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聞鶯
盧麗安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能夠如此接近祖國。
那是2017年10月18日,十九大開幕,她走進人民大會堂。兩千多名來自不同省份、不同領域的黨代表聚在一起,大家口音各異,卻又彼此友善,好像一個大家庭。
會場內(nèi)部,有兩塊巨大的屏幕,里面播放著祖國大好河山的航拍畫面,每一幀都很美。盧麗安盯著看了好久,希望看到臺灣的風光。
臺灣,也是盧麗安和丈夫的家鄉(xiāng)。他們在那里出生、長大,遠渡重洋留學,之后又回到祖國大陸。
在大陸定居的20年,盧麗安從一名普通的大學老師,成長為一名十九大代表。
小鎮(zhèn)姑娘
盧麗安和丈夫抵達上海是在1997年2月18日。
第二天晚上,鄧小平去世,舉國悲慟,也讓隔天一早準備去復旦大學報到的夫妻倆多了份忐忑。
他們生怕時局有變,到學校一看,才發(fā)現(xiàn)擔憂太過多余——辦公教學井然有序,肅穆中人們繼續(xù)忙碌。兩人先去人事處填表、辦工作證、再被帶到各自所在的院系。主管教學的系領導把教科書和課程安排交給盧麗安,又特意領她認了一遍去教學樓的路。
1968年,盧麗安出生在臺灣南部的高雄市旗山地區(qū)。
她是在小鎮(zhèn)長大的孩子,家鄉(xiāng)處在一片山谷地帶,種植有大量香蕉、椰子和檳榔。小鎮(zhèn)隔壁,是以客家文化濃厚著稱的美濃鎮(zhèn),再往南,是閩南人和客家人占多數(shù)的屏東縣。
十幾歲的盧麗安,對未來還沒有太多規(guī)劃。
父親曾希望女兒繼承父業(yè)、報考醫(yī)學,可盧麗安覺得自己是文科生,數(shù)學不夠好,不如學考古、戲劇表演,再或者珠寶設計。
等到高考報志愿,她又堅定地告訴自己,不學商科、不學法律。教英語的高中班主任極力建議,學英語好啊,學好了可以去外面看一看,什么都不用怕。
就這樣,20世紀80年代中期,小鎮(zhèn)姑娘盧麗安離開家鄉(xiāng)高雄,考入位于臺北的臺灣政治大學西洋語文學系。
幾年之后,她再度啟程前往英國,先后進入愛丁堡大學和格拉斯哥大學,繼續(xù)攻讀英國文學碩士學位和博士學位。
本省人,外省人
愛丁堡大學是一所享有盛譽的古老院校,建校歷史超過400年。
盧麗安發(fā)現(xiàn),小小一個愛丁堡,中國留學生之間竟然“壁壘分明”,不僅大陸留學生和臺灣留學生鮮有往來,連臺灣留學生內(nèi)部也要區(qū)分“本省人”和“外省人”。
這里的臺灣“外省人”,主要是指1949年隨當時的國民政府遷往臺灣的大陸人。
盧麗安坦言,針對“本省人”和“外省人”的區(qū)分,在臺灣是比較常見的現(xiàn)象。只不過,她是閩南人,屬于“大多數(shù)”那一類,很長時間都未意識到這一點。
即便后來有所覺察,盧麗安也無法理解。
在她的成長經(jīng)歷中,接觸過不少“外省人”或“外省第二代”,其中包括父輩的友人、自己的同學,還有小鎮(zhèn)上時常碰到的“榮民伯伯”。
況且那一時期,她正在和一位同在愛丁堡大學留學的學長談戀愛,對方恰好就是一名臺灣“外省第二代”。
當兩人的戀情遭遇一些雜音,盧麗安的內(nèi)心也更加堅定。
那位學長,后來成為盧麗安的丈夫。對方是臺灣臺中人,也是江蘇海門人、上海人。
丈夫的父親、也就是盧麗安的公公,出身江蘇海門鄉(xiāng)紳大家,曾在上海生活過一段時間,之后受時局影響,無奈只身東渡臺灣,與遠在大陸的親人分隔長達半個世紀。
轉(zhuǎn)換跑道
20世紀90年代中期,盧麗安的丈夫在愛丁堡大學完成博士學業(yè),進入臺灣成功大學擔任博士后研究員。
當時的臺灣,“綠化”跡象嚴重,島內(nèi)形勢愈發(fā)復雜,反觀大陸,改革開放初見成果,香港回歸在即,整個社會呈現(xiàn)出蒸蒸日上的面貌。
盧麗安透露,去大陸發(fā)展的想法,最早是丈夫先提出的。他作為“外省第二代”,能夠更為明確地感受到,臺灣在走一條他不喜歡的道路。
經(jīng)過漫長的前期溝通,祖國大陸傳來消息,盧麗安和丈夫可以選擇在北京、上?;蚯鄭u的知名高校工作。
綜合衡量之后,復旦大學成為首選。
1995年初,盧麗安夫婦來到大陸實地考察,第一次踏上這片曾在教科書中出現(xiàn)無數(shù)次的土地。
然而求職并非一帆風順。
2017年,盧麗安在《南方周末》發(fā)表一篇悼念陸谷孫先生的文章中,就曾描述過當年的情形。
文中提到,當年,丈夫已經(jīng)學成并在臺灣有教學與科研成績,可以直接對接大陸的教育工作;她卻還掙扎于博士學位論文,畢業(yè)之期尚不在譜,只能算是“買一送一”的附贈品。
直到1996年下半年,復旦大學傳來消息,說外文系(后改為外文學院)的新領導想和她電子郵件“訪談”。那個人,正是著名翻譯家陸谷孫教授。
陸谷孫詢問了盧麗安的背景、申請到大陸任教的原因、在臺北讀本科時修過哪些課程、愛丁堡大學碩士階段又學了什么、現(xiàn)在做什么博士論文課題等。
兩人筆談不下六七個回合,往返長達兩三周。終于,在1996年年尾,回國任教的申請程序基本完成。
白手起家
上世紀90年代后期,在大陸的臺灣人多以經(jīng)商為主,像盧麗安和丈夫這樣以“海外引進人才”身份進入高校任教的,少之又少。
在復旦大學前幾年,盧麗安對自己的定位是“救火隊員”。除了英語精讀課教學,其他課程,派不出人手的、開不出來的,都安排她去上。
他們遇到的難題,是很多年輕人剛起步時都會遇到的。好在留學經(jīng)歷教會了她怎樣吃苦、怎樣勤儉持家,問題也在慢慢迎刃而解。
在悼念陸谷孫那篇文章中,盧麗安回憶,2001年,是她工作多年之后第一次申請回臺探親,有煩瑣的表格需要單位簽署。endprint
拿著那幾張表格,盧麗安抖著手、敲開陸谷孫的“系主任辦公室”,提出回臺探親的請求,可是話還沒說完,豆大的淚珠瞬間墜下。
陸谷孫一驚,連問怎么啦,家里可好?
盧麗安抽噎著,克制住一股小女兒委屈的酸楚,“我好久沒回家了,怕不能回去?”——雖安家滬上,心里時常愧念臺灣南島上的父母,這是她作為女兒身在異鄉(xiāng)的煩惱。
即便如此,盧麗安和丈夫也從沒想過要離開。他們覺得,既然來大陸,就是打定主意要定居的。與其考慮太多,瞻前顧后,給自己留下后路,反而會斷了發(fā)展的前路。
對盧麗安而言,教書育人,不僅是傳授知識,更多是分享彼此對于生命的想象、計劃和實踐。最終目的,就是讓學生們擁有理想信仰,盡可能地減少偏見、歧視和傷害。
我不怕大陸
盡管從來不會在課堂上刻意介紹自己,但好像一個公開的秘密——外文學院很多人都知道,這位盧老師,是從臺灣來的。
熟悉她的學生,私下叫她“安姐”。大家對她又愛又怕,原因是這位老師非常嚴厲,還曾經(jīng)把一個研究生班所有人的作業(yè)全部打回去要求重寫。
關注之余,許多人也會暗暗好奇,她什么從臺灣來到大陸?甚至還在后來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首先,我不怕大陸?!闭勂鹁売桑R麗安先用一個“怕”字形容島內(nèi)鄉(xiāng)親的復雜心理。
她進一步解釋,在臺灣,早年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加上多年來的“去中國化”教育,使得一些人對大陸持有偏見。
盧麗安卻不同,她對大陸一直沒有陌生感。
小時候,她就從書本上看到介紹,說祖國山川壯麗、民族多元。為此,盧麗安寫下作文,暢想長大后去江南看小橋流水,去塞北感受大漠蒼涼,再去東北體驗白雪覆蓋下的凜冽。
另一個有關大陸的印象來自外公。
盧麗安的外公,是在臺灣出生的閩南人。他成長于“日據(jù)時代”,早年求學日本,之后回到臺灣擔任政府公職人員。外公很疼愛孩子,卻又沉默寡言,總是戴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鏡,還特別喜歡聽京戲。
“阿公講閩南語,怎么會喜歡聽京戲?”這個疑問,在盧麗安心里藏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母親拿給她一本薄薄的自傳。
那是外公70歲時寫的,兩年后他便去世。自傳中,老人回顧了自己奮斗的一生,并在末尾寫到,想起戰(zhàn)爭的殘酷,內(nèi)心就很不忍,“祖國啊祖國,我們的國家什么時候才能強盛起來?”
這些文字,盧麗安第一次讀到,還有些不知所措。
她有些不懂,外公寫下這本自傳時,臺灣正處于20世紀70年代后期,發(fā)展得還不錯??墒菫槭裁矗麉s如此憂慮,說但愿不再有戰(zhàn)爭,又說希望國家強盛、民族復興,外公到底想講什么呢?
能不能入黨?
很多年后,作為十九大代表的盧麗安站在人民大會堂“黨代表通道”,向外界分享了外公的故事。
她終于明白,外公為后代、為子孫們許下的那個心愿,其實就是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她同時也相信,外公一定是意識到,民族復興的道路上,兩岸分治并非正確選擇。
此時的盧麗安,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剛剛兩年。
剛到大陸時,盧麗安比較刻意地遠離政治活動,直到后來加入上海市臺灣同胞聯(lián)誼會。這是一個臺灣同胞在上海的同鄉(xiāng)會組織,時常開展一些推動兩岸民間交流的活動。
通過這些活動,盧麗安逐漸意識到,沒有人能夠完全脫離政治。政治看似一個宏大議題,但它又關系到個人生存、職業(yè)發(fā)展以及道路選擇。
于是,她開始以一個“黨外諍友”的身份,帶著些“挑剔的眼光”去觀察中國共產(chǎn)黨。看它如何建設上海社會?如何建設祖國大陸?
“我觀察了很久,最后‘考核的結(jié)果不僅僅是及格,而且成績非常好?!北R麗安認為,中國共產(chǎn)黨是一個有魄力的黨。它很清楚自己面臨什么問題,也不避諱黨內(nèi)要改革的問題,會制定很詳細的目標、路線圖。
入黨機會在2013年到來。
這一年,盧麗安當選上海臺灣同胞聯(lián)誼會的會長,同年年底,時任上海市委常委、統(tǒng)戰(zhàn)部長沙海林要去臺灣訪問,邀請盧麗安同行。
訪臺路上,盧麗安和沙海林在車里聊天,她試探性地問到,“我有沒有可能,能不能申請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沙海林馬上看了看她,很嚴肅地說,是嗎?你說真的嗎?你真的想要申請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嗎?那你回去仔細考慮考慮,你愿意的話,我來當你的入黨介紹人。
盧麗安嚇了一跳。在那之前,她和丈夫都有過入黨的念頭,但因為有臺灣背景,兩人被潑了冷水。
回到上海后,盧麗安開始著手準備入黨申請書。她的這一舉動,也讓身邊許多人頗為驚訝。
“確實沒想到。”復旦大學外文學院副教授鄭詠滟與盧麗安相識多年。鄭詠滟清楚記得,那是2014年的一次黨支部會議,盧麗安帶來了她的入黨申請書,有厚厚一疊,全部都是手寫。
宣讀過程中,盧麗安說起前不久跟隨上海市有關領導訪臺,又提到近年來兩岸發(fā)展變化,忍不住掉下眼淚。
“盧麗安效應”
2015年,盧麗安成為一名中國共產(chǎn)黨預備黨員。
對比入黨前后,她不認為自己有多大變化,該上課上課,該加班加班,反倒心里沉甸甸的,感覺責任更加重大。
作為一名黨員,我還能做些什么?就在盧麗安反復思考時,一份光榮使命交給了她。
2017年6月,盧麗安當選為十九大代表,成為臺灣省籍黨員代表團的一員。4個月后,她走進人民大會堂,前所未有地感覺到自己作為中華兒女的榮譽感和自豪感。
盧麗安說,大會開幕當天,總書記3個半小時的報告,掌聲最密集之處,就是關于兩岸關系和祖國統(tǒng)一的表述。這足以說明廣大同胞對兩岸和平發(fā)展有著堅定共識。
她還注意到,報告還有不少進一步釋放善意、誠意的內(nèi)容,例如尊重臺灣現(xiàn)有的社會制度和臺灣同胞生活方式,為臺灣同胞在大陸學習、創(chuàng)業(yè)、就業(yè)、生活提供同等待遇等等。
作為土生土長的臺灣人,盧麗安在十九大期間的一舉一動也被海峽兩岸高度關注。
“我以臺灣的女兒為榮,我以生為中國人為傲?!薄拔覑叟_灣,也愛大陸,就像愛自己的爸爸媽媽。”“歷史無法選擇,但是現(xiàn)在可以把握,未來可以開創(chuàng)?!?/p>
“沒有臺灣夢的中國夢肯定是不完整的,同時,沒有融入祖國的臺灣夢,像打個盹兒,黃粱一夢?!?/p>
七天會期,無論是公開在“黨代表通道”亮相,還是私下接受媒體采訪,盧麗安的話總是令人心潮澎湃。
自從十九大結(jié)束回到上海,盧麗安接到很多電話、信件和電子郵件,大多是表達對十九大報告的認可以及對她本人的支持。
這些人中,有海外臺胞,也有島內(nèi)鄉(xiāng)親。他們告訴盧麗安,正是因為她的出現(xiàn),讓更多人受到鼓勵,也可以自信地說,“我是臺灣人,也是中國人?!?/p>
還有一位從臺灣打來電話的鄉(xiāng)親,說想要入黨,問盧麗安如何加入。
“我倒覺得,不必太拘泥于程序,可以先讀黨史,了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了解新中國發(fā)展過程,心跟思想先入黨?!北R麗安這樣回答。
支持的另一面,也有謾罵、詆毀以及一些超出她能力的訴求。特別是10月下旬,臺灣當局對外證實,已撤銷盧麗安和她兒子的臺灣戶籍,此舉在兩岸掀起軒然大波。
處在風暴中心,盧麗安忙碌而平靜。
她有每周6節(jié)課的教學任務,還有連續(xù)多場的十九大精神傳達活動。至于外界喧囂,盧麗安說,希望大家不要再過于糾結(jié)歷史問題。
她坦言,今天發(fā)生的事情,早在20年前決定來大陸時就預料到了。
她也很清楚,自己是在以身試“法”(臺灣方面制定的《臺灣地區(qū)與大陸地區(qū)人民關系條例》)。
“那么,一個執(zhí)政當局‘立法的本意是什么?”在盧麗安心里,這個“本意”,應該是保障民眾的發(fā)展空間,讓個體發(fā)展得到最充分的展現(xiàn)。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