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如果昆汀的《低俗小說》制作成一部發(fā)生在當代中國的動畫片，

大概就是《好極了》（《大世界》原名）的樣子。”

“如果昆汀的《低俗小說》制作成一部發(fā)生在當代中國的動畫片，大概就是《好極了》（《大世界》原名）的樣子，一部關于地下犯罪世界的群戲?！敝娪懊襟w《Indie Wire》這樣評價動畫電影《大世界》。

2017年，《大世界》獲得了第54屆臺灣電影金馬獎的最佳動畫長片獎。在此之前，它還成為中國首部獲得柏林電影節(jié)金熊獎提名的動畫長片，這也是21世紀以來第二次有亞洲動畫電影入圍柏林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上一次是宮崎峻的《千與千尋》。

77分鐘，800多個鏡頭的《大世界》是導演劉健獨自一人，耗時三年手繪而成的。1月12日，《大世界》在國內公映。

歡迎來到成人世界

破敗的街道，曖昧的霓虹燈，創(chuàng)口貼般的小廣告，廢棄的建筑工地，撒尿的流浪狗……影片從一開始就營造了不同于以往中國動畫的影像感——一個破敗荒蕪的世界?！洞笫澜纭肥乾F(xiàn)實主義題材的，它講述了一個荒誕的成人故事：工地司機小張為了挽救與整容失敗的女友的愛情，搶劫了黑社會老大劉叔的100萬巨款。由此引發(fā)了各路人馬對這一百萬的追逐：屠夫兼殺手“瘦皮”、民間黑科技發(fā)明家黃眼、殺馬特情侶古洝洝和吳力度……原本沒有關系的他們，命運產生了交集。在一番陰差陽錯、啼笑皆非的交手之后，他們迎來了意想不到的結局。

在影片中，沒有絕對的人物主角，那包100萬元才是真正的主角。它更像是一幅群像，每個人物各具特點。劉叔喜歡慢悠悠地說著人生哲學：“這個世界實際上是瘋子和傻子的世界。你說說，你自己是瘋子，還是傻子，還是裝瘋賣傻？”他還有個學院派的馬仔阿德。“殺手”瘦皮一身洛奇般的裝扮，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只是路過的，不要在乎我是誰。”在殺人的緊要關頭，他禮貌地接了一個電話：“我對商鋪投資沒興趣，我不買房，謝謝你！”

每個人都想改變命運，結果每個人都被命運改變了。故事發(fā)生在24小時之內，所以最早定的英文名是《Have a nice day（愉快的一天）》，中文名是《好極了》，充滿諷刺。后來，劉健又將其改名為《大世界》：“小人物心里有大世界，比如說殺馬特情侶想要周游世界，瘦皮送女兒去國外留學，邊緣人物討論川普。每個人都會有他的理想，但是對大世界的理解又是特別本土化的概念。你想中國很多城市（都有）大世界娛樂場，大世界夜總會，大世界什么的，從地理概念上來講特別有 趣。”

劉健今年49歲，這是他做的第二部動畫長片。他之前那部《刺痛我》被譽為中國“第一部黑色動畫長片”。它講述的是2008年底金融危機來臨，小張丟了工作，還被超市保安誤當成小偷打了一頓，心灰意冷的他決定回老家務農。臨回家當天，他又因為做好事，送摔傷老人去醫(yī)院而遭誣陷，被關進了看守所。在老鄉(xiāng)的慫恿下，他們準備綁架超市的余總。綁架途中，與余總有關的黑暗金錢交易摻雜進來，故事發(fā)生了意外的結局。

《刺痛我》當年入圍了有“動畫奧斯卡”之稱的法國昂西動畫節(jié)。此后，它又獲得了中國動畫電影大獎和今敏獎（以日本已故著名動畫導演今敏的名義在中國設立的動畫獎項），今敏的夫人京今子在給劉健頒獎時甚至說，懷疑他用了和今敏一樣的調色板。不過，這部片子沒有公映。

導演徐崢和演員黃渤看了《大世界》的首映后都很喜歡，覺得那種市井味，還有時代氣息與他們曾經主演的電影《瘋狂的石頭》很像?！艾F(xiàn)在所有電影都說自己是黑色幽默，我覺得這部才是真正的黑色幽默。角色的塑造和配音中選用的方言都特別到位。如果找我跟黃渤來演，我們也會來的?！?/p>

《大世界》目前在豆瓣的評分為7.5分，大部分網友給出了3到4星的評價，有網友留言稱：“不敢信是國產動畫，深夜試映被驚到。”“柏林電影宮三刷，極少有這樣能把自己周遭的城市與人群刻畫得如此精準的華語電 影?！?h3>一個人的馬拉松

像《東京教父》《和巴什爾跳華爾茲》《我在伊朗長大》這樣關注現(xiàn)實的成人動畫，在中國的大熒幕上從未有過。劉健為中國動畫電影開辟了一條新的創(chuàng)作道路和風格，即成人黑色類型片。

對于劉健這個名字，很多人恐怕都是初次聽說，但在十幾年前可能都看過他制作的動畫。馮小剛電影《大腕》里那段泰勒葬禮預演的三分鐘動畫就是劉健做的。

畢業(yè)于南京藝術學院中國畫專業(yè)的劉健當時正和朋友做當代藝術，做了幾個短片展出，恰好被劇組的人看到了，就請他們做了那個短片。

當時做電影的念頭也在劉健腦海中一閃而過，但一直到2007年，他才真正決定做動畫電影。劉健畫畫，也寫過小說，玩過樂隊，做過當代藝術?！爱敃r就覺得這些單一的藝術手段都沒法滿足我了。動畫電影是一個綜合藝術，最適合我了?！?/p>

此前，他跟上海文廣合作制作了一部365集的國產動畫片——《蟲蟲》，但與電視臺的合作讓他覺得不自由。2007年，他關掉公司，在自己以往的小說里挑了《刺痛我》準備開始做動畫電影。他還賣了房，籌集了70萬塊錢。一開始，他組建了一個小團隊，但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風格太強烈，沒法找到合適的人一起工作。

于是，他索性開始一個人畫一部動畫長片。他每天就像上班一樣，早飯后，獨自來到工作室，打開電腦，連上繪圖板，開始工作。即使狀態(tài)差，也要畫上8小時，如果狀態(tài)好，就10個小時。他也不會放任自己工作更長時間，他需要勻速，這是一場漫長的馬拉松。

從一根線條開始，到完成一張臉的繪制，再到完成一個角色的繪制，再到完成十個角色的繪制；從完成一個場景的繪制，到完成十個場景的繪制；從完成一個動作所需的所有畫面的繪制，到完成十個動作的繪制，再到完成一整個鏡頭……最終，完成所有的畫面工作，接下來就是聲音、音樂、合成……

三年后，劉健做出了《刺痛我》?！洞笫澜纭芬彩侨绱耍粋€人畫了三年，44000張畫，800多個鏡頭。endprint

“一部迪士尼、皮克斯風格的動畫電影，要多少人參與，大家平時看這類電影的字幕能感受到，真的堪稱人海。中國動畫團隊，比如王微的追光動畫，也是有上百人的團隊。那種‘作者動畫，不管是宮崎駿還是今敏，他們的工作室也是一個穩(wěn)定的小團隊。但已經超級辛苦了，今敏英年早逝，就是透支得太厲害?！薄洞笫澜纭分破藯畛钦f，“但這種工作方式是劉健深思熟慮后的結果，因為他在個人化的創(chuàng)作上走向了極致。”

城鄉(xiāng)結合部里的故事

金馬獎后，楊城問評委烏爾善為什么會投《大世界》一票？導演烏爾善也是學畫畫出身，最早做過當代藝術，他覺得這樣一個動畫電影能體現(xiàn)鮮明的個人風格，以及把畫面畫得那么精細，這個是讓他非常感動的，他覺得劉健創(chuàng)造了中國動畫電影中新的故事類型和故事風格。

劉健的這兩部影片里都是一派熟悉的中國景象，沒有交代具體地名。事實上，劉健把故事的背景都放在了自己生活的城市南京，畫面也是根據實景畫的。劉健戲稱自己的影片可以當做南京一日游，不過是城鄉(xiāng)結合部的，“既有農村，又有城市，人員最復雜，最接地 氣?！?/p>

劉健看多了動畫電影和動畫片，發(fā)現(xiàn)它們更多的是在工作室或者是電腦里面設定出來的空間?！翱赡芸匆徊康臅r候你覺得不錯，等你看了很多部以后，你就發(fā)現(xiàn)非常類似，而且一點不生動，因為是很概念化的設定?！彼幸淮稳ト毡镜哪瘟己途┒?，發(fā)現(xiàn)宮崎駿《千與千尋》中的一個場景非常寫實?！扒ふ驹跇蛏匣仡^，那座橋，那個實景跟他的畫是一模一樣的。印象當中，他的電影都是魔幻的，都是很唯美的，想象出來的，但實際上并不是。當時我就理解日本的動畫，延展到美國、歐洲動畫跟中國動畫的差距。如果說我們在中國做我們的動畫片，做關于中國故事的時候，如果我們的設定是宮崎駿一樣，肯定是不好的，脫離的。”

在創(chuàng)作中，劉健跟做實拍電影一樣，要去現(xiàn)實中看景、取景，“比如我們的聲音是在哪里發(fā)聲的，我們就到那個場景去，時間、季節(jié)全部都是吻合的?！薄拔矣X得還是用我們的眼睛看，我們能看到、聽到、感受到關于中國的這些實實在在的，或者說耳聞目染每天都能呼吸到的東西作為原料，其實我們的創(chuàng)作空間是非常大的?！?/p>

劉健電影的配音也都用了當?shù)氐姆窖?，“南京話很幽默，與人沒有隔離感?！眲⒔≌堊约旱呐笥褳槿宋锱湟?，誰合適就找誰。配音的時候，劉健只是給他們看文字稿，他們并不知道這個劇中的人物形象是什么樣，劇情是怎么回事，盡可能讓他們完完全全還原到生活當中自己的聲音。比如為黃眼配音的是南京作家曹寇，他平時說話就是兩個字兩個字說的。劉健曾經也試過請專業(yè)的配音演員，但感覺那種修飾過的聲音與自己影片的寫實氣質不 搭。

電影唯一一段實拍景是兩三分鐘的江面，江水起起伏伏。這是劉健寫劇本時就想好了的?！靶埍淮驎灹?，他腦袋中一片混沌的狀態(tài)，這是一種形象化的表達。劇中這些人物為了自己的欲望，隨波逐流，一去不復返。電影敘事節(jié)奏到了這里也需要緩沖、留白?！?/p>

結尾，一場大雨沖刷了一切。劉健選用了張薔的《我的八十年代》作為片尾曲：“我們的愛是少年維特的煩惱，我們的心是約翰克里斯多夫……”這是他的青春年代，也是他最懷念的年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