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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問

2018-01-24 17:07
壹讀 2018年9期
關鍵詞:沙壩烏海海子

馮 娜

黑烏海的水其實一點也不黑,高原的內陸湖亮敞敞地躺在壩子西邊。開漁時令,曬得人頂子開裂的陽光使著蠻勁“呼啦啦”地全潑在水面上,鱗光閃閃,如龍魚潛躍。整面湖網(wǎng)起網(wǎng)落,水花四濺。白色的水浪掀起黑烏海深不見底的藍綠色,一張張漁網(wǎng)撒下讓剔透的碧玉破碎又合攏。撒網(wǎng)打漁的全是圍海而居的黑烏鎮(zhèn)人,從一個村到另一個村得繞著湖岸走個把鐘頭呢。世世代代的黑烏人心安理得的把這藍得發(fā)黑又發(fā)亮的湖叫做“海子”,他們像在自家菜園子摘菜一樣在海子里劃著豬槽船撒網(wǎng),上岸曬魚時樂呵呵地搓掉肩膀上被曝曬而皴裂的皮屑。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黑烏海豐腴的水泊養(yǎng)活了眾多的魚類和藻類。誰家要是勤儉麻利,每天天不亮就下海打漁,兩個人劃一只豬槽船,趁著水面清凈,顧不得晨霧將散未散,濕漉漉地蒙著眼睛也顧不上擦汗;一兩網(wǎng)下去,就能撈回數(shù)十尾甚至上百尾白鰷魚、壓鰷魚、紅翅魚……活蹦亂跳,一甩尾好像要把黑烏海的水全甩到人臉上。大的裝筐,細小的幼魚、大肚子的母魚挑揀出來再放回水去。打漁的人并不貪心,裝了兩篾筐就劃回岸去,順便在淺水處撈上幾把海菜花。這綠茵茵脆生生、花萼瘦長的海藻鎮(zhèn)上的人可不叫它們?yōu)椤昂2嘶ā保@是縣城里火鍋店菜牌上的叫法,那時候水腥氣十足的海菜花被切成小段整齊地疊在白瓷盤中。黑烏人叫它“水性楊花”,說它性賤易活,幾乎整個海子邊都被它盤踞,開花的時候梗變得老成,特別硬,白乎乎的花一大片直直探出水面來。

得了魚和海菜的人手搭個涼棚瞇著眼睛往東邊山看,給自家留上幾條稍小的魚便挑著筐忙慌去攔鎮(zhèn)上的車?!鞍パ?,你家可真是厲害人,趕早啊,魚都打回來啦,還挺大條咧!”路上遇著挑擔的人忽左忽右把眼睛探進魚筐里?!澳睦锬睦?,一年不如一年啦,你這也是去縣城賣葛根吧?嘖嘖,這葛根長得肥,賣相好!”“今年埋深啦,難挖得很。老表,你這魚鮮腥得很,水淋淋的,要等他們家的拖拉機吧,我就坐早班車去了,不然來不及啦!” 太陽剛從山頭斜斜照下來,黑烏海在霧氣漸散的逆光處顯出一種薄明的黑青色。

這樣的光景,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上縣城的班車一天才一趟呢,車頂歪歪斜斜地高聳著,上面捎著大只大只的蛇皮口袋、竹筐……還總有人追著車屁股后頭揚起的黃灰跑,邊跑邊大叫“二驢子,快停下來!還有我,還有我都沒上!”情急之下連司機小時候的諢名也脫口喊出來了,車里一片哄笑。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車大多數(shù)時候會“噗嗤”一聲停下來,將裹在黃土灰里的人卷起來塞進鼓鼓囊囊的車肚子,再搖搖晃晃往前開。

老木一大早開著自己的小貨車去縣城拉電動麻將桌。據(jù)說這黑烏海已經(jīng)列入了某個旅游開發(fā)項目,年前公路剛剛重鋪過柏油,瀝青飽滿淋漓,車輪一壓上去好像就會冒出汩汩墨黑的汁液似的。再也不像自家菜園那樣黃灰漫天飛的土路了,老木開得有點兒慢,平緩地繞著海子走。海邊空空落落,水位也退出一大片灰白色的沙子地。還是春冬禁漁期,只有黑烏海管理局的汽艇在水上一會兒東一會兒北飛快地逡巡。海邊立著藍底白字的牌子,上面寫著禁漁期的一些相關規(guī)定,平白生硬,言之鑿鑿。鐵焊的牌子被人用石頭砸出幾個凹凸不平的細坑,風吹來,在坑里擰個彎兒,落向水面掀起細小的漩渦。黑烏人把禁漁叫做“關?!保贻p小伙子三三兩兩扛著行李外出打工時相互吆喝著,于心不甘地罵一句“淘生活去啊,海都被關球了!”關海時,外出務工的人老早就動身了,沒有人會大白天冒險劃著自家的小船去撒網(wǎng),更別說這一路會遇到擔著沉甸甸的魚筐想搭車的人。

老木開著車窗,海風“噗噗”直撲臉上,水汽混合著早春甘蔗地里的味道有絲絲泛甜的涼意,有點像草珊瑚牙膏殘留在牙縫里的味道?昨晚一宿沒睡,他有點走神。水霧濛濛掩著對岸的黃家村,山陰處的人家更勤儉啊,聽說那里又新開了一家“漁家樂”;海邊可沒辦法時刻支起釣竿讓客人們享受野生垂釣的樂趣了,為了“漁家樂”名副其實只好在門前柿子樹底下生生挖出一個魚塘。魚塘里飼養(yǎng)的魚在冬天根本不吃釣,老木想著釣魚的人蚯蚓啊、酒糟啊換來換去,坐一下午腰酸背痛氣急敗壞的樣子就忍不住笑起來,方向盤稍稍歪了一下。隨即他又嘆了一口氣,誰家的生意都難做啊,就算不關海,大家的生活也越來越難淘。只是,這一關海,曠日持久,黑烏海像一個獨居在另一處的老人,曾經(jīng)承歡膝下的孩子四散他處,被日子趕著忙活著自己的生計,誰也不知道誰過得怎么樣,更別說像從前一樣相依相偎。老木想起出門時看見他媽早起折紙火,老人的眼睛似乎已經(jīng)分辨不出紙火上那些并不復雜的紋路,鼻尖湊在一張灶王圖上。老木有點心酸,公路沿著湖岸斜斜下到低洼處,看得到黑烏海平平躺著,波瀾不驚,就像母親背對著自己坐著,無數(shù)話在嘴邊囁嚅,總是找不到合適的一句,只得說出那句重復了幾百次的“媽,我出門了啊”。

沒有人能知道這海子里到底都有些啥,沒有人知道它全部的樣子。老木死在海邊的爹不會知道;整天像防賊一樣逡巡在海上的管理局人員更可能不知道;這些祖祖輩輩靠海吃海的人都將不會知道,他們甚至不知道這亮得晃眼的海子為啥名叫“黑烏”?;钪暮跒跞死镆苍S只有許嬢見過真正的黑烏海吧,老木心想,要不是昨晚那驚魂的一遇,老木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除了去寺廟幾乎閉門不出的齋婆子竟會在深夜獨自劃船在黑烏海上游蕩。

許孃是一個怪人,雖然鎮(zhèn)上的人對這種在寺廟里幫人斷香看表的齋婆子都恭敬有加(又或者是某種隱晦的避諱和懼怕),老木的母親更是在父親去世后三天兩頭去找許孃上表祝贊,但老木就覺得她是個怪人,還是小孩兒的時候就遠遠躲著她。也有可能是因為打小就聽到關于許孃的傳聞在黑烏鎮(zhèn)像迷霧一樣彌散:有人說她會成齋婆子是剛結婚沒幾年她男人在一個夜里突然失蹤了,至今音訊全無;有人說她要是能生孩子男人估計就不會跑了;還有人說她斷香看表簡直神了,能從香紙燃起的火焰看出家中的物事,過世的人啊、牲畜啊、出門在外的兇吉平安啊……老木不信這些說不上是迷信還是信仰的物事,每次母親坐在門前折香紙念叨著要去找許孃進表,他就趕緊找個借口走掉。特別是父親去世后,老木開始當家,在黑烏海邊租了一大片土地來開漁家樂,他哪還有閑工夫去關心那些神神叨叨的“婦人之事”。有時老木又安慰地想,父親沒了,母親要是能從這些物事中找到些許慰藉也未嘗不是好事;人的心就像黑烏海那么深,母親雖然吃苦耐勞一輩子沉默寡言,但她心里的苦做兒子的又知道幾分呢。

又禁漁了,老木坐在自己漁家樂的“觀海閣”上,眉頭擰得像他媳婦手中皺巴巴的抹布。女人還在樓下露天的涼亭里收拾兩大桌杯盤狼藉。剛才黑烏海管理局的梁局長怎么說來著,“老木啊,這海里的魚在塘子里養(yǎng)太久了有股苔蘚味。還是上次開海時買回來的吧?除了吃烏黑海魚這個特色,可以考慮多方面經(jīng)營嘛!”梁局那肥厚的手掌拍著老木的背,感覺像要把虎背熊腰整個的身軀都傾斜到老木的肩頭上。老木下意識地往右抻了抻肩膀,唯唯諾諾將兩大桌人送到門口,梁局長關車門時還不忘伸出頭來,“再忍個幾個月吧,就該拉銀魚了,這海子大了難管理?。 崩夏灸樕隙阎?,不知該說什么,連聲應到:“是,是,梁局為我們黑烏人費心了,到開海的時候您別忘了抽空來吃銀魚河口豆腐。”梁局長的秘書拍拍他的背說,今天的賬你也先一起記下了。

黑烏海邊的漁家樂除了觀觀湖景搓搓麻將,主要就是靠吃新鮮的黑烏海魚吸引周末從縣城驅車而來的人了。再說了,“麻將哪里不能打啊,一個湖有什么好看的,只有這魚倒是真正的綠色食品,還就得用這海子的水煮,這才難得呢!”從前不禁漁的時候,每天早晨都有新鮮的魚送到老木這來;活蹦亂跳的白鰷魚配熱騰騰的河口豆腐,直接舀一瓢海水煮,可是老輩人傳下來的吃法,響當當?shù)暮跒跻唤^,許多人也都是為此慕名而來?,F(xiàn)在的魚大多數(shù)是開海時大批收購來養(yǎng)在魚塘里,怕的就是禁漁期原材料斷絕,這魚一沒了,漁家樂的生意就成無米之炊了。小地方,做生意的口碑就甚為重要,聽說某家魚館實在沒有海魚便拿池塘養(yǎng)的鯉魚充數(shù),就一次便砸了招牌,黑烏人有點赧顏又有些不甘心地說:城里人的嘴被海子養(yǎng)叼了呢。有時人們也會說,“你把黑烏海肚皮翻過來瞧瞧,這有簸箕大??!”老木卻總是覺得岸上很小很小,人和人擠在一起,還沒有簸箕大;黑烏海卻沒邊似的。

眼看著正月將過,縱使家家戶戶黑烏魚短缺魚價“呼啦啦”往上直竄,到海邊吃魚的人仍絡繹不絕,旅游區(qū)還未建起來,冬上來吃一鍋“純天然、無污染”的黑烏魚倒一年年成了縣城人的風氣。他們嘻嘻哈哈地相互邀請,“過幾年怕是這黑烏海都要被污染得吃不下去啦!”多少人家的船槳都快朽爛了,漁網(wǎng)曬了又曬,眼巴巴指望著開海,可是啥時候開海黑烏海管理局卻裝聾作啞遲遲不吭氣??粗~塘里的魚越游越少,老木心里像裝了十八盤麻將,在觀海閣里嘩嘩啦啦徹夜不歇地搓動。

“老木,得想想辦法啊,好不容易趕上旺季,沒了魚咱家就得關門,今年連租金還沒結,難不成我們也要去外地淘生活啊,媽和孩子交給誰管……”女人伸著頭探向塘子里數(shù)魚,她的后脖子望過去像是要急切鉆進水里捕魚的鵝頸。老木看著這細長的后頸猛抽一陣煙,想出的辦法是夜深人靜里倆人拖出了藏在草樓上的豬槽船。

夜里的黑烏海仿佛倒置的天幕,吸納了岸上和空中多余的暗物質,它的黑暗聚集著重量,流動著的金屬有狂瀾變幻的形狀。萬籟沉寂,愈發(fā)顯出水波相互拍打的聲響,無數(shù)只蚌殼吐納著夜里的潮汐。海子邊的村莊只有零星幾家的燈還遠遠亮著,模糊的光線暈開,像蚌殼張合間忽明忽暗的呼吸。老木的心有點亂,冰冰涼涼的,一尾尾的細魚從他心里的石頭底下游出來。他感到女人拽著漁網(wǎng)另一端的手也很緊,但他們都沒出聲,任隨一只窄窄的豬槽船在黑烏海身上顛簸、晃動,像一顆將墜欲墜的隕石。隕石的重量全部來自剛剛撒下的那一網(wǎng),它讓這只船像一顆找不到在天幕當中的位置、無法安放的星斗;動蕩不安的水浪從四面八方擁擠著拍打它、撓動它,這顆大海的皮膚上突然長出的一個弧形疹子。出門前老木搓著手說這幾天晚上風里都扎著冰刺,好多人家得力人也不在鎮(zhèn)上了,沒有其他人會偷偷出海;管理局的那堆人則晚飯時還在自己家的觀海閣喝得爛醉,稀里嘩啦打了一陣醉麻將,將口袋里的錢七七八八都輸給了梁局長(天曉得這群人到底醉還是沒醉)。朝老木家記賬本上又那么一勾,出門時個個冷得牙齒打架,罵罵咧咧地才作鳥獸散了,這樣一群人寒夜里是不會來巡海的。

“老木——”女人壓低嗓子喊,“別說話,再忍一忍?!笔种械木W(wǎng)忽左忽右地下沉,兩個人的手也快被凍僵了。水聲涌動滲透著寒意,屏住呼吸地聽一會,又好像成千上萬只的魚群在船底一張一翕。放眼望去,此時的黑烏海沒有邊沿,無法用眼睛去判斷方向,只感到全世界的黑都被這些水浸泡著,老木突然想到,莫非給這海子取名的人是一個捕夜魚的人?

漁網(wǎng)又向下拽了一下,“老木——”女人的聲音有點僵,后半夜開始落霜了,連水上的聲音都全部被覆上了一層霜牙子。這黑烏海除了數(shù)十種上百種魚啊藻啊,自然還有別的,每年也都會聽到有人投海或者翻船沉水的事情。魚群涼滑地躥到女人胸中,她心里直發(fā)毛,小時候大人就告誡過孩子晚上要讓著海邊走,天黑后假如聽到身后的海子發(fā)出“噗通”的投水聲也不要好奇,千萬不能回過頭去看……這黑黢黢的水包裹著水,包裹著微不足道的一條小船,怎么會不讓人感到心慌。到底不是家家戶戶盞著燈出船捕夜魚的那些年了,水上空空落落好像什么都沒有,這半夜顯得愈發(fā)地冷。好好的黑烏人,怎么突然就成了“偷漁者”呢;也夠為難女人了,老木對著茫茫的水域干咳一聲,“起網(wǎng)吧!”

大約是關海太久的緣故,這一網(wǎng)打得異常結實,豬槽船隨著起網(wǎng)如一條肥大的尾鰭搖擺不定,這顆隕石此刻巨大的吸引力像要把水里的碎片全都吸附上來。老木一邊摘魚,一邊用手感覺哪一條是白鰱魚哪一條是大鯉魚,摸到一條肚子渾圓的,老木的手停了一下還是輕輕拍拍它的肚子將它放回海子里去。女人摸索著收網(wǎng),濕漉漉的船在烏黑的水中又下陷了一點。突然,不遠處的水聲漲起來,嘩嘩有序,像是有人在用竹漿劃動。兩個人都緊張起來,在黑暗里對視一眼,豎起耳朵,不敢動靜。越來越清晰的槳聲,確信是一個人劃著船靠近,老木他們的船也跟著漣漪大幅搖擺起來。老木心想,這船要是撞上可不好,于是壯起膽子高聲問了一句:“是哪個過來?”對方聽見人聲,槳聲停止了?;璋抵兴坪跬娨粋€低矮的影子,老木只好按亮手電筒照過去,恰巧掃到那人的臉,女人驚惶地叫起來:“啊!許孃!”

就在那手電筒的光柱中,黑烏海徹底墜入無底的黑暗,周圍陸地上的一切都被拋向未知的黑洞,隕石四濺。老木只看見一張皺紋密布、眼窩塌陷的臉,溝壑縱橫的臉上所有紋路都一動不動,仿佛它們飽含的一切早已塌陷,甚至與生俱來,她的雙眼卻炯炯如炬。這樣水中的深夜相遇好像并不出乎許孃的意外,她不好奇也不為其所驚嚇,只是停了一下,還未等老木夫婦和她搭上話,就調轉一個方向朝黑烏海的更深處劃去。

“這么晚她來海里做什么?”女人的上下牙打得咯咯作響,不知是受到驚嚇還是后半夜霜霧之氣漸漸從黑烏海的中央升起來,整個身體都快凍成了魚刺。老木將槳深深杵進水里,使勁一劃,黑暗的水被瞬間分開又悄無聲息地在船尾合攏。他也不知道許孃來這里做什么,說實話,他根本就不知道這個齋婆子是做什么的;就如他無法知道這黑烏海中究竟有些什么,他們捕撈夜魚時,是否有一些別的什么東西從看不見的網(wǎng)眼里悄然滑了過去。女人連著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縮在船尾,從出海到現(xiàn)在,她終于用幾個毫不遮掩的噴嚏釋放了身體里的寒冷與恐懼。老木再用力劃下一槳,口氣略帶安撫地說,“許孃在找什么吧,以前聽人說她男人死在海里,她不相信。”老木的槳推開沉沉的水又在水面上虛空地交替,他在心里說,爹,你保佑我們從這海里出去吧!

老木出門前去查看魚塘,幾尾青頭魚脊背上的鱗甲被擦傷了,應該是剛開始摘網(wǎng)時掙扎所致,沒想到許久不打漁,連自己的手法都變得生疏。新捕回來的魚頻繁游動,脊背還泛著干凈的青光,沒有變得黯淡。昨晚的這一網(wǎng)好歹可以撐到過年了吧?許孃不會告訴別人老木兩口子在后半夜在黑烏海上偷漁吧?她應該不會,她只會在燒香火的時候告訴菩薩吧。

公路旁的田地間幾乎全部種植著甘蔗、蠶豆,除了收甘蔗的人穿梭在甘蔗林間里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砍伐聲,田地邊荒得連頭吃草的牲口也沒有。這年頭種什么都不值錢,紫紅皮的糖甘蔗長得壯實可人,可是運輸艱難,堆在黑烏埡口的路邊賣,十五塊錢二十多根的一大捆,幾畝地也賣不上幾個錢。黑烏坡上紅土赤裸,高大的椿樹在欲暖還寒的風中萌發(fā)出火紅色的葉尖;好多田地都荒蕪著,環(huán)繞整個黑烏鎮(zhèn)四周的山巒散發(fā)著一種海水夠不著的干涸與焦灼。老木盤算著等把電動的麻將桌拉回來,是不是該請梁局吃頓飯,順便打聽下旅游區(qū)的具體規(guī)劃,這漁家樂還讓不讓辦下去。還有,這海到底還開不開?

老木回到黑烏鎮(zhèn)的時候已近黃昏,霞光落在黑烏海上如金子的碎屑漂浮。海邊還是空空落落,連個拉騾子拉馬飲水的人也沒有。要是從前這個時候,黑烏人都把這海子當自家的后院水井,干完活要到水邊洗手洗腳,跟出?;貋淼娜死页#谏匙由铣閮蓷U旱煙、吸進滿腔滿肺的海腥氣才心滿意足地回家。而放學后的孩子們,不在這海邊鬧個沒玩是不會回家的,有時天都擦黑了還聽見有家長沖這海邊叫他們,叫完學名叫乳名。自從每年都要關海大半年,這一晃許多年過去,人們與黑烏海越來越生分,也不像是住在別處仍然血脈相依的老人了,倒像是一個住在不遠處卻搞不清脈系的親戚,以前大門敞開著熱熱鬧鬧,某天院子卻突然上起鎖來,歡天喜地來拜訪的人就只好張望一番左右思量,束手束腳打道回府了。

老木決定去看看這個親戚,他把車開到小時候曬銀魚的大沙壩,然后跳下車直奔黑烏海去。

大沙壩是黑烏海岸最平坦開闊、沙石也最均勻的灘涂。每年夏天開海打銀魚的時候,千百張網(wǎng)從這里拉起,網(wǎng)起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銀魚在這里晾曬,湛藍的湖水、淺黃色的沙子、白亮的銀魚都隨著日影一跳一跳。拉銀魚是黑烏海捕魚生活的重頭戲,起起落落得將近半個多月,像牧民逐水而居,鎮(zhèn)上打漁的人家逐銀魚而來,在打銀魚期會拖家?guī)Э凇⒈冲亷氚颜麄€家搬到大沙壩來。夏天的黑烏海充盈著隨時漫上岸來的熱浪,大人的吆喝聲和孩子們的歡笑聲穿梭著,讓細細密密的銀魚漁網(wǎng)都掀起耀眼的光。再后來,人們開始改用了電力發(fā)動機來向黑烏海更深更遠處布下大網(wǎng),發(fā)動機能拽起胳膊粗的網(wǎng)繩,能拖得起人力無法拖動的巨大銀魚網(wǎng),剛開始使用的時候,哪家一發(fā)動機器,“噠噠噠”,隨著皮圈飛速轉動,大人孩子都不眨眼地看著沉重的大網(wǎng)被拖出海面,歡呼聲蓋過機器的馬達聲??墒?,老木的爹就死于這樣的機械。起網(wǎng)時發(fā)動機嗡嗡作響,繃緊的網(wǎng)繩讓人們興奮,他們顧不得考慮其他,這一網(wǎng)少說也有幾百斤銀魚呢。誰也沒有想到濕漉漉的網(wǎng)繩突然迸斷,掙脫的猛獸一般發(fā)出千鈞之力摔打過來,站在最前面準備取網(wǎng)的老木他爹腦袋直接飛了出去……一切都來不及看清,整個大沙壩染成了斑駁的血網(wǎng)……

老木閉上眼睛不能再想下去,忽然他聽到身后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心中一驚,回頭看去,原來是許孃在大沙壩的另一頭燒紙火。風吹著她的黃紙,呼呼啦啦地響,燒化的黑色紙灰蛾子一樣撲過來差點撲到老木臉上。許孃孤伶伶地蹲在那里,還是穿著那套多年不變的舊藍布斜襟衫,自己納底厚厚的黑布鞋,還用綁腿裹著小腿,簡直像一個舊時代里遺落下來的人。天色漸暗,她滿頭的白發(fā)卻異常清晰,吹得凌亂滄桑,寬寬的沙灘讓她顯得更加瘦小老邁。老木的爹如果活著也應該這把年紀了吧,他要是活著也該成了個倔脾氣的老頭,除了還能在岸上吹胡子瞪眼睛怕是再沒辦法下海拉銀魚啦。老木走過去,“許孃,你咋在這呢?”許孃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平靜清亮的眼神讓她看起來好像沒那么蒼老,老木不得不想起昨晚偷漁的事情,有點心虛地背著風蹲下去,“許孃,這里風大著呢,紙火不容易燒吧?我?guī)湍恪!痹S孃開口卻說,你爹死了這么多年你媽氣惱多,太不容易,這把年紀了,就讓她有個安心日子過。老木連忙點頭,“是是,我媽不容易,這多年我們也都守著她,不敢出門去淘生活”,又順手將一葉描著龍身的紙火添進火中。許孃嘆口氣,“快回去吧,你媳婦和你媽今天吵架呢?!崩夏颈涣闷鸬幕鹕嗵蛑v地站起來,“你說啥?”

自古婆媳是冤家,婆媳之間吵吵鬧鬧、多年不睦的比比皆是,這在黑烏鎮(zhèn)也不出奇,甚至還有婆媳不和,氣性之下跑到黑烏海投水的女人。但婆媳吵架在老木家卻是大事,女人是在他爹過世后娶進門的,跟著老木忙里忙外,賢良孝順。老木的母親在丈夫死后便開始每日焚香,常常跟隨許孃在寺廟做點雜活,幫寺里折些紙火、清掃院子等等。鄉(xiāng)野里,信奉佛事的人很多,當?shù)貍髡f最有靈性的寺廟是觀音箐,里面供奉的主佛是觀音大士,每逢初一十五和廟會,去拜佛的人絡繹不絕。許孃這樣的齋婆子就是那里負責給人上表斷香的人,老木的母親就負責給念經(jīng)的師傅和化緣的人燒齋飯。老木不信這些,但母親這些年好歹找到一個心里寄托,一般不問家里的閑事,對待兒媳兒孫也從來是寬和有加,吵架這樣的事情是老木家是從來沒有過的。

老木進門時女人正攤開簸箕擇黃豆里的壞粒,一邊歪著頭看孩子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匆娎夏?,女人放下簸箕站起來,“回來啦?麻將桌都拉回來了嗎?飯在灶頭上,我去給你熱熱?!彼悬c慌亂,被擱在地上的黃豆顆顆飽滿,朝簸箕的一邊滾去。女人臉上什么也沒有,孩子抬了抬眼看看他爹,皺著眉頭繼續(xù)寫作業(yè)。“你阿奶呢,你阿奶去哪了?”女人眼里一緊,“哦,媽在樓上燒香……”老木動了動嘴,什么也沒說。他想去樓上看看他媽,在樓梯口,女人叫住他, “老木,你叫媽下來吃飯吧,她連晚飯都沒吃……”老木歇了腳,回過頭問她,“你和媽吵架了?”他的聲音黑沉沉的,裹挾著一種責問的嚴厲。女人低下頭,“也沒有……媽只是不想我出去打工?!?/p>

樓上是母親的神龕,她每天都要一個人在這里待上半晌。老木不知道她是在這兒念經(jīng)、焚香還是折紙火,她的紙火好像永遠也折不完,手里總是捏著黃紅的錁子紙不得閑。老木小心翼翼地敲了敲虛掩的樓門,里面沒有任何響動,母親也不應聲,老木只好推開門進去。母親背對著他跪在神龕前,神龕上供奉著神靈和祖先們的遺位,還有老木他爹的遺像?!皨?,小琴說你沒吃晚飯,你這忙完了就下去吃飯吧,天都黑了?!薄皨?,小琴是不是惹你生氣了?你知道她這個人也沒什么心事……”母親站起來添七星燈里的香油,這七星燈長燃不滅是消災祈福吧?她的手在黃色的火焰映照下瘦削而骨節(jié)粗大、經(jīng)絡凸起,歲月總是從一個人的血液滲透到皮膚?!澳愕叩迷?,我也老了,不中用了?!薄皨?,小琴到底說你啥了?”“她沒說啥,她只是說在家淘不了生活,以前我們這些老輩子還能靠海吃海,你們已經(jīng)靠不上海了……”

老木有點心急,“這事不是她和我都還沒商量呢?這沒影的事情你們怎么吵起來了?”“你們要走我不攔你們,這村子里也沒幾個年輕人了,但你們要是把娃兒都帶走了,我也不會去學許孃當齋婆子,還不如早點和你爹去作伴?!崩夏久^不著腦,“媽,你這是說些什么呢!”

快立春的時候夜里的風吹得很響,像打著唿哨翻揀著土地和海子,要讓它們一夜之間沸騰出春意盎然的模樣。女人縮在床上背對著老木假寐,大氣也不出。老木大約知道她在想什么,今天這麻將桌一買回來,漁家樂上個月賺的那一點錢又貼進去了,但不買電動的客人沒耐心沒興趣又沒了黑烏魚,遲早要關張大吉。“你跟媽說你要出去打工?”女人縮著脖子抖了抖肩膀,沒說話?!鞍?,你想想許孃,沒孩子沒老伴在身邊就跟齋婆子沒什么兩樣,她們心里苦得很?!迸宿D過身來望著老木,老木發(fā)現(xiàn)她竟已淚光盈盈:“這海就算開了,旅游區(qū)一來,管理局還指不定讓不讓咱們開,這村上除了老的老小的小,你看看還有多少家跟咱們一樣?還有你兒子,你還想等他長大等著黑烏海里能撈出金子來?我們都活了半輩子了,這日子要是能過得越來越好,誰愿意離家千里去給外人打工?。 迸似綍r柔弱寡言的,一口氣說了那么多話,眼淚啪嗒嗒也跟著落下來。老木伸出手摟緊她,聽那風聲從烏黑海里吹過來,從甘蔗林紅土坡上吹過,一直在屋頂上旋繞了一整夜。

說是生活難淘,日子還是過得飛快,春意一漫到田壟上,水田里便該撒秧了。以前二月的水田里塑料薄膜拉起,秧苗地像發(fā)光的水泡子一叢連著一叢,要是站在黑烏坡上看下來,會感覺烏黑海的浪一汩汩漲到了地上,連成了一片白色腫脹的水泊。如今許多農人都棄田去外地打工了,租出去的田地大多圍成苗圃,其余的,就像黑烏海一樣遠遠地空著?!霸谒娬臼貍€材料、守個工地也比種一季莊稼賣個賤價好?。 边€有年輕的小伙子過年回家時遞一支硬殼印象煙給老木,“老木叔啊,你和我們出去吧,用不著你下礦井,你就幫我們養(yǎng)養(yǎng)馱煤礦的騾子,做做飯,過幾年咱們老鄉(xiāng)都能包個小礦做小老板了!”

老木家也好多年沒撒秧了,這些年要不是荒草還是順應著春風,田間地頭已然看不出時令來。到了二月十九,廟會也跟著來了。老木聽他媽說這一天是觀世音菩薩生誕日,也是一年之中觀音箐最隆重的廟會節(jié)。廟會在老木的印象里還是小時候跟著他媽走在那些舞龍隊伍的后面,煙火繚繞、佛樂嗡然反復的佛殿前都是撅著屁股磕頭拜佛的人。觀音大殿前好像還有一個求簽的地方,求簽的人端端正正跪在團墊上,閉上眼一邊許愿一邊把放著幾十支簽的竹筒搖得嘩嘩作響,旁邊還有齋婆子跪著幫他祝禱,祈求菩薩顯靈。最后“啪”地掉出一支竹簡,便拿去請人尋簽。求簽的人最怕掉出來一支“下下簽”,還有些人覺得“上上簽”也不行,頂頭齊尾都是沒有迂回的,中庸一點兒好,中庸的日子有時可能賴一下還能湊合著過去,頂頭齊尾可是要把人逼到弦上,鯁直脖子的。拿了簽的人按簽號去領一張解簽詞,也就是四句詩一句斷語,告訴你這支簽的意思。

老木記得小時候觀音箐還有一個專門給人解簽的老頭兒,清瘦矍鑠,頗有些仙風道骨,拿著簽的時候咳嗽一聲把老花鏡推到鼻梁,態(tài)度恭敬地先念簽詞給人聽,讀罷簽詞,老花鏡已滑落到鼻尖,他眼睛向上探出來看看求簽的人是誰,要是熟人便結合實際地告訴人家,“就是說啊,你家那個幺兒在外邊吧?年輕人嘛,要多扎咐他們不要在外面造皮子!”有時這簽解得過于實在,貼心貼肺,周圍看熱鬧的人都“哄”地笑起來,求簽的人各懷心事訕訕地走了。

二月十八的晚上,老木的媽在許孃家待到后半夜才回來,老木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睡,她在樓上點著燈,也許折了一晚上錁子。早晨老木要出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收拾好一大竹籃紙火、錁子放在門口。老木不想去廟里,但又覺得讓一個老人家背一大籃東西實在不太像話?!皨?,我要開車去店里,今天廟會估計會有縣城的人來玩兒,我先送你去廟里吧?!迸吮е粌啥渭t從屋里出來,說今天她也想和媽一起去廟里拜一拜。

一家人很少這樣一起坐在車上,還是去寺廟,老木覺得這架勢有點像清明節(jié)上墳,想到祭祀和種種肅穆的儀式他感到渾身不舒服。春深了,漁家樂的生意也快淡出鳥來,這讓他更加心煩意亂,車開得越來越快。拜佛要趕早,看得出求神拜佛的人很多,沿途遇到好些車子,都往觀音箐開去,太陽還沒從黑烏山上冒出頭來,東邊露出一片亮堂堂的魚肚白。老木還不知道,觀音箐如今已經(jīng)劃歸佛教協(xié)會管理了,再不是小時候那種陳舊、樸素的模樣,寺廟大門口哼哈二將金剛怒目地立在兩旁,門柱竟赫然釘著一個白底黑字的木牌子,上面寫著“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靈源縣佛教協(xié)會”。老木覺得這個牌子有點扎眼,看來看去挺別扭,于是將一籃香紙錁子從車上抬下來跟母親說自己就不進去了,讓女人背籃子跟著進去拜拜,自己一會就得去店里張羅。他媽卻說,二月十九既然到了佛前,哪有不拜的道理。

好在還沒有收門票。觀音箐建得比以前恢弘漂亮,進了門兩排青竹修得整齊,還移栽了幾棵老桂花樹在院子里,可惜還沒到開花的時候。所有佛像也可能剛請人刷過色,色彩鮮亮,慈眉善目的。老木跟著母親和女人從那些躬身、叩頭、捏著一把把紙錁子和香火的人群中穿過去。迎面的一個佛殿里供奉的是彌勒佛,笑呵呵地望著來來往往的人,老木覺得那笑容不可捉摸,他有點不知所措。母親帶著他們徑直去了觀音殿,許孃已經(jīng)在忙著幫人許簽、上表、祝禱。母親將整整一籃子紙火放她旁邊,她們很有默契地一個寫表、一個折表看表。

觀音大殿依山崖而建,殿堂三壁其實都是山石環(huán)繞而成。陰涼的山體還不斷滴出水來,在石頭縫里積成一小窩一小窩。小時候大人都會告訴孩子們,用那“圣水”擦眼睛,會眼明心亮,老木自然也往自己臉上拂過這里的水,跟黑烏海的水一樣冰涼入心,也沒什么特別。大殿也重新修葺過,觀音大士的佛像被許多雕龍畫鳳的木框、朝拜的紅緞圍在中央,供奉的蠟燭點滿了香案,老木瞇著眼看了一會,覺得觀音大士隱沒在這些色彩濃艷的光亮中,看不清面容,竟然顯得有些黯淡。但他很快就被上前求簽進香的人擠開了。許孃在幫別人進一張清吉平安表,上表的婦人神色肅穆,緊盯著那張寫著她所求內容的表。婦人按許孃的指引走到的大鼎前,火焰在青銅大鼎中熊熊燃起,婦人雙手持斗,表平放在斗上。她左手持紅斗右手持黃斗,據(jù)說紅色代表太陽,黃色代表月亮。她向四方拱禮,許孃接過兩個斗,雙手高過額頭,念念有詞,最后才將它們投入大鼎。火舌舔著紙表,中間的部分高高隆起,兩個邊角燃至破裂。待表燃盡,婦人緊張地看著許孃,“許孃,怎么樣?表上說什么?”許孃將紙表的灰燼撥進大鼎中心,語氣平淡地說,“家里有開車的人要小心。年頭年尾會有口角之爭,都要忍氣。家里是不是養(yǎng)牲畜都不如意?”婦人又惶恐又心悅誠服地點頭,“正是啊,許孃,學賓川縣那邊的人養(yǎng)了幾年大耳朵羊都不成器,下崽不順利、還整天害瘟病。有什么可以開解的方法嗎?”許孃說,回去將羊圈整修一下,圈門不要對著灶房。大耳朵羊可能也不能總是關著養(yǎng),還是請個人在山坡上放放吧。婦人千恩萬謝地再朝觀音殿叩拜、進香。

老木好奇這來趕廟會的人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男女老少,比平日在地里種田撒秧的人多了去了,觀音殿前求簽上表的人都你推我趕地排隊,他想側身從人群里穿出去讓出一個空位,卻被往里面擁的人推到跪墊邊,一下子重心落空,那姿勢像斜斜跪下去插隊搶跪墊求簽的人。

許孃走過來,“老木,你也要求簽?”老木挪了挪膝蓋,試著站起來,卻被幾個來汲圣水的孩子擠得直不起身來,身后還有排隊要求簽的人催促著他。許孃看他一眼,遞給他裝滿竹簽的求簽筒,“你想求問什么呢?”老木茫然地接過簽筒,問什么呢?這么多年,想問的實在太多了,而哪一樣是真正要問的,又是問誰可以告訴他答案呢?他突然感到口干,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手中的竹簽一搖便參差錯落嘩然作響。他沒有主意說,“我問魚吧?”“問魚?”許孃和周圍等簽的人都投來不解的眼色,他說,“我想問問黑烏海的魚,什么時候能開海,黑烏人還能不能靠海在這里生活下去?”熙攘的人群仿佛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又立刻傳來一片唏噓,有人說“老木啊,你在觀音面前不問觀音來問魚,搞錯了吧?”還有人說“這是你怕是問梁局長更實在吧!”許孃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點起三炷香,向觀音大士許愿。

老木跪直了身體,閉上眼,用力搖動起手中的簽筒,好像整個黑烏海的水跟隨他的手上下?lián)u蕩,魚群和海藻旋起巨大的漩渦和波瀾。這是老木有生以來第一次求簽,他感到胸口擁堵又一無所有,他不知道,這也將是他最后一次問出這個難以追索的問題。

冥冥之中,黑烏海的魚群會告訴自己答案嗎?老木闔著眼聽見許孃在耳邊喃喃禱告,身邊進香的人雙手合十低聲自語。他們也有各自不同的求問吧?他們在尋找什么,探問什么,還是在試圖消除心中的苦厄?就像許孃在烏黑海冰冷的夜晚尋找她杳無音信的丈夫,就像母親每日為慘死的父親禱告,觀音大士會指引他們嗎?老木從不相信那些看不見的事物,但那些曾經(jīng)存在又消失的事物讓他一陣心酸,手中竹筒里“啪”地掉出一支簽來,許孃撿起簽遞給老木,竹簽已被磨得油亮焦黃,毛筆字跡還是清晰可辨:六十四號,下中簽。

老木沒有去領簽,那一紙釋簽的詩文能告訴他什么呢?他對著燭影幢幢的觀音殿深深地叩了一個頭,擠開虔誠持香上前的人群,走出了觀音箐。

老話說,春分后一天長出一根線,意思是天黑得越來越晚,白晝越來越長,每天做女紅的人趁天還沒黑,每天都能多繡出一根線的花樣。連客人們都知道黑烏海這一年遲遲不肯開海,吃不到新鮮的黑烏魚,來黑烏鎮(zhèn)過周末的人越來越少。老木家的漁家樂里葡萄的新蔓爬上涼棚,桃子李子的花蒂熄滅了,結出青綠色的小果;最蓊郁熱鬧的季節(jié)馬上就要到了,漁家樂卻顯出一片空空的蕭條,麻將桌上的電動按鈕都快生銹了,魚塘里也只剩下起了青苔的死水。

老木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望著不遠處的黑烏海,早些年,還沒等桃樹掛果,孩子們已經(jīng)在放學后迫不及待地跳下大沙壩,光溜溜的銀魚一樣躍入黑烏海,騰起一點兩點的浪花。大沙壩上散落著他們的衣褲、紅領巾,還有背帶拉得歪歪斜斜的書包。夏日的黑烏海每天都對孩子們充滿了涼爽、自由的誘惑,黑烏海的孩子會走路就會鳧水,有時家長為了懲罰逃學來游泳的孩子就偷偷抱走他們的衣物,讓孩子游個盡興光溜溜地上岸時急得簡直要哭出另一個黑烏海來。老木想起自己小時候光著屁股一路從大沙壩被父親揪回家的樣子,不由得笑起來。這孩子如今卻像一片灼人的禁區(qū),船只在岸上停泊得生銹,連老木的孩子放了學都直奔鎮(zhèn)子上的電子游戲室,哪里還會和同村的同學們勾肩搭背去大沙壩游上一圈。陽光底下黑烏海的南北兩岸像一雙翅膀,煽動著立起來,水浪趕往中央的海域,老木呆呆看著遠處想著心事,恍然間看見海子的中央藍得發(fā)黑,似乎藏著未知的大魚,正在翻動深青的脊背。老木的女人在院子里洗篾籮,雖然客人稀少,女人還是每天把廚房用具洗得干干凈凈。陽光從葡萄架上漏下來打在她前傾的脖子上,不規(guī)則的光斑像落在鵝頸上的水花,有些晃眼,微微蕩漾。老木說,等立了夏,把店里的麻將桌什么的都盤出去吧,你就回家照顧一下媽和娃兒,房前屋后種點菜和果樹;我已經(jīng)說好和三哥他們出去做活了。

這一年黑烏海的熱浪伴隨著躁動的消息來得比往年早。好久不來漁家樂的梁局長一邊剔著牙醉意熏天地拍著桌子沖他的手下吼,“就是說這旅游區(qū)和黑烏海以后都輪不到我們管,人家財大氣粗直接說承包了十年,叫什么名字?對,狗日的普瑞集團!你看看,說變就變,我去問誰去?”他又轉向正在剁豬排骨的老木,“還有老木啊,你家現(xiàn)在這個位置以后全部都要收上去建普瑞的藍藻加工基地,他媽的,你們以后誰也別想撈海菜了,要加工什么螺旋藻保健產(chǎn)品,這海都成他們家的養(yǎng)殖場了!”老木默默地剁著排骨,風干的臘排骨很硬,他使勁砍下一刀,骨頭的碎屑濺到地上,一大塊排骨“嘭”地從中間裂開,露出沒有水分的紅肉和白骨。

還能最后再開一次海。梁局長醉得像一灘黑烏海里捕出來的螺肉,他搖晃著發(fā)福的身體倚在門廊上對老木說,“把你們村里的壯年人都叫回來吧,狠狠再打一次魚,他媽的有錢能使鬼推磨,以后縣城領導說了也不算了!”老木送他們出門,月亮沒有分別地照在黑烏坡上、海子里、荒著的田間、黑烏鎮(zhèn)上的每一個人家院子里;老木的頭上也鋪了一層銀霜,月光讓他看起來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老木鎖上漁家樂的門,并沒有著急回家。開著車蜿蜒繞著海岸到了大沙壩,月光將公路和周邊的樹木鍍上一層銀白的薄釉,空氣里傳來一陣野鳳凰花的芬芳,混合著海水白花花的腥氣,這沁人心脾的味道被月光洗得發(fā)亮、濕潤,甚至有點尖銳,像松針一根根扎進老木的鼻孔和肺腑。他把車窗搖到最低,貪婪地呼吸這海子蓄積良久的氣味。

潮汐一漲一退,月光落入水中,像白色軟體的蚌肉探出了一只微微開闔的蚌殼。它試探著舔舐大沙壩,沙石靜靜篩落一顆顆銀白發(fā)光的珍珠。老木蹲下,將手浸入水里,白晝里的余溫已經(jīng)散盡,水中傳來晃動著的讓人舒適的冰涼。他突然感到這片沙灘上或者近處的水域還有其他人,他想起父親、許孃和她消失的丈夫;他坐在沙灘上點起一支煙,像是等待他們中的某一個從他背后走過來,拍拍他的肩,他內心端著另一面漲潮的黑烏海,他害怕自己會控制不住當著他們的面痛哭一場。風吹熄了老木手中的煙,海水淹沒著海水,沉入黑色的漩渦;除了拍打大沙壩的潮聲和岸上的蟋蟀蛙鼓,再沒有其他聲響來打擾這個為海守夜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老木真的等來了許孃的豬槽船,她的全身淋著月光,好像從透濕的另一個世界返航。他們好像早有照應,再一次在夜里的海上相遇,有一種等待中“你來了”的安定與熟稔。許孃讓老木搭一把手將船泊到大沙壩最平坦的地方,他們用力栽下拴船的木樁。老木摩挲著粗糙的麻繩,突然問出一句,“許孃,我爹的魂魄還在這大沙壩嗎?”許孃不回答,反而問他,“你說,你許叔還會在這海子里守著嗎?所有村子里的人上表看香都來問我,神靈會啟示他們。一年年,黑烏海的每個地方我都走過,但我也只能像你一樣,問這海子,問這海子里的魚,你爹、你許叔,這些守海人去了哪里?”許孃的臉被月亮照得發(fā)白,她的皺紋是夜里的黑烏海,深不見底,它們究竟隱藏著多少秘密,她不會說,老木也永遠不會知道。老木的手被濕的麻繩磨出印子,他想起漁網(wǎng)的繩索在他爹脖子上那致命的一擊,仿佛正中的是自己的脖子。他倏然放掉繩子,聲音里有一些潮汐般的回聲,“許孃,難道真的是命嗎?我上次在觀音箐抽的是下中簽,這海子以后再也不屬于黑烏人了,你還會守著它嗎?”許孃在大沙壩點起紙火,那一團火焰在海邊顯得凄清又暖和,老木不知道這樣的一團火是在祭奠逝去的守海人;還是問詢著這暗中無底的黑烏海、問詢著不知是否會絕滅的黑烏魚,那一切不能被知曉的命運。或者,它僅僅只是一種無望的告別,連許孃都知道,老木已經(jīng)是黑烏鎮(zhèn)壯年人當中幾乎最后離家去外地淘生活的人了。

老木和鎮(zhèn)上的班車司機拉回滿滿兩大車黑烏人,聽說黑烏海最后一次開海,在外不太遠的人都回到了海邊。老木的女人把所有鍋子都洗得能映出人臉,她準備著,這是最后一次在自家的漁家樂做開海飯。請許孃算好開海的時辰,六月初八,亥時。所有人家都準備好火把、銀魚細網(wǎng)。老木的母親裝了無數(shù)袋金銀錁子,她為這次開海幾乎折了一整樓的紙錁子。

所有人都聚集在大沙壩,火把點燃,岸上和海子里同時照出一個光芒點點的星空。許嬢上前點香,在火光的映照下看得出她換了一身新衣,衣角褲腿都巴巴適適,銀白的頭發(fā)也梳得紋絲不亂,在火光中,她像一尊世事閱盡、心境澄明的佛。她走到水邊,向東面作揖,然后跪下——這是老木小時候每年都能見到的祭海儀式,老人們在開海前向天地和海神敬拜;向海里的龍王、魚神致意,感謝它們每年賜予富足的海物,讓海邊的黑烏人過著安定祥和的生活。擎著火把的男人也跟著跪下去,海里的火和岸上的火頓時連成一片,水中的烈焰恍若無數(shù)顆鮮亮的心臟在跳動。許孃向海子叩首,大沙壩沉浸在一片火焰的寂靜中,時間仿佛不復存在,那些消逝的人和過往在許孃的叩首中重新回到老木身邊,他胸口一熱,涌出黑暗的海水。水中的神靈還有亡魂一定看見了這莊嚴的祭祀,任憑風在夜晚投下無數(shù)大網(wǎng),海面依然攤平身體穩(wěn)住自己的重量。

所有紙錁子都燃起,船型的錁子兩頭尖尖。許孃在紙火燃盡前沖黑烏海喊一聲“開海嘞——” 她的聲音干澀尖利卻盡透著威儀,像一艘年久失修的豬槽船,依然保持著良木的結實質地。這是她最后一次喊海,聲嘶力竭,讓人聽得心生悲愴。老木伙同幾個男人搖起一艘船,向火焰中的海水撒出第一網(wǎng)。他們打漁的手法既陌生又熟稔,而這從小在水里摸爬滾打練就的手藝就要在海上失傳。

開海的第一網(wǎng)魚按照老輩人傳統(tǒng)要做成“豆腐串魚”的開海飯。老木的漁家樂一夜燈火通明,女人們忙著將新鮮的河口豆腐切成一方塊一方塊地放在鍋中,舀入黑烏海中央的水,新捕的銀魚從海里來到鍋中,剔透的魚身跟豆腐一樣白,它們圍繞著豆腐游來游去。鍋下的灶洞中梨木柴越燃越旺,水中的溫度越來越高,白色的魚群紛紛鉆進豆腐中心避熱。最后,它們縮頭縮尾與豆腐合二為一,只看得出銀魚黑色的眼珠,房梁上掛著熱氣熏蒸出的水霧,整個廚房彌漫著魚串豆腐的腥香之氣。

所有趕來開海的黑烏人都坐在老木漁家樂的院子里,許孃以祭海拜祖的禮儀以魚、飯、酒水行禮后,老人孩子先上桌,人們都端起海碗吃著久違的開海飯,相互敬著酒??粗佔永锲疵@進豆腐以求逃命的銀魚,以前年年吃它們并未察覺,老木這回卻感到這魚群可憐,它們以為有水拼命地游就可以救活自己;這黑烏人又何嘗不是呢,他們以為有海,只要靠勤勞的雙手就可以不去別處淘生活,未想,這片海子已經(jīng)被外人燒沸。幾乎所有人都懷著復雜的心情,端著碗喝著黑烏人家自釀的苞谷酒,他們既高興又悲傷,外出的人也還能回到家鄉(xiāng)圍坐在一起吃開海飯,可是等開完這次海,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就要重新上路,再也沒有理由聚在這海邊。醉意朦朧中,好多壯年男人開始劃拳,用魚蝦行酒令,老木和他們一樣,聲嘶力竭地喊著那些水汽繚繞的酒令,漲紅了臉,淚眼婆娑。

開海的大沙壩好像沒有改變過,男人們喊著號子拉起一網(wǎng)又一網(wǎng)重重的海魚,經(jīng)過長時間的禁漁,每一網(wǎng)都打得結結實實。女人鋪開曬魚的網(wǎng)布,整個大沙壩被密密麻麻的魚和陽光覆蓋。雖是最后一次開海,女人們還是挑出大肚子的母魚和幼魚將它們放回水中。晴朗的日子,黑烏海翻涌出墨藍的臟腑,它是那么清冽又是那么深沉,即便陽光一次次打撈它全身魚鱗般的光圈,它依然慷慨地接受歲月的施與和承受外界的索取,它不動聲色,難以捉摸。不諳世事的孩子們光著腳在大沙壩繞著曬魚網(wǎng)追逐打鬧,不顧女人們的責罵,他們折斷岸邊的野鳳凰花枝扔向黑烏海,紅艷的花朵漂浮在湛藍的水面上,像要給黑烏海帶上美麗的花冠,讓它風光地遠嫁。

許多外出務工的人只打了三兩天魚便著急趕回去上工,不然“還打個球的魚,要被老板炒魷魚嘍!”得力的男人都走了,最后一次開海拉銀魚也只好草草收場。第五天的下午,烈日曝曬得人的皮膚都要“呲溜”冒煙了,滾圓滾圓的銀魚曬在沙灘上,一陣滾燙的陽光過去,發(fā)出被烤熟似的腥氣,看上去變成了一片瘦干的白蘿卜絲。老木抽完煙,拍拍胳膊上被曬起的皮屑,準備再起一網(wǎng)。這一網(wǎng)格外的沉,幾個大男人“嗬喲嗨、嗬喲嗨”,肩膀被麻繩勒出血印,磨得生疼,最后一次黑烏人放棄機械以原始的氣力打撈在海里代代繁衍的魚類,他們要記住祖輩曾經(jīng)怎樣在這片海邊生活過。

這一網(wǎng)卻沉得像墜著整個黑烏海,似乎要讓人使出大力氣要把它連根拔起,出水時,果真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雖說這黑烏海里也曾打撈出來過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魚,也有一尾幾十斤重的大魚,但從來沒見過像這樣一尾黑乎乎的近兩米長的“魚”。年輕的小伙子“啪”地將網(wǎng)繩扔開,像是撈起了一條駭人的怪物。老木湊上淺灘去看,不是白鰱也不是大石斑,他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魚,兩腮闊大,脊背無鱗,腮邊長著小指粗的黏滑胡須,由于體積龐大,它在沙灘上無法動彈。老木覺得它有點像江鰍,但江鰍不可能長在黑烏海里。周圍的人紛紛議論,這魚大得要成精了吧?要不要放回去???很快有人找來了許孃,許孃什么也沒說,摸了摸它黑烏發(fā)亮的背鰭,像是安撫,也像詢問它的來處。大魚好像聽懂了許孃的話,竟緩緩扭動自己的身軀,朝水深處挪去。它是否是上岸來看看這人間的景象呢,還是想問問岸上的人,這海是否還屬于黑烏鎮(zhèn),除了它,還會有人在這里守候?大魚觸到了水域慢慢游動起來,但它的頭卻始終朝著岸上,它在逆游回海,像是對著岸上的人殷殷道別。沒有人見過這樣的場面,他們呆呆地站在岸上,野鳳凰花傳來讓人迷醉的香氣,風嘩嘩撩動起浪花,這片海多么深多么美呵,多少代的黑烏人都不可窮盡。魚身幾乎全部沒入了海水,它的胡須在水面漂著,這是海中的老者吧,許孃朝著它跪下,莫非它是黑烏海的變身前來打問和托付此后的命運?

走的前一夜,老木看女人幫忙收拾好行李后,爬上閣樓,母親依然在她的神龕前折著錁子,她的手指干瘦而靈活,一張黃紙在手中三兩下對折卷角就成了一個飽滿整齊的金錠。老木囁喏著不知怎么開口,母親卻說,你放心去吧,我跟許孃說好了,等六月廟會跟觀音箐那邊申請,我們平時就在外面搭著篷子賣賣香火,這也是修行積德的事情。

黑烏海的水其實一點也不黑,站在老木家的觀海閣可以看到水面翻起棉絮一樣的白浪,一層趕著一層直騰到海的另一岸。老木走的時候,推土機正轟轟隆隆將他爹植下的葡萄樹推倒,接下來它的“利爪”伸向了老木女人每天勾著頭洗菜淘米的水池。他想象不出這里會建起什么樣的廠房,會有怎樣的機器將那些綠得流淚的螺旋藻絞碎;他也不知道從今往后的黑烏海會不會太寂寞,還是會太熱鬧。他只知道,自己這一走,就像離了海水的海菜花,要活命就得伸直了頭往另一片咸腥的水里扎。

路過大沙壩時老木走下公路,正午的沙灘被曬得發(fā)燙,幾只在沙灘停歇的鳥雀被他驚嚇得嘰喳飛掠過水面。老木掬了一捧水洗臉,淺水處被日頭曬得溫暖,他閉上眼貪婪地吮吸著水里干凈的腥氣。他多想同幼時一樣,把包袱扔在一旁,脫光衣物跳下這藍幽幽的黑烏海;他多想父親仍然能提著牛皮鞭子趕過來,氣急敗壞教訓這群逃學下水的小犢子;他多想每天劃著豬槽船跟著許孃,在這從未真正探問過邊際和深淺的海里,聽聽她說起那些老輩人的故事,哪怕她說起那些稀奇古怪的、老木從不相信的物事,他也會認真地聽。還有,他還沒有教會自己的小兒子怎么劃豬槽船,不會打漁劃船的人怎么能叫黑烏人嗎?老木使勁地往自己臉上拂水,整個海仿佛因為他的用力而動蕩,老木分辨不出是海水還是自己的眼淚,拂到臉上又飛快落入海中,水聲從南到北,嘩然相和。

老鄉(xiāng)的汽車載著老木繞過黑烏坡,遠遠地看到山澗上空有陣陣煙霧,那應該是靈源箐的所在。車再往坡上走,后視鏡里忽然閃過穿著藍衣褂的許孃,她的白發(fā)被風吹起,她低著頭走得慢而沉重,懷窩里像揣著一尾大魚、一尊佛像或者一個海子。老木急忙扭過頭從后車窗望出去,卻不見了她的身影。車繞著盤山路越走越高,整個黑烏海漸漸縮小平躺在眼底,老木瞇起眼看著這一滴橢圓型的水銀,在陽光下只反射著天空寶藍色的強光絲毫不肯暴露自己的內心。司機猛的打一把方向盤,車駛入了去縣城的公路,黑烏海被甩到了身后,看它不見?!袄夏?,干得好的話,明年把老婆孩子都帶出來吧!這里啥都不屬于咱啦!”

黑烏海的水到底是什么顏色呢?老木心里琢磨著,卻再也不知該去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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