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宏
莫言的美食
莫言是第一個中國文學的勝利者,有人說莫言會找翻譯。到底莫言會找翻譯,還是翻譯會找莫言,無從尋覓也不必尋覓。愛默生說,深海處還有更深的海床。我說,莫言的深海處,是一片有關吃的海床。
我從莫言一首回憶童年的打油詩里,看出端倪:"不才生在平安莊,從小吃草與秕糠。忽然一日吃雞蛋,猶如打開一扇窗。"(《憶童年吃雞蛋》)讀到這首打油詩,我笑了。莫言說過,饑餓是他寫作的財富,此言不虛。上世紀文革前后,在山東高密的平安莊,有個"右派"被遣返老家,他跟莫言一起干農(nóng)活,聊到一作家寫書得了稿費,一天三頓飯頓頓吃餃子。每天都能吃餃子,那多幸福呀。莫言特羨慕作家這個職業(yè),就攢足勁開始寫小說。
現(xiàn)在的莫言,長得非常富態(tài)。這個稍胖文人,可就在十二歲的童年,因饑餓難耐,偷吃了生產(chǎn)隊地里的胡蘿卜,而被押解到地頭毛主席像前罰站,幾乎被打死。《透明的紅蘿卜》是徹心徹腹的表達,那種饑餓和屈辱成了莫言最刺心的痛苦,這是莫言今天為什么不斷詠嘆食物的原因所在。
饑餓的終點,是死亡。只有憑著勇氣脫離死亡的人,才會受到刺激,很想改變處境,讓自己吃好。既然已倔強,就倔強到底、徹底倔強,莫言只能靠自己的筆來不斷掙脫。《透明的紅蘿卜》里的黑孩,偷了紅蘿卜和地瓜,一句話不說,在打鐵的火爐上看蘿卜金黃,看地瓜爆炸,是一種吃的悲憤;《紅高粱》里的"我爺爺",黃瓜拌燒肉、單餅卷雞蛋、紅薯干或高粱面的窩窩頭,吃飽了枕著麥個子,則是一種吃的幸福。
莫言寫散文《吃相兇惡》,寫小說《糧食》,寫中長篇《紅高粱》、《透明的紅蘿卜》、《天堂蒜薹之歌》、《食草家族》、《酒國》,都離不開"吃"。"吃",成了莫言作品的關鍵密碼。莫言曾寫道:饑荒年代,一位農(nóng)婦偷偷將生產(chǎn)隊的豆子完整地吞進肚子,回家后再將豆子吐出來,喂給饑餓的孩子和瀕死的婆婆,自己"死蛇一樣躺在草上,幸福地看著他們圍著瓦盆搶食。"這樣的文字,只有經(jīng)歷過苦難并敬畏糧食的人,才能寫出來。
在成為作家之前,莫言曾編過"吃"的順口溜。有一次,村里放《列寧在1918》的電影,莫言編的幾句順口溜,在當?shù)貜V為傳唱:"列寧同志很著急,城里糧食有問題。馬上去找瓦西里,趕快下鄉(xiāng)搞糧食。"2012年10月11日18點40分,瑞典電話通知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莫言的妻子杜芹蘭正把葫蘆餡的餃子出鍋。"不管得不得獎,包了一頓餃子。生存就要吃,想著吃好,才能心里亮堂"。
記得當年土耳其作家憑《我的名字叫紅》獲諾獎,不久帕慕克到中國訪問,只和莫言私下吃了一頓飯。莫言后來透露:"我們沒談文學,只談美食。"莫言酷愛面食,他的代表作《豐乳肥臀》在日本上架時,買一套書送一盒饅頭,這是知立市稱念寺大和尚的策劃。2000年春節(jié),大和尚和饅頭店老板專飛北京,帶了幾種"莫言饅頭"樣品,莫言最終選了一種小麥顏色的,看上去略顯古樸,"莫言饅頭"由此誕生。
莫言的家鄉(xiāng)在山東濰坊高密。高密有非常多的小吃,如朝天鍋、景芝小炒肉、密州烤鴨、諸城辣絲子、杠子頭火燒,這些舌尖上的美味養(yǎng)育了莫言,它們也始終貫穿在莫言作品中。莫言的作品通過寫吃,體驗人生真味,感悟生存之道。山東鄉(xiāng)間的吃,在莫言的《故鄉(xiāng)美食》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韭菜爐包肥肉丁,白面烙餅卷大蔥,再加一碟豆瓣醬,想不快樂也不中。"莫言在其《詠故鄉(xiāng)高密》有曰:"石磨火燒咬頭好,韭菜爐包滋味香。"據(jù)莫言女兒管笑笑回憶,有時候她會被爸爸、媽媽搗鼓去北京郊外摘野菜。每逢采野菜回來,爸爸會興致很高地下廚,她在一旁幫忙打下手。這樣,晚上飯桌就會有一些野菜+韭菜餡的烙餅,或是野菜+韭菜餡盒子,全家人圍著桌子享用自己的勞動成果,其樂融融。
莫言的美食,從頭到尾,看上去并不美;但是,能填飽肚子的食物,即使貧賤,也是美的,也是鄉(xiāng)情的。這是一種心靈會意上的高貴。一個人最痛苦的,不是吃不到美食,而是心中沒有了美食。要留一點童心在內心深處,哪怕只是一個很小的角落里,請保持對食物的童心,這一點會讓人活得很快樂。
美食圣手汪曾祺
作家洪燭寫過一本《美食家是怎么煉成的》。他說,自己不是美食家,只是飲食文化的票友。洪燭說,他寫的美食故事,跟李漁、袁枚、周作人、梁實秋、汪曾祺等前輩相比,差老遠呢!
尤其是汪曾祺,讓洪燭領略到他的大雅,乃至大俗;而在他身上,大雅和大俗,從容地活在一起。汪曾祺喜歡在家中烹飪,覺得跟做文章一樣刺激,講究起承轉合、繪聲繪色、畫龍點睛。烹調手段和寫作方法息息相通。
汪曾祺的文學作品,在平淡中出奇,在亦莊亦諧的語言風格中,流露出人性的光輝。汪曾祺美食文章中,也處處體現(xiàn)出對人之真性的贊美。
汪曾祺的一生經(jīng)歷,從地域上看,由故鄉(xiāng)高郵到抗戰(zhàn)時期求學昆明,后蟄居上海,再到"文革"中下放于塞外農(nóng)場,最終長期定居北京。豐富的閱歷加之汪曾祺美食家的品味力,各地的飲食文化在汪曾祺筆下成了一幅"清明上河圖"長卷。
如果說《故鄉(xiāng)的食物》、《故鄉(xiāng)的野菜》、《故鄉(xiāng)的元宵》,是屬于作者對童年故鄉(xiāng)的溫馨記憶;那么《昆明的果品》、《昆明的吃食》、《昆明菜》等就是屬于對昆明的回味;而《豆汁》則是屬于老北京的市井印記。作家似乎意猶未盡,還創(chuàng)作了《蘿卜》、《豆腐》、《咸菜與文化》,雖是各地都有的食物,卻寫出了各地特有的風情。北京水疙瘩的甜,天津冬菜的脆,保定春不老的香……中國美食,在汪曾祺眼里是體現(xiàn)了一種自然的、無沖動的、永恒的神力,它體現(xiàn)了生命自身的含蓄、平穩(wěn)的特征。
我每次讀汪曾祺美食作品時,都會不經(jīng)意就想起另外兩個作家——沈從文和孫犁,似乎他們的作品中有很相近或相通的地方,或許是文中蕩漾著的那層淡淡的詩意吧。汪曾祺筆下談吃,既是在談"吃"之俗趣,也在談一方水土、一方風俗。
在汪曾祺筆下,食物有地域性格。如《胡同文化》一文中,汪曾棋寫道:"北京人易于滿足,他們對物質生活要求并不高,有窩頭吃就知足了。大腌蘿卜就不錯。小醬蘿卜,那還有什么說的。臭豆腐滴幾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了。蝦皮熬白菜來了,嘿!"真是妙,把老北京的家常小吃寫絕了!
在《故鄉(xiāng)的野菜》一文中,汪老對枸杞頭有一段描寫:"春天的早晨,尤其是下了一場小雨之后,就可聽到叫賣枸杞頭的聲音。賣枸杞頭的多是附近郭村的女孩子……女孩子也不把這當正經(jīng)買賣,賣一點錢,夠打一瓶梳頭油就行了。"這里,汪曾祺為故鄉(xiāng)注入了寧靜的詩意。
汪曾祺是個有"飲食境界"的人。所謂飲食境界,就是由環(huán)境、氣氛和心境融合成的飲食情趣和品位。他以溫婉風雅的文筆娓娓道來,寫得很有"學問"。《故鄉(xiāng)的食物》最能代表汪曾棋親近"俗趣"的平民立場,"最是暖老溫貧之具"的炒米、應急充饑的焦屑、端午節(jié)的鴨蛋、飄雪時的咸菜茨菇湯,還有虎頭鱉、昂嗤魚等,都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家常餐飲。
《故鄉(xiāng)的食物》有一段對蜆子的描寫:"蜆子是我所見過的貝類里最小,只有一粒瓜子大。蜆子是剝了殼賣的。剝蜆子的人家附近堆了好多蜆子殼。蜆子炒韭菜,很下飯。這種東西非常便宜,為小戶人家的恩物。"他對民間俚食,抱著欣賞和贊許的態(tài)度,從中體悟著普通百姓的生活情趣。汪曾祺的吃,是平民的吃、家常的吃,始終懷抱著對底層民間的親和力。汪曾祺的美食文章,無不顯示出對民間飲食情趣的摯愛。
而在汪曾祺談吃的散文中,知識與趣味的結合更是隨處可見,他似乎對每一種食物的起源、典故都有強烈的好奇心。如《豆腐》一文,從北豆腐、南豆腐、豆腐腦、豆花、水豆腐到臭豆腐、豆腐干、拌豆腐、燒豆腐、揚州和尚豆腐、麻婆豆腐、昆明小炒豆腐、沙鍋豆腐及家鄉(xiāng)的"汪豆腐",可謂知上知下,旁征博引,洋洋灑灑,讓人進入了豆腐大觀園。而文中那句"從蘇州上車,買兩包小豆腐干,可以一直嚼到鄭州",讀來更讓人忍俊不禁,回味無窮。
汪曾祺美食美文的雅韻獨步,能讓人聯(lián)想到明清小品的意蘊,如同古典的水墨畫,淡雅脫俗,這是一種真正富于生命力的民族文化的感悟。誠哉,妙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