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意
時常覺得,茶室里若是沒有一瓶花,即使漂亮的茶具、清玩器物鋪陳羅列盈滿,也終覺了無生氣,主人少了點用心,不耐久坐。
插花是日常事里極美好的一件。古人將之與點茶、掛畫、焚香并列,稱之為四般閑事,又或稱文人四雅。意謂這幾樣雖不是什么大事,但若主事者不得清閑之真味,做來總免不了或俗氣或呆滯,難得天真雅趣。又有考證插花源自于佛堂供花的傳統(tǒng),花作之精神氣象尤須重視。
花在枝頭本就極美,自有天然妍態(tài)。插花者若只是單純地被這天生的艷麗所吸引,貿(mào)然折下,插瓶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既無法復制出初見時的美感,也無法利用手頭的花枝創(chuàng)造出不一樣的美。于是,擰枝刮葉極盡矯揉之法,復又把花當作橡皮泥似的,早把采折時被花所打動的心拋到九霄云外。
為了這難行的雅事,古人也操了不少的心。《瓶花譜》《瓶史》《瓶花三說》插花一事,古人可留下了不少文字資料,除了專論,散見的記述以及畫作相當不少。日本的插花藝術也深受我們影響,袁宏道的《瓶史》傳至日本,有依其理論而成的“宏道流”,插花的樣式則以中國畫作中的瓶花作為實例教材。
筆者日常插花以茶室花為多。較之華美復雜的供花與廳堂插花,茶室花形式上趨于簡潔樸素,強調(diào)宛若生成的自然姿態(tài)。茶室花要用自然生長在戶外的花,這樣的花放在茶室里,更容易讓人感受四季時光的流逝。慢慢地,季節(jié)的變化從日歷上的數(shù)字變成了對花的期待。早春:茶花、紫花地丁、紫藤,初夏:紫陽、朝顏、蜀葵、木槿、蔦蘿……冬天:臘梅、白梅、水仙、茶花……每一年每一種花都帶著一種“好期待今年第一朵插出來的樣子”這樣的心情。朋友們相見,也?;ハ喔嬷睦锬睦镉惺裁椿ㄩ_得正好,哪里哪里新有從沒見過的花草。比之花店里的花朵,這樣的生命更自由,也有更多的意外之喜。
形式越簡單,則對器物的要求越高,欣賞者的注意力集中,細小的瑕疵也會變成明顯的敗筆。是故,花器的揀擇相當費工夫。《瓶花譜》首篇就是《品瓶》,《瓶史》雖將《器具》歸第三章,但開篇就提及以古物為花器。袁宏道文中古銅乃“花之金屋”,古瓷下之,以官哥象定為“花神之精舍”。相較于瓷器,我更偏愛使用銅器插花。日本花器也頗收集了一些。插花藝術在日本流行多年,流派眾多,相關器物蔚為大觀。近年也開始出現(xiàn)在國內(nèi)拍場。
竊以為創(chuàng)作茶室插花的理想狀態(tài)絕不是準備大堆的花材,耗費很長的時間借助大量的工具來完成。本人很多茶室花都是一枝花一把剪刀一只瓶子,簡單修剪后投入瓶中,借由花枝本身的支撐達成理想造型。用最少的材料,只用最必須的技巧來達到目的。在這個觀念的支持下,我收集了好些日本的細長頸獨枝形銅瓶。這類銅瓶依瓶腹的形狀、瓶頸的長度等細節(jié)又分為“鶴首”“鶴一聲”“曾呂利”等型。
鶴首瓶頸細長,非常適合插獨枝花。重心偏下,視覺穩(wěn)定感很好,投入瓶中的時候,瓶口外留一截短枝就很好看,留枝過長的話,枝形就會變得很纖弱無力。
這只鶴首是三代秦蔵六所制。秦蔵六家族是日本非常傳奇的金工世家。秦蔵六的哥哥就是鐵壺大家龍文堂安之介的徒弟波多野正平,波多野正平認為自己祖先是中國移民,故改姓為秦,葳六遂跟從哥哥改姓,并師從兄長。其名蔵六出自《法句譬喻經(jīng)》“蔵六如龜,防意如城”。當時,中國文物大量外流,蔵六接觸到許多中國古代青銅器實物,藝術風格深受影響。天皇的印章與日本國國璽皆出自其手,儼然當時日本金工第一人。其后,家族接班人沿用秦蔵六這一名號,三代秦蔵六即其孫。這只銅瓶制作于20世紀初期,至今將近百年,品相完美,原包裝箱與包布無缺,想來是原主人心愛之物。每每投花其中,瓶身黯然而光與時下新物迥然有異。
銅器有二忌:忌濕忌冷,濕則易銹,冷則無光。所以,插花時要注意把外壁水霧擦干,收納入箱前注意把瓶子里面水控干,最后在通風處放幾日再收回。
時常覺得,茶室里若是沒有一瓶花,即使漂亮的茶具、清玩器物鋪陳羅列盈滿,也終覺了無生氣,主人少了點用心,不耐久坐。前幾日,茶室的陶罐子里是一把順手而插的桃金娘,席間,花瓣隨風而落。又前幾日,銅瓶子里是在大雨里不肯低頭的紫陽花……今日若是無花,園子里剪枝豆莢也是不錯的。
(編輯/李木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