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初國卿
一
87年前的9月18日,世界似乎很平靜,白天沒有什么值得一書的新聞。在中國,有兩件事還算引人注目。一件是《新天津報》因誤用電通社所發(fā)的國民政府軍政部長何應欽在江西被謀殺的消息,讀者震驚,引發(fā)天津市政當局惱怒,當天即將此報查禁,勒令???。另一件則是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在軍政要員的陪同下,登上“永綏號”戰(zhàn)艦,他要親赴江西,督師剿共。
那一天的國民政府首都南京剛剛下過一場雨,一身戎裝的蔣介石,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地上了軍艦,溯江西行。
晚上的北平,中和戲院正在上演梅蘭芳的《宇宙鋒》,是為慶祝東北軍入關助蔣打勝中原大戰(zhàn)一周年。在北平協(xié)和醫(yī)院養(yǎng)病多日的張學良,也偕夫人于鳳至前來看戲。
入夜的沈陽,秋涼如水。日本關東軍兵分兩路,逼近東北軍駐地北大營。晚上10時許,茫茫長江上的蔣介石還在為前方剿共失利頭疼不已,他攤開日記這樣寫道:“對匪決取包圍策略。”正當蔣介石面對日記已想好圍剿紅軍的戰(zhàn)略決策之時,10時15分,沈陽柳條湖附近的南滿鐵路突然發(fā)生爆炸,日本關東軍自行炸毀了南滿鐵路的一小段,誣稱中國軍人所為,并以此為借口,開始向北大營東北軍駐地發(fā)動全面進攻。
此時,北平的中和戲院里座無虛席,梅蘭芳的《宇宙鋒》演出也進入高潮。細心的看劇人發(fā)現(xiàn),張學良的座位上已經(jīng)空空如也。據(jù)湯紀濤《張學良二三事》一文的介紹:觀劇中途,張學良聽到侍衛(wèi)副官譚海前來報告“沈陽發(fā)生事變”,即起身返回裝有外線電話的協(xié)和醫(yī)院。張學良接通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公署參謀長榮臻電話,了解詳情,同時命左右終宵與南京當局電話聯(lián)系并親自通話,請示如何應變。還急召顧問端納,讓他通知歐美各國駐北平新聞記者,夤夜通報日寇攻占沈陽的消息。稍后,南京軍事委員會復電稱:“日軍此舉,不過是尋常挑釁性質(zhì),為免除事件擴大,絕對不準抵抗?!笔Y介石的南昌行營也電告張學良:“切請采取不抵抗主義,勿使事態(tài)擴大,影響外交解決?!?/p>
二
“九一八”之夜,致使事變最關鍵的一步就是日軍攻占東北軍在沈陽的駐地北大營。對于中國軍隊來說,這是一場異常窩囊的交鋒,同時也成為東北軍不抵抗的標志。
其實,說北大營東北軍在“九一八”之夜完全不抵抗是不客觀的,因為王鐵漢所率領的東北軍獨立第7旅第620團曾奮起還擊,后世曾譽其為“打響14年抗戰(zhàn)第一槍”。為了解620團當晚反擊的內(nèi)幕,我曾托人在臺灣淘到“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出版的《王鐵漢先生訪問記錄》,這是當年王鐵漢的口述史,詳細地記述了620團反擊的事實。當夜,王鐵漢的620團在北大營正準備撤退的時候,“敵人步兵四百余人,已向本團第二營開始攻擊,我即下令還擊,斃傷敵人四十余名。就在敵人攻擊頓挫之際,忍痛撤出北大營,正為十九日上午五時。本團第五連連長陳顯瑞負傷,士兵傷亡十九人。次日,日本關東軍司令本莊繁公布‘日軍死傷一百二十余名’,乃是為了擴大‘中國軍隊滋事’的反宣傳,并不確實”。
在沈陽,“九一八”之夜和第二天凌晨,拒絕不抵抗命令,開始對日反擊的,不獨王鐵漢的620團,還有東北講武堂部分學員和城內(nèi)公安警察部隊。尤其是2000余名沈陽警察在時任遼寧省警務處處長、沈陽市警察局長黃顯聲和沈陽市公安局局長張鳳岐的領導下,進行了頑強的抵抗,直到三天后退出沈陽城。沈陽的警察部隊遂為“九一八”事變中抵抗最堅決,最令國人驕傲的抗日力量。
大虎山東新民屯西東北軍第一道抗擊日軍的防線
沈陽九一八紀念館殘歷碑
在沈陽,斷續(xù)的槍炮聲,讓全城幾乎無人入睡。遼寧省政府秘書長金毓黻那天晚上應文學專修科畢業(yè)同人王敬生之邀,于鹿鳴春吃過飯回到家中。他當晚的日記這樣記述道:“夜間十時,槍聲大作,后則炮聲隆隆,達旦稍息。吳仲賢以電話見告,余自夢中驚起,始悉日軍向北郊兵營,業(yè)已占領,商埠警察局亦被占,情形之嚴重,殊出不測。余不能成寐,坐以待旦。一月以來,日本各界昌言出兵占據(jù)滿洲,報紙宣傳,有箭在弦上之勢。我方之應付稍形迂緩,且鮮負責之人,以致演成今夜之情形,思之不禁愧憤!”從金毓黻日記中的這段話可見,當時中國政府以及東北軍對日軍警惕不高,應對事變能力有限,更沒有人站出來領袖群倫,有力有節(jié)地處理此事,以致形成一片混亂。
沈陽的戰(zhàn)火燃燒之際,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還行駛在茫茫長江上,直到第二天凌晨,蔣介石才接到張學良關于東北事變的電報:“昨晚,倭寇無故攻擊我在沈陽的兵工廠?!边@時蔣介石才得知,就在他離開南京的當晚,“九一八”事變爆發(fā)。
三
與此同時,許多知名的愛國學者則對“九一八”事變表示了極大的關注、憤慨和反思。
第二天,胡適知道了沈陽的事變。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今早知道昨夜十點,日本軍隊襲攻沈陽,占領全城。中國軍隊不曾抵抗。午刻見《晨報》號外,證實此事。此事之來,久在意中。八月初與在君都顧慮到此一著。中日戰(zhàn)后,至今快四十年了,依然是這個國家,事事落在人后,怎得不受人侵略!”與胡適同時,在北京的著名學者顧頡剛也知悉了頭天夜晚發(fā)生在沈陽的大事。他在當天的日記里懷著悲憤之心情寫道:“日本兵于昨晚占領遼寧。以彼之處心積慮,自是遲早必有之事。以中國人之不爭氣,即使人不來亡我,我亦自亡。譬如第三期肺病人,終于一死,死回可悲,但有何法挽回之乎!遙想健常聞之,又不知將如何悲憤矣?!?/p>
著名學者黃侃當時正在南京中央大學任教,他那幾天都上醫(yī)院看望病人。他是在20日才知道“九一八”事變的消息,他在當天的日記里寫道:“突聞十八夕十九晨遼東倭警,眥裂血沸,悲憤難宣?!辈⒆鳌堵劸吩姡骸霸缰獓鴮⑼?,不謂身真過。遼海云萬重,無翼難飛赴?!边€自注曰:“自此作詩不用‘日本’二字。”同時在給時局的三條建議中說:“直接致亡,間接致亡及臨難茍免,及事后卻責,皆應由國人誅之,如遼東官吏、軍人?!?/p>
與這些愛國學者不同的是,此時圍繞溥儀左右,正在做復辟夢的鄭孝胥則表現(xiàn)了出奇的冷靜。他在19日當天的日記中寫道:“詣行在。日本《朝日新聞》送來號外傳單云,‘夜三時二十三分奉天電云:中日交戰(zhàn)?!舜螒?zhàn)事起于八月七日,即西歷九月十八日。召見劉驤業(yè)、鄭垂,命劉驤業(yè)先赴大連。作字。過弢庵談,預料戰(zhàn)事恐復成日俄之戰(zhàn)。午原來求作書二紙。遺滿鐵總裁內(nèi)田及日軍司令本莊。大七往詢?nèi)疹I館,云昨日軍已占奉天,華軍自退,長春亦有戰(zhàn)事?!?/p>
對照金毓黻的愧憤、胡適的憂慮、顧頡剛的悲憤,鄭孝胥事不關己般的不動情,則越發(fā)顯示了一個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國格與人格的尊卑高下。時過86年,我們重讀這些文字,回首“九一八”之夜,對應今天中日之情勢,世界之情勢,仍能給人以深刻之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