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力
1
站在街頭,面對步步逼近的夜色,我有點氣餒。
這時候,雨水為夜色推波助瀾,緊一陣慢一陣的。我的面前開始出現(xiàn)各式各樣的雨傘。我看不清行人的面孔,但每一柄雨傘下面的面孔應該都是從容鎮(zhèn)定的,因為他們至少不用為回不了家而擔心?;蝸砘稳サ挠陚阕屛蚁胍丶业哪铑^越發(fā)強烈??稍撍赖某鲎廛囈床粊恚匆婚W而過。為了躲避汽車經(jīng)過時濺起的污水,還有越來越密集的雨水,我只好步步后退。我身后不遠處是張雙喜舉辦婚禮的麗天酒店。一些客人正陸續(xù)走出酒店大門,從人數(shù)上猜測,張雙喜的婚宴已接近尾聲。
看來今晚得留在烏的市了,天意如此。
我想,作為張雙喜對外宣稱的最好的朋友,張雙喜不會不考慮安排住宿吧?何況我連婚宴上的任何一道菜肴都沒有吃上一口,現(xiàn)在我已是饑腸轆轆了。就在我打算返回酒店去找張雙喜時,我看見張雙喜和一個身穿黑色風衣的女人出現(xiàn)在酒店大門。張雙喜殷勤地用左手為女人撐著雨傘,右手環(huán)繞在女人的腰部。這只代表著主人意圖的右手略顯慌張地在女人的腰部游走,二人邊走邊說話。張雙喜西裝革履,胸佩一朵寫有“新郎”字樣的胸花,臉上是一副被酒色和財氣浸泡得浮腫的神情。他和那個女人親密的樣子讓人浮想聯(lián)翩。我正猶豫著是否上前打招呼,或者先進入酒店去等候。這時,張雙喜看見了我,他向我揮了揮手:“嗨,怎么樣,我就猜準了你打不到車。”我還來不及說那今天晚上只好由你安排了,他就接著用右手輕拍身旁那女子的肩頭說:“我同學。正準備回家哩。你不是要去火車站嗎?你們正好拼車?!?/p>
張雙喜說這話時,左手仍然高舉著雨傘,為那個女同學忠心耿耿地遮風避雨,而我仍然沐浴在風雨中??磥韽堧p喜絲毫就沒有考慮要安排我的住宿,倒像是急著要讓我趕緊滾蛋。這就是張雙喜一貫的行事作風。多年來和他交往的經(jīng)驗證明,從來他都是需要你幫忙時像漢奸一樣點頭哈腰,一旦幫完忙后他就會變得像個暴發(fā)戶一樣目中無人。他很少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在這樣的雨夜讓我獨自趕回甕中縣城,有必要嗎?也許我根本就不應該參加張雙喜的婚禮,更不應該答應幫他拍攝婚禮。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我完全可以留在烏的市。先找個干凈的小旅館,然后吃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榨菜肉絲面,再洗個熱水澡,最后慢騰騰地鉆進柔軟的被窩里美美地睡上一覺,明天等天光大亮再走。反正像我這種體制外的自由人用不著擔心遲到早退。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捷達出租車停在了我們面前。出租車司機不耐煩地說:“快上車,我還得趕回家去補補瞌睡?!甭犓f這話好像是專門來迎接我們似的。我一直苦苦等候的出租車竟然就這樣輕飄飄地從天而降。張雙喜那位女同學把黑色風衣緊了緊,領子豎起來遮住了半邊臉,低頭上前一步拉開前排車門,坐在了副駕駛位置上。
“還愣著干什么?趕緊走吧。記得抓緊時間幫我把婚慶刻錄成碟啊?!睆堧p喜朝地上啐了口痰,“兄弟之間,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他媽的,這鬼天氣。”我不由自主地被張雙喜推進了出租車后排。
我突然意識到:有些事情可能一開始就錯了,知道錯了還將錯就錯,那就真是件不可救藥的事情了。
2
張雙喜在婚期到來前一個星期,托朋友捎話,要我參加他的婚禮,并順帶將一張大紅請柬送到了我的手里,還不由分說地給我安排了攝像的光榮任務。那段時間,一些相識的和似曾相識的朋友仿佛突然間想起了我,他們紛紛以發(fā)送請柬或口頭邀請的方式,要我務必出席他們各式各樣的重要活動,比如結婚、離婚、復婚、滿月、升學、喬遷、壽宴、葬禮等等。我的出席總讓大家莫名其妙地激動不已,大家一邊說著好久不見啊,你這小子光顧自己發(fā)財不管朋友死活之類的客套話,一邊用好奇的目光仔細打量著我,就好像我是個剛剛刑滿出獄的犯人,或者是個剛剛海歸的成功人士。頻繁的握手和擁抱造成我右手骨節(jié)酸痛不止以及持續(xù)胸悶,回家后我不得不用正紅花油反復揉擦。他們的盛情相邀讓我備感溫暖,同時又使我囊中越發(fā)羞澀。
如果參加張雙喜的婚禮,我得乘坐三個多小時的火車(換乘汽車亦如此)抵達烏的市,還得協(xié)助不相識的婚慶公司人員攝像。這樣一想,我立馬變得猶豫不決起來。我于是打算托人帶份禮金給張雙喜,再編個什么理由取消烏的市的行程。
在甕中縣,我經(jīng)營著一家以策劃慶典為主的“良辰吉日”公司。近段時間,來公司洽談慶典活動的客人越來越少,倒是有些不速之客希望我能為他們剛去世的親人策劃一場風光的葬禮。因為這事晦氣,我沒有接受,和錢不錢的沒關系。每天走進公司,見兩三個員工坐在電腦桌前,懶散地上網(wǎng)聊天或者表情亢奮地在網(wǎng)游世界里戰(zhàn)斗。他們連看我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他們用這種態(tài)度表示對我的失望和抗議。我估計如果再這么走下坡路,不要說再想爬上坡來難上難,恐怕這些正在玩電腦的家伙很快就會炒我這個老板的魷魚了。推開窗戶透透氣的時候,放在黑色寫字桌上的一堆雜物被風吹得一陣亂響,張雙喜那張大紅請柬格外醒目。我在整理桌上雜物時,又翻看了一眼請柬,上面注明的婚禮時間為:9月24日下午5時30分。我發(fā)現(xiàn),眼下距離張雙喜的結婚時間正好是半天。也就是說,如果我現(xiàn)在出發(fā)的話,那么當天下午5時30分,我就會如期出現(xiàn)在張雙喜的婚宴現(xiàn)場。這半天時間,似乎是特意為我出行預留的。空蕩蕩的辦公室里,有個聲音在說,別猶豫了,走吧,張雙喜不是說要介紹幾位成功人士給我認識嗎?還有一單大業(yè)務等著我去談。再說,也可以順便參觀考察其他公司的婚禮慶典是如何策劃運作的。
這次出行,興許能讓我真的迎來 “良辰吉日”呢?
9月24日中午,我?guī)е桥_松下高清攝像機以及一些零碎物品,坐上了一列開往烏的市的火車,懷著又高興又惶恐的奇怪心情去參加一個名叫張雙喜的朋友的婚禮,這種奇怪的心情類似于我前些日子準備結婚時的心情。
一路上,火車“哐當哐當”響個不停,帶著我從一個隧道沖向下一個隧道。
黑暗,吞沒,絕望,呼嘯……
火車奔馳的樣子像一個亡命之徒大聲叫喊著慷慨赴死。忽明忽暗的光線讓我心生恍惚,我感到喘不過氣,窒息。這種狀態(tài)讓我覺得隨時會有慘案發(fā)生,比如爆炸、塌方、脫軌……
這種狀態(tài)跟我眼下遇到的糟心事息息相關。
我耳畔仍然回蕩著張曼砸門而出時的那聲巨響,整棟樓房都在搖晃。我心都碎了。張曼是我相交八年的女友,近段日子我們一直在鬧。這次鬧得最兇,我現(xiàn)在連吵架都提不起神。我想保留一個男人殘余的尊嚴,還有張曼留在我記憶中的那份美好,哪怕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一點兒吧。房間里面仍然殘留著張曼的味道,還有那張我們輾轉反側的雙人床上,雄性荷爾蒙與雌性激素的氣息仍然糾纏不清。八年了,從廠里出來到自主創(chuàng)業(yè)開公司,除了沒有那一紙婚約,沒有辦場像樣的婚宴,讓張曼像模像樣地穿上潔白的婚紗,沒有鄭重其事地稱呼她的父母為爸和媽。其他方面,我們和所有夫妻一樣,混跡在同一個屋檐下,為油鹽柴米醬醋茶焦頭爛額。每當我躍躍欲試的關鍵時刻,張曼一再叮囑:“老公,為了我們的小孩能有個衣食無憂的好日子,千萬注意別讓我懷孕啊。”這句話讓我至今心疼不已。八年時光,我們采取了各種各樣的手段,確保在我們尋歡作樂時,張曼不懷孕。許多夜晚我不無悲哀地發(fā)現(xiàn),面對一絲不掛的張曼,我的小兄弟竟然成了縮頭烏龜。烏龜就烏龜吧,最擔心的是如果有一天準備就緒了,我的種子卻不能在張曼的子宮里開花結果。我們走過了像夜晚那么長的路,如同正在穿越的黑暗的隧道,終點站總會在前方抵達,張曼卻毅然決然地砸門而去。我不怪張曼,怪只怪我不能夠像張雙喜一樣,每次從烏的回到甕中,就召集過去的哥們見面,就咋咋呼呼地喊,聚一聚聚一聚。見了面,就豎起那根偉大的中指,說:“我買單啊,一條龍,誰和我爭,別怪我不把他當兄弟?!?/p>
麗天酒店是烏的市最豪華的五星級酒店,通往大門的道路鋪上了長長的大紅地毯。走在紅地毯上,聽到美妙的曲子環(huán)繞左右,看見“長槍短炮”追隨前后,來賓無不感到有如正走在奧斯卡頒獎典禮的盛大儀式上。張雙喜和新娘子劉玉玲繽紛亮麗的結婚照充斥于酒店的大門、過道、墻上以及各個目光所及的位置。尤其是樓面的那幅百余平方的巨照讓人震撼:藍天碧海映照襯托下,白色西裝的張雙喜和白色婚紗的新娘子相依相偎。張雙喜左手輕托新娘子的香腮,右手環(huán)繞新娘子的細腰。
新娘子劉玉玲看上去真美。即使是卸了妝也美。作為張雙喜的第二任妻子,劉玉玲的外貌完全符合張雙喜一直宣揚追求的審美觀。張雙喜總算是找到個值得投資的女人了。劉玉玲偎依在張雙喜身邊,微笑著為我點燃香煙后,柔聲細語地說:“雙喜一直都在提起你,還麻煩你親自來攝像,真的謝謝了?!蔽倚岬絼⒂窳崦匀说捏w香,看到潔白豐滿的乳房上沿,濃郁的女人味撲面而來,他媽的張雙喜真是艷福不淺?;檠绺叱钡?,主持人大聲詢問,要不要現(xiàn)場見證張雙喜先生劉玉玲小姐純潔的愛情時,現(xiàn)場響起熱烈的歡呼聲和掌聲。大家齊聲高呼,吻一個、吻一個。劉玉玲卻嬌羞得像個處女,左閃右躲不讓張雙喜得逞?,F(xiàn)場一片哄笑。我的情緒也被帶動起來,抓拍了許多精彩鏡頭。在新郎新娘為來賓敬酒時,劉玉玲換上了一套紅色的中式背心,越發(fā)顯得嬌小玲瓏。她對每一桌客人解釋道:“我們家雙喜血壓高,這幾天又忙得暈頭轉向的,他喝的是水,原諒他啊。我這杯?絕對是酒。不信你聞?!睅鬃揽腿司聪聛恚瑒⒂窳醿深a粉紅,雙目顧盼生波,時不時還和熟客開點葷玩笑。神態(tài)跟先前那個躲吻的新娘子判若兩人。
歡聲笑語中,我忽然感到胸悶,便抽身離開了婚禮現(xiàn)場。
3
此刻,雨水正順著車窗往下流。雨水的走向彎彎曲曲,像一條條蟲子在車窗上爬行,爬著爬著,這蟲子就不安分地亂竄起來,有些竄到窗外,有些竄到窗內,座位邊緣有些濕漉漉的,我只好往中間挪了挪。
“嗨,這破天氣,說下就下了啊?!彼緳C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和我們說話,“哎,二位,坐我的破車,不樂意?你們運氣好,要不是我急著往家趕,你們……”
“沒有,還多虧你了,師傅。這破天氣?!蔽抑坏酶緳C罵這破天氣。前排那位身穿黑色風衣的張雙喜的女同學,仍然不搭腔,不知在想什么。
“只要上車了就別急,早晚總會回得了家的,是不是???”
這句話說得太對了,簡直就像是我兄弟說的話。我有點喜歡這位司機大哥了。是啊,盡管現(xiàn)在我又冷又餓,但是我總算是坐上了出租車,不久之后我將坐上一列開往甕中縣的火車,早晚總會回得了家的,早晚面包會有的,早晚會鉆進熱被窩里睡個安穩(wěn)覺的。
但是好景不長,我們很快在城區(qū)內的光明大街遭遇了堵車,而且這一堵就是兩個半小時。
雨越來越大,車頂上響起持續(xù)不斷的敲打聲。整個世界成了破銅爛鐵,被無數(shù)雙手使勁敲打。車窗外模糊一片,時間已經(jīng)不重要,饑餓感使我全身僵硬,蜷縮成一團。這時候下車是不明智的選擇,只有等待。
司機抬手扶了一把后視鏡,從鏡子里看了看我,說:“原先跑車我一天起碼跑個頭十趟,現(xiàn)在呢,跑個五趟就算是阿彌陀佛了。都是他媽的這交通害人。”
司機說完不慌不忙地從懷中掏出來一只烏龜,烏龜呈灰褐色,在司機厚實的手掌中探頭探腦,從司機的右手慢慢爬行到左手,它對堵車和下雨視若無睹,神態(tài)自若,勝似閑庭信步。
司機從一旁取出個小盒,揭開蓋后,夾出肉絲喂手中的烏龜。我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烏龜大口吃著瘦肉絲,全然不顧及我饑寒交迫的感受。我想這家伙吃完瘦肉絲后,下一步會不會喝點可口可樂?接下來又會不會引吭高歌?或者像這位司機一樣破口大罵天氣和交通?
“師傅,我們來玩‘猜手指’如何?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蔽疑斐鲋挥兴母种傅挠沂郑槌蓚€圓錐形,左手將右手包圍,只露出拇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指的指尖,“你如果猜得到我的中指,我多開你10塊錢。猜不到呢,你給我5塊錢?!?/p>
出租車司機來了興趣,掉臉過來,露出穩(wěn)操勝券的神情,略一觀察,就抓住了他自認為是中指的指頭。我緩緩松開左手,向他展示他的失誤。出租車司機咦了一聲:“你這手指奇了怪了,明明我抓住的是中指,怎么會是小指呢?”
他怎么知道,在廠里,凡是跟我玩“猜手指”游戲的人,十有九輸。我是個失去右手食指的人,如果想使用食指來表達什么,就會讓大拇指代替食指來完成,大拇指點頭哈腰的,看上去好像我總是在表揚別人。
“想不想和我來玩‘猜手指’?”我用手輕輕點了下前排那位張雙喜的女同學。她搖了搖頭,仍然不搭腔,不知在想什么。出租車司機還想再來一次 “猜手指”,前面車流開始蠕動了。大約十分鐘后,張雙喜的女同學在路口下了車。雨中,我看見她臉色蒼白而憂郁,右嘴角邊有一顆醒目的黑痣。
4
午夜時分,我登上了一列開往甕中縣的火車。
在火車不停地搖晃和“哐當”聲中,我又回到當年類似印刷機的聲響和濃烈的機車味里。
張曼和我是甕中縣彩印廠的同事,包括張雙喜、李愛民、王守國。我當時負責廠里唯一的一臺海德堡彩色膠印機,這機子是廠里的寶貝,廠里攬大業(yè)務全靠它。張曼從技校剛畢業(yè)就到廠里做了我的學徒。張曼聽話乖巧,一教就會。不像張雙喜的那個徒弟,學了一個多月燙金機,連內六角的型號都搞不清,還經(jīng)常將印件燙糊。張雙喜忌妒得兩眼冒火,好幾次想單獨約張曼出去耍,都被張曼笑吟吟地婉拒。我們這里把爭搶別人的男女朋友稱為“端飛碗”,張雙喜他們眼睜睜看著我和張曼師徒情深,硬是端不走我的飛碗。出事那天,海德堡機子巨大的力量將我的右手卷進膠輪中,右手食指永遠離我而去。張曼掏出手帕將地上的那截食指包裹,招呼正在給廠里送紙的貨車司機送我到醫(yī)院。整整十五天,張曼像我明媒正娶的老婆一樣守護在我身邊。正是因為這次事故,我和張曼成為正式的戀人。
直到八年之后,我們分手。
我養(yǎng)好手傷后,回到廠里,調到照排車間,兼著幫襯辦公室出個墻報、寫個總結什么的。張雙喜離開了印刷廠,到烏的市混去了。
廠里越來越不景氣,陸續(xù)有人辦理辭職手續(xù),去烏的市,或者去更遠的廣州、深圳、海南等地掙錢。甕中縣城人心躁動。人人都在往高處走,我呢,屬于沒有多大雄心壯志的那種人。在甕中習慣了,發(fā)不了財也餓不死。張雙喜卻發(fā)了。據(jù)說是承包建筑工程項目、開洗腳城、買賣二手汽車等等。什么生意搞錢快就做什么生意,想不發(fā)都不行。
在和張雙喜每次的聚會中,少不了的一個游戲就是“猜手指”。
這比劃酒拳、斗地主、猜剪刀石頭布簡單而有趣。每次贏了對方,我都興奮得大喊:“誰來和我猜手指?咹,誰敢來?”但每次面對張雙喜,我都輸給他。輸?shù)脑?,大抵和心理有關。誰讓有錢人全都霸氣外露呢?最近的一次聚會,張雙喜當著張曼的面,用中指指著我說:“楊力,你只配做個小指,連無名指都不配。張曼跟你,真他媽的虧大了?!?/p>
夜色中,站著幾個若隱若現(xiàn)的人影,他們在甕中火車站站臺走來走去的模樣,稀薄而且虛無。風又大又硬。到站已是凌晨。鐵軌在夜色中泛著清冷的光芒。
比鐵軌還要清冷的是這間曾經(jīng)屬于我和張曼的家。張曼跟我真的是虧大了?當年如果跟張雙喜呢?即便她和張雙喜離了婚,那筆補償款也是相當可觀的,足以讓她在烏的市過上有聲有色的生活,在衣錦還鄉(xiāng)甕中小城時風光無限。聽說張雙喜還要在甕中縣城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我不會再去參加,如今我孑然一身,張曼也許另棲高枝了,也許真的一去不回頭了。公司經(jīng)營不善虧欠的債務又更加讓我無法入眠。
這時,手機響了。
在深夜,鈴聲顯得尖銳粗暴,讓人猝不及防。
“喂,你是楊力么?唉……就在一小時前,張雙喜突然發(fā)病……腦溢血……家屬的意思……希望你能為他送送行……多拍點東西……留個紀念吧……”
一個沙啞的女人聲音低沉地說完,就掛了。
我竟然沒有太大的震驚,仿佛一切都是天注定,該來的來,該走的走。我從床上爬起來,倒了杯白開水。邊喝邊想,人死為大,婚禮都去了,葬禮就更應該去。何況還是最好的朋友呢?明天吧,我趕最早的一班火車去烏的市,和一個名叫張雙喜的死者會面,而之前我所認識的那位張雙喜才剛剛舉行婚禮。
上了床,一夜無夢。
5
殯儀館內熙熙攘攘,昨天婚宴上的大多數(shù)來賓,今天又見面了。我們相互間點頭致意。大家從昨天婚宴上的酒桌改換成了今天葬禮上的牌桌。我打開攝像機,取出先前那盒DV帶,在帶子上寫上“張雙喜婚禮”,又取出一盒新的DV帶,在帶子上寫上“張雙喜葬禮”,裝上帶子后我開始拍攝。
大廳內停放著一具冰棺,棺內死者身上穿著得體的新衣,臉上蒙著張紙錢。不用問,這就是那位他們稱為張雙喜的死者。我感到自己正走在一個真實的夢中。這時候,剛剛晉升為張雙喜遺孀的劉玉玲走了過來。遺孀劉玉玲的神情風平浪靜,新娘妝仍然固定在頭上。濃郁的香水味撲面而來。她的手柔軟而溫暖,她說:“又麻煩你了,你真是雙喜最好的朋友,那些狗日的只會吃他的喝他的,影子都看不見。”我愣了下,沒料到她會說粗話。
一會兒,門口響起一陣騷動。張雙喜的前妻帶著女兒來了。
“老賤貨。雙喜都給她那么多了,還不滿足!”劉玉玲咬牙說道。
前妻拉著女兒,給雙喜燒紙、上香、叩頭。然后揭開冰棺,為張雙喜整理衣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泣著。做完這些,就在兩個親友攙扶下,軟軟地坐在家屬席。劉玉玲作勢要沖過去,被自己的幾個姐妹拉住。她的頭發(fā)亂了,妝也有點敗。又一會兒,門口再次響起一陣騷動。我掉臉看見昨天夜里和我同乘出租車的那個女人,那個張雙喜稱為女同學的女人,牽著一個四歲大小的男孩走來。她們的身后緊跟著五六個男女。女同學(姑且還是這樣稱呼吧)臉色蒼白而憂郁,右嘴角邊那顆黑痣在殯儀館白熾燈的照耀下異常明亮刺眼。她身后的男女,神色兇悍,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
女同學摁住小男孩的頭,說:“給爸爸磕頭。”
小男孩木然地跪下,磕頭。女同學冷不防一巴掌抽在小男孩的后腦上,小男孩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他長得和張雙喜真是太像了,簡直是張雙喜的童年翻版。
劉玉玲和張雙喜的前妻幾乎同時沖了過去。
“賤貨,雙喜就是被你害死的,還敢來???”劉玉玲、張雙喜的前妻以及各自的親友團,與這位女同學團隊,在張雙喜的冰棺前形成緊張的對峙,場面劍拔弩張。一陣冷風拂過,張雙喜的遺像搖晃了一下。成為遺像中人的張雙喜,雙眸中仿佛閃過一絲慌亂,冷眼旁觀著自己遺留下的這副爛攤子。
在眾人的勸說和拉扯中,我猶豫了一會兒。想了想,還是舉起攝像機,從突發(fā)事件的現(xiàn)場慢慢搖拍到冰棺。我拍到張雙喜的臉部,被定格的臉部無比清晰巨大。這時,我看見張雙喜緊閉的雙眼突然動了一下,隨即慢吞吞地睜開,直視著我,似乎有話要說。我趕緊從尋像器上移開眼睛,去看冰棺里躺著的張雙喜,他還是和原先一樣緊閉雙眼,只是抿著嘴角露出苦笑。
我渾身戰(zhàn)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劉玉玲、前妻和女同學們都已不在。一個小型樂隊正在悲痛欲絕地演唱《我的老父親》《送戰(zhàn)友》《把悲傷留給自己》。我坐在冰棺旁的小板凳上,為死者守靈。我又冷又餓,我想,如果再這樣枯坐下去,即使不發(fā)瘋,也會很快和棺材里的這位張雙喜相會在九泉之下。
回到甕中,我生了場奇怪的病。忽冷忽熱的,輸液打針吃藥都沒用。十多天后,我像一條冬眠的蛇,從昏沉疲軟中蘇醒。想到那么多天都沒弄點好吃的,虧待自己了,就爬起來去超市買東西。床上那蜷縮成一團的被子,發(fā)出一股酸腐的氣味,像是我作為一條蛇蛻下的皮。
在狹長的貨架邊,我看見劉玉玲的細腰被一個比張雙喜還要魁梧的男人緊緊摟著,像親密無間的夫妻面對琳瑯滿目的貨物挑挑撿撿。
我好像大白天撞見了鬼。
從超市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兩手空空,什么都沒買。看著熙來攘往的行人,再想想剛剛發(fā)生的事情,我笑了起來。在穿透厚重云層的陽光照耀下,把殘缺的右手團攏,左手握住右手。我想對整個世界說:“誰來和我猜手指?”
我看見四個剩余的指頭親密無間地擠靠在一起,像四個青梅竹馬的兄弟姐妹。握得久了,那截食指的斷茬處逐漸發(fā)熱、發(fā)脹、發(fā)癢,繼而,這根殘廢多年的食指開始一毫米一毫米地向上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