氣,心想到底是找了熟人,否則這醫(yī)院的大夫可沒這么好說話,你想見誰就見誰,況且要見的還是院長,院長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嗎?一會兒,又出來個穿白大褂兒的白頭發(fā)男人。男人白頭發(fā)也分兩種,一種是老,滿頭的白發(fā)再配上一臉褶子,看著顫顫巍巍的已經快要走一步掉一塊。另一種是帥,頭發(fā)雖然白得一根兒黑的沒有,卻很有型,讓人看著就不光是帥,也有學問。這白頭發(fā)的男人是個大背頭,顯然在美發(fā)廳精心吹過,看上去一絲不茍,臉皮兒卻挺嫩,一白一嫩,也就看不出年齡。血脖兒老張趕緊過來,只說了一句,我是,李天奎介紹來的。白頭發(fā)男人哦了一聲,說知道了。李天奎就是花子老李。血脖兒老張這時也已斷定,這個人應該就是花子老李說的高院長。高院長示意常老師把手伸出來。常老師把手腕放到桌上。高院長示意常老師換了一只手,又微閉著兩眼摸了一陣,示意常老師把手收回去,又讓她伸出舌頭,然后翻起兩個眼皮看了看,稍稍沉了一下,才說,你是典型的氣血兩虛,這氣血虛的毛病,恐怕不是一兩天,得有十多年了吧。高院長只這一句話,就把常老師給說愣了,也把旁邊的血脖兒老張說愣了。開飯館兒的廚子行里有句話,叫行家一開口,便知有沒有。其實醫(yī)院大夫更是如此。這高院長只摸了一下脈,摸出氣血兩虛已經不容易,竟然還能說出這已不是一天兩天的毛病,且能具體說出十多年了,看來真如花子老李所說,難怪人家是醫(yī)院的院長,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專家啊。常老師抬頭看看血脖兒老張。血脖兒老張也看看常老師。高院長說話的聲音很細,一細也就顯得慢條斯理,他用手抿了一下頭上的白發(fā),又問常老師,你,是不是經常耳鳴,氣短?常老師說,是。又問,皮膚,是不是干燥?常老師說,是啊。再問,平時,畏寒怕冷?常老師說,是,是畏寒怕冷啊。endprint
高院長又嗯了一聲,點點頭。
這時常老師就已經說不出話了,只是睜大兩眼看著這個高院長。血脖兒老張也在旁邊瞪著眼,嘴動了動,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街上有句話,叫看病如開鎖,須得看投了簧,只有投了簧,也才說明是找對了鑰匙。這高院長說的話,顯然就已經投了常老師的簧。高院長又讓血脖兒老張坐過來。摸了他兩手的脈,然后點頭嗯了一聲。這時,血脖兒老張看著這個高院長,就覺得有必要再強調一下自己跟花子老李的關系。于是說,我跟李天奎,已是十幾年的朋友,共過很深的事兒,我們,可不是一般的交情。高院長拉過桌上的處方本兒,一邊寫著笑了一下,細聲細氣地說,大夫看病,和關系遠近沒關系,就是親生父母來了,也是病人。說著撕下寫好的處方,推到血脖兒老張面前,仇家來了,照樣也是病人。血脖兒老張覺著高院長這話說得有點兒噎人,可細想,也確實是這么回事。再看這處方,果然,上面只寫了一種藥,就是花子老李說的“多糖補氣充血膠囊”。高院長說,這是我最近研發(fā)的一種新藥,不用怕,它雖叫多糖,可多糖不是糖多,跟糖不是一回事,說多了你們也不懂,只管放心用就是了。血脖兒老張覺著高院長這話有點兒耳熟,仔細想了想,花子老李當初好像也是這么說的。高院長又說,這藥對你們兩個都適用,一個補氣,一個充血。常老師一聽臉就紅起來。血脖兒老張的臉也紅了??赡樇t,心里也暗暗高興。兩人謝過高院長就出來了。
取藥不在藥房。診室旁邊還有個小門。門上貼個紙條,寫著“取藥”。進了這個小門,里邊倒真像個藥房,有一股嗆鼻子的藥味兒。拿藥的是個30多歲的女人,也穿著白大褂兒,頭上也戴著像餛飩皮兒一樣的護士帽。她拿過方子看了一眼說,繳錢吧。血脖兒老李問,哪兒繳錢。這女人說,就這兒繳。血脖兒老張問,多少錢。女人說,三萬九千八。血脖兒老張本來已經要從兜里往外掏錢,一聽就停住了,瞪著這女人看了看。女人說,哦,這是兩個人的藥,倆人一共三萬九千八。又說,我們今天搞活動,打折,如果不搞活動,應該是四萬三千六。血脖兒老張打死也沒想到,買這個“多糖補氣充血膠囊”竟然要這么多錢。三萬九千八,這還是打了折,不打折要四萬三千六,這藥里有什么啊,這么貴?有心想不買了,可旁邊還站著常老師。倘這藥是自己買,那二話不說,扭頭一走也就是了??蓡栴}是,這藥里還有一半是常老師的,藥自己可以不吃,但常老師不能不吃。換句話說,就算常老師也可以不吃,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就是不吃也不能不買。血脖兒老張是明白人,心里很清楚,自己是男人,在這種時候,又是在常老師這樣的女人面前,決不能為這區(qū)區(qū)的三萬九千八丟了面子。還別說三萬九千八,這時就是七萬九千六也得咬著牙買下來。更何況,剛才高院長已經把常老師的病看得這么透,且說得這么準??吹猛福f的準,也就說明他的藥肯定管用,只要管用,那就是花再多的錢也值。心里這么想著,臉上也就輕松地笑了,說真巧啊,老李沒告訴我,今天還有活動啊,不過只要這藥有效果,省不省這幾千塊錢倒也無所謂。一邊說著就又伸手去掏錢包??蛇@一掏,才意識到,事情沒有這么簡單。誰出門兒,兜兒里也不可能帶著幾萬塊錢現(xiàn)金。血脖兒老張平時又沒有刷卡的習慣。再說整天去的都是農貿市場,跟賣豬脖子肉和各種調料兒的小販打交道,哪個小販的手里也不可能有刷卡的泡斯機。偏偏這護士又哪把壺不開單提哪把壺,看出血脖兒老張是沒帶這么多現(xiàn)金,就說,刷卡也行。血脖兒老張的臉一下憋的更紅了。常老師已在旁邊看出來,就拿出自己的卡說,刷我的吧。血脖兒老張這時也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刷了常老師的卡。
給的藥倒真不少,足有四大提兜兒。提兜兒是通紅的,印得挺精美。血脖兒老張和常老師各拎著兩個大提兜兒出來,走了一會兒,就覺著提不動了。血脖兒老張心里也是沒好氣,在常老師面前又不好發(fā)作。倆人在路邊找了個花壇坐下來,就對常老師說,這錢,算我的,回去就還你。常老師笑笑說,無所謂啊,什么你的我的,只要能治病就行。又說,現(xiàn)在都這樣,越是自費的藥越貴,看個病,住個院,花幾萬十幾萬也是常有的事。
常老師這一說,也就等于給了血脖兒老張一個臺階兒。
可常老師給了臺階兒,血脖兒老張的心里還是過不去。心里過不去,就總覺著有股氣窩著,窩著還不是順著窩著,是橫著窩著。于是一回來,就給花子老李打了個電話?;ㄗ永侠詈孟裾晕顼?,電話里挺亂。一聽是血脖兒老張,就問,病看了?血脖兒老張沒好氣地說,看了。又問,藥開了?血脖兒老張說,是啊,開了,這藥還真是好藥?;ㄗ永侠盥牫鲅眱豪蠌堖@話的味兒有點兒不對,哦了一聲。血脖兒老張這時也意識到了,其實自己沖花子老李發(fā)這個火兒沒道理。人家花子老李也是好意,再說,只是幫你打聽個消息,去是你自己去的,病是你自己看的,藥也是你自己開的,如果當時覺著不合適,這藥你也可以不開?,F(xiàn)在看也看了,藥也開了,回來又沖人家花子老李發(fā)火兒,這事兒就有點兒不挨著了。
心里這么想著,就把電話掛了。
問題出在幾天以后。
血脖兒老張體檢回來,第二天就去白洋淀參觀了。說參觀,也就是旅游。血脖兒老張還有個朋友,姓羅,是西北人。血脖兒老張跟這個老羅也是萍水相逢。老羅常來東坡菜館兒吃飯,每次來了都愛喝兩口兒,這樣兩人就熟了,也挺說得上來。其實這說得上來,也未必是真說得上來。開飯館兒的有句行話,既要賣,臉兒朝外。既然開的是飯館兒,來吃飯的就都是朋友。人家吃的是你的飯,可給你送的卻是錢。來送錢,自然就是財神爺,用一句文辭兒說也就是上帝。所以趕上飯館兒不忙的時候,血脖兒老張也坐過來,跟這老羅一塊兒喝兩口兒。喝酒是越喝越近,倆人漸漸就成了朋友。老羅是養(yǎng)兔子的,但不是一般的養(yǎng)兔子。據(jù)老羅說,他有個上萬平方米的飼養(yǎng)場,還有一個種兔繁殖基地,資產幾千萬。于是血脖兒老張就叫他兔子老羅。開始這么叫,還怕他不高興。在這個城市,說一個男人兔子,是罵人的意思,所以只在背地里叫。后來發(fā)現(xiàn),當面叫了老羅也不急,就干脆當面也叫。兔子老羅雖然擁有幾千萬的資產,人卻沒架子,喝酒幾千塊錢一瓶的茅臺能喝,十幾塊的白瓶兒“牛欄山”也能喝。別人一喝酒愛吹牛,喝大了愛哭,愛笑,還有的愛撒大潑,兔子老羅一喝了酒就愛扳著指頭給血脖兒老張算賬。他的種兔兒多少錢,肉兔兒多少錢,買飼料多少錢,租場地多少錢,蓋兔舍、平時管理、衛(wèi)生防疫多少錢,往外地發(fā)兔子運費又多少錢。這樣算著,就越算越搖頭,唉聲嘆氣地說,資金啊,這資金跟不上,說別的都是白說,如果手上再有個幾千萬,我就能開發(fā)寵物兔兒,安哥拉兔兒,獅子兔兒,澤西長毛兔兒,荷蘭侏儒兔兒,可沒錢,只能瞪眼兒干看著。血脖兒老張開著飯館兒,手里倒有幾個閑錢。閑錢擱著就是死錢,于是就經常借給兔子老羅。兔子老羅也夠意思,跟血脖兒老張講好10分利,就是10分利。每到月頭兒,不用血脖兒老張開口,利錢早早地就打到這邊的賬上,事先講好哪天還本,也從不拖延。這一來,血脖兒老張身邊有生意上的朋友,甭管做大生意的還是小生意的,都覺著這10分利是個挺劃算的事,又是血脖兒老張的朋友,知根知底,也就都通過血脖兒老張把錢借給兔子老羅。這回兔子老羅是邀血脖兒老張去參觀他的養(yǎng)殖場,順便在白洋淀玩幾天,當然是兔子老羅包吃包住。兔子老羅是甘肅張掖人,養(yǎng)殖基地卻放在白洋淀。據(jù)他說,甘肅那邊水少,草也少,不適合養(yǎng)兔子。其實兔子老羅一直想請血脖兒老張去白洋淀。血脖兒老張先是飯館兒離不開,后來又有了常老師,也就更不想動。這次也是因為體檢的事,心里郁悶,兔子老羅又邀他,就答應了。但去了幾天,也沒在白洋淀呆踏實,心里還一直惦記著常老師。等回來之后,一問伙計趙九兒,果然,常老師已經幾天沒來了。血脖兒老張一聽心里就有點兒慌,揣摩著,常老師是不是因為那買藥的三萬九千八百塊錢,心里不痛快,所以才不來了?可自己當時就已經明說了,這錢算自己的,而且一回來,就把這四萬塊錢準備下了,想著等常老師來吃飯時,就把這錢還她。只是還沒等常老師來,自己就去白洋淀了,心想不過是幾天的事,早一點晚一點常老師也不會在乎??涩F(xiàn)在看來,也許常老師是真在乎了。血脖兒老張這么想著,就把這三萬九千八百塊錢用報紙包了,裝在個塑料兜里,提著來到常老師的學校。endprint
血脖兒老張曾聽常老師說過,她上班的學校是誠信中學。誠信中學離血脖兒老張的菜館很近,走著走也就十幾分鐘。血脖兒老張來到學校,一進大門就被傳達室的人攔住了。這人60多歲,是個紅鼻子,鼻子頭兒不光紅,還大,像頂著個抹了激素的草莓。紅鼻子攔住血脖兒老張,上下看看他,覺著這人的歲數(shù)不像是學生家長,就問找誰。血脖兒老張說,找常老師。紅鼻子問,找哪個常老師,這學校有三個常老師。血脖兒老張說,女的常老師。紅鼻子又說,有兩個女的常老師。血脖兒老張覺著這人有點兒矯情,只好說,常月娥常老師。紅鼻子說話有點囔囔的,撥愣了一下腦袋說,不行,常老師正上課。說著回頭看一眼傳達室里的掛鐘,就進去打了下課鈴。血脖兒老張跟過來說,這不是下課了嗎?紅鼻子說,下課也不行,現(xiàn)在學校安全防范很嚴,社會上的閑散人員一律不讓隨便進。血脖兒老張聽了,覺著這話有點兒扎耳朵,自己怎么就成了社會閑散人員?但血脖兒老張畢竟是開飯館兒的,開飯館兒的最大的特點就是能吃話,甭管誰,話橫著扔過來,能順著咽下去,否則別說飯館兒開不下去,還不得整天動菜刀。于是血脖兒老張就掏出煙,遞給紅鼻子一支。紅鼻子警惕地看看血脖兒老張,又看看這支煙。血脖兒老張笑笑說,不讓進,咱就不進,咱是個守規(guī)矩的人。紅鼻子這才把煙接過去。血脖兒老張知道常老師中午在學校吃飯,就問,常老師下午幾點下班?紅鼻子抽著血脖兒老張的煙,說話也就客氣了一點兒,湊近了說,要過去,是五點下班,現(xiàn)在不行了,得拉晚兒。血脖兒老張問,怎么叫拉晚兒?紅鼻子朝左右看看,說,學校晚上給學生加課,是上邊不允許的,可不允許,現(xiàn)在哪個學校都這么干,要不升學率怎么上去?這幾天有個開飯館兒的學生家長,主動提出來,每天晚上免費給學校老師送盒飯,這下倒好,原來是只給畢業(yè)班加課,現(xiàn)在全校都加了。血脖兒老張一聽,心里這才明白??磥沓@蠋煄滋鞗]去菜館兒吃晚飯,是學校這邊晚上有了盒兒飯,且晚上要給學生加課。這么想著,就又問了一句,明天也加課嗎?紅鼻子把煙屁扔的地上,哼一聲說,這就說不好了。
血脖兒老張回來,又想了想這事,心里才稍稍放下了一點。常老師這幾天沒來飯館兒吃飯應該不是不高興了,只要沒不高興就行。但不管怎么說,錢還是要盡快還給她。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沒有讓人家拿這個錢的道理。不光不能讓人家替自己拿,就是她的錢,也不能讓她拿。血脖兒老張覺著,這事兒怎么想都該這么辦??裳眱哼@時才突然意識到,自從認識這個常老師,一直都是她來菜館兒,而自己除了知道她上班是在誠信中學,住家兒在哪兒,卻從來沒問過,她自己好像也沒說過。這也就是說,如果常老師不來菜館兒,又不在學校,自己根本沒處兒去找她。血脖兒老張這一想又犯了愁,躺在床上翻騰了一夜。
第二天是禮拜六。血脖兒老張一早起來,又來到學校。血脖兒老張憑經驗,覺著這個傳達室的紅鼻子應該愛喝酒,就特意帶了一瓶“直沽高粱”。傳達室上班一般是24小時,血脖兒老張想,這個早晨,這紅鼻子應該還在。果然,血脖兒老張來到學校時,紅鼻子還沒交班。紅鼻子記性挺好,一見又是血脖兒老張,立刻說,常老師今天沒課,不來。血脖兒老張像是無意的,把這瓶“直沽高粱”隨手放的傳達室的桌上,然后朝學校里看了看,問,不是禮拜天也加課嗎。紅鼻子說,畢業(yè)班加課,別的班不加。血脖兒老張哦了一聲,就扭頭出來了。他一出來,紅鼻子也就立刻跟著送出來。血脖兒老張又回頭問了一句,常老師住家兒好像就在附近,可具體地址忘了,是哪兒來著?紅鼻子似乎猶豫了一下,先吭哧著說,學校老師的地址,不能隨便說?;仡^朝傳達室的桌上看了一眼,想了想,又朝前一指說,前面不遠兒有個切面鋪,你去那兒問問吧。這么說著,就連推帶讓地把血脖兒老張送出來,然后哐地把大門關上了。血脖兒老張回頭看一眼,就沿著街朝前走去。走了幾分鐘,果然看見街邊有一家切面鋪。一對小夫妻,都比桌子高一點兒,正開著機器轟隆轟隆的軋面條兒。血脖兒老張過來說,麻煩問一下,那邊學校有個常老師,女的,知道在哪兒住嗎?軋面條兒的小男人抬頭看了血脖兒老張一眼。這男人個兒小,眼挺大,不光大還亮,一閃一閃的。
血脖兒老張看他好像沒聽懂。就又問了一遍。
小男人說,切面條兒,兩塊六一斤。
血脖兒老張看看他,只好又問了一遍。
小男人說,寬條兒窄條兒都一樣價兒。
血脖兒老張說,我問,常老師,女的,住哪兒,你知道嗎?
小男人說,還有刀削面的面條兒,也兩塊六。
血脖兒老張是開飯館兒的,就明白了,說,好吧,要一斤細的。
小男人拿了個塑料兜,裝了一斤細面條兒。小男人的老婆在旁邊探過頭來問了一句什么。軋面條兒的機器太響,血脖兒老張沒聽清,但大概意思明白,她是問,這人打聽誰。小男人回頭嘟囔了一句。這回血脖兒老張聽清了,他說的是,就是晚上常來買面條兒的那個女人。血脖兒老張接過面條兒,笑笑問,瓜州人吧?小男人立刻看看血脖兒老張,愣了愣。血脖兒老張把手里的面條兒舉了一下說,這回,能說了嗎?
小男人朝旁邊一指說,頭一個門兒。
血脖兒老張就拎著面條兒出來了。
切面鋪的旁邊是一幢老舊的居民樓。血脖兒老張來到頭一個樓門兒。這個樓是一梯四戶兒。一樓到三樓,家家的門口堆滿了雜物,破箱子破盒子,舊瓶子爛罐子。血脖兒老張來到四樓。四樓有兩家的門上落了一層塵土,顯然已經很久沒來過人。另一家連防盜門也沒裝,看樣子沒住人。只有一家的門挺干凈。血脖兒老張就來到這扇門的跟前敲了敲。一會兒,門開了,果然是常老師。常老師穿著居家的衣服,顯然沒想到血脖兒老張會來,一下有些慌亂,先說,請進吧。接著又說,稍等一下。然后就回去了。一會兒又出來,才請血脖兒老張進來。屋里的地面擦得很干凈。血脖兒老張自覺的脫了鞋,換上門口的拖鞋??吹贸?,常老師是個生活很有條理的人。屋里簡潔,清爽,也收拾得很整齊。血脖兒老張在沙發(fā)上一坐就趕緊說,我去白洋淀了,昨天才回來,走得急,也沒跟你說一聲兒。常老師笑笑說,我這些天學校也有事,晚上學生加課,總有晚自習。血脖兒老張立刻拿出帶來的報紙包兒,打開,里面是整整齊齊的四捆鈔票,對常老師說,我今天,是專為這事兒來的。常老師看看這些鈔票,又看看血脖兒老張。血脖兒老張說,那天體檢的藥錢,是刷你卡墊的,說好了,這錢我還你。常老師哦了一聲說,好吧。然后就從報紙包里拿了兩捆鈔票,又從一捆里抽出一張還給血脖兒老張。血脖兒老張問,這怎么回事?常老師說,藥錢一共是三萬九千八,一個人是一萬九千九,兩萬,找你一百元。血脖兒老張一聽就笑了,說,我已經說了,連你的錢也算我的。常老師說,這怎么可以,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血脖兒老張一聽就有點兒急,臉紅脖子粗地說,話不能這么說,體檢是我?guī)闳サ?,人是我找的,這體檢也像吃飯,是我請你,請你,就得我買單。常老師笑笑說,給你糾正一下,這個買單,正字應該叫埋單,就是把賬單埋到自己賬里的意思,人們常說的買單,其實是一種誤解。血脖兒老張一聽臉更紅了。血脖兒老張開飯館兒,來吃飯的客人整天嚷嚷著你買單我買單,卻不知道,這個買單還有這么多講究,于是硬著脖子說,別管買單還是埋單,反正這錢得由我出。常老師又笑了笑,沒再說話,就把手里的錢放到沙發(fā)上了。這時,血脖兒老張才想起問,這藥,吃了怎么樣,有沒有效果。endprint
常老師嗯嗯了兩聲,沒說話。
常老師這一嗯,血脖兒老張就覺出有問題了。
立刻又問,吃了,還是沒吃?
常老師就起身去拿了一個藥盒過來。血脖兒老張一看,就是那個“多糖補氣充血膠囊”。血脖兒老張買回這個藥,因為堵心,連看也沒看就扔的那兒了。這時才發(fā)現(xiàn),這藥盒兒挺精致,還燙著金,看著挺漂亮。常老師問,你仔細看過這個藥嗎?血脖兒老張當然不好意思對常老師說,自己回來心里膩歪,扔的那兒就一直沒再看。于是問,這藥,哪兒不對?
常老師說,這不是藥。
血脖兒老張一聽嚇了一跳,啊,不是藥?
常老師說,這是保健品。
常老師坐過來,指著藥盒兒上的一行小字對血脖兒老張說,你看這里,如果是藥,按國家規(guī)定,這里應該寫的是“國藥準字”,后面是一個英文字母,再后面是一串八位的數(shù)字,可這個,你看,這是健字多少多少,健字是什么意思,就是保健品啊。
血脖兒老張趕緊掏出老花鏡戴上,仔細看了看。果然,這藥盒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前面是“健字”,后面是一串數(shù)字。表面看著也挺正規(guī),倘常老師不說,又不懂這里的規(guī)矩,還真看不出毛病。血脖兒老張一下愣住了。常老師說,咱們國家對新藥投放市場是有嚴格規(guī)定的,要經過多少年的臨床實驗,具體的臨床實驗要做多少病例,也都有嚴格要求,不過保健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血脖兒看著常老師,想說,既然你都懂,那天取藥時,你怎么不看清楚啊??稍挼阶爝?,還是又咽回去。血脖兒老張畢竟已是六十多歲的人,這大半輩子已經歷過無數(shù)的事,所以這時就是再急火攻心,也還不至于昏頭。那天體檢是自己聯(lián)系的,且從一開始就對常老師說了,這個叫高金墨的高院長是自己一個好朋友的外甥。既然是這種關系,那天在醫(yī)院,人家常老師還怎么好意思拿著這個藥盒看來看去?這明顯就是不相信人了。
血脖兒老張這天回來,心里像堵了個大疙瘩。一邊吃著午飯,越想這事越不對,把筷子一撂就給花子老李打了個電話。電話一打就通了。血脖兒老張上來就問,你在哪兒。血脖兒老張說這話的意思是,問清了花子老李在哪兒,立刻就去找他。他想當面問問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苫ㄗ永侠钤陔娫捓锖哌罅撕哌?,只說,在跟幾個朋友談事兒。血脖兒老張說,你談事兒也總得有個地方吧,在哪兒,我去找你。
花子老李問,有事?
血脖兒老張說,有事。
問,急嗎。
說,急。
花子老李說,要急,你現(xiàn)在就說吧。
血脖兒老張說,藥的事,就是頭幾天你給聯(lián)系的體檢,開藥的事。
花子老李沒立刻吭聲,沉了一下,才說,一會兒,我給你打過去。
血脖兒老張一掛電話,心里就有一種預感,這個電話,花子老李不會再打過來了。果然,一直等到傍晚,花子老李的電話也沒再來。到了晚飯的飯口,菜館兒開始上人。禮拜六是雙休日的頭一天,晚上來飯館兒吃飯的人比平時多。血脖兒老張一邊忙著飯館兒的事,心思卻沒在這兒。到晚上八點了,見花子老李還沒電話,就有點兒沉不住氣了。中午打電話時,已經告訴花子老李有急事,也說了是什么急事,如果花子老李直到這時還不來電話,就應該是成心了。他跟人談生意,總得有個談完的時候,就是談不完,也總得有個吃飯的時候。況且花子老李能有多大的生意,值得這么沒完沒了的談大半天兒?血脖兒老張這么想著,覺得不能再這么等下去了,就又把電話打過去。這回電話響了半天,花子老李還是接了?;ㄗ永侠钜唤与娫捑驼f,我這邊的事還沒完,一完了就打給你。說完不等血脖兒老張說話,就又把電話掛了。這下血脖兒老張不好再說什么了。這時,血脖兒老張的心里已經慢慢靜下來。人在遇到事時,倘心不靜,就可能起急,一起急也就容易讓事情繞住。但只要把事情放一放,心也就慢慢靜下來。心一靜,也就能從事情里跳出來。這時,血脖兒老張就覺著自己從這個事兒里跳出來了。如果仔細想一想,自己跟花子老李畢竟是這么多年的關系,也共過不少事。這次這個體檢,花子老李應該也是好意,內里的詳情他未必清楚。不管怎么說,等他忙完了手里的事,跟他問清楚也就是了,總不至于為這事,壞了兩人這么多年的交情。血脖兒老張這么想著,心里也就平和了一些。這一晚花子老李沒來電話,血脖兒老張也就沒再打電話。
第二天上午,常老師打來一個電話。常老師從沒給血脖兒老張打過電話,顯然是從飯館兒的伙計趙九那里要的號碼。血脖兒老張一聽是常老師,有些意外。常老師在電話里的聲音還是那么平靜,問血脖兒老張,中午在不在飯館兒,說,她中午要過來吃午飯。血脖兒老張聽了有些奇怪,以往自己有事,不在飯館,常老師都是該來這邊吃飯就來吃飯。于是說,中午在。又說,就是不在,有伙計趙九,花子雞飯館兒也有現(xiàn)成的。
常老師沒再說別的,就把電話掛了。
中午,常老師過來了。和平時一樣,又給血脖兒老張帶了一瓶“綠猴兒”白酒。血脖兒老張一見這瓶酒,心里高興了。高興的還不僅是這瓶酒,也是因為常老師又買了這酒,就說明她的心里沒芥蒂。血脖兒老張知道常老師愛喝菜館兒的醋椒湯,特意讓后廚做了一碗有滋味兒的,又讓伙計趙九沏了一壺茉莉花茶,就和常老師對著坐下來。常老師吃雞,吃得很細,每一根小骨頭都要在嘴里來回過幾遍。這時,常老師把一個雞翅吃了,忽然抬起頭說,這藥,你別吃了。血脖兒老張聽了一愣,忙問,藥別吃了,你意思是?常老師把手里的雞骨頭放下,說,我有個學生家長,是搞藥的,讓他拿去化驗了,這藥唯一的療效,就是解飽。
解飽?
血脖兒老張的眼瞪得更大了。
常老師又撕下一根雞肋骨,一邊吃著說,這個膠囊的主要成分,是淀粉。
常老師說話很慢,這時吃著雞骨頭,也就更顯得慢條斯理。血脖兒老張卻已經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了。常老師話說得慢,但意思已經很明白了。這個叫“多糖補氣充血膠囊”的藥本來已經知道了,其實不是藥,只是保健品,可現(xiàn)在竟連保健品也不是了,只是一些淀粉。血脖兒老張是開飯館兒的,當然知道淀粉是什么東西。這淀粉在廚子行兒里叫粉面子,是做菜勾芡用的?,F(xiàn)在,這“多糖補氣充血膠囊”卻把用來勾芡的粉面子裝進了膠囊。endprint
血脖兒老張想了想,就把剩下的半杯酒又倒回瓶子里。
血脖兒老張這些年養(yǎng)成個好酒的習慣。但還有一個習慣,一遇事,尤其是遇到生氣著急的事,反倒不喝了。越是生氣著急,越不喝。血脖兒老張知道,這時喝酒只能誤事。本來很容易說清的事,一喝酒,一著急,就說不清了。血脖兒老張這個中午沒再喝酒,也沒給花子老李打電話,直接就來到“綠色北派花子雞館”?;ㄗ永侠顩]在店里。雞館的伙計說,老板已經幾天沒來了??裳眱豪蠌埧匆娏耍ㄗ永侠畹碾妱榆嚲头旁陂T口?;ㄗ永侠钣幸惠v“藍鳥”,但一喝了酒就不開車了,騎電動車。平時辦事,有的地方不好停車,也騎電動車去。所以伙計說他幾天沒來了,顯然是在撒謊。但血脖兒老張沒給說破。一說破,也就等于是撕破臉了。于是只對伙計說了一句,他來店里,跟他說,我有急事找他。
說完就扭頭出來了。
這時血脖兒老張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其實在此之前,花子老李也曾不止一次介紹血脖兒老張去過醫(yī)院?;ㄗ永侠顚︷B(yǎng)生保健很在行。倆人一塊兒喝酒時,常給血脖兒老張講,人一過60,“三高”就是致命的殺手。所謂三高也就是血壓高,血脂高和血糖高,這三高哪一高高了都能要命,且每一高都是直接毀血管兒,人是指著血管兒活著,血管兒一完人也就完了。血脖兒老張本來就信服花子老李,讓他這一說,也就說得心驚肉跳。所以有幾次,花子老李告訴他,說哪兒哪兒又有免費檢查三高的,血脖兒老張一聽就趕緊去。每次去了一驗,三高果然都高,于是就開回一堆藥。這時血脖兒老張想起這事,立刻就趕緊回來。找出這些藥一看,果然,藥盒上印的都“健字”,倘按常老師說的,這些也根本就不是什么藥。接著血脖兒老張就想起來,那天在醫(yī)院體檢,看見那個穿白大褂兒的中年人覺著眼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F(xiàn)在想起來了,有兩次自己去驗“三高”,也曾見過這個人。血脖兒老張這幾天本來就有氣,心里一直壓著火兒,現(xiàn)在這火兒終于有點兒壓不住了。這幾次去驗三高都沒太在意,現(xiàn)在細算算,開的這些藥竟然也有小兩萬了。自己花點錢也就花了,開的藥真也就真,假也就假了??蛇@回不一樣,這回是把人家常老師也搭上了。搭上常老師,血脖兒老張就覺著,這事兒無論如何都讓自己無法接受了。他想著,就又把電話給花子老李打過去。
這回電話響了半天,花子老李沒接。再打,還沒接。
血脖兒老張明白了,看來花子老李沒接電話不是沒接,是故意不接。不接電話,也就說明心里有鬼。這時血脖兒老張也就把一些細節(jié)一點一點都回想起來。那天和常老師去體檢,這個叫高金墨的高院長只給常老師摸了一下脈,就說她氣血兩虧的癥狀是耳鳴氣短,皮膚干燥,畏寒怕冷,且張口就說出,她這毛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應該有十幾年了。也正是這個高金墨當時說得這么準,簡直準的有點兒神,血脖兒老張和常老師才一下子對這個人堅信不疑了??涩F(xiàn)在細想想,既然這個高金墨是花子老李介紹的,且不說他是不是真是花子老李的外甥,自己曾經對花子老李說過常老師的這些癥狀,現(xiàn)在這個高金墨竟又說得一字不差,會不會是花子老李事先告訴他的呢?血脖兒老張覺著,現(xiàn)在這樣懷疑花子老李已經不是臟心爛肺。換句話說,就憑花子老李這些天的反常表現(xiàn),這么懷疑也是有理由的。不過花子老李不接電話也沒什么。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一次不接電話,總不能永遠不接,幾天不來花子雞館兒總不能一輩子不來。但話又說回來,這藥畢竟不是從花子老李的手里開的,冤有頭,債有主,是誰的事兒就沖誰去說。花子老李這邊,可以先往后放一放。
血脖兒老張這么想著,就直奔上次體檢的醫(yī)院來。
已經是下午,醫(yī)院的院子里挺清靜。血脖兒老張也是走得急,出了一身汗。走進這院子,徑直來到上次體檢的那間平房。平房鎖著門,門把兒上已經落了一層土。血脖兒老張透過門上的玻璃往里看了看,里面漆黑,隱約只看見地上扔著一些爛紙。血脖兒老張又想了想,就轉身來到樓里。迎面過來一個穿白大褂兒、戴餛飩皮兒的年輕女人,看著是個護士。血脖兒老張上前攔住問,高院長在哪兒。這護士眨眨眼說,高院長,哪兒的高院長?血脖兒老張說,就是你們這兒的高院長。護士又朝血脖兒老張上下看了看,好像有點明白了,說不知道。就趕緊繞開走了。血脖兒老張沿著樓道繼續(xù)往里走。一樓走了一遭,又來到二樓。二樓又走了一遭,來到三樓。這醫(yī)院一共就四層樓。轉到四樓,一抬頭,看見一個門口掛著辦公室的牌子,就過來敲了敲門。里邊有動靜兒,可沒人應聲。血脖兒老張又使勁敲了敲。這回就不像敲了,有點兒砸的意思。里面的動靜兒更大了,稀里嘩啦地響了一陣,門開了。一個年輕的小護士從里面出來,差點兒跟血脖兒老張撞個滿懷。血脖兒老張回頭看她一眼,走進來。迎門的辦公桌前坐著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這男人是個瘦子,焦黃臉兒,身上的白大褂兒皺巴巴的。他好像有點兒不高興,翻著眼皮看看血脖兒老張問,你找誰?
血脖兒老張說,找高院長。
焦黃臉兒皺皺眉,哪兒的高院長?
血脖兒老張說,就是這兒的高院長。
焦黃臉兒說,這兒沒你說的高院長。
血脖兒老張說,高金墨。
焦黃臉兒站起來,揮了揮手說,什么高金墨李金墨,沒有。一邊說,就有點兒要往外推血脖兒老張的意思。這一下血脖兒老張有點兒急了,把這焦黃臉兒的手朝旁邊一撥拉。血脖兒老張雖已是六十多歲的人,整天在外面跑,又開著飯館兒,人還挺壯,也是心里有氣,這一撥拉就顯得勁兒有點兒大。焦黃臉兒沒防備,讓他撥拉的一個趔趄,立刻瞪起眼說,怎么回事?醫(yī)鬧兒???血脖兒老張火兒也上來了,沖他嚷了一嗓子,把高金墨給我叫來!
焦黃臉兒好像突然省悟了,說,你說的這人,不是我們醫(yī)院的。
血脖兒老張說,他在你們醫(yī)院體檢,怎么不是你們醫(yī)院的?
焦黃臉兒說,這些人,是租我們醫(yī)院的場地。
租你們場地,你們就得負責!
沒這個道理!
怎么沒這個道理?!
血脖兒老張這么說著,心里想想,也覺著確實沒這個道理。這幫人跑的這兒來搞體檢,賣假藥,醫(yī)院租的只是地方,又沒跟他們合伙干。血脖兒老張是個講理的人,這么想著,也就沒話說了。焦黃臉兒也挺委屈,嘟囔著說,他們租場地,租金也沒給,現(xiàn)在人都找不著了。endprint
血脖兒老張哼一聲說,那是你們愿意!
焦黃臉兒說,這些人整天在電臺做廣告,誰知道是真是假啊。
焦黃臉兒這一說就露出來了,看來找到醫(yī)院的人,血脖兒老張不是頭一個。也就是焦黃臉兒的這句話,一下提醒了血脖兒老張。常老師也說過,這個叫高金墨的高院長曾在電臺做過廣告,好像還不是廣告,是一個記者采訪的錄音,說這高院長怎么是個醫(yī)藥專家,怎么是個博士生導師,又怎么發(fā)明了這種“多糖補氣充血膠囊”。也就是因為常老師這么說了,血脖兒老張才一下子對這個叫高金墨的高院長和他的這種新藥深信不疑。
血脖兒老張這么一想,就從醫(yī)院出來。
剛才來醫(yī)院,是讓一股氣兒頂著,不知不覺就走了這么遠?,F(xiàn)在出來了,才覺出有點兒累。血脖兒老張想想,去廣播電臺還有一段路,就叫了一輛出租車。
廣播電臺和電視臺是在一個大院里,門口有背槍站崗的武警戰(zhàn)士。顯然,這地方不能隨便去。血脖兒老張來到大門口,這次沒貿然往里闖,朝旁邊看了看,就先到接待室來。接待室的人挺客氣,問他找誰,辦什么事。血脖兒老張也就客氣地說,聯(lián)系廣告。接待室的人一聽是聯(lián)系廣告業(yè)務,先讓他登了記,又告訴他,廣播電臺的廣告部在哪個樓,幾樓,哪個房間。血脖兒老張謝過,就拿著登記卡進來了。廣播電臺的廣告部是在6樓。血脖兒老張卻沒去6樓。他進來時,先在前廳看了墻上的指示牌,總編室是在12樓,于是就坐著電梯直接來到12樓。一出電梯就看見總編室的牌子??偩幨业拈T開著,血脖兒老張就徑直走進來。門口的一個桌子跟前坐著個女孩兒,正修指甲,抬頭看看血脖兒老張問,你找誰?
血脖兒老張說,找總編。
女孩兒說,金總編正開會。
里面的辦公室有人說,誰啊,進來吧。
血脖兒老張就來到里面的房間。里面的房間挺大,迎面一張寬大的寫字臺,坐著個白胖的中年男人,小分頭兒挺亮,兩鬢剃得露出頭皮,穿一件小立領兒的深色制服。血脖兒老張想,這應該就是金總編了。金總編正看一個文件,抬頭看看血脖兒老張問,你什么事?
血脖兒老張說,我要找高院長。
小分頭兒的金總編眨眨眼,高院長,哪兒的高院長?
血脖兒老張這才意識到,自己心急,沒把事情說清楚。于是就把廣播電臺怎么播了對這個高院長的采訪錄音,這個高院長在接受采訪時又怎么介紹了自己研發(fā)的新藥,因為是廣播電臺播的這個采訪錄音,自己怎么就信了,信了怎么又花了四萬塊錢買了他的藥,可現(xiàn)在一化驗怎么發(fā)現(xiàn)這藥是假的,怎么都是粉面子,又怎么只能解飽根本不治病,怎么來怎么去都跟這個金總編說了一遍。金總編聽了一半就已經大概明白了,但還是耐心地聽血脖兒老張說完,然后就拿起桌上的電話按了幾下,說,你們查一查,咱們播過對一個叫高金墨的醫(yī)藥專家錄音專訪嗎,他研發(fā)的新藥叫“多糖補氣充血膠囊”。金總編一邊說著,又嘟囔了一句,這叫個什么藥名兒,真難聽。然后就把電話放下了,又沖血脖兒老張做了個手勢說,你稍等一下。一會兒,電話響了。金總編拿起電話,嗯嗯了兩聲,就放下了。金總編起身為血脖兒老張倒了杯水,端過來說,其實你剛才一說,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過為保險起見,還是讓底下的人查了一下,這個專訪確實不是我們廣播電臺播的。血脖兒老張一聽就瞪起眼,看著金總編說,這可是收音機里播的,我能給你找出證人,不是你們電臺播的,還能是哪個電臺播的?金總編說,問題也就在這里,現(xiàn)在有很多黑電臺,專門播些亂七八糟的醫(yī)藥廣告,他們私自占用頻率,也不去管理部門登記,連我們廣播電臺的正常節(jié)目都給干擾了。血脖兒老張還從沒聽說過有這種黑電臺,一下張著嘴,說不出話了。想想問,這黑電臺,歸哪兒管?
金總編說,你問一下公安部門吧。
金總編說著就客氣地站起來,又用手抿了一下自己的小分頭兒。
血脖兒老張明白金總編的意思,就知趣的告辭出來了。
血脖兒老張是個有脾氣的人,很犟。凡脾氣犟的人,都愛鉆牛角尖兒,用街上的話說也就是一根兒筋。血脖兒老張過去因為一根兒筋,吃了不少虧,當廚子時沒少讓人家轟出來。這些年自己開飯館兒,脾氣已經隨和兒多了。還是那句話,既要賣,臉兒朝外,再遇上邪性人和邪性事兒也就不那么較真兒了??蛇@回,他這一根兒筋的脾氣又上來了。從電臺出來,在街上走了一陣,看看天色已是傍晚,街上下班的車流和人流也開始多起來??稍傧?,別的地方下班,公安部門不會下班,他們應該是24小時全天候。這么想著,心里又有點兒猶豫,這種事該找公安局的哪個部門呢?總不能去找派出所吧?想著,突然就有了主意。于是拿出手機,撥了個“110”。電話立刻有人接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問,要報警嗎。血脖兒老張說是。對方問報什么警。血脖兒老張說,黑電臺,找哪個部門。對方聽懂了,說,你先放電話吧。血脖兒老張就把電話掛了。一會兒,電話打過來了,是個男人的聲音,問,你要舉報黑電臺?
血脖兒老張說,不是舉報。想想又說,哦,也是舉報。
對方問,到底要干什么?
血脖兒老張說,我是想讓你們查一查,有個黑電臺。
對方說,說出頻率。
血脖兒老張一下被問住了。這個采訪高金墨的廣播,常老師聽過,那個醫(yī)院的焦黃臉兒也聽過,可血脖兒老張沒聽過,就是聽過,也不會注意收音機上的頻率。對方好像明白了,說,沒頻率,我們沒法兒查,下次注意,如果這個黑電臺再出現(xiàn),一定要看好頻率。又問,收音機上的頻率會看嗎?血脖兒老張沒注意過收音機上的頻率,但大概知道對方說的是什么,于是喃喃地說,看是會看。對方又說了一句,感謝你的舉報。就把電話掛了。
血脖兒老張回到菜館兒已是晚上。跑了一個下午,還真有點兒累了??纯磸N房還有半只剩下的花子雞,讓伙計拆了端出來,自己又倒了一杯常老師拿來的“綠猴兒”白酒。一邊吃著喝著,忽然想起來,應該給兔子老羅打個電話。這次去白洋淀,兔子老羅說有事,就沒陪著去,可在那邊安排了一個年輕人。這年輕人挺勤快,眼里也有事兒,都照顧的挺好。照顧的好當然不光是這年輕人照顧的好,也是兔子老羅交代的好。所以這次回來,從面子上說,也理應給兔子老羅打個電話,向人家道一下謝。血脖兒老張想著,就拿起電話撥過去。endprint
兔子老羅沒接。
這在過去還從沒有過。以往不管什么時候,白天晚上還是半夜,只要給兔子老羅打電話,對方鈴響超不過三聲,兔子老羅立刻就會接聽。用兔子老羅自己的話說,咱開公司,做的是生意,生意靠的就是電話,耽誤一個電話,也許耽誤的就是一單生意,所以這接電話也就等于是給自己的公司值班。血脖兒老張看看店里墻上的掛鐘,已是晚上八點,想想是不是兔子老羅喝大了??赏米永狭_雖然好酒,血脖兒老張還從沒見他喝大過。不光人沒喝大過,連舌頭也沒喝大過。想了想,就又撥了一遍。還是沒人接。血脖兒老張這時才想起來,張楊也一直沒來電話。張楊是血脖兒老張的一個侄子,大學剛畢業(yè),學金融的,在一家證券公司工作。血脖兒老張平時不愛用銀行卡。但不愛用,卻不能不用。你不用,別人用,有往來資金上的事人家還是習慣走卡。血脖兒老張倒騰不清卡上的事,平時就把自己的卡放在侄子張楊的手里,有這方面的事就讓侄子張楊去辦。每月的月頭兒,準準6號,侄子張楊都會打來電話,說兔子老羅的利息已經到了。血脖兒老張接到這個電話,心里也就踏實了。自己的利息到了,說明別的通過自己借給兔子老羅錢的朋友,利息自然也就都到了??蛇@時血脖兒老張才突然想起來,今天已經20號了,整整過了14天,14天也就是兩星期,侄子張楊還沒來電話。這么想著,就又把電話給侄子張楊撥過去。電話一響,侄子張楊馬上接了,一接電話就說,錢還沒到。血脖兒老張知道,侄子張楊說的,就是兔子老羅的這筆錢。血脖兒老張的心里立刻畫了個環(huán)兒。剛才給兔子老羅打了兩個電話,兩個電話都沒接。而這個月的利息又已經過了14天,也還沒到。這兩件事過去都是從沒發(fā)生過的,現(xiàn)在卻同時發(fā)生了。倘把這兩件事分開看,好像沒什么聯(lián)系,可如果是兩件從沒發(fā)生過的事同時發(fā)生了,就不能說一點兒聯(lián)系沒有了。血脖兒老張意識到,兔子老羅這件事如果真是個事,就要比花子老李那件事嚴重多了?;ㄗ永侠畹氖抡f到家,滿盤也就是幾萬塊錢的事,可自己借兔子老羅的卻是幾十萬,況且還有別的生意上的朋友借給他的錢。這些朋友借錢雖然沒經自己的手,可當初卻是通過自己認識的兔子老羅。這樣算起來就得有幾百萬。幾百萬可就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了。
血脖兒老張一想到這兒,渾身立刻激靈一下。
血脖兒老張想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想好了。花子老李的事只能先放一放,現(xiàn)在得先說兔子老羅這邊的事了。一大早起來,先收拾了一下,看看過了8點,就又給侄子張楊打了個電話。侄子張楊說,錢還沒到。血脖兒老張就又給兔子老羅打了一個電話。這回兔子老羅關機了。血脖兒老張的心里立刻又是一沉。兔子老羅的電話從沒關過機,可他現(xiàn)在卻關機了。關機應該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成心關機,要么是手機沒電了??扇绻媸鞘謾C沒電了,充電也沒必要關機,倘不想關機,開著機也一樣可以充電。這樣看,也就應該只有一種可能,這個兔子老羅是故意把手機關了。故意關手機,也就是不想接電話??蓡栴}是,他不想接誰的電話呢?血脖兒老張開著飯館兒,也是做生意的人,生意上的這點事兒當然很清楚。既然做的是生意,也就難免欠人家的賬,欠了人家的賬,也就難免有人來催。倘這時關手機,最大的可能就是想躲賬??蛇@個兔子老羅又想躲誰的賬呢?在他血脖兒老張一個人的手里,就牽著幾百萬的賬,這對兔子老羅來說,如果不算銀行貸款,應該是最大的一筆賬了。血脖兒老張這時還不愿相信??刹辉赶嘈?,現(xiàn)在看來,也應該就是這么回事了。
血脖兒老張明白,眼下最要緊的,是先得找到兔子老羅。
血脖兒老張叫了一輛出租車就直奔巴帝亞大酒店來。兔子老羅的公司叫“兔斯基生物工程發(fā)展有限公司”。據(jù)兔子老羅說,他這公司的辦公地點原來在云鼎大廈。云鼎大廈是一個37層的寫字樓,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兔子老羅說,他在28層租了半層樓。但后來發(fā)生了一點兒意外,他的公司要裝修,樓主趁機提出漲租金,談了兩次,談崩了,他一賭氣就搬出來??蛇@么大的一個公司,搬出來容易,再想找個合適地方就難了。所以他只好暫時把公司放到白洋淀的基地去,這邊只留了幾個人,在巴帝亞大酒店租了兩個房間。血脖兒老張曾來過兔子老羅在巴帝亞大酒店的辦公室。兔子老羅自己占著一個很大的套間,辦公室很氣派。另一個房間只有兩張辦公桌,平時沒人,偶爾會有一兩個女孩兒在那邊聽電話。血脖兒老張在這個上午來到巴帝亞大酒店,兔子老羅的辦公室鎖著門,另一個房間也鎖著門。鎖著門,血脖兒老張倒沒感到意外。讓他意外的是樓道里的一個酒店服務員說的幾句話。這服務員是個女的,正收拾前面的一間客房,血脖兒老張過來問,這公司的人,最近來了嗎。這女服務員沒抬頭,哼一聲說,一個多月沒來人了,不來人,也不許開門,開過一次,還跟我們急,這么長時間了,再打掃得多費勁!血脖兒老張就是聽了這服務員的這幾句話,渾身一下子僵住了。服務員說,兔子老羅的辦公室已經一個多月沒來人了??删驮谝粋€多星期以前,兔子老羅安排去白洋淀的事時,還在電話里說,他正在自己的辦公室忙得抬不起頭。又說,他這辦公室還是太小了,不夠用,得換一個帶會議室的套間?,F(xiàn)在血脖兒老張才意識到,如果這個兔子老羅不在巴帝亞酒店,又把手機關了,自己根本就沒處兒去找他。
血脖兒老張從巴帝亞大酒店出來,手機突然響了。掏出手機一看,心里立刻來了氣。來電話的是花子老李。這花子老李找了他幾天,總躲著不見,現(xiàn)在卻自己冒出來了。花子老李這一冒出來,血脖兒老張的心里突然一動,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這一明白,反倒給氣笑了。
花子老李通過血脖兒老張,也借給了兔子老羅一筆錢,且不是一筆小錢,70萬?;ㄗ永侠罱桢X給兔子老羅,不是血脖兒老張勸的。血脖兒老張從不勸人。不勸人,也是有自己的想法兒。這叫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倘這個借錢沒借出毛病,黃蓋就是兔子老羅,你自己愿出10分利息是你的事,話說回來,你肯出10分利,賺的也就肯定不止這10分利;而如果這錢真借出了毛病,那黃蓋就是借錢的人。可這時就算借錢的人真當了黃蓋,也當?shù)脽o話可說。你當初借錢是沖著那10分利借的,不光沒人逼你,連勸也沒人勸,是你自己愿意。既然自己愿意,吃虧也就得自己認頭。所以血脖兒老張從一開始就給自己定下個原則,我血脖兒老張借給兔子老羅錢,只是我血脖兒老張自己的事,如果別人誰還想借,也只是自己的事,自己的事也就只能自己負責。這跟賭是一個道理,愿賭服輸。血脖兒老張連一手托兩家也不托,二傳手也不當,從中不圖半分利,也就不負半分的責任。endprint
血脖兒老張這時想,現(xiàn)在看來,自己當初定這個原則還真定對了。
花子老李也是偶然認識兔子老羅的。一次花子老李出來辦事,路過東坡菜館兒,見血脖兒老張正在店里跟一個人喝酒,就進來說幾句話。當時血脖兒老張并沒給介紹,是兔子老羅主動起身跟花子老李握手?;ㄗ永侠钫煸谕饷媾埽孀訜?,見人也是自來熟,跟兔子老羅三說兩說就聊起來。血脖兒老張一見,這才讓花子老李坐下一塊兒喝兩杯。這一頓酒喝下來,花子老李跟兔子老羅就成了朋友。事后花子老李說,他這些年做生意,又開著飯館兒,可以說是閱人無數(shù),兔子老羅這人看著還行,不光是做大生意的,人也靠得住。接著沒過多久,就拿出10萬塊錢借給了兔子老羅。借的時候敲明叫響,就是借,不是投資。生意上的事就這樣,借是借,投資是投資,兩者不是一碼事。投資有賺有賠,賺了是連本帶利,賠了就得血本無歸。而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借多少,你還多少,講好幾分利息就是幾分利息,賠了賺了都是你的事,你拿我這錢賺了一個億,我也不眼熱,可真賠了,到了日子口兒也得連本帶息一塊兒還我。花子老李也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他是從血脖兒老張借兔子老羅的錢,看出這人確實靠得住,所以才拿出10萬塊錢借給了兔子老羅。借了幾個月,月月10分利息都如期到賬,后來也就索性又拿出60萬??苫ㄗ永侠詈髞淼倪@60萬就不是60萬了,又牽出了血脖兒老張的幾十萬。血脖兒老張本來就信服花子老李,覺著花子老李比自己有學問,也見多識廣,最要緊的是看人眼毒。血脖兒老張本來也覺著兔子老羅這人還行,靠得住,且打了一段時間交道感覺這人確實穩(wěn)妥,只是萍水相逢,還不太知根知底?,F(xiàn)在花子老李這么一說,而且真拿出10萬借給兔子老羅,且過了些日子竟然又拿出60萬。血脖兒老張知道,花子老李這人一向是個瓷公雞,一毛不拔,平時在生意場上更不是個輕易肯出血的人。也就是他這后來的60萬,讓血脖兒老張徹底放心了,也跟著追了60萬。開始幾個月,血脖兒老張的心里還真佩服花子老李。都說做生意比的是腦子,其實不然。做生意,真正比的還是眼力。同一件事兒,別人看不出錢,有眼力的人卻一眼就能看出錢來?;ㄗ永侠畹幕ㄗ与u館和血脖兒老張的東坡菜館規(guī)模差不多,比大飯館小得多,比狗食館又大不少,幾十萬塊錢倘投的飯館兒上,租房子再裝修,淹的里邊也就看不出什么。況且開飯館都是有賺有賠,且這一行叫勤行,勤行就得勤快,要勤快也就得服辛苦。倒不如把這幾十萬借給兔子老羅,身不動膀不搖就能旱澇保收。倘有一天真不想再服這辛苦,兔子老羅的生意也更發(fā)達,索性就把手里的錢都借他,到時候只要躺著吃利息也就夠了。血脖兒老張這么一想,也就越發(fā)佩服花子老李的眼力??磥頍o論什么事,只要跟著他走就不會吃虧。不過也曾有兩個月,兔子老羅的利息晚打了幾天,花子老李一下就挺緊張,一上午能打幾個電話催問。血脖兒老張這時倒覺著花子老李有點兒淺了,不像是經過大事的。所以花子老李讓血脖兒老張給兔子老羅打電話,問是怎么回事。血脖兒老張只是哼哼哈哈兒,并沒真問。事后的事實證明,兔子老羅那邊只是公司財務臨時有事,要給稅務部門做報表,所以耽誤了。幾天以后利息也就又如數(shù)到賬了?;ㄗ永侠詈髞碓贈]提過此事,也沒跟血脖兒老張再解釋。
不過這時候,花子老李突然自己冒出來,倒讓血脖兒老張的心里又一沉。
花子老李這時冒出來,應該是他的那筆利息也沒到?,F(xiàn)在回想,血脖兒老張也就明白了,當初那兩個月的利息沒按期到賬,花子老李緊張,看來緊張的也確實有道理。不過有道理歸有道理,血脖兒老張這時也不想搭理花子老李。不想搭理,一是沒心思,二是顧不上,三也是心里有氣。這花子老李如果真拿自己當朋友,就為這幾萬塊錢藥的事,也不該這么躲著不見自己。去店里找沒人,打電話又不接,這算怎么回事?現(xiàn)在你想冒出來,就冒出來了?你冒出來了,我還不想見你呢,我也可以躲著。心里這么想著,手里拿著手機,就看著它這么響。手機響了一會兒,不響了。過了一會兒又響起來。血脖兒老張響也不接。不接,這手機就響了停,停了又響。過了一會兒,花子老李好像死心了。手機不響了。血脖兒老張使勁咳了一聲,心里覺著挺解氣。這回也讓花子老李嘗嘗找不著人的滋味兒。
可解氣是解氣了,回頭再想,還得趕緊去找兔子老羅。
血脖兒老張想,這時還有一個也許能找到兔子老羅的地方。也正是因為有這個地方,他的心里才沒有真正著慌。就在一星期前,兔子老羅剛安排血脖兒老張去白洋淀參觀他公司的養(yǎng)殖場和種兔繁殖基地。血脖兒老張親眼看見了,這養(yǎng)殖場和繁殖基地都是一水兒的現(xiàn)代化設備,還有一幢8層樓房,樓里有生物實驗室、飼料研究室和電子監(jiān)控室。這時血脖兒老張想,現(xiàn)在的這個事兒如果往好處想,應該有兩種可能。一是兔子老羅是不是突然遇到了什么事?兔子老羅做著這么大的生意,他的兔子又銷往全國各地,據(jù)他自己說,就連海外也有業(yè)務。倘這么想,他也許去了外地,不便接電話,或山里沒信號?要么就是去了國外?還有一種可能,他的公司也許遇上了資金鏈的問題。血脖兒老張的飯館雖比不上兔子老羅的公司生意,但也經常有資金周轉不開的時候。俗話說,家有萬貫,也難免一時不便,何況是開著個資產幾千萬的大公司。血脖兒老張跟兔子老羅打了這么長時間的交道,知道這是個好面子的人,用句街上的話說,胳膊折了寧愿褪到袖子里也不愿讓人看見。倘他的公司真遇上資金鏈的問題,這個月的利息一時拿不出來,又礙于面子不好明說,所以躲著不見自己,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血脖兒老張這么一想,也就又想起一件事。這次去白洋淀,那個接待自己的年輕人姓唐,當時叫他小唐。最后分手時,這個小唐曾留了電話,說以后有事還可以找他。血脖兒老張立刻拿出手機,翻了一下通訊錄,果然找到了。血脖兒老張有個習慣,在手機通訊錄上記人的姓名不是記姓名,而是只記姓,然后再記單位或職業(yè)。比如“楊豬肉”,“徐調料”,“歐陽工商”,“諸葛稅務”。開飯館兒接觸的人多,也雜,有的時候一面之交很難再想起來。這樣記,只要看一眼也就立刻能想起誰是誰。這個叫小唐的年輕人,在通訊錄上記的是唐毛兔,因為他的面相很像一只長毛兔兒,又是兔子老羅的人。血脖兒老張就給這唐毛兔打了個電話。電話馬上接了,看來唐毛兔沒留血脖兒老張的號碼,一接電話不知是誰。血脖兒老張說了自己是誰,唐毛兔一下就想起來了。血脖兒老張立刻問,羅總在不在那邊。唐毛兔聽了一愣,問,哪個羅總?血脖兒老張也一愣,想了想,總不能說兔子老羅,就說,你們兔斯基公司的羅廣福,羅總。唐毛兔好像想起來了,說,其實,我不是你說的這個公司的。endprint
血脖兒老張又是一愣,忙問,你不是這個公司的,是哪個公司的?
唐毛兔說,我是水天一色旅游公司的導游。
血脖兒老張一聽來氣了,你是個導游?你當時怎么不說?
唐毛兔說,你也沒問。
血脖兒老張想了想,自己當時認定這唐毛兔就是兔子老羅安排的公司員工,確實沒細問??上肓讼脒€是覺著不對,又說,我沒問,你自己也應該主動說啊,我當時一口一個你們公司如何如何,你也沒明確告訴我,你不是這個公司的,更沒說過你的導游身份???
這時電話里的唐毛兔似乎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這才告訴血脖兒老張,就在他這次去白洋淀的頭兩天,那個羅什么總才找到他,說是聘他五天,給一個客戶當一對一的導游。又說,導游就兩個內容,一是去兔子養(yǎng)殖基地參觀,二是在濕地景區(qū)游玩。還特意叮囑,只記住一句話,是公司羅總安排他接待的,多余的話一句都不要說。血脖兒老張想想又問,你不是公司員工,怎么對那個兔子養(yǎng)殖基地這么熟?唐毛兔說,這個養(yǎng)殖基地本身就是一個景點,它是國外一家公司投資的,已經開發(fā)了幾十個品種的兔子,現(xiàn)在已是這里景區(qū)的一部分,經常有游客參觀。血脖兒老張這時已經全明白了,想想,又問,你還有這個羅總的電話嗎?
唐毛兔兒說,有是有。
血脖兒老張問,怎么?
唐毛兔說,我做完你這單業(yè)務,這個羅總就找不著了,打電話不接,人也不露面,現(xiàn)在別說我的勞務費,連公司那邊的錢他都沒結,還是我自己墊錢繳上去的。
血脖兒老張沒再說話,就把電話掛了。
血脖兒老張這時已經不是涼了半截,而是從頭到腳徹底涼了。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什么都不用再問了。但想了想,還是不死心,又看了看唐毛兔說的兔子老羅的電話。這是個陌生號碼,兔子老羅此前從沒用過。血脖兒老張就試著按這個號碼撥過去,停機了。停機并不意外。血脖兒老張覺著,如果這時這個號碼沒停機,一撥就通了,且一通兔子老羅就接了,那才是意外。巴帝亞大酒店的門前是一個街心花園。血脖兒老張這才意識到,自己從酒店出來,還一直站在這街心花園的門口?;▓@門口有兩個小販正打架,引得幾個路人在旁邊圍觀。一個是中年婦女,本地口音。另一個是上年歲的男人,聽說話像是陜西人。兩人先是一句頂一句地吵,漸漸就發(fā)展成了對罵。血脖兒老張本來沒心思聽,可這時兩個小販越罵越難聽,就一直往耳朵里灌。中年婦女是攤煎餅果子的,這個陜西小販是賣涼粉的,兩人打架是為占地盤兒。中年婦女的口音有優(yōu)勢,罵起街來像說相聲的噴口兒,當當當當連珠炮,不喘氣兒。此外年齡也有優(yōu)勢,已經是五十來歲的大老婆子,也就四敞大開,什么也不在乎,罵的街比那個上了年歲的西北男人都難聽,簡直對不上牙。男人罵不過這女人,就開始揭她的短兒,說她攤煎餅的面糊都是發(fā)了霉的豆面,為了遮餿味兒,往里加了谷香精,果子也是用地溝油炸的,每天都是一個流著鼻涕的農村小孩兒騎著車子給她送來。女人一聽也就揭這男人的短兒,說他總把別人吃剩下的涼粉碗底子再倒回鍋里,用勺攪和攪和再接著賣。倆人就這么互相揭短兒,越揭越急。最后女人抄起面糊勺,男人抄起涼粉勺,索性就短兵相接的動起武來。直打得涼粉攤兒給掀了,煎餅車也倒了,女人撲上去跟這西北男人滾在了地上。
血脖兒老張沒心思再看,就轉身沿著街邊朝前走了。
這時,血脖兒老張突然又想起了云鼎大廈。兔子老羅說過,他的公司曾在云鼎大廈租了半層樓?,F(xiàn)在且不說這兔子老羅的公司究竟有多大,是不是真有實力租半層樓,只要他確實在這云鼎大廈租過辦公場地,就有可能留下一些信息。找到這些信息,也就有可能找到兔子老羅的蹤跡。血脖兒老張這么想著,就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云鼎大廈來。
云鼎大廈自己的辦公地點并不在大廈里,是在旁邊一個三層的寫字樓。血脖兒老張來到大廈的業(yè)務部。業(yè)務經理是個三十來歲的瘦長臉兒,油頭粉面,血脖兒老張端詳了半天,一聽說話才確定,是個男的。這男經理挺客氣,先遞過一張名片。血脖兒老張接過看了看,經理叫楊開紅,名字也挺女氣。楊經理一聽血脖兒老張是詢問曾在這里租辦公場地的公司,立刻打開電腦查了查,說,兔斯基,倒有一個叫兔斯基的公司在這兒租過兩年,不過是個搞動漫的影視公司。楊經理細聲細氣地說著,又看看血脖兒老張,您是不是記錯了企業(yè)名稱?
血脖兒老張說,沒錯,這個公司就叫兔斯基,兔斯基生物工程發(fā)展有限公司。
楊經理嗯嗯了兩聲說,按工商注冊規(guī)定,公司別說同名,就是相近名也不行。
血脖兒老張一聽愣了愣,問,不行?
楊經理說,不行。
血脖兒老張說,也就是說,根本就不可能有這么個兔斯基生物工程公司?
楊經理委婉地說,如果有兔斯基動漫,就應該沒有兔斯基生物工程。
你,能確定?
應該可以確定。
血脖兒老張就出來了。
血脖兒老張來到街上,突然感覺很累,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了。累和乏還不一樣。乏是疲憊,疲憊是從外到里,從皮肉到筋骨。累卻是從里到外。但這個里就不是筋骨的里了,而是心里。這些天,血脖兒老張從四處尋找花子老李開始,接著又找那個叫高金墨的所謂醫(yī)藥專家,跑醫(yī)院,去電臺,又打“110”報警,心就一直這么提著,像提著個秤砣。接著就又出了兔子老羅這事。這事一出,心里的秤砣就不是秤砣了,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大石砣子,更壓得喘不過氣來。這會兒,血脖兒老張覺著心里的這個石砣子實在太沉了,真有點兒要提不動了。可提不動,又沒法兒放下,還得這么咬牙提著。已是下午四點多鐘,突然覺著肚子咕嚕咕嚕地叫。血脖兒老張這才意識到,從早晨出來,又是大半天兒,到現(xiàn)在還沒吃一口東西,連口水也沒喝。回頭看看,街邊有個賣豫南板面的小攤兒,就起身走過去。血脖兒老張自己是廚子,又開著飯館,也就知道飯館是怎么回事,平時出來辦事趕在外面,寧愿在這種路邊攤兒隨便吃一口,也不想進飯館。血脖兒老張挺愛吃這種豫南板面,條兒寬,勁道兒,也有滋味兒,再加上一個醬煮雞蛋,一碗面就能頂個大半天。這時要了一碗加肉的面,也是餓了,坐的攤兒上就悶著頭呼囔呼囔地吃起來。剛吃了幾口,手機響了。血脖兒老張放下碗,拿出手機看了看,是侄子張楊。侄子張楊的電話先不忙接,于是放下手機,又接著吃面。面吃完了,又喝了碗底的湯,抹了抹嘴,才把電話撥回去。張楊在電話里問,事情怎么樣了。血脖兒老張聽了,覺著這話問的有點兒奇怪。兔子老羅的事,自己并沒告訴他。截止到現(xiàn)在,侄子張楊只知道這個月的利息早該到賬了,可已經過了半個多月還沒到。血脖兒老張不明白,侄子張楊怎么會莫明其妙地問這么一句話。于是說了一句,有點兒麻煩。endprint
侄子張楊問,你現(xiàn)在,在哪兒?
血脖兒老張回頭看一眼說,云鼎大廈,門口。
侄子張楊說,你等我吧。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一會兒,一輛白色的“現(xiàn)代”轎車停在路邊。
侄子張楊落下車窗玻璃說,快上來,這兒不讓停車。
血脖兒老張趕緊過來上了車。侄子張楊剛畢業(yè)沒幾年,但在金融機構工作,收入高,幾年過來雖還貸著款,也就已經有房有車了。血脖兒老張一上車,人就覺著要散架了,一下子歪在副駕駛的座位上。侄子張楊一邊開車回頭問他,去哪兒。
血脖兒老張說,送我回家吧。
侄子張楊說,你剛才說,有點兒麻煩?
血脖兒老張這時已經不想說話了,但想了想,還是把兔子老羅的兔斯基生物工程公司的事,簡單跟侄子張楊說了一下。說完了才意識到,張楊是學金融的,對這種事應該在行。果然,張楊聽了好像并不意外,說,我已經想到了。沉了沉,又說,你聽說過龐氏騙局嗎?
血脖兒老張說,沒聽說過,是怎么回事?
侄子張楊說,就是這么回事。
車開過一個路口,張楊又說,其實,我早看出來了,你這個事兒不是好事兒。
血脖兒老張一聽,心里立刻來了氣,哼一聲說,你早看出來了,干嘛不早說?
侄子張楊說,你該辦的事都已經辦完了,我就是說,還有用嗎。
這一下血脖兒老張沒話說了,心里想想,也是。
又想了一下,問張楊,我現(xiàn)在,是不是應該報警?
張楊說,報警當然省事,警察找他,比你找容易。
稍一沉,又說,不過。
血脖兒老張問,不過什么?
張楊說,警察真抓了他,法院再判了,你這錢也就徹底追不回來了。
血脖兒老張聽了心里又是一沉。侄子張楊說的這些,他在此前確實沒想過。但有一點,還是已經想到了。這個兔子老羅既然這么干,事先就肯定已經謀劃好,也都安排好了。所有的錢,他當然不會就這么趴在賬上,應該早都不知轉到什么地方去了。
侄子張楊說,我今天來,是想提醒你,這也許只是個開始。
血脖兒老張沒再說話,但明白他說的這話是什么意思。
來到門口,侄子張楊把血脖兒老張放下就開車走了。
血脖兒老張回到家里,沏了壺茶,坐下來一邊喝著稍稍歇了一下。這時才想起來,已經幾天沒看見常老師了。看看表,已是晚上八點多,就給常老師發(fā)了個短信。常老師的學校離菜館兒不遠,住家也不遠,血脖兒老張先在短信上問,常老師是在學校給學生加課,還是已經回家。又說,這會兒如果沒事,就過來一起吃個宵夜。血脖兒老張發(fā)了這個短信就從家里出來了。他這時覺著,只有見常老師,還能算是一件讓自己高興的事。
走在半路,常老師的短信回來了。常老師的短信一看就是中學語文老師寫的,字斟句酌,語法文法都很嚴謹。大概意思是說,自己剛給學生上完晚自習,回家就不想動了,改天吧。然后又說了兩句讓血脖兒老張注意身體,凡事不要太認真之類的話。血脖兒老張一邊走著,把這個短信反復看了幾遍,好像每次看,都能看出不同的意思。血脖兒老張本來想的是和常老師一起吃個宵夜,也可以緩解一下自己的心情?,F(xiàn)在不知不覺,已經拿常老師當一個知己了。知己和知己也不一樣,有同性知己,也有異性知己。異性知己也就是所謂的紅顏知己。同性知己遇到事兒,也就是一塊兒喝個酒,高興的事兒喝,不高興的事兒也喝,甭管分擔還是分享,一喝一聊,也就圖個一時熱鬧。紅顏知己則不然,還有個理解和體貼,這種來自異性的理解和體貼就是另一種感覺了。當然,現(xiàn)在還流行一種藍顏知己,說的也是異性。不過這種藍顏,血脖兒老張這個年齡就不懂了。紅顏還好理解,藍顏,一個女人抹個大藍臉,跟竇爾敦似的,有什么好看?血脖兒老張一邊走著,又覺著心里有點兒失落。常老師不能來,可又已經走到半路上,這時也覺著肚子餓了。想了想,就還是來到自己的菜館兒。
讓血脖兒老張意外的是,一進菜館兒,見花子老李正等在這兒?;ㄗ永侠钭谟T的地方,跟前的地上扔了一堆煙頭兒。一見血脖兒老張立刻起身迎過來,連聲說,哎呀,總算等著你了。血脖兒老張看看他,覺著自從認識這花子老李,還從沒見他這么急急可可過?;ㄗ永侠詈孟褚灿X出自己失態(tài)了,又沒話找話地說了一句,你這一天可真夠忙的。
血脖兒老張只說了一句,你先坐。就到后面廚房來。
伙計趙九兒正在廚房收拾。另一個伙計叫馬高,是半個廚子,正擦洗鍋灶。血脖兒老張自己就是廚子,所以菜館不忙的時候,就只雇了這個馬高當廚子。其實這馬高也不是正經廚子,只是懂些墩兒上灶上的事。東坡菜館兒主營的是“東坡脖子肉”,也沒別的蹊蹺隔路的菜,所以這馬高只要會做東坡肉也就行了。平時血脖兒老張在,馬高就跟趙九兒一塊兒當伙計,血脖兒老張不在,他就上灶掌勺。這時血脖兒老張一進廚房,趙九兒就迎過來說,老板你可回來了。血脖兒老張一聽就知道有事,忙問,出什么事了?;镉嬟w九兒說,這一天,咱這菜館兒跟走馬燈似的,一會兒來一撥兒人,一會兒來一撥兒人。
血脖兒老張問,吃飯的?
趙九兒說,哪兒啊,找您的。
血脖兒老張一聽就明白了,來的人肯定是自己生意上的那些朋友,應該也是為兔子老羅的錢來的。這時再想起侄子張楊說的話,也就明白了。張楊傍晚時說,這件事才只是開始。現(xiàn)在看來,還真的開始了。不過開始了,倒也不擔心。這事兒從一起頭兒,血脖兒老張就想好了,也跟這些朋友敲明叫響了。這個兔子老羅是自己的朋友不假,可你們通過我跟他認識了,你們也就成了朋友,換句話說,你們也可以不拿他當朋友,當不當朋友,是你們自己拿的主意,自己拿的主意也就得自己負責。倘當了朋友,又把錢借給了他,那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了,或者說,是你們自己跟兔子老羅的事了,對我血脖兒老張來說,這里邊干的沒我的,濕的也沒我的,你們賺多賺少,賺了還是賠了,也跟我沒有半毛錢的關系。當初血脖兒老張這么說,有幾個朋友聽了還不太高興,覺著這話說得有些生分了。可現(xiàn)在看,這話雖生分,當初也真說對了。正是因為事先有了這些話,現(xiàn)在這些朋友的錢,才找不著自己。endprint
血脖兒老張這么想著,就從廚房出來了。
這時花子老李臉上的表情已經又跟平時一樣了?;ㄗ永侠钇綍r的表情,就是沒表情,甭管高興,生氣,發(fā)愁,猶豫,喜怒哀樂悲恐驚都不寫在臉上。單從表情,你很難看出他是什么心情,更看不出他的心里在捉摸什么事兒。血脖兒老張曾聽過一個說法,說一個人臉上沒表情,叫撲克臉。意思是說這個人臉上的表情就像撲克牌上的“J、Q、K”,永遠是一個面孔?;ㄗ永侠罹褪沁@種撲克臉。這時血脖兒老張走過來,在花子老李的對面坐下了。話已經不用說了。所有的話,都已經變成了事兒,所有的事兒也都已擺在了這兒了。大事小事,要緊的事不要緊的事,說跟不說都已經就是這么回事了。但血脖兒老張的心里還是不得不佩服花子老李?;ㄗ永侠罹褪腔ㄗ永侠?,遇事兒比自己狠,也比自己干得出來。自己前些天去花子雞館兒找他,他不在,不在也就不在了。打電話,他不接,不接也就不接了??苫ㄗ永侠畈贿@么干。他打算找你,打電話你不接,不接他就一直打,讓你的手機一直響。雖說你最后也沒接,可他已經表明了態(tài)度,也在你的心理上造成了一種壓力;來菜館兒找你,你不在,不在他就不走。據(jù)伙計趙九兒說,花子老李從上午就來了,來了一見血脖兒老張不在,也沒說話,就這么一直坐等??蛇@種坐等的架勢就不是一般的等了,有本事你今晚別來,明天也別來,后天還別來,他可以一直這么坐等下去,十天半個月也是他,直到你露面為止。這就是花子老李。這時,血脖兒老張讓伙計趙九兒沏了一壺鐵觀音送過來,又讓加了一些新疆雪菊,為的是去去肝火?;ㄗ永侠羁粗w九兒把茶壺茶碗放下,轉身走了,才喃喃地說了一句,有句老話兒,叫畫虎畫皮難畫骨。他說到這兒,忽然停住口。
血脖兒老張看看他,等著他往下說。
花子老李不緊不慢地給自己斟上茶,端起來喝了一口,才問,下一句,你知道嗎?
血脖兒老張說,不知道。
血脖兒老張當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知道花子老李想說什么。
花子老李說,這下邊的一句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血脖兒老張看著他,心里琢磨著他這話是指誰??上肓讼?,又覺著,現(xiàn)在這時候,這話好像指誰都合適?;ㄗ永侠钣殖瘡N房那邊的伙計趙九兒瞟了一眼,說,一直想問你個事兒。
血脖兒老張意識到了,花子老李要說的事,應該跟伙計趙九兒有關。
于是說,說吧。
花子老李問,前天你這伙計趙九兒去我的雞館兒拿雞,是多少錢?
血脖兒老張想了想,這幾天事兒雜,還真想不起來了。
花子老李又問,還有,禮拜天去拿的那只雞,多少錢?
血脖兒老張說,沒關系,柜上有賬。
花子老李說,你把賬拿來,我看看。
血脖兒老張這會兒沒心思倒騰這點兒賬,就坐著沒動?;ㄗ永侠钣执叽僬f,你去拿來,我想看看。血脖兒老張只好去柜上,把菜館兒的流水賬本兒拿過來,花子老李接過看了看,點點頭,回手從自己的包里也拿出個賬本兒,放在桌上說,這是我那邊的賬,你自己對對吧。
血脖兒老張這時已經明白花子老李的意思了。拿過兩個賬本兒一對,果然,對不上。血脖兒老張平時去花子老李的雞館兒拿雞,如果自己去,也不問多少錢,讓那邊記個賬就行了。趕上抽不開身,或不在店里,就打發(fā)伙計趙九兒去拿。趙九兒去,一般就付現(xiàn)錢。付了現(xiàn)錢回來,這邊柜上再報賬?;ㄗ永侠畹碾u館兒那邊自然也有自己的賬?,F(xiàn)在兩邊的賬本兒放的一塊兒一對,就看出來了,伙計趙九兒顯然是報了花賬,且這花賬不是一次兩次,也不是幾次,而是回回都這樣。血脖兒老張看了,也確實有些意外。一只雞,滿盤不過幾十塊錢,就算再報花賬也就是幾塊錢的事兒。可問題還不是這幾塊錢。血脖兒老張的菜館兒已經換過幾個伙計,都是因為有毛病,不是偷錢就是偷嘴,就是這個叫馬高的廚子,手腳也不太干凈。唯獨這伙計趙九兒,血脖兒老張覺著最老實,對他也一直最放心,有的時候甚至連柜上的事都交給他。卻萬萬沒想到,就是這個最讓自己放心的伙計,讓他去拿只花子雞竟然也跟自己報花賬。這還得說,現(xiàn)在已經知道的,不知道的這賬本兒上還指不定有多少事。
花子老李看著血脖兒老張,說,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說著又搖搖頭,我也是吃了這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虧,如今這年月,你還能信誰?就是我這個叫高金墨的外甥,也這么騙我,現(xiàn)在不光是我,就連我多年的朋友也一塊兒騙。說著,又嘆了口氣,過去騙人還講個規(guī)矩,兔子不吃窩邊草,現(xiàn)在連規(guī)矩也不講了,管你窩邊草不窩邊草,媽的通吃!
血脖兒老張畢竟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也在街面兒上混了這些年,這時就已明白了?;镉嬟w九兒跟自己報花賬的事,花子老李應該是早就知道的??伤缰?,卻一直不說?,F(xiàn)在突然把這賬本兒拿出來,說透了,是來給自己送禮的。而送這個禮的目的,是為了請罪。請罪也就是請那三萬九千八百塊藥錢的罪。按說幾只雞的花賬,當然抵不過那小四萬塊錢的藥錢。但問題不是賬,是人,賬是死的人可是活的。你看見的是這幾只雞的花賬,看不見的呢,以后日子還長著呢,日子一長還不知道會弄出多少花賬來。干這一行,用人不當是大忌,倘把這么個伙計放在店里,賺的不夠漏的,這飯館兒開了半天,就不知是給誰開的了。但花子老李從上午來到菜館兒,就這么坐等自己,一直等到現(xiàn)在,當然不會只為送這個禮,也不會是只為請這個罪。送禮請罪,不過是個開頭兒?,F(xiàn)在把開頭兒的事兒都說完了,也了清了,后面就要說到正題了。血脖兒老張想到這兒,也就不說話了,只是看著花子老李。
花子老李也不說話了,就這么看著血脖兒老張。
兩個人對著看了一會兒,最后還是血脖兒老張先開口了。血脖兒老張先把廚子馬高和伙計趙九兒叫過來。這倆人站的他面前。馬高歲數(shù)稍大,三十出頭兒,趙九兒小,還不到二十,可兩人站的一塊兒,倒顯著趙九兒歲數(shù)大,兩眼一轉一轉的,也看得出心里有事兒。血脖兒老張看看他兩人說,我老了,干不動了,最近又遇上點事兒,別的也顧不上了,這菜館兒,以后就打算歇了。說完,拿過身邊的腰包兒,從里邊掏出一沓鈔票,數(shù)出一千塊錢遞給馬高說,這月的工錢剛結過,這一千,就算個紅包兒吧。說著又數(shù)出三百,遞給伙計趙九兒說,這是你的。趙九兒看看馬高手里的一千,又看看這三百,沒說話。沒說話,可臉上就有點兒酸。血脖兒老張說,你臉酸也是白酸,紅包兒也有紅包兒的規(guī)矩,我為嘛給他一千,給你三百,你自己的心里應該明白,你要是不明白,那就是把明白揣著,跟我裝糊涂了。趙九兒又猶豫了猶豫,還是把這三百塊錢接了。血脖兒老張揮揮手說,你們去收拾東西吧。endprint
馬高和趙九兒就轉身進后面去了。
花子老李顯然沒想到血脖兒老張會這么干,瞪著兩眼看著他。血脖兒老張又轉過頭,對花子老李說,咱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是明白人,明白人,也就用不著藏著掖著說話。
花子老李點頭說,你說吧。
血脖兒老張說,我手里漂著的這點兒閑錢,現(xiàn)在全砸的兔子老羅這兒了。
花子老李立刻說,我也一樣。
血脖兒老張擺擺手,攔住他,接著說,凡事兒都講個理,別人借給兔子老羅錢,甭管借多借少,跟我關系遠近,我都不負半點兒責任,可你不一樣,你當初畢竟是在我這菜館兒認識兔子老羅的,我當時也在你面前承認,這人是我的朋友,甭管你后來是怎么想的,終歸是因為有了這一層,你才把10萬塊錢借給了他,所以現(xiàn)在,利息就講不起了,這10萬塊錢,我先替兔子老羅還你,至于我后面怎么沖他要,要的來要不來,那就是我的事了?;ㄗ永侠铒@然沒想到血脖兒老張會這么說,立刻睜大兩眼瞪著他。血脖兒老張又說,可你后面的這60萬,就跟我沒關系了,我當初曾說過一句話,這種事,就是周瑜打黃蓋的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愿打的我沒強迫,愿挨的我也沒強求,所以我也就沒有半點兒責任。
血脖兒老張說到這兒,看著花子老李問,我說的,你同意嗎?
花子老李沒說話。
血脖兒老張說,你要是同意,這10萬塊錢也不能急,我手里,現(xiàn)在是一點兒閑錢也沒有了,我得先把這菜館兒盤出去,盤出錢來,再還你。說著又看看花子老李,現(xiàn)在,我只能是有多大心,盡多大力,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沒辦法了,你是報警是起訴,你看著辦就是了。
花子老李盯著血脖兒老張,看了半天,最后說,咱倆認識十幾年了。
血脖兒老張說,是16年。
花子老李說,今天我才知道。
血脖兒老張看著他。
花子老李說,你比我強。
血脖兒老張沒說話。
花子老李又說,還不是比我強,是比我狠。
說完,點點頭,就起身走了。
血脖兒老張回到家,一口氣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傍晚醒來時,自己想想,覺著自己挺可樂。這種睡法兒不像個廚子。廚子干的是勤行兒,勤行兒里沒有睡懶覺的。街上說廚子,有一句開玩笑的話,每天睡得比“雞”晚,起得比“雞”早。但血脖兒老張覺著自己過去還是一只雞,或者說像一只雞,現(xiàn)在已經不像了,不光不像雞,連鴨也不像了。想想自己,不像雞也不像鴨,像什么?又覺著什么也不像,簡直就是個四不像。
這么想著,自己就哏哏地樂出聲來。
看看表,已是晚上七點多鐘。于是就從床上爬起來,從家里出來了。這時候,常老師應該還在學校給學生上晚自習。血脖兒老張想,自己的菜館兒關張了,也沒告訴常老師。這兩天說不定常老師又去菜館兒了,也許又給自己買了“綠猴兒”白酒??扇チ耍豢床损^兒關張了,肯定不知是怎么回事。血脖兒老張想著,就覺著自己有點兒失禮。血脖兒老張早就發(fā)現(xiàn),東坡菜館兒的旁邊有一家大排檔,也賣雞。但不是花子雞,也不是燒雞烤雞,賣的是一種大盤雞。這種大盤雞比花子雞更爛乎兒,也入味兒。這時想,常老師給學生上完了晚自習,請她出來,一起來這個大排檔吃個大盤兒雞。這么想著就遛遛達達的朝誠信中學走過來。學校大門關著,旁邊有個小門,還開著。血脖兒老張就從這小門進來了。傳達室值班的,又是那個紅鼻子。紅鼻子出來,一見是血脖兒老張,認識,就說,常老師不在。
血脖兒老張問,她今晚沒課?
紅鼻子說,沒課是沒課。
血脖兒老張看看這紅鼻子,覺著他這話說得有點兒怪。
紅鼻子走過來,朝左右看了看才壓低聲音說,你還不知道?
血脖兒老張問,知道什么?
紅鼻子把手擱到嘴上,湊過來。血脖兒老張立刻聞到一股酸臭的口氣,本能的朝旁邊躲了一下。紅鼻子好像意識到了,本來是想用手擋住嘴,為的是說話不讓人聽見,這時就知趣地把嘴捂住了,小聲對血脖兒老張說,常老師出事了,這兩天,學校已經停了她的課。
血脖兒老張一驚,問,為什么?
紅鼻子說,收受學生家長的東西,她班上有一個學生家長,是酒廠的,送了常老師十幾箱酒,據(jù)說這酒還不是一般的酒,是大補酒,可這家長的兒子學習不行,到底還是降到慢班了,這家長就急了,跑到教育局把常老師舉報了,這一舉報,上邊就來人查了。
紅鼻子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這年頭啊,唉,真沒法說啊。
血脖兒老張聽了,想想問,這酒,叫什么酒?
紅鼻子說,名字挺怪,好像叫什么,“綠猴兒”?
血脖兒老張沒再說話,就轉身從學校出來了。
已經是深秋,街上滿是梧桐樹的落葉。落葉已經枯了,踩著咔嚓咔嚓地響。血脖兒老張走著,街邊一個人騎著車子過去,身上帶的收音收正放著相聲,是郭德綱在學唱太平歌詞《白蛇傳》的《游湖借傘》:
(這)杭州
美景蓋世無雙
西湖岸
奇花異草四季清香
春游
蘇堤桃紅柳綠
夏賞
荷花映滿池塘
秋觀
明月如同碧水
冬看
瑞雪鋪滿山崗
……
血脖兒老張聽著,不禁也跟著哼唱起來……
責任編輯 劉魯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