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炳輝
隨著風(fēng)吹日曬雨淋,父親的犁已有了銹跡,寂靜地掛在墻上,收藏著時光,漸漸老去。
犁鏟,在我們山村,大家都稱犁頭。父親愛他的犁,以前總是擦拭它,陽光照在犁頭上,總會閃著耀眼的光芒。在記憶里的那些日子,耕種的季節(jié)會犁動著山村的沉靜。牛與犁,成了山村最活躍的風(fēng)景。一家人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也主要依靠父親為鄉(xiāng)親們犁田耕地掙的勞務(wù)費。
奶奶說,順州原叫團街公社,在坊間還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團街公社汽車來,汽車不來馬車來……”這是人們對當(dāng)?shù)匕l(fā)展的一種期盼。期盼著交通好起來,與外界有更多的商貿(mào)往來,為鄉(xiāng)村發(fā)展注入活力。我的出生,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兒時的記憶里,鄉(xiāng)村里的土路,一到夏秋季節(jié)大多都有積水、淤泥,黃泥漿為家鄉(xiāng)的道路貼上了一個很顯著的標(biāo)簽。當(dāng)?shù)蕉鞎r,又是灰塵滿天。我家房后便是公路,一陣風(fēng)吹來,灰塵便隨著陽光散落下來,院子里飄著泥土的味道。小朋友們是喜歡積水、淤泥、灰塵的,各種游戲圍繞著自然形成的這些積水、淤泥、灰塵展開,樂了整個童年。父親的犁劃過,犁頭沒有留下更多的灰塵,而是錚亮,清脆的聲音也引來孩子們的好奇,追趕著那聲音,最終消失在黃昏里。
在順州,父輩們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農(nóng)作物主要為小春、大春兩季。像父親一樣以犁田耕地為營生的人不多,因這是犁、牛、人的技術(shù)為一體的系統(tǒng)性勞動,一頭牛在山村也是值幾個錢的,養(yǎng)成力大聽話的牛也需要很大的成本。在鄉(xiāng)村里,一到犁田耕地季節(jié),父親的日程都安排很緊湊。當(dāng)早晨的炊煙繞過山頂時,就是父親上工的時候。那頭水牛非常聽話,吃了些草、喝了點水,便來到父親身邊。父親已將犁放在院子里了,用舊布擦了擦犁頭上的露水。父親的犁是掛在菜園的墻上,菜園因種有各種蔬菜,常常在晚飯后澆水,早晨會有一些水輕輕爬在犁上,在犁頭很光滑的地方上的露水,還會滑落下來,蹲在菜葉上。兒時的菜園,墻頭無瓦,全蓋的是松樹枝,常會有松針的清香散發(fā),哪怕松針枯黃。犁上的露水,或許與墻上的松樹枝也有點關(guān)系。
我手里還握著米飯團,院里的雞還會來搶米飯,敏捷的我不會讓它得逞,水牛也哼上幾聲,雞便離去,用嘴啄著院子里果樹下的蟲子。父親出工了,我推開結(jié)實的木大門,木門發(fā)出的聲音,鄰居都已聽到了。牛拉著犁架,父親左手撐著犁架的扶手,右手揮動著鞭子,嘴里還呦呦著。我跟在父親身后,任山村的太陽落在我的肩上,小腳靈活地在犁劃過的痕跡上跳動。我喜歡跟著父親去犁外表干硬里邊松軟的稻田,而不喜歡犁玉米地、蠶豆地、麥地。稻田犁翻過來,踩上去軟軟的,有時還能抓到泥鰍,還能刨到慈姑、荸薺等。犁稻田的季節(jié),是冬季,早晨出去的時候,河水經(jīng)過漫長的黑夜,睡得很沉,成了冰。父親拉著我的小手,我輕輕踏在河床的邊沿,慢慢行走,邊沿的冰有些厚,這就是山里娃的溜冰了吧。我在田里,玩上兩個小時后,還要趕著去與小伙伴們與冬天的山村約會。午飯是由田主送的,山里人都很地道,會有幾塊自家腌制的豬臘肉,父親會將臘肉放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塑料袋里,作為晚上我們的牙祭。
看著太陽架在對面的陽保山時,我跑著去田里接父親,對于在土地上奔跑的我們,很輕松就能找到父親犁耕的那塊田。田埂上的野草,也睡得很沉,枯萎了,只有在明年春天,它才會醒過來。通過枯黃的葉子,我找到了一種大葉草,將它的根刨了一半出來,放在口袋里,作為“微水果”,與小伙伴們分享。另一半根就留在土里,春天醒來時,它會發(fā)得很旺。根有清香及淡淡的甜,是冬季里小伙伴們的“水果”之一。父親還抓了一些泥鰍,冬天里的泥鰍不靈活,只想躲在帶有潮氣且松軟的田土里。慈姑和荸薺盡管很小,但也可以食用。冰已醒了,河水又在流動。父親用河水將犁洗凈。日暮黃昏下,人、犁、牛,從空曠的田壩走向炊煙四起的村落,石拱橋已將夕陽擁入河面,流水很慢,石拱橋與夕陽的影子很沉穩(wěn),如約在每一個黃昏。我手里拎著臘肉、慈姑、荸薺,一蹦一跳的跟后面,手里的東西已被甩在半空,成弧形又落下。犁頭劃過路面的石子,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已被斜射的陽光,串在了一起。飯后,小伙伴們會到鄰居家看電視,全村只有一家買了黑白電視機。
父親對犁頭的選擇,也很挑剔。在集市口有好幾家鐵匠鋪,他總選擇那家訂制最慢的。每次進(jìn)去,都是熱騰騰的,拉風(fēng)箱的男子,有節(jié)湊地拉動著,碳火的味道、鐵滲水的味道都交織在一起。鐵匠已五十多歲了,他力氣還很大,強健的身體幾乎只穿條馬褲。他言語不多,右手揮起鐵錘有力地砸到燒得通火紅的鐵上,大家問他什么時候可以取犁頭,他總是笑著說,別急,要保證質(zhì)量,下個今天來取。到取的時候,父親取犁頭時,左敲右擊,將整個犁頭弄個幾十遍,有時還用舌頭嘗嘗它的味道,我認(rèn)為它是苦的,父親卻說,好家伙。父親檢驗犁頭的整個過程,鐵匠只是咪著眼笑著。離開鐵匠鋪,打鐵的聲音、滲水的聲音、風(fēng)箱拉動的聲音、碳炎燃燒的聲音……,還有那些味道,都會在腦海。
上學(xué)后,便不再跟父親去犁田。在開學(xué)前,一些村里人會來跟父親結(jié)賬,說開學(xué)了,娃要用錢,把賬結(jié)了,讓娃好好念書。也有一些村里人會來跟父親說,開學(xué)了,娃要用錢,幫忙先賒下,父親說,不急,你們先用著。讀高中,便走出那個充滿童趣的山村。父親來學(xué)??次視r,高興地談起了山村的變化。不像以前了,村里全是彈石路了,沒那么多灰,墻也全用瓦蓋了,大部分家庭都買了彩色電視機。村子里也搞起了經(jīng)濟林果種植,土著豬、雞、鴨、鵝等養(yǎng)殖,村里的慢谷也出了省,稻田魚、火腿及其他農(nóng)副產(chǎn)品也走出了山村。
每次回家,都會感受得到山村在不斷地變化著。主公路也是柏油路了,村道也是水泥路了,樓房變高變大了,村里磚房也有好幾棟。集市口的鐵匠鋪,也消失在歷史中,變成了洗車城。團街,不再有馬車經(jīng)過,而是轎車、越野車。父親的犁,也用不上了,鄉(xiāng)村開始融入機械化的農(nóng)業(yè)發(fā)展模式,只聽見機械的發(fā)動的聲音在空曠的田壩中響起。父親也做起農(nóng)機產(chǎn)品的生意來,家里也重新裝修了。當(dāng)看到鄉(xiāng)村振興計劃,我卻又想到了我的童年,想到了父親的犁,想到了那些只屬于山村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