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 敏,趙 平
(1.浙江同濟科技職業(yè)學院,浙江 杭州311215;2.中國水利博物館,浙江 杭州 311215)
佛教以語言為媒介,構筑有意味的圖景,表現(xiàn)生命、世界,是一種詩性教育,是對心物世界的詩意構想。天臺宗作為本土佛教之一宗,創(chuàng)派最早。其浩如煙海的經(jīng)論典籍,千百年來,是歷代士子們?nèi)≈唤叩闹腔壑痪钌罱^的佛理玄想,本身就充滿了哲思的詩性言說。出于傳布教理的現(xiàn)實功用,對高僧身世與言行的夸飾,是方外寫手一以貫之的作派。翻閱灌頂以來的一大摞智傳記資料,可以看出,歷代臺家人士在撰述中亦難以免俗,其中充斥著不少有關神跡和靈異之事。本,即所依之理;跡,是能依之事。智也認為:“非本無以垂跡,非跡無以顯本。本、跡雖殊,不思議一也?!保?]原為兩面的理本、事跡,卻在不思議的層面或境界上獲得了統(tǒng)一。作為一種開權顯實的過程,回顧智生平行狀,知人論世,通過對神異涂飾的透視,我們恰好可以借助佛家理事相合、體用兼?zhèn)?、權實相攝的本跡史觀,進入大師的精神世界,探討“山海奇夢”等一系列智事跡與天臺宗初創(chuàng)的關系。
乃刻檀寫像,披藏尋經(jīng),曉夜禮誦,念念相續(xù)。當拜佛時,舉身投地,恍焉如夢,見極高山,臨于大海,澄蓊郁,更相顯映。山頂有僧,招手喚上,須臾申臂至于山麓,接引令登,入一伽藍。見所造像,在彼殿內(nèi)。夢里悲泣,而陳所愿:“學得三世佛法,對千部論師說之無礙,不唐世間四事恩惠?!鄙瓯凵e手指像,而復語云:“汝當居此,汝當終此?!奔葟腻灰眩揭娂荷韺Ψ鸲?,夢中之淚委地成流,悲喜交懷,精勤逾至[2]。
這是灌頂《隋天臺智者大師別傳》的記述,時間是“年十五”,《佛祖統(tǒng)紀》修訂為“年十七”?!独m(xù)高僧傳》所載場景相似:“語默之際每思林澤,乃夢巖崖萬重,云日半垂。其側滄海無畔,泓澄在于其下。又見一僧,搖手申臂,至于坡麓,挽上山云云以夢中所見,通告門人。咸曰:‘此乃會稽之天臺山也。圣賢之所托矣。’”[4]但此二籍將作夢的日子,與《天臺九祖?zhèn)鳌芬粯樱纪七t到首次金陵弘法時期。前兩者是出家前,為青澀少年追求理想的夢境;后兩者發(fā)生在出家且成名之后,厭倦喧囂之際對一方凈土的渴望。以夢中所歷之境看,蓊郁深山,臨海而立,高山之頂由僧引至山麓寺殿,完全是天臺山真實面目的詩意呈現(xiàn)。其實,我們將這兩種可能的時間作個聯(lián)結,那么可以這么認為:山海奇夢并非一時靈感,而是智畢生孜孜以求的境界之象征。
天臺之隱,確實是在一種極具詩意的氛圍下展開。初入天臺,智等“吊道林之木,慶曇光之石龕,訪高察之山路,漱僧順之云潭。數(shù)度石梁,屢降南門,荏苒淹流,未議卜居”,徜徉于山水之間,常宿于石橋之下,竟將卜居之事暫擱一邊。直至一老僧現(xiàn)身而進言:“禪師若欲造寺,山下有皇太子寺基,舍以仰給。”接下來便是當年山海夢兆的驗證:“其夕乃宿定光之草庵,咸聞鐘磬,寥亮山谷,從微至著,起盡成韻。問光此聲疏數(shù)。光舞手長吟曰:‘但聞鳴槌集僧,是得住之相。憶睹招手相引時否?’余人莫解其言。仍于光所住之北峰,創(chuàng)立伽藍,樹植松巢,引流繞砌。瞻望寺所,全如昔夢,無毫差也?!保?]
一路上,受到吳越官員民眾、道俗各界的歡迎。及至天臺山中,卻是寺院荒廢、人蹤久斷、竹樹成林的景象。智便負杖閑游,陶然自得:“雖在人間,弗忘山野。幽幽深谷,愉愉靜夜,澄神自照,豈不樂哉!”實際上,智此次急歸天臺,似有終老之意。早在三月修書楊廣,再次請求離開江都時,智就曾明確表態(tài):“天臺既是寄終之地,所以恒思果遂。每囑弟子,恐命不待期,一旦無常,身充禽鳥,焚燒馀骨,送往天臺。愿得次生,還棲山谷?!保?0]即使等不到返山那天,也要“焚燒馀骨,送往天臺”。后來灌頂在《隋天臺智者大師別傳》中記述“皎月映床”的一夜后,侍者問其昨晚見何因緣,智說接連見次梵、南岳相告,似死相已現(xiàn):“吾憶小時之夢,當終此地,所以每欣歸山。今奉冥告,勢當不久。死后安厝西南峰所指之地,累石周尸,植松覆坎。立二白塔,使人見者發(fā)菩提心?!保?]
孫綽以及王羲之(303-361)屬于較早家于會稽的文化人,實際上,當我們再往后考察,智前百年之內(nèi),東晉后期至南朝,在會稽至天臺一帶,或者將范圍再略作放大,太湖以南的甌越區(qū)域,堪稱美文的天堂、隱逸者的圣地、山水文學的搖籃。灌頂《別傳》所記只是撮其要者,可以說,江浙區(qū)域在智之前更是華夏大地上詩性文化的中心。而當時智尋覓的不僅只是一方“避喧之處”,更為急需的,是其抽象玄妙、普適性的佛學思辨如何讓人們所接受。懷藏大氣雄渾的宗教理想,大師當然知道關鍵是如何精密化與精致化的問題。山海奇夢,是天臺夢,是智者大師的宗教夢。在山海奇夢的導引下,于詩意的叢林里組建僧團,將中原文化沉重的使命感中注入流動的山水,以增強佛教義理的生命力,擁有深厚詩賦文化積淀、極具原生態(tài)活力的天臺山便成了智的不二之選。而經(jīng)由江南文化浸潤的智佛學,也因此變得更具詩性和哲思,也讓貫穿大師一生的山海奇夢與在佛教中國化的歷史上率先創(chuàng)宗這一事實,在詩性層面和精神境界上實現(xiàn)了不思議的連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