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陳凱歌的新作《妖貓傳》里,白居易和空海和尚時而聯(lián)手,時而爭吵,只為尋覓一個真相:楊玉環(huán)是否被愛?在他們看來,這是天大的事。最后真相被揭示,楊玉環(huán)并不為虛偽的唐玄宗所愛,但她為少年白龍所愛,白居易和空海放下心來,非常愉悅和滿足。
楊玉環(huán)是否被愛真的那么重要嗎?當(dāng)然啦。歷來有個三觀不正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認知:女人的性魅力,決定著她的核心價值。如果不是因為“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傳說,楊玉環(huán)在歷代美人中的排名,可能不會那么靠前。
這當(dāng)然有點悲哀,好在歷史上終究有些不一樣的人,比如紅拂。雖然她的故事也被當(dāng)成愛情傳奇,但仔細看那敘述,故事里凸顯的是野心而不是愛情,最起碼,被愛從來不是她的原始資本。
隋文帝開皇年間,紅拂是大將楊素的侍伎。楊素是隋朝開國功臣,曾轟轟烈烈地建功立業(yè),但老邁之后難免傲慢昏庸。他的姬妾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紛紛從他身邊逃離。楊素也不怎么追,也許他對自己的處境心中有數(shù),寧可裝聾作啞,維持著虛假的繁華。
紅拂卻依然堅守崗位,倒不是她格外忠貞,而是“離開雇主,自主創(chuàng)業(yè)”首先要選擇一個好的合作伙伴。她能到哪里尋找人才呢?相形之下,楊素身邊也許就是發(fā)現(xiàn)人才最好的平臺——當(dāng)時楊素執(zhí)掌朝政,每天前來拜謁的達官貴人、英雄豪杰不知凡幾。
紅拂果然等到了那個人——李靖。彼時的李靖還只是初出茅廬的一介布衣,在長安城里到處兜售見識。他也確實有兩下子,連楊素聽了其高談闊論都為之一震,末了收下他的策書,準(zhǔn)備招致麾下。
然而,楊素萬萬沒料到他會被紅拂“截胡”。當(dāng)李靖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政治抱負時,一旁的紅拂成了津津有味的聽眾,甚至表現(xiàn)得比楊素更有誠意。當(dāng)李靖表述完畢,走出楊家大門,紅拂使喚看門的追上前去,跟他索要地址。李靖誠實地告訴了看門人,也許心中無限歡喜,以為是楊素叫人來問的——李靖當(dāng)時主要是奔著大好前途,小小的紅拂未必能引起他的注意。
這就是紅拂的不凡之處,沒有鋪墊,沒有眉來眼去、心有靈犀,只是匆匆一面之緣,她就能做出決定。她當(dāng)晚就收拾了細軟,穿過長安深夜的街巷,在五更天來到李靖下榻的客棧。還未完全清醒的李靖被這個紫衣戴帽人驚住了,紅拂對他說:“我要跟你走?!?/p>
李靖當(dāng)然很害怕,也很猶豫。他原本是來投奔楊素的,做了許多心理建設(shè),穿越層層關(guān)卡,貌似已經(jīng)被接受,現(xiàn)在要他突然帶著楊素的女人私奔,聽上去,是不是有點無厘頭?
“女追男隔層紗”,說的都是在男方并沒有更好選擇的情況下,可當(dāng)一個男人覺得前途正在展開時,十有八九不打算上演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傳奇。幸好紅拂并不打算以美人的姿態(tài)自居,而是以一個合作者的身份出現(xiàn)——當(dāng)對方的合作意愿沒有那么強烈時,她要做的就是說服對方。
紅拂首先給李靖充分肯定,說:“我侍候楊公許多年,閱人多矣,從未見過有人像閣下這般英雄。絲蘿非獨生,愿托喬木,故來奔耳。”然后又毫不客氣地鄙視了楊素,說他基本就是個活死人,不足以放在眼里。
李靖很難不被打動。作為政壇新人,野心與不自信在他心中一刻不停地翻滾,他太需要一個權(quán)威人士對他進行測評。突然出現(xiàn)的紅拂,恰到好處地扮演了這個角色。何況紅拂說得那么專業(yè),那么有理有據(jù)。最重要的是,她放棄楊素投奔他李靖,不就是這一番言論最好的證明嗎?他沒法推開她。
于是,李靖回頭打量紅拂,注意到她“肌膚、儀狀、言詞、氣性,真天人也”。雖然說此刻李靖仍然逃不開男人先看臉的通病,但能夠注意到她的“言詞氣性”,已經(jīng)超越了通常的男性凝視。兩人就此遠走高飛。
錢鍾書在《圍城》里說,要想看一個人是否適宜結(jié)婚,應(yīng)該先結(jié)伴旅行,舟車仆仆以后,雙方還沒有彼此看破,彼此厭惡,就不大可能離婚。李靖與紅拂的旅程則更為艱難。那時女人很少出現(xiàn)在路上,像紅拂這樣的美貌女子就更加惹眼,當(dāng)她站在窗前梳頭,就引來一個大胡子男人毫無顧忌的觀望。這個男人于清晨抵達靈石客棧,騎著一頭小毛驢,一進客棧就把包裹丟在地上,抓個枕頭躺了下來,眼睛不眨地看著紅拂梳頭。我懷疑他們住的是大通鋪,所以沒有任何私密性。
李靖當(dāng)時正在給馬刷毛,一回頭見那個男人看自己的女人看得目不轉(zhuǎn)睛,當(dāng)然就怒了。臺詞是現(xiàn)成的: “你瞅啥?”“瞅了咋的!”“再瞅一下試試?!”“試試就試試!”然后就該是刀劍相見一團混亂了吧。
如果這個場景真的發(fā)生,紅拂也許能迅速成為當(dāng)時的傳奇,“那個讓兩個男人為她拼命的女人”,草根版的中國海倫。但紅拂不想要這種虛榮,她和李靖兩人的偉大事業(yè),不能被這種細瑣小事終結(jié)。這時,她女性的智慧展露無遺。她巧妙地對李靖做了個暗示,讓他稍安勿躁,一邊迅速梳好頭發(fā),轉(zhuǎn)身問大胡子男人“貴姓”。
男人估計有點猝不及防,回答姓張,紅拂立即躬身下拜,說:“我也姓張,那您就是大哥了。”
她都把人家的身段抬上去了,人家也不好意思下來啊,再說那大胡子男人也許本來就是隨便瞅瞅,現(xiàn)在多個這么聰明漂亮的妹妹又不是壞事,也就認了。紅拂又很開心地叫李靖過來拜見大哥,三個人高高興興地坐下來喝酒吃飯,兩個雄性動物的敵意煙消云散,轉(zhuǎn)而開始暢談國家大事。
紅拂以她的智慧征服了這個后來被稱為“虬髯客”的大胡子男人——張仲堅。離開中原之前,張仲堅留給紅拂夫婦一大筆錢。之后,李靖輔佐李世民,又出人又出錢,立下顯赫功勛,被封為衛(wèi)國公,紅拂當(dāng)然也跟著夫貴妻榮,成了一品夫人。傳說,張仲堅后來成為南蠻扶馀國主,人們將他和李靖夫婦合稱為“風(fēng)塵三俠”。
唐貞觀十四年(640年),紅拂因病去世。這時李靖已經(jīng)70歲了。晚年喪妻,他老淚縱橫,痛不欲生,身體也每況愈下,9年后去世。
當(dāng)年在長安,如果不是紅拂指出楊素的不足倚靠,幫助李靖及時扭轉(zhuǎn)方向,李靖必然要走許多彎路;后來遇到張仲堅,如果不是她丟開小女人的矯情與浮夸,李靖別說得到贊助,沒準(zhǔn)都要丟了命。
當(dāng)然,也許有人覺得他倆的婚姻更像是政治婚姻,為了共同的目標(biāo)而結(jié)盟,頗像古代版“紙牌屋”。可是,誰說這種偉大的志同道合,就不如荷爾蒙刺激出的一見鐘情?就像誰能說,一個女人的性魅力,就天然優(yōu)于她的清醒理性?
歷史上糾纏于愛與被愛的傳奇很多,但像紅拂這樣,想要自我成就并且付諸實際的,鳳毛麟角,寥若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