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劉毓慶

《樛木》是《詩經(jīng)·周南》的第四篇。全篇三章，每章四句。詩云：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樂只君子，福履將之。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樂只君子，福履成之。

三章僅易數(shù)字，在反復(fù)詠唱中，營造出一種祥和的氣氛。明孫月峰說：“此所謂一唱三嘆。首章道意已盡，后兩章惟換韻耳?！保▽O鑛：《孫月峰先生批評詩經(jīng)》，《四庫存目叢書》，經(jīng)150—53。）明金九疇《詠樛木》說：“逮下初無嫉妒心，六宮美女受恩深。聲聲樂只歌君子，福履篇中送好音?！边@是順著《詩序》的思路體會詩意感受到的美景，從側(cè)面反映了詩的情感力量。而“福履綏之”“福履成之”等已成為祝嘏成語，頻頻出現(xiàn)在辭銘之中。如宋孫應(yīng)時《上沈運(yùn)使簡》云：“天實佑賢，用乂王家；福履綏之，川增山峙?！?宋李劉《代回建寧傅大諫》：“仁賢來止，福履綏之?！?宋許景衡《祭韓夫人文》：“天畀善人，福履將之?！痹菁鄂葱亲Ｎ摹罚骸疤熳尤f年，福履綏之。” 其影響之深遠(yuǎn)，于此可見一斑。以下就詩的閱讀中存在的幾個問題，談點(diǎn)意見。

“樛木”是何木

詩首句言“南有樛木”，何以言“南”？“樛木”又是什么“木”？這是需要首先解決的問題。

在《詩經(jīng)》中頻頻出現(xiàn)“南有××”的句子。如《周南》有“南有喬木”，《小雅》有“南有嘉魚”，在《南有嘉魚》篇又同時提到“南有樛木，甘瓠累之”。這有兩個意思，一是指南方，因在詩人所處之南，故稱“南”。二是在古人的觀念中，“南”為陽氣生發(fā)之地，北為陰氣之地。如《孔子家語·辯樂解》說：“夫先王之制音也，奏中聲以為節(jié)，入于南，不歸于北。夫南者，生育之鄉(xiāng)；北者，殺伐之城。故君子之音，溫柔居中以養(yǎng)生育之氣，憂愁之感，不加于心也。”《白虎通·禮樂》篇言：“南之為言任也，任養(yǎng)萬物?！彼栽凇对娊?jīng)》中出現(xiàn)一種情況，言“南”者，除確屬表示方位者外，每有和樂之氣，如“南山之壽”喻人之康壽，“飄風(fēng)自南”言“君子豈弟”等，此詩即屬此。而言北者，每有悲傷之音，如“出自北門，憂心殷殷”“北風(fēng)其涼，雨雪其雱”“豺虎不食，投畀有北”等。這種情況在后來的詩歌中也可以看到。如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的舜時“南風(fēng)歌”、漢樂府中的《北門行》等。

至于“樛木”，文獻(xiàn)中出現(xiàn)的很少，只見于《詩經(jīng)》，他處只是引《詩經(jīng)》之典而已。樛木是何種樹木呢？《毛傳》的解釋是：“木下曲曰樛?！薄稜栄拧分袥]有“樛”字，而在《釋木》中說：“下句曰朻，上句曰喬?！标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說：“馬融、《韓詩》本并作朻，音同?！?后來的學(xué)者便根據(jù)《毛傳》把樛木解釋為枝條向下彎曲的樹木，并根據(jù)《韓詩》和馬融的觀點(diǎn)，認(rèn)為“樛”是“朻”的借字。

在這里出現(xiàn)了一筆似乎很糊涂的賬，《毛詩》的“樛木”，《韓詩》作“朻木”。《爾雅·釋木》的“下句曰朻”，陸德明的《爾雅音義》又說：“本又作樛?！倍墩f文·木部》中又說：“下句曰樛?！薄皷`，高木也。”《毛詩音義》引這樣一來，問題便復(fù)雜了?！皷`，高木也?！蹦敲?，如果“樛”通“朻”，到底是高木，還是下垂之樹呢？像鄭玄就同意《毛傳》的說法，并解釋說：“木枝以下垂之故，故葛也藟也得累而蔓之，而上下俱盛。興者，喻后妃能以恩意下逮眾妾，使得其次序，則眾妾上附事之，而禮義亦俱盛?！倍戌睢睹姾蠊{》體會韓、魯二家詩義說：“蓋謂朻木雖高，而葛藟得以蔓延，猶后貴至貴，而眾妾得以附耳?！边@兩種意見誰對？不同的解釋，關(guān)系到對詩的主旨的不同理解，因此還必須搞清楚。

首先，從文字上講，《毛詩》是古文，應(yīng)該是先秦抄本如此。《爾雅·釋木》作“朻”，而另一本又作“樛”。這披露了一個信息，其初本作“樛”，而作“朻”是漢時掌握話語權(quán)的今文家學(xué)者據(jù)三家《詩》所改。

其次，就字意而言，“樛”字，《毛傳》《說文》都訓(xùn)為“下曲（句）”，“朻”訓(xùn)“高木”。但這里有一個問題，從“翏”得聲的字沒有曲繞意，相反卻有高遠(yuǎn)之意。如《說文》云：“翏，高飛貌。”又《風(fēng)部》：“飂，高風(fēng)也?！薄端俊罚骸皾x，清深也?！鄙钆c遠(yuǎn)意相近。《火部》：“熮，火貌。從火，翏聲。《逸周書》曰：味辛而不熮。”“不熮”即“不烈”，熮即猛烈意，言火之大，大與高遠(yuǎn)意相近?！豆炔俊罚骸柏I，空谷也?！笨諘缗c高大意相近?！读Σ俊罚骸皠郏⒘σ??！辈⒘αt大。蓼，草之高大者?！掇な拏鳌罚骸稗ぃL大貌。”寥，《玉篇·宀部》：“廓也?！薄稄V韻·蕭韻》：“寥廓?！崩锤哌h(yuǎn)貌。樛木當(dāng)為高木。而從“丩”得聲的字則每有曲意?！墩f文·丩部》：“丩，相糾繚也。” 糾“繚”即屈折相繞意?！队衿ゆ俊罚骸凹m，絞也，繚也。”《說文·蟲部》：“虯，龍子有角者?！币蚱渖肀P曲，故名虯。《說文·角部》：“觓，角貌?！毖越菑澢病？磥硎恰墩f文》把字搞誤了。桂馥《說文解字義證》于“樛”字下曾云：“下句曰樛者，與下‘朻’字互誤，此當(dāng)云‘高木也’。本書‘丩，相“糾繚”也’，與‘下句’意合，‘翏，高飛也’，與木高意合?！?/p>

但樛、朻二字，“同聲相通”，這是各家都曾言及的事實。此句當(dāng)作何解？清夏辛銘《讀毛詩日記》有辨析說：“考《說文》二徐本，樛、朻分為二篆。樛下云：下句曰樛。朻下云：高木也。今段氏本據(jù)《韻會》作朻，云：‘朻，高木下曲也?！瘎t又合二義為一。按：朻從丩聲，樛從翏聲，二字皆形聲兼會意，義各不同，二徐分二篆是矣。然當(dāng)于‘樛’訓(xùn)‘高木’，‘朻’訓(xùn)‘下句’?！稜栄拧め屇尽贰戮湓粬`’，下句即下曲?！墩f文》：‘句，曲也，從口丩聲。’朻亦從丩，丩者，相繚繞也。句、朻正以迭韻為訓(xùn)。古凡從丩之字，皆有句曲繚繞義，如糾，從纟丩聲。《魏風(fēng)》：‘糾糾葛屨。’《傳》：‘糾糾，猶繚繚也?！?，從蟲丩聲?！秴嵌假x》：‘輪囷虬蟠’注：‘謂如龍蛇之般屈相糾也?！约m釋虬，虬亦有句曲義。詩以樛木之下曲興后妃之下逮，與《爾雅》‘下句曰朻’合，其訓(xùn)為‘下句’，其字正當(dāng)作‘朻’矣。樛從翏聲，《說文》：‘翏，高飛貌?！帧讹L(fēng)部》‘：嵺，高風(fēng)也。’從翏之字有高義，故高木之字作‘樛’。樛、朻音同義異，而同部得相假借。詩作‘樛木’者，正‘朻’之假字。二徐本《說文》于‘樛’下云‘下句曰樛’，‘朻’下云‘高木也’，必后人傳寫之誤?！稜栄拧贰戮湓粬`’其字作‘朻’，則《說文》‘下句曰朻’亦必作‘朻’可知。若《爾雅釋文》‘朻’又作‘樛’，此則后人見詩作‘樛木’，據(jù)以妄改耳。朻、樛字雖通假，義實各異。段玉裁《解字注》刪‘樛’存‘朻’，并二義而一之，失許氏之旨矣。”夏氏是總結(jié)了清儒的研究成果而下的斷。辨析雖然甚明，可惜斷語下錯了。因為他是順著《毛傳》《鄭箋》的思路來的。《毛詩》之所以要說“木下曲曰樛”，原因是《毛詩序》把這首詩的意義定位在“后妃逮下”上?！按隆本褪嵌鳚赡芗坝谙氯恕＿@樣樛木便是象征后妃，“下曲”即下垂，即象征后妃躬身向下，不以貴自居，這樣她的高貴品格也就展示出來了。但我們從詩的文本出發(fā)來分析，這分明是一首祝福君子的詩。詩意本是在以樛木喻君子之高大，而福祿相附身而上，與其人之德望相伴而高遠(yuǎn)。所謂“下曲”，顯然是要與“逮下”附會。

又有一種別解。如羅典《凝園讀詩管見》，以為樛木當(dāng)是椒木：“《唐風(fēng)》椒曰椒聊，樛、聊并訓(xùn)木下曲，其為椒可知。椒多子，聚生成房，古以后宮稱椒房者，殆為此”。殊不知椒木性麻，植物近之者往往會被麻死，筆者曾親見有桑樹生于椒樹側(cè)，因枝葉相接而枯死，故藤類植物不可能攀附椒樹而上延。

“葛藟”是何物

與樛木緊相聯(lián)系的是“葛藟”?！睹珎鳌窙]有解釋葛藟，鄭玄把葛和藟分解為兩種植物，孔穎達(dá)疏也認(rèn)為葛與藟不是一樣?xùn)|西，他說：“藟與葛異，亦葛之類也。陸璣云：藟一名巨苽，似燕薁，亦延蔓，生葉艾白色，其子赤，亦可食，酢而不美是也?！焙髞斫忉屧姷娜?，基本上是跟著陸璣說的。但《詩經(jīng)》中有“莫莫葛藟”“綿綿葛藟”，《周易·困卦》言“困于葛藟”，《左傳·文公七年》言“葛藟猶能庇其本根”，葛藟每連言，當(dāng)為一物，即如何楷所說：“《易》《詩》《左傳》皆以‘葛藟’二字連言，未必兩物皆生一處?！瘪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也以為葛藟哦一物，其實就是藟，以其似葛，故稱葛藟。此說甚確。

但葛藟是哪種植物呢？說者則不一?！墩f文》云：“藟，草也，從艸畾聲。《詩》曰‘莫莫葛藟’。一曰秬鬯也?！苯寡睹姴菽绝B獸蟲魚釋》以為巨苽、巨荒、秬鬯、諸慮，實為一物?！短接[》引《毛詩題綱》以葛藟為燕薁藤，即山葡萄，馮復(fù)京《詩六家名物疏》以為即《爾雅》之諸慮，本草家以為是千歲藟。李時珍《本草綱目》引陳藏器曰：“蔓似葛，葉下白，其子赤。條中有白汁?！庇衷疲骸疤K恭謂為薁，深是妄言。頌曰：處處有之，藤生，蔓延木上，葉如葡萄而小，四月摘其莖，汁白而味甘。五月開花，七月結(jié)實，八月采子。青黑微赤，冬惟凋葉，春夏間取汁用?！编嶉浴锻ㄖ尽だハx草木略》云：“此草藤生，大者盤礴，故有千歲藟之名。唐姜撫言：服常春藤，使白發(fā)還鬒，明皇使取以賜中朝老臣……常春藤者，千歲藟也。”羅典則以為藟即果窳，齊人謂之天瓜，與葛聯(lián)稱，猶言瓜葛。也有釋藟為藤，以葛藟即藟者。和刻本茅原定《詩經(jīng)名物集成》云：“葛藟原一種，故無古注（指毛無注）。可見《詩》中言藟，未嘗不言葛也?！蛾懯琛肪薰?，《草木略》附益之以常春藤，及《草木考》引《毛詩題綱》名為燕薁藤，其他《爾雅》所謂諸慮，《說文》所謂秬鬯，各皆徑庭邈遠(yuǎn)之異類。溷合為說，尤非?！?日本仁井田好古則云：“諸家或以常春藤與千歲藟為一物者，誤也?！边@種種說法，真可把人搞暈。不過在《詩經(jīng)》的名物考據(jù)中有一種情況，各家往往是相互轉(zhuǎn)抄文獻(xiàn)資料，如明毛晉《陸氏詩疏廣要》、陳啟源《毛詩稽古編》、姚炳《詩識名解》等，幾乎都是由書本到書本，幾乎說明不了什么問題，遠(yuǎn)沒有本草家的實踐精神。本草家往往是要目驗，是從事物本身出發(fā)的。因此今從本草家說。簡言之，葛藟是葛類植物的一種，又名千歲藟。葉如葡萄而小，蔓延可達(dá)數(shù)丈長。

在《詩經(jīng)》中，常以藤攀枝條喻人之幸?？鞓?。如《小雅·南有嘉魚》：“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賓式燕綏之?！薄洞笱拧ず德础罚骸澳鹚?，施于條枚。豈弟君子，求福不回?！薄蹲髠鳌の墓吣辍吩疲骸案鹚壀q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為比?！倍蓬A(yù)注：“詩人(按：指《詩經(jīng)·王風(fēng)·葛藟》篇)取以喻九族兄弟?！贝水?dāng)與原始時代的植物崇拜有關(guān)。原始人因自身防衛(wèi)力量的薄弱，往往將自然物認(rèn)作其保護(hù)神。這在今天的不少少數(shù)民族中還可以見到。在彝族中，有崇拜竹子的習(xí)俗，像廣西隆林、云南富寧等地的彝人，每村都有特種的蘭竹，而且每年都要舉行祭竹大典。他們相信蘭竹的榮枯關(guān)系著族人的興衰。曾有資料說，新中國成立前敵機(jī)轟炸彝族居區(qū)時，漢人跑進(jìn)了防空洞，而彝族民眾則鉆進(jìn)了竹林。因為他們相信竹林能護(hù)佑他們。彝族中還有崇拜松樹的習(xí)俗。像云南澄江等地的彝民，每年都有大祭松樹、向松樹祈福的活動。在高山族中有祭祀芋、薯、粟等的活動，在黎族中有崇拜“山豬草”的習(xí)俗，滿族中有祭柳、娛柳的習(xí)俗，阿昌族中有祭神樹的習(xí)俗，川西南的納木依人有祭“萬年青”的習(xí)俗，白族有崇拜榕樹與楓樹的習(xí)俗……像這類記載，少數(shù)民族資料中比比可見?！稑湍尽樊?dāng)與原始時祭祀藤類植物的祭歌有關(guān)。關(guān)于藤類植物，有不少神話傳說?！懂愒贰肪矶疲骸八蹇h永陽有山，壁立千仞。巖上有石室，古名為神農(nóng)窟。窟前有百藥叢茂，莫不畢備。又別有異藤，花形似菱菜，朝紫、中綠、晡黃、暮青、夜赤，五色迭耀?！薄赌鲜贰ば⒘x傳》云：“解叔謙母病，謙夜于庭中祈福，聞空中語云：此病得丁公藤為酒便愈?！眱阕趭]《本草衍義》說：“唐開元末，隱民姜撫，年幾百歲。召至集賢院，言服常春藤使白發(fā)還黑，長生可致?！边@些傳說當(dāng)都發(fā)酵于原始的藤類植物崇拜。而《本草綱目》又十分認(rèn)真地說：“千歲藟補(bǔ)五臟，益氣，續(xù)筋骨，長肌肉，久服，輕身不饑耐老，通神明?！备鹚壷杂星q藟之名，與古人的藤樹崇拜不無關(guān)系。原始人認(rèn)為神木能給他們以護(hù)佑，會給他們帶來福祥，因此對它們舉行祭祀，在神木前載歌載舞。如云南富寧彝族祭竹時，不僅要作法誦經(jīng)，還要男女群起而舞，要?dú)v時幾個小時。他們相信竹能降福于他們，能使他們?nèi)硕∨d旺?！对娊?jīng)》中《樛木》以及《南有嘉魚》《旱麓》，也正蘊(yùn)含著乞福于葛藟的原始意識在內(nèi)。不過它們已不是原始的祭歌了，而是脫胎于祭歌的祝福辭。因此它們雖失去了宗教的意味，而卻殘存著植物崇拜的遺跡，以葛藟虆木，象征福祿之綿長無疆。猶如彝族以竹林之榮枯象征氏族之盛衰一樣。

的解釋

在這篇詩中，有兩句是始終不變的，即 “南有樛木”與“樂只君子”。“樂只君子”就是“樂哉君子”的意思。以前有人把“只”訓(xùn)“是”，如《釋文》：“只，猶是也。”《南山有臺》篇鄭玄箋曰：“只之言是也?！瘪R國翰《目耕帖》卷十三曰：“《樛木》‘樂只君子’，猶樂是君子。”牟庭則以為“只”即俗語中之“者”（這）。徐灝《說文解字注箋》亦言：“今俗用這字，亦只之轉(zhuǎn)聲。這猶是也?！敝祆鋭t云：“只，語助辭。”呂祖謙、嚴(yán)粲等都把此句譯為“樂哉君子”，這是對的。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曾解釋說：“《說文》：‘只，語已詞也。從口像氣下引之形?！稄V雅·釋詁》：‘詞也?！Z相屬而氣微下引以舒之，故為語已詞，句中皆然，不獨(dú)句末?！畼分痪印?，猶‘樂哉君子’矣?！?/p>

另外不斷變化的兩句，一句是“葛藟累之”，“累”一變?yōu)椤盎摹?，再變?yōu)椤翱M”，其實意思都差不多?！袄邸笔桥矢嚼p繞的意思，如《經(jīng)典釋文》說：“累，纏繞也?！薄盎摹笔敲筛病⒀谏w的意思，如《毛傳》及《爾雅·釋言》皆云：“荒，奄也?！薄墩f文》云：“荒，蕪也。從草·聲。一曰草掩地也?！庇衷疲骸把伲惨??！薄抖Y記·喪大記》鄭注云：“荒，蒙也?！彼^奄、蒙、蕪等，皆有覆蓋之義?？计浔咀之?dāng)作“幠”，《詩經(jīng)·魯頌·宮》“遂荒大東”，《爾雅·釋詁》郭注引作“遂幠大東”。荒、幠一聲之轉(zhuǎn)。《說文》云：“幠，覆也?！备矠楦采w，幠、覆雙聲，音或轉(zhuǎn)為冡（冡、幠、覆皆唇音），《說文》云：“冡，覆也。”通作“蒙”，《詩經(jīng)·唐風(fēng)·葛生》言“葛生蒙楚”“葛生蒙棘”，“蒙”也是覆蓋的意思。這里是形容葛藟藤葉茂盛，覆蓋于樹上。“縈”是盤旋回繞向上的樣子。所以《毛傳》云：“縈，旋也?！?/p>

另上句是“福履綏之”，“綏”一變?yōu)椤皩ⅰ?，再變?yōu)椤俺伞??！案Ｂ摹本褪歉５?。履、祿一聲之轉(zhuǎn)。有人說，“履”是踐履，如明朝姚舜牧《重訂詩經(jīng)疑問》說：“‘福履’二字聯(lián)讀，‘履’字不作‘祿’字解。《易》曰：‘視履考祥，其旋元吉?！部既酥品?，莫良于所履。其人誠善，吉祥不期而自集，是之謂福履也?！焙萝残小对妴枴芬舱f：“履，踐行也?！蹦餐メ尅案Ｂ摹睘椤案Ｏ橹摹?，猶言“玉趾”。王先謙申《魯詩》說云：“《說文》：‘福，祜也。’‘履，足所依也?！c福相依，無所不順，故‘履’訓(xùn)‘?！??！边@也說得通。但覺得還是依據(jù)《毛傳》《爾雅》為善。履、祿雙聲，故《爾雅·釋詁》祿、履并舉，同釋“福也”，《釋言》又云：“履，祿也?！薄案Ｂ摹奔础案５摗敝艮D(zhuǎn)。竹添光鴻《詩經(jīng)會箋》也說：“王弼注《易·履·上九》云：‘禍福之祥，生乎所履?！粍t‘履’訓(xùn)‘祿’者，即以為動履之善，能致福祿，義自可通。但此詩‘福履’連文，自當(dāng)用《釋言》訓(xùn)‘履’為‘祿’耳。”

綏、將、成三字，“綏”是安撫的意思。《毛傳》《爾雅·釋詁》都說：“綏，安也?！?“綏”本字當(dāng)作“妥”，在卜辭、金文中都只作“妥”。如《蔡姞簋》“以妥多?！?，即不從纟?！巴住惫盼淖肿饕允謸崤?，取“安撫”之義?！皩ⅰ笔欠鲋囊馑?，見《鄭箋》說，意思是福祿扶助君子同行?！俺伞笔浅删停愿５摮删推涿篮蒙?。

關(guān)于《樛木》的詩旨

這是一篇向人祝福的歌子，詩義甚明。但因為它在《周南》中，《周南》是房中之樂所用詩，據(jù)鄭玄《儀禮·燕禮》注“房中之樂”說：“弦歌《周南》《召南》之詩，而不用鐘磬之節(jié)也。謂之《房中》者，后、夫人之所諷誦，以事其君子。”這便生出許多不同解釋來。大略言之，主要有以下數(shù)說：

一、“后妃逮下”?！睹娦颉氛f：“《樛木》，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無嫉妬之心焉?！彼^“逮下”，指能以恩意接及其下，故鄭玄說：“后妃能和諧眾妾，不嫉妬，其容貌恒以善言逮下而安之?！边@估計是編詩者之意，也是詩作為房中樂的樂用意義，并非詩的本義。在這一導(dǎo)讀下，漢唐儒者便把樛木作為后妃的象征，葛藟作為眾妾的象征。家內(nèi)和，君子自然便樂了。而朱熹《詩集傳》又認(rèn)為：“君子，自眾妾而指后妃，猶言小君、內(nèi)子也”。并發(fā)揮說：“后妃能逮下，而無嫉妒之心，故眾妾樂其德而稱愿之?！痹S謙《詩集傳名物鈔》又簡而括之曰：“眾妾稱愿后妃?！?/p>

二、美文王得圣后說。王先謙在鉤稽三家詩資料中，發(fā)現(xiàn)《文選·潘安仁〈寡婦賦〉》李注言：“葛、藟，二草名也。言二草之托樛木，喻婦人之托夫家也?！对姟吩唬耗嫌袠湍?，葛藟累之?！庇谑钦f：“潘以女子之奉君子，如葛藟子托樛木。李引此詩為釋，是古義相承如此。”并由此推定此與《毛詩》說不同。而且認(rèn)為以此注推論，詩旨當(dāng)是：“美文王得圣后，受多福也?！钡帧安荒苊鳛楹渭摇闭f。

三、“卑易引?！闭f。這是王質(zhì)《詩總聞》一家之見。他說：“木曲易引蔓，人卑易引福。大率禍福以氣相感，福之氣與順相隨，禍之氣與逆相。”于此言之，這便成了一首有哲學(xué)韻味的詩了。這反映了宋代理學(xué)興起之后解經(jīng)的價值取向。日本皆川愿《詩經(jīng)繹解》說：“此篇（《樛木》）言君子唯以其樂只求之，而弗從其憂，則其德必自得成也。”這可以說是同一種思路，都是從道修己上說的。

四、美文王屈己下人說。明季本《詩說解頤正釋》說：“南國美文王屈已下人之德也?！庇终f：“君子指文王，舊說指后妃，非也，未有婦人而可目為君子者。”明朝豐坊偽作的子貢《詩傳》和申培《詩說》，在此啟示下，得出了“南國諸侯慕文王之德，而歸心于周”的結(jié)論。何楷《詩經(jīng)世本古義》又在偽《詩傳》的影響下，對此做了時間上的考證，說：“《竹書紀(jì)年》：帝辛二十一年春正月，諸侯朝周。意此詩當(dāng)于此時而作?！鼻迦妩S中松《詩疑辨證》也許偽書之說，云：“申公說曰：‘南國慕文王之德，歸心于周，賦《樛木》?！敝笧槲耐?。其書雖偽托，其義實正大絕，去許多葛藤，亦說經(jīng)之一快也?！蓖瑯邮恰懊牢耐酢?，但是誰在稱美文王，又出現(xiàn)了分歧。如張敘《詩貫》就以為是“宮人美文王”。

五、君子宜家說。牟應(yīng)震《詩問》說：“樛木，美君子宜家也。閨門之內(nèi)，大小不爭，融融泄泄，家庭之福，如斯為大?！?/p>

六、刺專妬說。牟庭《詩切》最好標(biāo)新立異。其云：“《樛木》，刺周南大夫?qū)佉??！彼庾g此詩說：“周南有大木，朻者竦高干。下有葛與藟，縈繞隨旋轉(zhuǎn)。比如君子位高顯，嫡媵同歸與繾綣。嫡言樂哉此君子，我望媵女之福履，來成就之共樂喜?！边@樣解詩，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七、美文王宅程說?！对娊?jīng)說鈴》引《詩經(jīng)證義》說：“《竹書紀(jì)年》：帝辛三十三年，密人降于周師，遂遷于程。此詩美文王宅程也。程在今西安府盩厔縣，迫近終南山，故以‘南有樛木’起興?！?/p>

八、下美上之詩。此為戴震《詩經(jīng)考》之說。崔述《讀風(fēng)偶識》也說：“若《樛木》，則未有以見其必為女子而非男子也。玩其詞意，頗與后《南有嘉魚》《南山有臺》之詩相類，或為群臣頌禱其君亦未可知。”

在以上八說中，凡與文王聯(lián)系者，皆源于前人以《周南》為文王詩之故。凡與后妃聯(lián)系者，皆因其為房中樂之故。顯然這種觀點(diǎn)所依據(jù)的基礎(chǔ)就有問題，自然難得其實。20世紀(jì)在顛覆經(jīng)學(xué)的思潮中，人們的思想充分放開失去羈絆，故而家置一喙，新奇之說，難以枚數(shù)。有以為祝婚詩者，樛木喻男，葛藟喻女（聞一多：《詩經(jīng)通義》）；有以為攀附貴族者，得到好處而示殷勤者（如高亨：《詩經(jīng)今注》）；有以為妻子祝大夫者（如王靜芝：《詩經(jīng)通釋》）；有以為嫁女送親至男家所歌者（任乃強(qiáng)：《周詩新詮》）；有以為女方賀貴族新婚者（如王宗石：《詩經(jīng)分類詮釋》）；有以為歌頌勤勞而望其幸福者（如藍(lán)菊蓀：《詩經(jīng)國風(fēng)今譯》）；有以為“剝削階級互相涂脂抹粉”者（如袁梅：《詩經(jīng)注譯》），等等。這些只是猜測，并不實證。因為詩篇過于簡短，人們可以隨意將其組合在一個生活故事之中，你可以說是美女子嫁得其夫，當(dāng)然也可以說是美君子有艷福了。不過從文學(xué)閱讀而言，這樣的理解也是允許的。

“詩”與“經(jīng)”的兩種讀法

《詩經(jīng)》各篇，皆可以有兩種讀法，即“詩”的讀法和“經(jīng)”的讀法。詩讀體味其藝術(shù)魅力，經(jīng)讀觀照其價值體系。

從詩的角度言，《樛木》篇無論內(nèi)容還是結(jié)構(gòu)，都非常簡單，幾乎不需要做多少解釋，便可以一眼看穿。詩以高樹與葛藟相互糾結(jié)纏繞作喻，以象征幸福之神與健康生命的綰結(jié)。沒有跌宕，沒有起伏，只易幾字，反復(fù)詠嘆，盡其情致，表達(dá)對人的良好祝愿而已，形象、生動、貼切、自然。前人評此，每以辭義深淺變化言之。如輔廣《詩童子問》說：“曰累，曰荒，曰縈，曰綏，曰將，曰成，亦皆有淺深。累，系也?；?，則奄之也；縈旋，則奄之周也。綏，安也；將，則扶助之也；成，則有終久之意。其美夫人也，無夸辭；其禱夫人也，無侈說。此又可見眾妾性情之正也?！秉S文煥《詩經(jīng)嫏嬛》云：“綏、將、成三字，累言不一，見其稱愿無己之情也。三章雖無甚淺深，然須想他有迭詠之趣在?！睆埓沃佟洞幵娪洝氛f：“首言維系之固為累，而綏有保定孔固意。次言覆被之徧為荒，而將則有扶助默佑之意。末言盤繞之密，而成則萬福輳合，有周全完滿之意。皆隱隱相應(yīng)，故各以為興。首章大意已盡，后兩章但換韻耳。此所謂一唱三嘆，風(fēng)之體蓋如此?！敝裉砉怿櫋睹姇{》云：“此詩三章一意，重迭言之，亦自有淺深次第。始則見葛藟系綴于樛木，繼則見其上而覆之，終則見其左右登降以旋繞之，此累、荒、縈相次之序也。君子之福履始而安吉，繼而盛大，終而成就，此綏、將、成相次之序也。換字不換調(diào)，一節(jié)深一節(jié)，風(fēng)體往往有此?！?/p>

古今解經(jīng)，多依《序》為說，則發(fā)揮畢至。如張綱《經(jīng)筵詩講義》曰：“臣聞，后妃正位宮闈，同體天王。顧夫人、嬪婦之屬，貴賤之勢，固有間矣。惟貴賤之勢有間，故每以逮下為難?！缎⌒恰费曰菁跋露弧蛉藷o妒忌之行’，《樛木》言逮下而曰‘無嫉妒之心’。然則逮下之事，唯無妒忌者能之耳……葛藟，在下之物也，以木之樛，故得附麗以上。喻嬪婦之屬，所處在下，以后妃有逮下之德，故亦得進(jìn)御于其君。若是者，上思達(dá)于下，下情通于上，閨門之內(nèi)，不失其和矣。文王之治，始于憂勤，終于逸樂。后妃逮下，而閨門以和，則內(nèi)治成矣。文王安得而不樂哉！惟樂其內(nèi)治之成，所以能安享福祿?！比毡君斁殃枴睹娍肌吩疲骸啊稑湍尽贰扼埂贰短邑病废啾?，皆以不妬示其義，在房中之樂實親切矣！后世王后夫人之龜鏡在茲。在是詩論之，無嫉妒之心一句，《樛木》葛藟之所比，其旨雋永無盡?！边@些發(fā)揮，如果沒有《詩序》的導(dǎo)引，是無從產(chǎn)生的?！对娦颉返臍v史使命已經(jīng)完成，因此這些發(fā)揮如果不是研究思想史、經(jīng)學(xué)史，就不必再做過多考慮了。

在文化視野下來看《樛木》，它所展示出的乃是先民的善良心靈。中國傳統(tǒng)，新生命的誕生、老人過壽等，都有較隆重的慶賀活動，在這活動中，每一個都帶著一份祝福敬獻(xiàn)給主人。在美好的祝愿中，展現(xiàn)出的是一顆顆充滿溫情的仁愛之心。《樛木》所反映的正是這樣的生活，它沒有后世升官發(fā)財之類的祝語，也看不到為收財禮而大擺宴席的鋪張，看不到世俗生活中在錢、權(quán)、利的驅(qū)動下所表現(xiàn)的種種丑惡，而感受到的則是心靈的一片凈土與先民生活的祥和氣象?！对娊?jīng)》作為中國文化之源，我們看到了一股股清澈的水流，流進(jìn)了中國文化的大河，浸潤著中國人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