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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玩笑

2018-01-25 10:44:02東巴夫
壹讀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阿姐

東巴夫

也許,我死掉了,活著的只是意識。我坐在這兒,看江水匆忙流走,更多的江水從西頭趕來,黃土粒攪碎混卷成肉身,江水的肉身,推搡我走了三十里路,我像一條累死的魚,暴曬在河床上。這個五個月前的事。我從腳前的沙地滑入金沙江。九天前,可憐的和小芙在沙地用手篩過最后一縷陽光,面對金沙江,一步跨入激流,被江水很快抹掉。

我躲在岸邊的蘆葦叢,卻叫不出聲。蘆花像受傷的血翅羽,鋪滿河岸。河床插滿野柳,細黑的枝條在暮色中顫動,地下有人在嘶喊,很快被風(fēng)吹散,從未有人聽見。群山依然趴在那兒,遮住大半個天空,背后的納西族村子,窄小的窗口亮著燈,村里少了一個人,就像老婦人落了一根發(fā)。我從地上爬起來,看見沙地上的腳印已被新沙撫平,浪花固執(zhí)地摔打堤岸,那江水聲,像一把把利刃,攮進我的心窩。

整個金沙江面,靜得像一塊草地。黑夜降臨時,世界就是一座巨大的墳。

我是謝觀。和小芙死了,因為我的戲謔,我還活著,這不合情理。在最后的時間里,我沒有死的計劃,我知道我應(yīng)該去死,知道就好,無需計劃。在此之前,我有過一段茂盛的婚姻時光。

我和張沫沫結(jié)婚了,我們領(lǐng)了證,沒有辦酒席,連親近的朋友都沒通知,這是張沫沫的意思,她是一個有激情的女人,但也有恐懼的東西。我很愛她,像她這樣的女人,你沒法不愛,我也就沒意見,我樂意聽她的,不請客就不請吧,我倆領(lǐng)了證,是合法的夫妻,一起生活,一處工作,在夜里大聲叫床,在院里挖池塘架秋千,誰也管不著。

城南的這棟老宅,是張沫沫的父母留下來的。我們沒有做太多修繕,只是補補殘墻,修修門樓,刷點新漆,把荒蕪的小院修整成有花草樹的小花園。家里添了新家具家電,接通自來水,扯了根寬帶線。新的日常生活開始了,每天都有新的希冀。我把這一切打電話告訴母親,父親隔天來電說:“你白活了!”

我努力讓自己不白活,讓那些虛妄的日子統(tǒng)統(tǒng)滾蛋。

這是我們的婚姻態(tài)度,但在很多人看來,婚姻不是一件小事兒,比如在我們領(lǐng)證后半個月,整座報社大樓的人都知道張沫沫結(jié)婚了,接著搞清楚跟她結(jié)婚的是我。

走漏消息的是張沫沫的女同事。她有一天來我們家做客,發(fā)現(xiàn)我倆在一起生活,就問張沫沫我倆是不是結(jié)了婚,張沫沫承認了,她就要看結(jié)婚證。張沫沫拿給她看,她悄悄用手機拍下來,后來不小心傳播出去,結(jié)婚這事兒,就在媒體界傳開了。張沫沫有點惱,我倒覺得沒什么,也沒去責(zé)怨她的女同事,隱瞞一件事實是很痛苦的,這種事說出去不丟人。

我媳婦兒張沫沫是那種會發(fā)光的女子。我把她這縷月光捉進自己的房間,勢必會引起公憤。媒體界的同行們,以“隱婚”為借口開始責(zé)難我們。理由無非是結(jié)婚乃人生大事,如何能倆人悄沒聲兒就進行了,請大家伙聚聚是必須的;有人說別的事兒可低調(diào),結(jié)婚不應(yīng)該藏著掖著;就連樓道里干了二十年的女清潔工都拉著張沫沫說,妞兒,阿姨都為你準備了紅包,你咋個不請我哩!

說實話,我心里有些忐忑,解釋次數(shù)多了,好像真就做錯了啥事,不知道能否補償回來。張沫沫卻顯得很輕松,她甚至懶得去解釋,她說:“這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事都已經(jīng)做了,同事間的關(guān)系主要在工作,咱倆把手里的活兒做好,那些齟齬非議,不要當(dāng)真?!?/p>

我將信將疑,心想:親朋好友間該如何解釋呢?

張沫沫摸摸我的臉,說:“相信我吧!”

一天中午,辦公室的人走空了,和小芙說:“結(jié)婚啦!恭喜你喲!”這是一種禮節(jié)性的祝福,我知道她對任何結(jié)婚的人都這樣說,這種客套話她是很擅長說的,盡管她內(nèi)心極其羞澀。我沒有特別放在心上,說完話她就朝外走了,我看見她走到玻璃門口,轉(zhuǎn)身走向電梯,她沒有朝辦公室車一下臉,也沒有斜睨一下。我聽見電梯鈴響了,她下樓去,剛才說過的祝福,大概也忘了吧。

整間辦公室,和小芙跟我走得最近。她都沒有說什么,別的人更不會在意這件事了。這樣一想,我心里倒釋懷了些。

下午四時,呼嘯的北風(fēng)突然止住了,窗外有窸窣之聲,我從文稿中抬起頭,看見雪花兒正吹打著窗玻璃,有一些堆積在窗臺上,像鹽,還有的像柳絮,從缺口飛進辦公室。同事木翠兒丟了筆跑到窗前,癡癡地望著天空,喃喃道:“下雪了!”我嘿嘿一笑,木翠兒跳了起來,說:“今年古城的第一場雪,太美了,你看天空都碎裂了?!?/p>

走到窗邊點了一支煙,煙霧碰到窗玻璃,洇出幾粒水。“好嗆,老謝你別抽了?!蹦敬鋬哼B咳三聲。

木翠兒望著漫天飛絮的天空,笑得像一朵菊花。我掐了煙,來到大樓的過道里。其他部門的幾個女同事也站在窗邊往天上看?!袄现x,快到樓上找你家沫沫賞雪呀!”

“還沒下透呢,哪里有雪可賞?”

“賞雪就一定要看見雪?。抠p的是一種心情,你這戀愛怎么談的?”

“真的好看嗎?”說著,我推開一扇窗。風(fēng)夾著雪,呼啦啦竄起來。

“快關(guān)上!你瘋啦!”

我不關(guān)窗,讓雪粒子往臉上粘。這幾個女同事氣憤地往另一邊去了,我走上前索性把另外幾扇窗戶也打開,雪花飄進來,地面很快就濕了,壁上的一幅古城保護的宣傳畫報吹開一個角,拼命摔打墻壁。馬路變寬了,女貞樹葉被雪壓落,一個清潔工騎車經(jīng)過,留下一條黑色的車轍印。街對面的鋪子里鉆出一條狗,在雪地咬了幾圈尾巴,被主人喚進屋去。不時有轎車駛過,沒有一點聲音,軋出的車印,很快被雪覆蓋。

張沫沫發(fā)來短信:下雪啦!冷嗎?

我回信:不冷,你呢?

張沫沫短信:有點,下班后,在辦公室等我,別到樓外去。

我回信:好。

六點。雪停了,外面白茫茫一片。圍著麗江城的群山,被白霧籠罩,較低處現(xiàn)出黑色斑塊,山腳下有農(nóng)舍,站在護城河邊,看見幾處屋頂溢出炊煙。我倆順著護城河往北走,玉龍雪山完全被白霧遮住,只有風(fēng)從北面來,帶著一股子清冽味兒。

腳底發(fā)出咯吱咯吱聲,很清脆。張沫沫讓我走在前面,她踩著我的腳印走,不時呵呵地笑。我回頭望著她笑,說:“慢點兒,好滑的。”

“不滑,我要跟你走?!?/p>

“冷不?”

“不冷!”張沫沫拖長聲音說。

我們從長水路拐向雪山路,走了大約二十分鐘。

“鞋子濕了沒?”

“濕了?!?/p>

“怎么辦?”

“你背我!”

“好吧!”

張沫沫爬到我背上,把臉貼在我的脖頸里,對我的耳朵哈氣。

“癢!”

我們走得很慢。我的臉上滲出一些細汗來??煲叫械罉湎聲r,我就往外走一點兒,一路上,張沫沫用手抖落枝上積雪,驚得我急忙躲閃,她卻在背上瘋笑,用手揉我的耳朵,才不管路人紛紛側(cè)目指指點點。

“他們?yōu)槭裁淳涂床粦T呢?”

“因為我們在馬路上,不是在黑夜或荒郊野外?!?/p>

“我才不管呢!”

我們在七星街買了棉衣、棉鞋,穿過古城往家走時,華燈初上,街道銀燦燦的,一絲風(fēng)都沒有,大水車那兒聚了上百名游客,相機閃光燈照亮壁上浮雕,石像人的頭發(fā)和鼻尖有雪。一個粗短的黑臉姑娘擠出人群來拉我的胳膊,說照張相吧,隨照隨取,古城的雪景很少見的。我笑著擺擺手。經(jīng)過賣草場,三個五十多歲的阿姨靠在服務(wù)亭邊向暖,有人打開一個取暖器,看著張沫沫長發(fā)灑在背上,卻不上前推銷編辮子?!坝腥硕⒅愕念^發(fā)看。”我說。

“她們也許認識我。”

“不一定,她們眼尖著哩!你皮膚雖白皙不似本地人,但長相兼有納西族和藏族特征,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來。”

“你是在夸我嗎?”

“你看我像是說謊的人么?!?/p>

雪融化不久,古城的青石板路面就更滑了,低矮的屋檐仍見積雪,天空蒼白,獅子山的屋宇與老柏像潑了重墨,往山下一點,燈火璀璨,酒吧一條街的上空是彩色的,嘶吼之聲穿透大街小巷,那些赤裸的靈魂開始解開虛乏的肉體,釋放最后一絲欲望,扯去最后一塊遮羞布。熟識古城的人,很少去酒吧一條街,而是從四方街往東,走大石橋,沿著小河出古城口。我們的出城路線正好相反,我們需途經(jīng)木府,從忠義市場出古城,往南走約二十分鐘就可到家。

走到忠義巷,張沫沫突然問:“你說咱倆的孩子會長得像誰?”

“像我?!?/p>

“為什么?”

“因為是我種下的。”

“嘿,是我生的?!?/p>

“好吧,如果是女兒,最好像我,是男孩,就像你吧?!?/p>

“為什么?”

“哪有那么多為什么,聽說女孩都疼爸爸,男孩長得像媽媽聰明?!?/p>

“這話是村里人說的?”

“自古就有。”

“我才不信哩,我覺得最好結(jié)合咱倆的優(yōu)點,把缺點屏蔽掉?!?/p>

“對,不過我沒缺點,是吧。”

“你的缺點就是優(yōu)點太少?!?/p>

“那你還要嫁給我?”

“沒辦法,這不都是命么,我認了?!?/p>

我的臉一沉,把頭轉(zhuǎn)到一邊去。

張沫沫兩步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拽了一下,我們停下來,張沫沫盯著我的眼睛說:“我就是愛你,每一塊肌膚、每一瓣靈魂都愛你,你給了我一個家,你是家的男主人,是我的整個世界?!?/p>

說著,張沫沫眼角滑出淚珠,我用手掌抹去,嘿嘿地笑,說:“你這幾句情話是一首好詩?!?/p>

張沫沫就掐我的手心,掐得很疼,我忍著,我心里樂著哩!

巷道深深無人走,積雪照亮了路,踩上去嘎吱響。開門時發(fā)現(xiàn)鎖與鐵環(huán)間凍住了。未開院里的燈時,眼前是一片灰白色,禿枝投下淡影輕輕晃動,看不清完整的一棵樹。等把家里的燈都打開,世界就暖和了,廊檐下的積雪特別安靜,而整個院子,像一片開闊的原野。

張沫沫做晚飯,我在廊檐一角生一盆火。冬夜的時光是暖和的,很容易讓人回憶舊事。

午夜,雪又紛紛揚揚下起來,無數(shù)細微之聲,像飛蛾撲擊燈罩聲,從屋頂,從院里,從玻璃窗上,充溢著整間屋子。火盆里炭火正旺,我靠在沙發(fā)椅上安靜地讀《白鹿原紀事》,張沫沫看了一部美國西部電影,就先回房了,我十分鐘前去看了第二次,她已經(jīng)把讀了一個多月的《麥卡勒斯傳》塞入枕下,側(cè)身背對著臺燈睡著了。

風(fēng)從門縫溜進來,布簾在動,雪花在廊檐燈下飛舞,像無數(shù)螢火蟲。于是想起陳忠實在老家閉門寫書的場景,書中說,他終日伏案書寫,只食一碗稀粥,把生命注入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就像很多人堅守黑夜,在時光流動時努力為理想奮斗,就是對抗一切變數(shù)的良方。我坐在黑夜里,看著炭火慢慢萎去,燈光漸漸昏暗,放下書本,想到那些還在世界某個角落跋涉的人們,止不住一陣心慌。

滅燈上床,剛鉆進被窩,張沫沫暖乎乎的身體挨過來,緊緊抱著我。黑暗中,聽不到她眼皮眨動聲,她一動不動,像是在夢囈:快睡吧,外面很冷嗎,下雪了,我知道下雪了,下雪了……

我平躺著,懷里藏著貓一樣的她,她的肌膚比綢子還要光滑,像春葉一樣柔軟。雪,還在屋頂走動,外面一定冷極了,小小的房間很暖和,院里的銀杏樹會被雪壓斷么?麻雀一定會在清晨的土墻上跳動,鄰家廚房會冒出第一縷炊煙,遠處的群山會消失在雪中么?那本書還孤獨地躺在椅子上,炭火熄滅后,鐵盆蓋還是溫?zé)岬模恢背掷m(xù)到清晨,明早做油炸粑粑吃吧,我起床去做,讓她多睡一會兒,這只可愛的小貓,煮一小鍋酥油茶吧,如果下班早,就去菜市場買餃子皮,晚餐吃餃子,鳴音村一定大雪封山,母親在家屯了蔬菜嗎?好想去阿考構(gòu)普打獵,那些麂子一定住在山楂谷……

張沫沫在家寫傈僳族闊時節(jié)專題方案,不用去報社。每天下班回來,吃她烹飪的三五樣可口飯菜。在廚藝上她天賦異稟,對能做出一桌子鮮美菜肴感到開心,并說今后家里做飯這事她包了。

一天,我下班回來,走到巷子口,看見張沫沫在和對院的和阿姨說話。和阿姨語速很快,配合手勢動作,張沫沫像個乖巧的女學(xué)生,不停點頭微笑,表示聽懂了記住了??匆娢易哌^去,和阿姨沖我招手,張沫沫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笑?!澳銈z聊什么呢?”

“沒啥,隨便拉拉家常,小謝有時間多來阿姨家里坐?!?/p>

“我向和阿姨請教幾樣菜怎么做,下班了,肚子餓嗎?”

“不太餓,謝謝和阿姨,到家里烤烤火吧?!?/p>

“不烤了,我要準備晚飯,你倆進去吧,早點做飯吃。”

“謝謝和阿姨。”

廊檐旮旯里一盆紅火燃著,上面架一把锃亮的銅水壺,藤椅上有一臺白色筆記本電腦。臺階是干的,花園里的積雪化了一些,院外的含笑樹呼呼作響,院里的臘梅花全開了?!昂孟惆。∏皫兹斩疾患敖袢障?。”

張沫沫見我望著墻角,小嘴兒一噘,說:“我還以為你說我做的飯菜香哩!”

“當(dāng)然香啦!現(xiàn)在我肚子餓了,相比臘梅的香,我更喜歡飯菜的香?!?/p>

“那吃飽了呢?”

“吃飽了就想睡覺啊,躺在床上我媳婦張沫沫最香!”

“太會貧嘴了!”說著,張沫沫伸手撓我,“把我當(dāng)成啥人了!”

“賤內(nèi)?!?/p>

“不許說這個字!”

“好,不說,咱們吃飯吧?!?/p>

“在哪吃?要不端到廊檐里邊烤火邊吃吧?!?/p>

“外面太冷,把火盆抬進屋好了?!?/p>

“那也行。”

客廳不算大,但布置精致,廚房在東側(cè),主臥也在東側(cè),中間隔了一個雜物間,現(xiàn)用作書房。原來都在火塘吃飯,張沫沫嫌廚房太空,兩個人營造不出溫馨氣氛,就把客廳茶幾當(dāng)飯桌,都在客廳吃飯。我把火盆端進客廳,整間屋子很快暖起來。我們邊吃飯邊聊工作上的事兒。睡覺前,我們坐在火盆邊讀書。

張沫沫想擴展院子里一塊長方形菜地的面積,把西面靠墻的一塊空地翻整出來。那塊空地上長了三株芒果樹,還有一棵胳膊粗的蘋果樹,都是宅子閑置以后野生出來的,前段時間清理院子并沒有砍倒它們。張沫沫說:“要不把這四棵樹移栽到墻外吧,讓它們在外面生長?!睎|墻外是一片田野,有一些荒蕪的小地塊,百年前是一些宅基地,后來人都搬走了。

澆完水,這四棵果樹筆直地在眼前站立著,這是一片自由的新環(huán)境,我希望它們能成活下來,并開花結(jié)果。擴展出來的菜地,張沫沫已計劃好種植大蒜和薄荷。

一天早晨,我從外面跑步回來,張沫沫梳洗完畢,正在準備早餐。我從背后抱住她,她發(fā)間、臉頰有股蘭花清香,我抽動鼻子狠狠嗅了幾下,把臉貼在她的臉上,說:“你真香。”

張沫沫的臉頃刻就紅了,說:“你整天聞還沒聞夠哩!”我搖頭,“像條纏人的小狗?!?/p>

我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她沒動,我又一連親了兩口。“快去洗洗臉吧,準備吃飯?!?/p>

出門前,張沫沫說:“下班后,如果想約朋友,就約到家里來吧!”

“你不嫌張揚了嗎?”

“不會,結(jié)交朋友也是婚姻生活的一部分,按你以前的習(xí)慣來,你想怎樣就怎樣,我沒意見?!闭f完,張沫沫莞爾一笑。

我也一笑。

對是否要邀約朋友來,我有自己的想法?;楹笊詈馨捕ǎ瑳]有什么波瀾,我們都渴望有個家,在這點上,張沫沫比我更強烈,她在這座城市出生長大,擁有自己的事業(yè),卻沒有一個親人,她的生活是孤獨無依的;我的家不在這座城市,在這里混跡十余年后,依然一無所有,只剩一腔理想與無盡的挫敗,我也需要一個可慰籍心靈的地方,需要一個可心的人來陪伴,對一段全新生活充滿期待。我們兩個冰冷的人兒,走到一塊兒,緊緊擁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并眺望未來,世界就熱乎起來了。所以,朋友的依賴就小了很多,很多友誼就疏遠了,這一點并未給我太多觸動。時常令我忐忑心慌的是,婚姻生活的介入,分散了內(nèi)心深處對孤獨的需求,小說寫作因而暫時停頓下來。

最近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尋找應(yīng)對之策,企望從中找到平衡點。

和小芙是我的同事,我們的交往僅限于工作范圍,生活中的交集很少,有時對外宣稱是朋友,其實不然,她是極其嚴謹?shù)娜耍屓擞X得很正經(jīng),官腔味兒很濃,不容戲謔,與我這種自由散淡慣了的人,很難走得近,說是朋友,只是工作需要。我想她的大多數(shù)說辭是有過仔細考量的,我很久都沒有弄清個中緣由,也就不去猜疑了。但我對她這一類人卻有興趣,因為什么呢,我也說不清,總之,和小芙這一類正經(jīng)的知性女人,讓人心生敬畏時,又對她的真實生活充滿興趣——脫去外衣,她究竟是個什么人兒呢?

我見過她脫去外衣,只穿一件薄裙,很豐滿,卻不顯胖,下身喜歡穿絲襪,白色高跟鞋,這是一套打扮;還有另一套休閑打扮:黑色皮衣,牛仔褲,棕色短幫皮靴。有一次是周末,我在大研古鎮(zhèn)閑逛時看見和小芙,她就是這副休閑裝打扮,牽著一個清瘦小個兒男人,說是她丈夫,叫齊前,白沙人。他們有個女兒,在白沙上幼兒園。“你在古城玩兒呢?”和小芙說。她男人點頭,很禮貌地把手伸過來,我握住一雙柔軟光滑的小手。

“周末閑得沒事兒?!蔽艺f。

“昭慶市場那兒還回得去么?”她指的是張沫沫的家,她竟然直言不諱講出來,沒有半點兒顧慮。

“我沒想到你會問這個,我不知道,我們已經(jīng)分開了?!蔽艺f。

“你還愛著人家,就去道個歉,你是個男人不是。”她說。

我確實被她問住了,那段甜蜜而又苦澀的婚姻生活晃過腦際,堵在心里。我知道自己漲紅了臉,手掌在眼前晃了幾次,也沒能帶出一句完整的話。我說:“我很難回答,我沒準備你會問這個?!?/p>

“為什么沒準備?難道我們之間只有工作可談?”

她的白面小男人很松散地站在一旁,胳膊自然下垂,時不時沖我咧嘴一笑,我注意到他的腰向左傾,右側(cè)臀部僵硬,明顯朝外凸。后來得知,她的丈夫齊前,因右股骨頭壞死,里面置換了鋼片。

“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這身打扮,很漂亮哩!”

“工作只是工作,生活就是生活,是不一樣的,你不要見怪??!”

“見怪什么?”

“我給大家留下的印象不太好,很嚴肅、古板,沒什么好臉色,大家對我敬而遠之,我是知道的?!?/p>

“不,我沒有,這很正常?!?/p>

“你跟他們不一樣,除了工作,我們還是朋友?!?/p>

“謝謝你這樣說?!?/p>

“別多想,要不跟我們一起往黑龍?zhí)蹲咦甙??!?/p>

“不了,我往花巷那邊去一趟就回住處了?!?/p>

她丈夫齊前分別時向我揮手,說:“有時間到家里閑?!笨此谋秤?,像半個剖開的腌魚身,很薄,皺縮,一扭一拐的很不協(xié)調(diào),可見身體里的鋼片在摩擦血肉,很難想象那會有多難受??纯蛡円矔嘈胚@不似能給她遮風(fēng)避雨清除障礙的男人,倒是她體型飽滿周正,走起路來清雅得很,頭昂著,一臉的正氣,仿佛是個經(jīng)了些許世面的人,實質(zhì)也是這樣,讓人很容易產(chǎn)生愛慕之情。

我從花巷那兒轉(zhuǎn)了一圈,就向古城口水車方向而去。穿過黑龍?zhí)痘刈√帲俏疫@些年來慣走的老路。這條路約五公里長,走得多了,連哪一處有坑洼、有隆起的樹根,我的腳都很清楚。

岔路多,我就揀人少的路走,一直走出西門,也沒碰到和小芙。在西門口的石橋上,我站了好一陣。天空藍得要死,整個就是一塊藍布,沒有一朵云,潭邊稀疏的林層紋絲不動,伸出手能感覺到風(fēng)的涼意,卻見不到風(fēng)的動作。陽光很暖,世界是明凈的。這是一個適合情侶凝視對望的季節(jié),讓人忽然想談一場戀愛,哪怕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你對愛情是失望的。

太陽落山,四周變得灰暗。我順著巷子很快走回住處。

天黑前,我在菜園門口用松明子生了一盆火,端進房間,打開窗戶,等著月亮升起來。從天黑坐到午夜,圍著這盆炭火,感受房間空氣漸漸冷了。在熱乎乎的小空間里,身體是虛浮的,頭腦暈乎,已至夜闌,卻并不困乏,什么也沒想,什么也沒做,就像一葉小舟,順著一條小河流淌,飄到哪兒是哪兒,心里真空落落的,對時間沒了概念,對未來的幻想也被什么擦去了,甚至忘了肉體的沉重,只有靈魂活著。

“你能找到你自己嗎?你愛自己嗎?”腦海里一個聲音在說。

“我不能,我好苦?。 薄拔摇被貞?yīng)那個聲音說。

“可你還活著,因為什么?”那個聲音問。

“我不知道,活著,就是活著,也許就是為了搞清為何要活著,黑夜過去,白天又來,人們又在街上忙碌,他們也活著,他們活著,我就活著,他們在想為什么要活著嗎,我不知道,我想知道他們是否也在這樣想。”

“你困了,在打哈欠,眼睛睜不開,睡覺吧,天快亮了?!?/p>

我看見火萎了,看到軟乎乎的床正等著我,我艱難地坐起來,移步到床邊,倒下去,拉起被窩蓋在身上,暖和極了,我真的困了,閉上眼睛,升起一大團霧,把一切都掩去了……

大半個月后,在一次員工聚餐上,和小芙竟喝醉了。她手拿兩個空酒杯,一邊碰擊,一邊叫道:“誰還要跟我喝?盡管放馬過來!”

我去了趟洗手間,我也沒少喝,只是微醉,人還是清醒的,就是尿急。在過道里抽煙,看見窗外街上小汽車熙攘往來,路邊燒烤攤上有個長發(fā)男人在唱歌。包間里,燈火通明,好幾個同事笑成一團,和小芙依然在說:“快來跟我喝酒,笑什么笑!”

同事柱子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臉頰就紅了,說話犯結(jié)巴,同事小潤就說:“省省吧你,三杯酒下肚,一準倒下!”柱子反駁,被鄰座一把拉住,他癱在椅上,頭倒向一邊,望著桌上的人嘿嘿地笑。

“柱子不行,他喝不過我!”和小芙說。

“小芙,你喝了多少?”

“再喝一陣,你男人該來接你啦!”

另一張桌上的同事們也在喝,見這一桌熱鬧,就向圍著桌子打轉(zhuǎn)的和小芙說。

“喝酒的時候不要跟我提男人,喝酒就喝酒,男人有什么好提的!”她說。

她沖桌上的每個人笑,恨不得爬到桌面上去,要大家陪著她喝酒。

我跟她又一連喝了三杯,她的臉紅得像桃花,嘴唇濕潤泛光,彎彎的雙眼顧盼生輝。她呵呵笑著,盯著我看了好一陣,說:“你這平時不怎么說話的人,竟然是高手,藏著好大的量哩!”

“可以喝一點,只是平時少有機會喝酒。”我說。

“這不就碰上了么,等著,以后叫你陪我喝?!彼f。

“怎么不是你陪他喝呢?”有人說。

和小芙手一揮說:“都一樣!”

有人加了幾道菜,那些晚到的同事開始吃米飯。我給和小芙盛了一碗米飯,讓她吃一點。她見眾人沒了言語,這才放下酒杯,安靜地吃那碗米飯。第一次見到和小芙這樣放得開,嚴肅勁兒全沒了,活潑,豪爽,真性情,同事們也有些吃驚,那些沒怎么喝酒的人,面面相覷,沾了酒的人差不多都醉了,但注意力還在和小芙身上,我處于半醉狀態(tài),心里寡得緊,見和小芙安靜下來,大松一口氣。原來她也有俏皮、任性的一面。

兩天后有人談及此事,和小芙窘得很,她覺得自己嚴重失態(tài)。我問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說沒有,只是平時工作壓力太大,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她平時也不怎么喝酒,但喝起來也擔(dān)得起。 “我爹從小就教我喝酒,先是用筷子蘸了酒,讓我用舌頭舔一下,那時的我還沒桌子高,后來我爹端了酒杯,讓我咪一小口,再后來我自己就能用小杯喝,我爹從此以后就有了酒伴,哈哈!”

她能喝倒不打緊,我那晚回到住處,睡到半夜,竟嘔吐不止,酒勁過了多時才發(fā)作,難受極了,好幾天,口腔里都一股酒味兒。和小芙知道后打趣道:“你喝得次數(shù)少,要多練練喲!”

這天下班后,和小芙在門口靠墻等了一會兒,她男人齊前沒有來接她,她在手機里叫了一輛網(wǎng)約車,朝城西駛?cè)ァB犝f張沫沫請了半年的長假,我在報社大樓很久沒有遇見她,在大研古鎮(zhèn)也沒有,我沒有往昭慶市場那邊去,連她家毗鄰的南口路也很少走,即便有事需途經(jīng),盡量繞道而行。我強迫自己不去想未來,那一定是片黑暗的森林或望不到盡頭的泥濘,城南那一片,彌散著張沫沫的氣味,還有那些甜蜜的回憶。我知道這一切一觸即破,我小心翼翼不去觸及它,給記憶一個回旋的余地。

回到住處,看見住二樓的王大姐在樓梯過道熬制豬油。她側(cè)身對著樓梯,我在院里站了好一陣她都沒發(fā)現(xiàn),等她回頭看見我時,我沖她笑,她也笑了,并空出右手,把垂下的劉海抹到頭頂去。

我沒有跟她搭話,只聽見一口懷抱大的鐵鍋,汩汩冒泡,豬油的香味撲鼻而來。樓道里亮了一只白熾燈,昏黃的光,院里很安靜,晚飯點已過,墻外的天空已經(jīng)黑透了。

我有獨自面對茫茫長夜的無數(shù)經(jīng)歷,有來消弭一切黑暗的頑強心力,我掙扎過多年,能在時間的浪花中佇立不倒。相比白天的暖陽與人世燠熱,我更安于夜晚的孤寂與絕望。我會打開臺燈,認真讀一本小說;會鋪開稿紙,寫小說一千字;也會打開電視機,看一場籃球賽;更多的時候,我喜歡什么都不干,就躺在床上,讓肉體徹底放松,大腦得到片刻休息。萬籟俱寂,世界就像龍卷風(fēng),絞起塵世上空的那一縷鬼氣,向更高的地方奔去。夜晚當(dāng)然不只屬于人,它還屬于正在凋謝的草木,正在蛻變的昆蟲,正在鳥聲消盡的山谷,屬于麗江的鬼和神,在天空飄蕩,回不到玉龍雪山上去。

維系世界生長的就只有情。

我們的生活繼續(xù)向前行進,樹在生長,馬路在脫皮?!哆叧峭韴蟆愤^了一段相對平靜的日子,世界是平和的,新聞也是家長里短,編輯部氣氛很安逸,半年前組建的“話叢”(漢譯聚會)要啟動,領(lǐng)導(dǎo)層很爽快答應(yīng)了,還說要給予一定資金支持,大家就按照批示,開始為聚會開展籌備工作。

聚會地點選在金沙江邊巖羊村。這個小山村久負盛名,面對金沙江,背靠大山,有三股清流從山谷傾瀉而下,流經(jīng)巖羊村,后匯入金沙江。圍繞巖羊村的是大片的農(nóng)田,隨時季節(jié)變換,可看油菜花、豌豆花、洋芋花,金黃的稻田,像是有人往地面鋪了一層黃金,即便在寒冬,農(nóng)人們種上蒜苗和蘿卜,肅殺之氣下,亦是綠油油一片。江堤上有一些小木屋,觀景的玻璃房,周邊有零散的小馬場,一些小平地扎起帳篷,村子并不是專門的旅游區(qū),也沒有開發(fā)者,這些為方便城里人周末前來話叢的簡易設(shè)施,是巖羊村在游客們的支助下修建起來的。路不寬,不通車,城里人要把車停在巖羊村,再步行十分鐘到金沙江邊。

和小芙自然要同去,她家就是巖羊村的。另外還有十五個同事,好幾個帶了家眷,一個男同事帶了女朋友,一個女同事帶了閨蜜。和小芙?jīng)]有帶上她男人齊前。我本來就是一個人,要去自然也是一個人去。在報社門口集合,好大一群人,開出九輛小轎車。我看見和小芙站在人群中,幾個女同事在跟她說著什么,大家嘻嘻哈哈的,對此次出行充滿期待。和小芙穿黑色絲襪,上身穿淡黃色毛衣,梳丸子頭,特別清爽。我和她坐上同一輛車,我問她怎么不見齊前,她搖了下頭,說回娘家就不用帶他了。

她說得不動聲色,眼神卻有些慌亂,僵持了一陣,她把話題轉(zhuǎn)移到文學(xué)上,談起不久前我出的一本小說集。

和小芙有個姐姐,招了上門女婿,七十來歲的父母,就和大女兒女婿住在一起,一個四合院,一幢新起的二層小木樓,邊上還有兩間土房,大門外是個小山坡,院門外才是村道。田地只有三五畝,上門女婿長年在外打工補貼家用,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下了公路,我們把車開到村口的一大塊平地上停泊,步行一公里到和小芙家。父母外出走親戚,只有她姐姐坐在院里剁豬草。大家一起搭把手,弄了些瓜果甜點,又燒了些茶水,在院里圍成一小圈坐著休息。

她姐姐才大她五歲,臉上滿是皺紋,頭發(fā)稀疏,腰肢也有些歪,很顯老。但眉宇間藏著秀氣,眼神疲憊卻很亮,這點與和小芙很像。姐姐手大,五指奓開能包住整個茶杯,與瘦小的身體并不相稱。和小芙雖扎了條沾染污跡的圍裙,帶上黃色膠皮手套,頭發(fā)高高挽起,那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依然掩飾不住。

“你快去陪同事們吧,這些活我來干?!?/p>

“沒關(guān)系,我來幫忙打下手?!?/p>

姐妹倆在廚房忙活時,我路過窗口,聽見和小芙說:

“我一年到頭難得回一趟家,辛苦阿姐了!”

“不辛苦,都是一樣的干,過一天就要干一天的活,這是日常生活,你不用惦記著家里,在城里跟人家好好過?!?/p>

“談不上好好過,湊合著過吧,誰算得準哪天就變化了,天長地久是沒有的事?!?/p>

“齊前的身體還是不怎么好?”

“一直就沒好過?!?/p>

院里有個女同事在喊,說圈里的豬用嘴掀舍欄,把木柵門啃下一塊。我連忙跨上臺階走到廊檐下,和小芙的姐姐快步走出來,往豬舍看了一眼,說:“可能餓急了!”轉(zhuǎn)身進了廚房。接著,和小芙端了一盆拌好的酸辣涼粉和一盤烤餌塊出來,“豬叫就讓它叫吧,有什么好奇怪的,來來來,吃點涼粉吧,嘗嘗江邊的味道。”

大家用藍花小碗盛了涼粉吃起來。和小芙的姐姐從墻根揀了幾個洋芋回到廚房烤。圈里有五頭豬,喂食后不鬧騰了。石榴樹下系了一條黃狗,可兇了,見了誰都往上撲,嚇得幾個姑娘哇哇叫。和小芙見狀上前阻止,呵斥了兩聲,那狗就老實了,連連搖尾巴。

“你小時候住哪間屋?”我端了杯熱茶遞過去,和小芙在圍兜上擦了下手,接過水杯,邊吹邊喝了好幾口。

“門外還有一排舊房,我跟我姐住最后邊那間?!彼f。

我往院外看去,一堵土灰色院門虛掩著,舊房只能看見一個角,地上撒了些稻草和蔫卷的菜葉,排水溝邊有牛糞。

“別看了,已經(jīng)不住人了,前些年還圈牛圈豬,現(xiàn)在圈了幾十只雞,連農(nóng)具家什都不往舊房里放置了。”

“這邊的新樓也挺好看的,院子也寬敞?!蔽艺f,和小芙一笑沒有接話。

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休整,我們這群人向江邊堤岸出發(fā)。大家腳步很快,一心只想踏足金沙江,路上的田野和草樹,都來不及細看,一開始還是和小芙在帶路,走了幾條田埂到較寬的土路上,他們就興奮了,往西向金沙江邊跑去。站在田野往西北望去,可見玉龍雪山露出一個角,有少許積雪。我走在隊伍最后面,和小芙漸漸也落后了,但始終與我保持著五六米的距離,我加快腳步,她也加快腳步。像她這樣可心的女人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風(fēng)吹動裙裾和發(fā)梢,暖陽照在白皙臉龐和溫軟的身肢上,真是美得叫人想哭。

她一定以為我會叫住她,我就是不做聲,就讓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隊伍漸漸遠了,帶頭的幾個男同事已從岸邊下去,一排歪柳擋住視線,能聽到江水嘩啦聲,看不見江面。

“走不動了嗎?”和小芙扭頭說。

“走得動,那么急做什么?”我說。

“你在江邊玩過嗎?”

“我在江邊長大的?!?/p>

“那你水性很好咯?”

“那還用說?!?/p>

金沙江從西南方向洶涌奔來,水呈米漿色,拍打堤岸,卷起浪花,滾滾而去。江面很寬,水流卻急。兩岸高山矗立,往更遠的南面望去,沉下的云霧遮住山巒和斑點般大小的屋宇,那里是一片沃土,人們火熱地生活著。下流方向的山巒更加密集陡峭,像皺起的布,玉龍雪山只露一個尖兒,掛在群山背上。這些擠壓著金沙江的山巒,粗糙地盤踞著,山上樹草稀,露出赭色土壤,正前方的山谷淌出一條細長的白練,和小芙說那是一股泉水,全年都出水,江邊的村子接泉水飲用,是生命之泉。

一堆枯葉被人攏起點火燒,只剩一點灰燼在冒煙兒,邊上設(shè)有燒烤區(qū),這一次大伙說好了的,搞燒烤太費事兒,好容易來一趟江邊踏青,隨車帶些水果零食填填肚就好。下午三點,同事們在林下休息區(qū)用餐。和小芙很隨和,有說有笑的,用田間野花兒做了個小花環(huán)戴在頭上,她沒吃別的,只吃了兩個小金橘。

大家四散開來,各自找樂子。

有一塊裸露的河床有半個籃球場大,幾個同事走過去用偏平的石塊,往江里打水漂。和小芙打了幾個,成績不佳,很快就退出來,撿了個小棍兒,在濕軟的沙地上寫字。我走上河床時,看見和小芙用腳尖抹去一排字,下排最后三個字是一個人的名字, 有一個“東”字,其他的辨認不出來。我在邊上撿石子,和小芙在另一邊用石塊小心翼翼堆出一座金字塔。

太陽照得水面明晃晃的,石子溫?zé)?。站在河床上很有壓抑感,好像那簇擁的山頭和浪花隨時會撲倒過來,將人砸進江底。和小芙站在江邊,凝視上游,她的身子半明半暗,讓人無從把握:她在想什么呢?她會為一個男人傷心么?她紋絲不動,用手遮住直射的陽光,只有耳畔發(fā)梢在飄飛。

我走到她身邊,拍了下她的手,抿嘴一笑,說:“小芙,再見!”往前大邁一步,竄入江水中。

他滾進江里,像一塊石頭一樣,入水就不見了。

我不可能拉住他,沒可能去勸他,我甚至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其他人也沒反應(yīng)過來,我們在河床上亂蹦亂叫,指著江水大叫,對著天空喊啞了嗓子,謝觀掉到江里去了?誰會游水?江面有船嗎?誰來救他?誰來救他?他早就看不見了,波浪也散去,他一定是沉下去的,可江水很湍急啊,他可能被沖走了,沖到哪里去了?

有人能救他嗎?他掉到江里去了。

他跟我說“再見”,他已經(jīng)計劃好了的,他為什么要跳江,他摸了下我的手,他的手是熱的,他笑,很自然的笑,就像平時一樣,他沒有表達出什么,他叫我“小芙”,他以前從未這樣叫過我,他不害怕嗎?他已經(jīng)想好了要跳江自盡,為什么是這個時候,為什么在我面前,為什么要跟我告別,是我做錯了什么嗎?他是我的朋友,他是一個男人,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他寫小說,他一個人在城里生活,我們每天在辦公室見面,他在人面前說話就會臉紅,他吃得不多,睡得很少,孤獨得讓人心疼,受人欺負侮辱不反駁,對自己卻很苛刻,我能想起他的很多事,他是一個真切的人,現(xiàn)在卻不見了,他被江水抹掉了,天啦,他不在了,他為什么要這樣?

很快,從上游石鼓開來三艘救生艇,急救和醫(yī)護人員到了,村里來了很多人,水性好的男人下了江。一直到天黑下來,人群才散去。他們沒能從金沙江里找到謝觀。

這一夜,大家驚魂未定,惶恐不安。阿姐在樓上樓下四個房間打了地鋪,男同事在樓下,女同事在樓上,大家簇擁在一起,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睡去,燈亮了一夜,大家熬了一夜。第二天,我們繼續(xù)發(fā)動村民和救生艇在江上尋找,找了一整天,一無所獲。天黑時,同事們只得驅(qū)車返回麗江城,把無盡傷痛留在江邊,留在這個像時間一樣,流逝不息的金沙江。

我沒有同車回城,我留下來。接下來的四五天,我?guī)е鴰讉€水性好的堂兄弟和熱心村民,沿著江岸尋找謝觀。隨著時間推移,尋找謝觀的只剩下我一個,我沿著巖羊村這一線約十公里長的江岸線,來回行走,把原生草地走出一條小路來。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長大的江邊,他卻從這里走向死亡,這預(yù)示著什么,我不能讓他從這里消失,我要把他找到,我要讓他給我一個交代,他憑什么從我眼皮底下尋死,這是我的土地,他憑什么要這樣殘忍對待我;這是我的歸宿之地,有一天,我是要死在這里的,他憑什么也要這樣……

嗐!我已是個婦人,生了孩子,有個丈夫,在江邊田野行走,踩著軟和的泥土,沙沙落葉,褲腿擦過蒿草、青刺、蒲公英,每走完一塊地,就看見村后群山暗了一層,我是個婦人,不再是少女。至少二十年了吧,我離開村莊,到過很多地方,走過無數(shù)的路,腳底粘過很多泥巴,現(xiàn)在又回到村莊,站在小時候走過的地方,看著這些豐滿的田地,枯黃了一季又一季的田埂,漸次凋零的村舍,那些消亡的老人,這一切在時間里盛衰,只有這江水啊,固執(zhí)無言地流淌著,用身體撲打著大地,尋找貫穿靈魂的通道,找到避開陽光的角落。

謝觀呢,他隱于地下,也為躲避太陽?

我想到了雨天,雨就開始下起來,田野很快濕了,我沒有帶傘,穿過田野,到路旁一棵孤樹下避雨。一棵小草開了紫花,花瓣上滾動水珠,莖干濕了,歪向草叢。所有的路都積了水,無論往哪走,都會留下腳印。牛群在一處高田埂下安靜站立著,任憑雨水打濕背身和睫毛,它們不時互相擠擦身子,以此取暖,一頭小牛崽躲在母牛肚皮底下,那是一塊豌豆地。天空暗下來,樹林上空有鳥飛動,村道傳來摩托車突突聲,雨聲窸窣細碎,離江邊有一段距離,江水聲就聽得不是那么真切,我暫時忘掉了謝觀,忘記了冰冷的江水,用手裹緊衣服,一路跌撞往家里走。

母親在廚房熬煮豬食,父母側(cè)身坐在糧房前,頭靠在門上睡著了。院里無人,細微的雨點落在地上,窸窣,梨樹桿兒全濕了,來不及收攏的包谷心堆在角落,墻外的柿子樹呼啦啦響。

阿姐天黑前才回到家,她在山里挖了一整天的草藥。

一家人圍坐在火塘上吃晚飯。父親三杯酒下肚才開始說話。“你的同事小謝怕是尋不到了,你要有心理準備?!?/p>

我沒接話,用力扒了一口飯。

阿姐給我夾菜,母親縮在角落瑟瑟發(fā)抖。

“你找不到人,打算怎么辦?”

“繼續(xù)找。”我說。

“時間不短了,江水也兇猛多了,一點痕跡都沒有,還怎么繼續(xù)找呢?!?/p>

“我也不知道,阿爹,我不能丟下他一個人回城去?!?/p>

“你心里苦我們也苦,城里你還有家室,是丟不開的。”

“是?!蔽覔u頭,“我現(xiàn)在顧不了了,阿爹?!?/p>

母親強忍了半天,不小心哭出一聲來。

“這事總要有個著落的,你愁也沒用?!卑⒌f。

“這是我的命?!?/p>

“小妹,別說了。”阿姐沉頭抹淚。

熱乎乎的一頓晚飯,吃得涼滋滋的。收了鍋碗茶盞,每個人面前就剩一堆熊熊燃燒的灶火。炊壺坐在火邊,噗嗤嗤吹著哨子。四周都是靜的,窗外漆黑如鬼,狗在用爪子耙門,墻角大鍋里的豬食已煮熟,臺上的油燈很亮,火苗一動不動,連灶火都無聲燒著,只有這炊壺,歡快的炊壺,吹著清脆的哨聲,讓山村里的夜,添了一分生活的氣息。

阿姐睡下時,我在床沿坐著,一步開外的小木窗掩著,風(fēng)絞過去,鐵合頁嘎吱響。我回頭看阿姐,她的臉車向里邊,被子蓋至胸前,露出一截白潔的脖頸,她睡得很靜,可我還是聽到她眼皮眨動的聲音。風(fēng)抄翻著屋外的黑夜,江水一定亂了,謝觀到底在哪兒?

我起身去關(guān)窗,阿姐說:“關(guān)不上,插銷壞了。”

我縮回手,“我以為你睡著了。”

“你還沒躺下,我怎么睡得著,長吁短嘆有什么用呢,你給姐說說吧,說說你的心里話,姐給你出主意?!彼饋怼?/p>

我卻不知從何處說起。

油燈撥了兩次,亮堂多了,父親在院里查看牲畜圈,沖著墻根響亮地撒尿,母親連咳了三聲,院里沒了動靜。我在桌邊坐著,給自己篩第二杯熱茶。阿姐說:“睡吧,你就是個悶葫蘆?!?/p>

“我總覺謝觀還活著,一定藏在什么地方,或者被困住了,他還沒死,他憑什么尋短見呢?!?/p>

“這種事誰說得好,他是一時想不開,說沒了就沒了。”

“不會,他不是極端的人,他的生活也不是太糟,他這個人悶,像一個不起眼的物件,但他心里是光亮的,我是知道的,他比誰受的苦都多,同時比誰都相信生活,他一直倔強地活著的?!?/p>

“你倆的關(guān)系超出了一般同事的感情吧?!?/p>

“或許吧,我們還是朋友?!?/p>

“什么樣的朋友?你喜歡他,還是他喜歡你?”

“我不敢肯定,這不好說,也許都有一點兒吧。”

“難怪你這么上心,一想也說得過去,他是個不畏死的人?!?/p>

“不找到他,我無法心安。”

阿姐靠坐在床頭,往肩上批了件衣,做好了跟我長談的準備。我卻不想多說了,卻也無心睡眠,后面的對話,她問一句我答一句,房間里很暖和,外面寒風(fēng)也吹不進來,我又把燈盞撥亮了一些,熱茶也續(xù)上了。

“齊前這人不錯,他家人對你也算好的?!卑⒔阏f。

“他對我不錯。”

“你能嫁到大研鎮(zhèn),能在城上安家,這巖羊村大小近百戶人家,哪家不羨慕,都說咱爹媽有福氣,養(yǎng)了個有志氣的女子,每逢聽到這話,爹媽都喜呵呵的,姐也替你高興?!?/p>

“姐夫是個老實人,走南闖北也算有見識,阿姐找對了人?!?/p>

“他個榆木圪塔,有什么見識,會一點吹拉彈唱,不過哄人的把戲?!?/p>

我抿嘴一笑,端起茶杯到嘴邊,卻沒打濕嘴唇,我已經(jīng)喝了不少了。

“你對齊前不上心,爹媽都看不出來了,他身體不好,可以慢慢調(diào)養(yǎng),以后日子長著哩!”

“是太長了,讓人無法想象?!?/p>

“你忍受不了什么?”

不知怎的,說到這兒,那股熟悉的無名怒火就躥起來,它已經(jīng)焚燒我多年,每一次都讓我淚流滿面。

“很多都沒法忍受。”

“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多了去了,比如性高潮,結(jié)婚這么多年,我連一次像樣的性高潮都沒有體會過,這還算是夫妻嗎?”

我耳朵里嗡嗡響。半晌,阿姐說:

“這個很重要么?”

我扭頭用袖口擦去眼淚,沒有回答她。

這一夜,我醒來三次,屋里還算暖和,外面的風(fēng)應(yīng)該減弱了,窗欞半天不響一聲,雞叫第二遍。阿姐睡得正香,頭扭向墻壁打呼嚕。我穿戴好后,輕手輕腳走到門口打開門,一股冷風(fēng)倏地貼上來,渾身一哆嗦打了個冷噤,院里四下無聲。天空是暗灰色的,牲畜棚的輪廓看得見,再往上,石鼓鎮(zhèn)方向的天空現(xiàn)出一抹黃,金沙江就是打那邊來。我扶著扶手小心走下樓梯,看見底下曬著的白蕓豆和蘿卜干昨夜忘了收。

很多年都是這樣,當(dāng)我一個人坐在江堤上,望著決然流動的江水,我會忘記瑣碎生活,忘記現(xiàn)實的種種艱難,沒有人能阻止金沙江向西北流去,沒有人能鏟盡腳下的野草,也沒有人能制止一個人決絕赴死的心。我望著玉龍雪山,突然想起山腳下的鳴音村,那是謝觀的村莊,他曾多次向我們提起,說站在他家院里,或躺在他的床上,抬頭就能看見玉龍雪山,說那些山林靜得要死,那些以前走過的山路都被野草遮住……我現(xiàn)在坐在江邊,也能望見玉龍雪山的尖頂兒,我想山巔有神靈,也一定是面向鳴音村的。當(dāng)初,我把謝觀從鳴音村喊回城,讓他進入報社工作,是對的么?

太陽從江面升起來。村里放羊的老倌從田埂走過,沒發(fā)現(xiàn)坐在草叢中的我,倒是他的羊?qū)χ疫氵愕亟?,打豬草的,給麥地放水的,去趕集的,到江邊垂釣的,紛紛從出村的土路走過,沒人發(fā)現(xiàn)我。我看見阿姐站在院門口朝江邊張望,稍后,她下到河邊,向江邊走來時,被慌忙追出院門的父親叫住,父親手里端著飯碗,那條可惡的黃狗圍著他打轉(zhuǎn)。

阿姐后來背著竹簍出了門。我心里像落了一層灰,一個人寡得很。從草叢中鉆出來,發(fā)現(xiàn)巖羊村亮了,太陽掛在上空。往北面走,聽見三股泉的流水聲。順著河道修了玻璃棧道,護欄是松木做的,拐彎處有歇腳的涼亭。這條觀賞道是新修的,建造者花了不少心思,只是往來游玩的人極少,耕地荒野間,那些茂盛的草兒,被我踩得簌簌響。

“大清早的在這里轉(zhuǎn)悠個什么,外衣也不穿,不冷?。浚 卑⒔阃蝗怀霈F(xiàn)在我頭頂?shù)奶锕∩?,她愁著臉,穿一件粉色棉背心、土黃色布褲,戴一頂白色鴨舌帽,活像年輕時的母親。

“你跟阿媽一個樣!”

“我是她生的,當(dāng)然跟她一個樣,哪像你,跟誰都不像。”

“你們吃了嗎?”

“吃了,阿爹讓我給你帶吃的,快上來吧。”

“我一會兒回去?!?/p>

“回屋躺一下吧,我看你昨夜里也沒怎么睡?!?/p>

“也不是,睡好了。”

“你想做點什么呢?要不跟我進山挖草藥吧?!?/p>

“好。”

在山上,阿姐說:“我覺得你說的那種事,也沒那么重要,像我這樣整天有干不完的活,到了夜里身子一貼床,很快就睡著了,哪有工夫想那種事?!?/p>

“姐夫回來了呢?”

“他回來了,我還是照樣要干活啊,還是累,倒床就睡。”

我就笑,阿姐臉紅了,說:“啥事你都瞎琢磨,心能不累么?!?/p>

吃了晚飯,我一個人出門到村道上閑走,那條黃狗就在后面跟著,趕都趕不走。一直走到坡下,看見夕陽染黃了一片豌豆地,望得見巴掌大的一塊江面,黃橙橙的,煞是溫柔。田邊有個低矮草棚,是那些平原來的養(yǎng)蜂人搭的,荒廢有大半年。據(jù)說養(yǎng)蜂的夫妻每年都來,在草棚里住上兩個月。他們與村里人熟識,但來往不多。我鉆進草棚,發(fā)現(xiàn)里面很暖和,站起身來推開草窗,可以看見金沙江。望著那江水,不知怎的,心里燃起一團欲火,我用手觸摸陰部,全身酥麻瑟抖,又撫揉了一陣,竟達到高潮。我望著金沙江,歡快地叫出聲來。

那只狗趴在豌豆地里,豎起耳朵望著草棚。

三股泉與金沙江交匯處是個淺灘,河底的卵石粒??梢?,水常年是溫?zé)岬?。無人時,我會下到水里,蹲下去,讓流動的溫水沖擊我的身體。有時,這水流有著雄渾而又不失細膩的力量,像一種持續(xù)的撫摸;有時,它僅僅是一股水,我的身體阻擋了它的流動,它就從兩側(cè)沖擠出去,混入江流中。在水中,很容易想起嬉戲無憂的少年時光,如這流水,一去不復(fù)返啊,我已是個少婦,一個少婦的身體,不再有泥土的清香。

一截影子在水面晃了一下,栽入岸沿草叢中?!罢l?”沒人應(yīng)聲,一點動靜都沒有,“誰在上面?”只有嘩嘩的水流聲。

我從水里爬出來,穿衣上岸。四周沒有人,天快黑了,順著河溝往村里走,發(fā)現(xiàn)路上有三處茅草被踩歪,豌豆地里,苗子被踩踏后,出現(xiàn)一條筆直的路。應(yīng)該有個人慌不擇路穿過豌豆地往江邊跑去。

晚上,我沒跟阿姐談及此事,她偎在被窩里,謀算明天的農(nóng)活,我到樓下臥室去睡,看見她把自己脫光,鉆進被里。她只把脖頸和臉露在被子外,微光中看去,真是個美人兒。

晨光熹微。我輕聲打開房門,看見黃狗睡在樓梯下,走上前,它并沒有動彈,用腳踢它的屁股,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死了,身體都僵硬了。

阿姐說黃狗死得蹊蹺,昨晚還吃了一盆剩飯菜,夜里也沒聽見它叫,怎么就死掉了!阿爹拖了把鐵鍬,要把黃狗埋到菜地邊上。他說:“沒什么好奇怪的,它是一條老狗?!?/p>

阿姐去羊角坡砍松明子。那里原是我家祖墳所在地。三年前,父親聽信叔伯們的勸告,把祖墳遷到村莊后山的墳地場,離巖羊村不過十里地。叔伯們說這樣清明上墳就便利了,羊角坡雖不算遠,但山高林密,路也尋不見了,上一次墳太難走。

遷墳前父親征求過阿姐兩口子的意見,并未打電話給我。阿姐兩口子無異議,父親帶了幾個叔侄,又請了東巴念經(jīng)瞧風(fēng)水,擇良日就把祖墳給遷了。羊角坡是我家故居所在地,我在那幾間至今仍堆著農(nóng)具、糧食的老宅子度過一段難忘的童年時光。老宅荒棄后,家里人不時前去看看,那里還有四五畝旱地,農(nóng)忙間隙,會去歇歇腳,做一頓午飯吃。后來,那幾塊地不種了,老宅子就很少去,如今祖墳遷出來后,就更少有人去了。無人關(guān)心的老宅,也會死的,除正屋后,耳房和牲畜房都塌了。

阿姐說:“這幾年我也很少來羊角坡,沒什么好來的,路不好走,也沒什么事一定要來,今天和你一起來,望著這片小山坡,心里怪難受的,這里的每棵樹每塊石頭都熟悉,老屋也還在,就像我們剛離開一樣?!?/p>

我的兩只乳房脹痛得厲害,心里像壓了一塊大石,蹲下來干嘔,眼眶就濕潤了,心里堵得慌,我用兩只手抓住腳旁的一把草,以防一頭栽下去。我知道,小時候在這兒放羊時,我一定也抓過這些野草,在草地打滾,在草地獨坐,直到夕陽西下。阿姐拍拍我的肩,“天快黑了,我們回村吧?!?/p>

我們沒有走進老宅,站在山坡往下看,老宅大部分已經(jīng)塌了,進去的路,長滿荊棘。翻過山頭,羊角坡看不見了,山外是另一番景象,走了一陣,就真把羊角坡給忘了。

我決定進一趟城,去看一眼開兒,他是我的兒子,上個月滿五歲。婆婆見了我,臉很快僵了,我逗孩子玩,她站在門口緊緊盯著,好像擔(dān)心我有什么舉動;公公一向奸滑,他在樓上悄沒聲兒地待著,一直不下來。他們似乎知道些什么。開兒有些拘謹,跟我說了會兒話,就被婆婆拉走了,他很順從,抓著婆婆的一根中指,回頭沖我扮鬼臉。我沒有怒火,就是有,這些年也燒光了,在腸肚里燒,在心窩里燒,在靈魂里燒,為了這張外人看來光亮的臉,我打掉牙往肚里吞。

齊前在大研鎮(zhèn)住,那是我在城里的家,我沒有回去,他還不知道我進了城。他后來肯定知道了,他打電話,我沒接,我在回村的小客車上,看見城市漸漸遠了模糊了,村野來到身邊,天黑前,我望見金沙江像一條白練,系在莽山腰間。母親在村頭迎接我,阿爹說:“我不主張你回村,既是想好了,就住下吧,我養(yǎng)得起你!”

羞愧,真的,還有罪惡感,但顧不了羞愧,我?guī)图依锔苫?,包攬家?wù)事,跟阿姐一塊兒下地,鉚勁出力,把自己累個半死。哪有那么多想法,哪有那么顧慮,說那么多有什么用,悶不聲兒出力,干活,干活,干活……阿姐一把扯住我,說:“你跟自己賭什么氣。”“我欠你們。”我說,“這是什么話,多干點活就能彌補點什么?把你自己累死,我該欠著你的了?!?/p>

這天躺在床上久久難眠,我能最后做點什么呢?

雨過天晴,我把羊群趕到江灘吃草。風(fēng)是暖的,鵝卵石閃閃發(fā)亮,江對岸的村莊,飄出幾條炊煙,沿江公路上不時有車呼嘯而過,牧馬人在路邊扎起帳篷,一個常在田野奔跑的少年,站在帳篷前吹笛,笛聲被江風(fēng)吹散,斷斷續(xù)續(xù)似在嗚咽,草地上的牧羊犬沖著江邊哐哐叫。

天黑了,遠處的山脈看不清,巖羊村最后幾處燈火也滅了,世界穿上隱身衣,只有嘩嘩江水聲充斥耳畔,告訴我時間不息,一切都在暗地潛行;陽光讓整個江灘鮮活起來,挖沙的人走后,垂釣的人來了,七八個少年揮舞著竹竿來捕蜻蜓,他們在淺灘挖螃蟹,在巨石背后燒螃蟹,放羊的漢子把羊群趕到水草地,他就躺在樹下綠地睡大覺,把草帽蓋在臉上。挖野菜的胖嬸遠遠地站在河溝邊,她沖我揮手,粗響地喊著讓我閑時到她家吃飯,說她女兒小翠回村了。好一陣,我才想起小翠是我兒時玩伴。放羊的漢子是鄰村人,他說認識我,讓我進城時幫他打聽農(nóng)村信用社貸款事宜,他想貸到款后到香格里拉買兩頭種馬。

我在江邊一直坐到日頭落山,想起答應(yīng)胖嬸和放羊漢子的事兒,心里掠過一絲愧疚。我有太多的承諾沒有兌現(xiàn),包括這一次的,還有那些輕狂的理想,那些一次次鼓起勇氣想要去的遠方,那些應(yīng)該對他們說一聲親愛的故人,都無可能實現(xiàn),是的,我知道,這一切都休止了,像風(fēng)吹過,這搗不碎的腌臜的生活,堵塞了我所有的行路。

是的,我知道,也許死亡,也是一條路。

江水一反常態(tài)變涼了,夕陽余暉還未散去,江水就冷了,我在淺水灘上走了八九步,鞋殼進了水,腳脖子打濕了。金沙江誘惑著我往前,那些翻滾的江水是冷的么,能有多冷,我不信,我已經(jīng)離開淺灘,踏進激流中,水下是個滑坡,水面壓到我的脖子,我在江水中,是的,我在江中,這日夜奔涌的江水,就在我的懷抱里,我看了它們?nèi)?,遠遠地看,仔細地聽,三十年過去了,它們還在延續(xù)過往的姿態(tài),向北,向北,向北涌去,那里有雪山,有無垠的麥地,我知道,那里有洋芋花,那里是謝觀的村莊,哈哈,謝觀就在水里,他等著我么,他怎么不冒個頭哩,水里黃乎乎一片,謝觀到底在哪里?

聲響沒了,江面恢復(fù)波動,頭頂?shù)乃菍庫o的,我什么都看不見,我摸到了鵝卵石。

那些鎖江的大山,在夜幕中,也熄滅了。

我知道我死了,我的肉體死了,它在江底翻滾,像一截木頭,被暗涌推動,在湍急處躥出水面,臉朝下,屁股朝上,隨著水流向前漂,那是西北方向,山更高,江道變窄,月亮掛在天上,照亮了灰白色的水濤,它在一疊一疊的浪濤中快速向前流去,這讓我有些擔(dān)心,要不了多久它會拐三道彎,奔向另一片江域,離巖羊村就遠了。

即使死了,我也不想離開巖羊村。

終于,它在一塊洄水灣停留下來。次日,太陽冒出半個頭,巖羊村的一伙村民找來了。

女人們把它洗凈,穿上盛裝;有人請來附近廟里的和尚,念經(jīng)超度它。眾生喧嘩,人潮擁擠,我卻漸漸聽不清、看不明,變成一縷時有時無漸漸模糊的意識,我知道我也要死了,要隨著肉體被埋入土。

我在世界走了一遭,現(xiàn)在回去了。

自責(zé)從來不能減輕罪愆。我沒死,我是看著和小芙走進金沙江的。

我只想開個玩笑,事情的發(fā)展卻非我能控制,和小芙的死,我有不可退卻的罪責(zé)。

我在江邊長大,熟諳水性,金沙江不可能困住我。我跳江,只為測猜一下和小芙的內(nèi)心,她對世界如此世故,對我的死會無動于衷么,她會傷心么,她會為一個男人流淚么,如果我的死讓她感受到罪呢,她會內(nèi)疚么,不用再說,答案是肯定的,和小芙會。

當(dāng)我的身體混入江水后,我屏氣凝息往底下沉,逆流往上游,很快就到了一塊巨石下,我抓著石壁往上爬,在水面小心翼翼露出頭。這塊巨石離我落水的淺灘有五十多米遠,和小芙與幾個同事站在我落水的地方,另外一些同事跑到淺灘下游張望,從石鼓來的小艇已經(jīng)駛過來了,我把頭緩緩藏進水里,仍能聽見淺灘上的同事們沖著小艇呼喊,馬達聲漸而小了,一波浪花掀過來,摔打巨石。我摸著石壁走到巨石背后,他們迅速對江面展開搜查,和小芙踏過幾塊墊石到了一小塊江中沙地上,接著兩個女同事,一個是阿娟,一個是翠玉,她們也跳到沙地上,從背后扯著和小芙的衣角。和小芙手握成拳舉過頭頂,對著江水大叫兩聲,就順勢跪在沙地上,嗚嗚地哭。

我慌急,心里像刀子絞,至少有三次,我的手都伸出來了,我想喊出聲,告訴和小芙,我就在她面前,我跳江只是玩了個小把戲,叫他們不要慌張,我很快就能游上岸??珊托≤降耐纯蓿屛掖蛳痛私Y(jié)束游戲的念頭,她在哭,她終于因我而哭,我跳江,她就哭了,如果我一段時間不出現(xiàn)呢,他們在江里搜尋當(dāng)然一無所獲,和小芙會怎么做?她會繼續(xù)沿江尋找我么,我的頭七五七她會獨自來淺灘這邊祭奠我么,這些未知讓我選擇噤口,我真媽不是人,我甩了自己一個耳刮子,自言道:狠狠心,只要挺幾天,一切就有答案了,我愛這個女人,我就想知道她會如何做,我會悄悄跟蹤她,唉,她還在哭,真不忍心哩,她們一左一右拉著她的胳膊,可要拉好了,她如果真也跳了江,一切就結(jié)束了,這絕對不是我要的結(jié)果。

但她會跳江么?

這個問題一開始沒有答案。巖羊村約摸有三十多人次日開始沿著江岸尋找我,一直持續(xù)三天。再往后,來江邊找我的人越來越稀,最后只剩下和小芙一人。她的表情和行走的姿勢都很堅決,她似乎相信我還活著,或者她試圖做點什么,哪怕是無望的。我一直就住在豌豆地邊的草棚子里,不是掀開棚簾就能一覽無余的這層空間,在北面角落鋪墊的木板下有個地道,出口就在岸邊的巖石縫里,洞里干燥,巖壁能滲出清水。這一條大約一公里長的堤岸,我坐在洞口,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天,和小芙站在江邊哭,周圍沒有人,我聽到哭聲,卻不能安慰她。好在她很快轉(zhuǎn)身離開江邊,用三股泉的水洗臉,順著來時的田間小路回了村。她家我去過多次,緊挨著的鄰居家是個簡易的小旅館,我在跳江后的第七天就在那兒租了間房。這種事很尋常,主人家也沒懷疑我的來歷,巖羊村有十幾家私下經(jīng)營旅社生意的民宿房,靠近村路,家里空間大房屋多,供來江邊游玩耽誤了行程的城里人臨時住宿。她不知我就住在她家隔壁,住二樓,正好房間窗戶對著她家二樓,后來才知對著的那間房是儲藏室,堆放棉絮衣物的,而這間房的隔壁就是她姐姐的閨房。

她們常關(guān)著窗,小巷里夜風(fēng)又大,我?guī)缀趼牪磺逅齻兠客淼恼勗?,只是亮著的昏黃的燈,過了零點才關(guān)掉。和小芙會到樓下的一間更小的臥室睡覺,她從姐姐閨房出來,下樓梯,往東走五米遠,就到了小臥室門口,她會拉亮燈,簡單檢查一下,脫衣上床,關(guān)燈,很少有停頓,小臥室的燈一般亮十分鐘就熄了。看來她睡前并不耽擱,可上床后能睡著么,她會想什么呢,無法知曉。但她起床早,天沒亮就能聽到動靜,等我起床后向下看去,發(fā)現(xiàn)小臥室的木窗推開一扎長的開口,里面黑魆魆的啥也看不見。

和小芙大多數(shù)時候會往金沙江邊去,她不一定每次都下江堤,她會順著岸上的小路來回走,在田邊靜坐,后來放羊、打豬草,或到三股泉邊讀書,到泉里浸泡是最后半個月的事,一次我蹲在草叢觀看,因被胡蜂蟄咬險些暴露行蹤。她到草棚里獨坐、自慰我也知道,那時我就非常后悔,不想再隱瞞下去,我破壞了自己的生活,也搗壞了她的生活,我為自己的戲謔感到羞恥。

她的死,不能算很突然,自她去了一趟山中老宅,又回了大研鎮(zhèn)一次,我就感覺到有事發(fā)生。那段時間,她埋頭干農(nóng)活,搶著干家務(wù)事,似乎恢復(fù)了正常生活,而這正是反常之舉。那天,她在江邊靜坐了一個多小時,然后往江里走,好像到一個她熟識的地方,水齊她的腰部時,我才從岸上跳下去,可來不及了,河床很滑,她一個趔趄就不見了,江面出現(xiàn)一道很細的漩渦,很快就被一波響浪抹平。我沖到江邊,江面恢復(fù)平靜,就像吸納了一粒石子,一個人沒了,可江水還在流,青山依舊綠,村公路上車在跑動,牦牛群在低頭吃草。太陽顫了一下,被一團黑紗云遮住,它也看見了么,它不忍心看下去,我急得直跺腳,淚水垮下來,哭不出聲,往身后望,岸上也無人,我對著消失的漩渦,一躍而下。

我不記得找尋了多長時間,往江底潛,往激流里游,繞著圈兒在那片水域找,寡黃的江水如同鬼魂簇擁著,我的手什么都沒抓住。天黑前,和小芙的家人找到江邊來,他們沖著沙灘喊了一陣就回去了。第二天中午,巖羊村的人匯集起來,開始四處尋找和小芙。比當(dāng)初尋我的聲勢浩大得多,當(dāng)?shù)鼐?、婦女團體也參與進來,最后一無所獲。七天后,和小芙的姐姐清理房間時,無意中在枕頭內(nèi)里發(fā)現(xiàn)一個筆記本,里面記載了和小芙跳江前七八天的內(nèi)心獨白,她說沒有退路了,唯有一死,才能解脫。死法有很多種,說只有像我這樣跳江自盡,才能洗凈靈魂的污點,補償內(nèi)心愧疚,說如果能轉(zhuǎn)世投胎,她還會來巖羊村,把這輩子欠下的人情債,好好還清。她姐姐大哭一場,走到院外,對一籌莫展的和姓族人們說:和小芙跳江了,人沒了。

他們沒有找到和小芙的尸骨,這江水,流逝多少時間,埋葬了多少金貴的生命。村道邊夜間開了一朵曇花,很快被風(fēng)吹落,不知飛到哪兒去了。和小芙的母親經(jīng)常一個人半夜打開院門,面朝金沙江方向低聲泣哭,她爸是知道的,就披衣坐起來默默抽煙。她姐說:“人都死了,哭不回來了,希望她在那邊過得好,過得沒這么多痛苦。”

姐姐后來體會到她的痛苦,表面的光鮮是要付出代價的,但這些不足以讓她去死,她覺得妹妹的死,與我相關(guān),她在不同場合表達過這種看法,她說:“我妹妹是被那個先前投江的男子勾魂了,我妹妹是被害的,她沒有理由鬼使神差去跳江,我們都是在江邊長大的,她不會去跳江?!?/p>

聽她說的人就好奇:“哪個先前投江的男子,跟和小芙有關(guān)系么?”顯然村里人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凈。姐姐再堅持這種觀點并試圖把妹妹的死怪罪在我頭上時,村里人就散了。

我卻不能放過自己。我跟和小芙姐姐一樣的看法,我是罪人,就要贖罪,我要殺死我自己。

我自知金沙江淹不死我,一天夜里,我把和小芙屋外的筲箕般大小的石磨掀下來,用滾動的方式往江邊運送,在村道邊上被巡夜的人發(fā)現(xiàn),我慌忙丟下石磨往莊稼地躲藏。我聽見他們喊來同伴,用扁擔(dān)把石磨抬了回去。第二天,我到和小芙家外查看,發(fā)現(xiàn)石磨完好無損契合在石盤上。我剛走到石磨邊,和小芙的姐姐就從門里走出來,她只知我是個租住在村里的外鄉(xiāng)人,卻不知我就是謝觀,就是她怨恨的“投江男子”。她滿臉狐疑望著我,卻不上前問詢一番。她眼里只有農(nóng)活,她從屋檐下拿了一把鐵鍬,往三股水邊的水田地方向走了。

這招看來行不通,我一定要死在江里么?我往山里去,往羊角坡走,和小芙是在羊角坡長大的,那座老宅子雖塌陷了,遺址尚在,我知道和小芙在那兒長到六歲,她的童年時光就在羊角坡。我知道,如果她死了,如果她要回家,一定會在羊角坡。

我走到羊角坡,鉆過荊棘叢,來到老宅子跟前。院墻塌了,一扇木門裂開半倒,野草侵覆了路徑,無法從木門進入宅子。一切死氣沉沉,曾經(jīng)有過的人氣兒,被山野之氣清除,倒是三棵蘋果樹從屋頂伸出,淡黃的葉子沙沙作響。我從墻洞找到一根拇指粗的麻繩,選中一棵蘋果樹最壯的一個杈子,離地也有三米高,我把麻繩一頭系在杈子上,另一頭打了個營釘結(jié),從柴垛口搬來一根腰身粗的樹樁墊在樹下,世界是靜止的,只有我的身體在移動,那些齊人深的野高粱直直地注視著這邊,見證了我是如何苦心扼殺身體的。我踏上樹樁,用手扯了扯環(huán)結(jié),然后我把環(huán)結(jié)套在脖上,活動的繩結(jié)因身體重量,向下滑動,越勒越緊,我腳尖用力蹭翻了樹樁,身體往下一沉。

天空變得血滋滋紅,余光里剛才還能看見的屋頂和樹,頃刻變成膠卷里的負片色,成像漸萎,如同黑色大幕緩緩落下,眼角濕潤,喉管的卡石往肚里沉。世界原來是一個黑洞。我抽搐的雙腿突然一緊,有人抱住我的腿往上舉,我又能呼吸了,卻又不敢吸氣,我的喉嚨火燒一樣痛,淚水往下垮,什么都看不清,只是血糊糊一團。這個人把我放在地上,我躺了好一會兒才咳出聲來。過了一陣,我的臉沒那么燙了,視線也清晰了,我看見一個五十多歲的黑臉漢子半蹲半跪在我手邊,滿眼憂傷地看著我。

“你醒了,醒了就好,你住在這個山谷里么?”他說。

我手撐地坐起來,搖搖頭,發(fā)現(xiàn)脖子一動就疼,頭發(fā)暈。

“我是外鄉(xiāng)人?!?/p>

“你怎么會跑到這荒野來尋短見?”他又問。

我沒有答話,我怎么回答呢,我只想放聲大哭一場。

他見我默默流淚,說:“好吧,我不問了,你起來活動一下,我們趁天黑前出谷。”

他告訴我他姓段,就住龍蟠村,是個制琴師。他說我一上羊角坡,他就看見我了,他就在坡下水邊的柳林里,今天進山找琴身材料一無所獲?!澳愕轿壹易∫凰薨桑 ?/p>

次日中午,他送我到村口,說:“回城好好生活,你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過去的一切一筆勾銷?!蔽尹c頭,我很感激他,上天派他來救了我一命。我多次嘗試結(jié)束生命中途都被打斷,看來我還不到死的時候。

可和小芙死了,在世上,誰也見不到她了。我站在村口坡上,望著腳下的沙灘、柳林和暗青色的金沙江,淚流滿面?!靶≤?,我走了!”我沿著水泥路往麗江走。

我知道,漫長的活著也是一種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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