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想
首先我感覺到
連你的笑也老了
這讓我懷疑,自己有沒有走進過
你的春天,有沒有被你長久地孕育
類似的錯愕
也常發(fā)生在我和父親之間
電話里,他越是動徹心扉地喊我
我越覺得他遙遠
仿佛一場時間里的大雪
隔開了斧頭和森林
現(xiàn)在你站在那兒
在我們雨水隱跡的小院里
沖我笑。仿佛一站
就站了好多年,足夠一場風(fēng)
徹底在我們的門口冷靜下來
想起兇猛的往事
又像是我幼時常夢見的場景
你老了,而無知無覺
仍舊做著年輕時候的辛苦營生
耕地,除草,坐在山岡上喝昨夜的白開水
我哭著醒來,一遍又一遍地說
媽,我認(rèn)不出你了
我也常常認(rèn)不出我自己
猜不出下次在黃昏走進小院的人
會是誰。我嘗試觸碰你,用指尖
但手機的屏幕有星辰一樣的冰冷
你退向群星的深處
像一艘空間站,逃脫了我的引力
我只好默想,用陰影的方式
在陰天和夜晚的掩護下
靠近你,靠近雨水的子宮
村莊的暗室
為此我常常曝在這城市的光里
小心翼翼地為我們的重逢
做著準(zhǔn)備
偶爾,年輕人會和他的時間
在房間里對飲。一杯復(fù)一杯
直到年輕人不勝酒力。醉倒。眼淚
把時間的袖口都浸濕
這時候,時間便起身
鴿子一樣抖抖翅膀,離開
年輕人的雪
年輕人醒來的時候,春天已經(jīng)
在他的房間里發(fā)芽了
他揉開雙眼之中的寂靜,走到
蓮蓬頭下,反復(fù)抓撓
自己心口上的泥。一層,又一層
直到胸口被掏出一個
深藍的空洞,露出肋骨
這時,他的時間才會回來
胡須滿面地
不敲門,也不寒暄
更多的時候,他們
互不交涉。用沉默,將對方
放逐到自己的光合作用之外
像陰雨天
窗臺上吝嗇氧氣的兩株植物
這一個啜泣,那一個便歌唱
這一個赤裸,那一個便掩藏
即使他們深知
年輕人除了時間其實一無所有
而時間也是
春天的房間里,走出來一對
互相攙扶的老人。穿過街道
他們朝自己的葬禮走去
他來自鄉(xiāng)村
河上閃著耀眼金波的鄉(xiāng)村
他年幼的時光掛在鋒利的魚鉤上
他年幼的時光已經(jīng)被鯽魚從魚鉤上摘走
他像其他男孩一樣善于謊言
善于星辰的修辭
他從身上撕下泥土與雙親之后
一個遙遠的女人帶走了他
他得以穿上一塵不染的華裳
交友,喝茶,鉆研笑話和哲學(xué)
得以和耶穌一同去懸掛水晶吊燈的
殿堂,領(lǐng)受獎杯
得以愛十九世紀(jì),以及她漫長的影子:
中世紀(jì),或更早
那些整日為死而苦惱的貴族青年
憂郁是十字形的——
架在肩上或烙在盔甲上
可即使這樣,每天清晨
他們還是會把胡須修理干凈
就像
一座青色的咖啡館開著
一座青色的咖啡館向他的年代開著
現(xiàn)在,經(jīng)歷這一切
經(jīng)歷這一切的他,回到這座河岸
聽見水來自某個歷史的起點
發(fā)出嘲弄的,一成不變的喧嘩
他意識到
懸于河底的魚鉤已然銹了
面向大河,他一件一件
脫下身上的隱喻
從清晨,直到黃昏——
直到河水的倒影里
他再次骨瘦如魚,空無一物
“他一生的時光都掛在鋒利的魚鉤上
他一生的時光已經(jīng)被鯽魚
也可能是草魚
從魚鉤上摘走”
詩觀:在漫無邊際的渙散中,詩是瞬間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