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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不長草

2018-01-23 16:08毓新
飛天 2018年11期
關鍵詞:老婆

毓新

回家騎車九十里,路邊風景呼呼過。國慶毫不懈怠地注視前方。近日左眼皮一個勁亂跳,他隱隱擔心有不好的事發(fā)生。

罕見隴中多雨的年景,又逢夏末,小麥、豆子已經(jīng)收割,玉米、蕎麥、糜谷和洋芋正在勃發(fā),與狂野生長的各類草木,將山坡溝谷裝扮得村姑般豐腴,彰顯季節(jié)該有的韻致。國慶沒閑暇更沒心情欣賞風景,專心駕駛摩托車在國道急馳。明天中午,他必須趕回縣城跟老王換班。當然遇了特殊情況,老王也會變通堅守,不可能讓崗位空缺。國慶不想那樣。老王跟兒子兒媳過,下班肯定有干的事,自己誤了點,會給人家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年紀大了,騎車不敢快,四十公里為上限。國道轉(zhuǎn)鄉(xiāng)道再轉(zhuǎn)村道。黑黝黝平展展的國道,跑起來很舒心。鄉(xiāng)道和村道不同,盡管水泥硬化了,可處處破損,坑洼太多,躲都躲不及,摩托車跳蚤似的,稍不留神就有危險。這樣的坑洼路全縣據(jù)說幾千公里,老百姓命名為染家路——某姓染的交通局長主政時修的。那局長根子上不姓染,只因硬化公路偷工減料,敷衍表皮,被百姓賜為染局長了。百姓雖賤,嘴卻靈驗,“染”局長硬被叫進監(jiān)獄了,“染”的路卻破匾似的橫在鄉(xiāng)村,供行人唾罵。村路不僅坑洼多,兩邊野草也茂密,將路擠成蚰蜒似的一溜,冷不丁還積了枯枝爛葉,國慶只能雙腳撐地,一點一點扶車前行。

“回來了哦,國慶?”蒼老而熟悉的聲音喊。

“哦,回來了?!眹鴳c應答,將車立在路邊。

繞過亂草堆,五六個白頭皺面的男女,野鶴般蹲在村學外面。村學大門由鐵將軍把守,數(shù)只小狗懶散地躺在門洞。盡管早知道村學要撤,國慶仍免不了傷感:“真的關了!”

“不關咋的?沒娃娃了!”老人們呼應。

村學辦了幾十年,鼎盛的時候,六個老師百多名學生,最是村里熱鬧繁華的場所。近年適齡上學的娃娃本來少,又一門心思往縣城轉(zhuǎn),不知不覺把學校元氣給傷了,最后只剩兩個娃娃三個老師,被統(tǒng)一調(diào)整到鎮(zhèn)小學了。書聲已遠,校址仍在,老人閑來無事,便聚一起說惋惜,嘰里咕嚕沒完沒了。不過也知道國慶是忙人,馬上催促說:“家里去哦,媳婦等呢。”

六十多歲的國慶,家里等的該是老婆子了,“媳婦”這樣年輕的稱謂,也只有白頭皺面的老家伙有資格出口。

家里到處長了草,院旮旯、墻頭上、瓦縫中,一簇比一簇密,一簇比一簇壯,平添了小院的荒蕪破敗。曾經(jīng)的熱鬧閃現(xiàn)腦海,心里免不了空空的。好在向陽的臺階下,兩株葵花長得火旺,篩子大的頭顱沉沉低垂,宣示主人的客觀存在。推開廚房,灶臺瓷盆里,發(fā)好的面任性四溢,幾乎掉在了鍋蓋上。掀起鍋蓋,香氣撲面而起,里面坐了一碗荷包蛋……別看老婆天聾地啞的,心比正常人還亮堂,預感丈夫今天回家,提前備好吃喝了。老婆現(xiàn)在何處,國慶無從知道,索性就著灶邊的烙餅,狼吞虎咽了那碗美餐,然后尋找兩只干凈的編織袋出了門。

村路幾乎被雜草占領了,舊的腐爛成堆,新的瘋狂生長,勾起因柴禾犯難的記憶。山路蜿蜒而上,村子及四周的山洼盡收眼底?;氖彽貕K比比皆是,別無選擇地長了野草,只零星種了莊稼的,在野草包圍下勢單力薄??吹竭@些,國慶想起關于全縣四十年來考上的大學生的數(shù)字,想起家長在縣城為供孩子上學租賃居住的房屋。

國慶原本沒想過離開村子,直到侄女亞玲在上海遭遇艱難——想起這事,總覺得對不起亞玲,更對不起死去的弟弟……正是從亞玲的坎坷中受了刺激,他才不得不跟許多鄉(xiāng)親一樣,丟下土地出外打工,那給自己、給老婆,造成了極大的難堪,尤其最初的兩年。

山路茂草中,一蓬頭女人迎面走出,拖曳兩只笨沉的袋子。女人齜牙微笑,國慶認出是老婆了。趕緊上前,接了袋子,每只足有五十斤。打開看時,一只裝了帶葉的紅蘿卜,一只裝了含纓的嫩玉米。跟坐在熱鍋里的荷包蛋一樣,都是老婆預感丈夫回家的準備。人的感官某方面存在缺陷,必然在另方面格外補償??茖W不知有無證明,可老婆預感的靈敏準確,國慶屢試不爽佩服至極。

盯瞅老婆滿臉是汗,國慶拉她坐下歇息;老婆很興奮,依偎著丈夫的身旁哇哇亂嚷。

老婆小國慶十五歲,一直有點像小孩。剛進城打工那會兒,國慶把犁耙收了,牲口賣了。天聾地啞的老婆,沒能力單獨種地。可孩子般的老婆格外倔強,國慶前腳出門,她后腳肩起镢頭下了地,好心人勸阻不起作用。憑借雙手,菜蔬、五谷種啥成啥,不僅糧食攢了上千斤,果蔬也總是吃不完,找機會往縣城捎,眼下又收拾了兩大袋子呢。

老婆畢竟累了,邊撒嬌般偎著丈夫,邊扯衣擦臉脖上的汗。心里畢竟惦記要緊的事,緩過一口氣,便急迫地問丈夫了——摘下臟污的手套,高舉右臂,乍起食指,屈伸示意。

國慶明白意思,滿臉堆笑,可勁兒點頭。

老婆的舉動,是詢問縣城補課的女兒亞瓊的情況。國慶微笑點頭,是說亞瓊情況很好。相處既久,老兩口形成的默契還真不少,比如右臂代表自己家,左臂代表弟弟家——其中大拇指和食指,又分別代表兩家的大孩跟小孩。

國慶和已經(jīng)病故的弟弟,都生了一兒一女兩個孩子。

老婆果然又舉起代表弟弟家的左手,同時乍起大拇指和食指,與右手的大拇指合并一處,朝國慶屈伸——詢問弟弟的兩個孩子和自己的兒子。國慶心里好笑,暗罵老婆夠自私,關心孩子總是先自己的,后別人的——偶爾為遮人耳目吧,也留下自己的兒子或女兒,放弟弟的孩子一塊兒問。

國慶仍滿臉堆笑,一個勁向老婆點頭。

老婆非常開心,疲乏似乎減退了。家里還有事兒,她揪抓野草站起,又伸手拉拽了丈夫。夫妻各背一只袋子往家走??爝M村時,遇見西岔的劉老漢,拄著拐棍守在路旁?!皣鴳c啊,我想給我家丁娃捎些杏子,麻煩你拿張莊的面包車上行不?”

“人家當局長了,你咋還喊小名啊?”國慶說。

“局長也是我孫子,喊小名咋了?”劉老漢憨笑?!罢f的事行不?”

“咋不行呢——我把我家杏子多帶些,到縣城喊丁娃取就是了?!眹鴳c絕非客套,村里之前響應號召,栽了不少優(yōu)種杏樹,好年成果實累累,誰家的都吃不完。

老漢仰頭大笑:“面包車不白捎東西的,咋能讓你又出力又出錢呢?”硬塞給國慶五元運費。

國慶知道拒絕會掃老人的興,說等會兒騎摩托,把杏子送到張莊。老人笑得合不攏嘴,蹣蹣跚跚回家了。

老人只生了一個兒子,幾年前去世了。孫子倒有三個,都讀過大學,干了公事,盡管相當孝敬老人,可離村最近的就丁娃了,縣人社局副局長,忙得極少回家。老人年輕時好身體,隨便站地兒吼一聲,山壑溝谷爭相呼應,如今英雄垂暮,又不愿隨孫子一起生活,獨守荒蕪的老院,不缺吃不缺穿就缺力氣,連走鄰村都成奢望了。

夜晚的山村,雞哇然嘶鳴,狗亂聲吠叫,遠處聽得驚心。

國慶張莊回來,老婆正逮只母雞;看見丈夫,故伎重演伸手比畫,意思帶只雞給補課的女兒吃。老婆心疼亞瓊,國慶完全理解??杉依餂]冰箱,早殺了無處存放,蒼蠅會下蛋生蛆,帶活雞進城又不切實際,在縣鹽業(yè)公司,哪能血呀毛地收拾雞呢!老婆看出丈夫不情愿,陡然動了氣,嗚哩哇啦大叫。老婆嚷叫的樣子蠻橫霸道。

幾只小狗袒護女主人,也朝國慶跳躍吠叫。

村里的人越走越少了,來路不明的小狗趁虛而入,生兒育女越聚越多,吃香喝辣養(yǎng)尊處優(yōu),白天或滿村子亂轉(zhuǎn),或蹲地兒養(yǎng)膘,夜晚自發(fā)地散進有人的院落,一遇風吹草動便吠叫示警。

國慶趕緊向老婆認錯,表示按她的意思去做。

灶臺上發(fā)好的面,已經(jīng)烙成了千層砣砣餅,碗口大小,恰到好處的焦皮,看了叫人流口水,一溜兒擺晾在案板上。針線茶飯過日子,老婆不比村里任何女人差。這一點國慶心里清楚,也慶幸自己好福氣。擋手的活忙完,他催促老婆上炕,從包里拿出一部嶄新的手機。

對手機,老婆從來不感興趣。

國慶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一步步仔細操作,直至打開微信,接通了與遠在新疆的兒子亞雄的視頻,將屏幕對準老婆。亞雄早在那頭等候了,屏幕馬上出現(xiàn)了聲音及圖象。老婆耳朵不管用,可眼睛賊亮,一下認清是誰了,驚得手捂了嘴巴。用不著國慶開口,兒子已指手畫腳,又喊又叫,跟母親交流了。兒子在私人牛場打工,毛寸短發(fā),天藍衣服,精干又帥氣。

老婆凝視的雙眼,開遍了茂密的淚花。

新手機正是亞雄買的,移動卡號和數(shù)據(jù)流量,也是他網(wǎng)上辦的,整個兒打理妥當快遞國慶,讓拿回家教母親用。兒子原要給父母各買一部,說什么情侶手機,被國慶連罵帶哄制止了,說自己雙眼昏花,老人機最好使。其實是舍不得兒子花錢。亞雄真懂事了,體貼父母細致入微,特別叮嚀別太擔心錢,他會通過網(wǎng)絡及時繳納話費的。

兒子的模樣像極了父親,尤其說話的神情。為活躍氣氛,他小聲哼哼,肢體舞動,來了幾勢新疆舞??锤改割^頂亮了電燈,他說新疆天黑得遲,這會剛好黃昏。說著轉(zhuǎn)換視頻給父母,擁擠逼仄的住室,夕陽掩映的牧場,霞光萬道的天空……連哞哞的牛叫也清晰可聞,甚至依稀聞到草料的香味。

跟父母視頻實屬首次,亞雄又一次感慨,說村里實在偏僻,必須想辦法把父母搬城里生活。國慶不反駁,借口時間太長中斷了視頻。兒子這代人不喜歡農(nóng)村,不喜歡土地(壓根兒沒種過),正像國慶對城市沒興趣一樣,可說往城市搬,至少眼下沒那能耐,不過說大話吹牛罷了。

關了視頻,老婆馬上喜歡手機了,哇啦啦要重新學習。老婆心眼活,學啥都一點便通。國慶常想,假如她沒先天缺陷,或者即便聾啞,而有條件接受相應教育,肯定將活出另一種境況。國慶又重復指導手機的用法,老婆果然一步步牢記了,可紙上談兵,心里沒底,嚷嚷要實際操作。國慶指點讓打開微信的“通訊錄”。微信“通訊錄”算老婆在內(nèi),共八九個至親,兒子拿實際的照片作了頭像,真正一目了然,老婆早已看明白了。每天這個時候,弟媳還在省城的超市上班,侄兒亞鵬也備戰(zhàn)考研,國慶不想打擾,便示意嘗試侄女亞玲。

亞玲果然在線,馬上響應了邀請。

這一回,吃驚的不是老婆,而是身處上海的亞玲了。她盯瞅手機愣了好久,還不相信似的說:“大爸大媽,真是你們嗎?”

國慶仔細觀察:“亞玲,你……在單位吧?”

“是啊,大爸,我加班呢。”

“那快關了,上班不聊天?!眹鴳c說。

“沒關系,大爸,我活兒正好做完了?!?/p>

“做完了也不行啊,單位有規(guī)定的。”

“真沒關系的——辦公室就我一個?!?/p>

看大爸還遲疑,亞玲索性不搭理,直接朝大媽扮鬼臉。辦公室燈光通明,亮如白晝,亞玲純白短袖,黑長垂肩,俊得畫中人似的。亞玲工作前,無論中小學還是大學,每逢假日,喜歡泡在大爸家,跟大媽處得親母女似的。久居千里之外,冷不丁看見親人,她實在激動,又是摟又是吻,表達對大媽的思念和依戀。當然,乖巧的亞玲絕不冷落大爸,忙中偷閑頻頻致意,詢問不少關心的事兒。

看到侄女的瞬間,國慶心疼得直揪。愛憐之外,百感交集。弟弟病故了,可他的孩子,在上海的高樓上班,這般健康,這般開朗,這般優(yōu)秀,著實讓他欣慰。弟弟剛工作的情景閃現(xiàn)腦際,馬上覺得在大都市舉目無親的侄女,格外孤獨,格外無助,格外可憐……他有太多話想給侄女說,又不知從何起頭,只可勁兒朝她笑,簡要回答她的問題。

視頻結(jié)束后,別樣的溫馨浸了心,老兩口比比畫畫聊了不少。

老婆畢竟累了,比著畫著悄然入了夢,枕畔放了新寵的手機。老婆晚間沒洗漱的習慣,燈下越發(fā)蓬頭垢面,睡姿粗獷,四肢八叉,呼嚕陣陣。結(jié)婚時的老婆,年輕、俊氣、羞澀……思緒再一次跳向外界闖蕩的孩子,跳向諸多煩惱的事兒。

分明是失眠的節(jié)奏了。在縣城混得久了,耳濡目染的新詞語,冷不丁閃爍在意識里。他伸手將燈關掉,躺成盡量舒服的姿勢,大睜雙眼凝視熟悉又陌生的鄉(xiāng)村夜色,任思緒信馬由韁。

國慶走出家門的時候,張莊的面包車在對面山坡打喇叭。鄉(xiāng)下少了人,五六個村僅一輛跑縣城的尕車子,經(jīng)常饑腸轆轆吃不飽。

說好老婆不送國慶的,仍是相跟到了村口。夜宿村學的怪鳥,鼓動雙翅飛向遠處,引發(fā)幾只小狗汪汪示威。國慶頻頻回看老婆,示意快回家,直到村路轉(zhuǎn)彎,才徐徐加油提了速。

跟啞巴老婆認識的時候,國慶已三十八歲,對婚姻基本沒了指望。粗通木工和泥水活的他,當時正給啞巴家的鄰居老王建新房,斷斷續(xù)續(xù)建了三個多月。啞巴的父親常抽空幫工,慢慢跟國慶相處熟了。國慶在路頭路尾也邂逅過啞巴,很俊氣羞澀的女子。盡管知道啞巴生理有缺陷,他卻從沒敢動過其他的想法。因此當房東老王透露啞巴姑娘想下嫁他時,國慶幾乎手足無措了。

啞巴父親出奇地爽快,半點彎子都不繞,說國慶年齡是大了些,可為人厚道,吃苦耐勞,又飽嘗了光棍日子的煎熬,一旦盤個媳婦,最是知疼知熱懂珍惜了,天聾地啞的女兒嫁過去少受氣呢。

憑這件事,國慶生父般孝敬岳父了。

憑這句話,國慶寶貝般疼愛媳婦了。

結(jié)婚后,不僅國慶,家里每個人,都格外擔待啞巴,父母更看她跟女兒一般,氣確實丁點兒沒讓受過,苦卻無法阻擋地吃了不少,尤其近些年。為此,國慶深感愧對已經(jīng)去世的岳父,也愧對啞巴老婆。自然又想起弟弟了——假如他活著,全家人包括老婆,完全可能過得好很多……尖銳的冰涼打斷了內(nèi)心的傷感,急剎車看時,路邊野草的露水已將他的褲管打濕了。趕緊取了預備在車后的棉衣遮住膝蓋。

這條通往縣城的路,留下了無數(shù)的腳印和記憶。弟弟剛工作那會兒,這路還是窄窄的土路,坡陡彎急,沒鋪沙子,每天只跑一趟過路的班車。因為家里窮,弟弟讀書的時候走了捷徑,初中畢業(yè)沒上高中,直接考中等師范,進縣一中當了老師——通過班車,弟弟給家里捎過太多的東西。

國慶也給弟弟捎東西,洋芋呀、面粉呀的,起初付費捎,兩塊三塊都有,后來班車司機知道了弟弟的姓名,不僅不再收費了,每次到縣城還特意繞道,把東西送到一中門口。那份熱情和友好,想來又溫暖又自豪。司機叫著弟弟的名字說,他不止一次從坐車的學生娃的嘴里聽過縣一中有這么個好老師,能給他捎東西算運氣了,收了費用,旁人聽了笑話呢。

弟弟憑勤奮和敬業(yè),贏得了學生的擁戴和社會的贊譽,事跡和照片反復出現(xiàn)在報紙和電視上……父親病重住院期間,不少人輾轉(zhuǎn)知道后,絡繹不絕地探視父親,贊不絕口地向父親夸,夸他給自己生了個好兒子,給全縣生了個好老師。父親嘴上的回答盡管謙恭,可心里早就樂開了花……后來病情惡化,永遠閉上雙眼,那快樂的笑容還留在眉梢間。

弟弟的好聲譽,也浸透了血和淚的記憶。

直到昏迷在課堂上,弟弟才不得不告別心愛的崗位,急轉(zhuǎn)省人民醫(yī)院,兩周不到便亡故了。白血病,惡魔般的名字?。〉艿軐嵲谏禋?,癥狀已有好長日子了,僅僅因為擔心請假耽誤學生,硬生生把自己耽誤了——追悼會上,親人哭、學生哭、家長哭、老師哭,連老天也陰云密布了好幾天。瞅著形銷骨立的弟媳,瞅著稚氣未脫的侄兒和侄女,國慶沒讓淚水任性流淌。父母已經(jīng)去世,弟弟這般走了,他成全家的主心骨了,無論面對怎樣的艱難,都得肩扛著往前趟……

手機響了,民工演員王寶強,高唱《鄉(xiāng)下住著咱爹媽》。兒子春節(jié)回家設置的鈴聲,國慶聽久了也喜歡。他停住車,欣賞兩句才接通。公司倉庫保管老李打的:“老哥,有幾箱貨要搬。”

“我請假回家呢!”

“那改天吧?!?/p>

“謝謝了哦!”

國慶蹲在路邊歇了一會。這幾日眼皮螞蚱般亂跳,時刻提醒他要專心騎車,卻仍陷入回憶的泥淖當中。再次行走,注意力集中了不少,一個多小時便抵達了縣城。跟二十多年前弟弟剛工作時比,縣城徹底變了模樣,擴大、增高了幾十倍,車輛、行人稠得沒了影兒。從擁擠的市場路往過走,突然被人攔住了。“喂,你車上的雞賣嗎?”

國慶疑惑片刻,恍然大悟:“噢,賣!”

盛夏時節(jié),蔬菜旺季,政府對市場路管理寬松,路邊擠滿了擺攤的菜農(nóng),菜的種類繁雜,帶了新鮮的泥土和露水,是講究養(yǎng)生的市民的最愛。國慶不擅長講價,買的人確實想要那母雞,三言兩語成了交。剛接了錢,王寶強又在衣兜高唱。張莊面包司機的電話,說馬上要過鹽業(yè)公司,讓準備取捎的東西。

國慶給女兒稱些熟肉,急急趕往單位了。

“國叔,又帶老家特產(chǎn)了?”

“啊,這回還有杏子呢——真是費心了,國哥!”

下班的職工紛紛招呼,選幾樣特產(chǎn)提溜家去,伴隨真誠的感謝。城里人講究衛(wèi)生,國慶把特產(chǎn)用干凈塑料袋分裝了,擺在辦公樓外的陰涼下。大家平日對國慶好,他除偶爾帶點土特產(chǎn),實在無以回報。他一邊厚道地寒暄,一邊將掉落在地上的蘿卜葉或玉米皮揀起。

“辛苦,國師——真正的綠色食品呢!”

不知哪位起的頭,單位職工給了國慶特別稱呼——年齡大的叫國哥,年齡小的叫國叔,偶爾也叫國師或老國;真正的姓反而被遺忘了。

特產(chǎn)全部拿光,職工也走完了,偌大的單位靜了下來,大忙后入睡的壯漢一般。王寶強又唱歌了,劉家丁娃聯(lián)系取爺爺捎的杏子。丁娃下班開車,不方便停,國慶得拿街邊等候。他提上事先裝好的塑料袋,沒忘拿兩個砣砣餅——村里的味道,丁娃肯定喜歡。

往回走的時候,亞瓊正好補課回來?!鞍?,我媽好嗎?”

“好著呢?!?/p>

“拿好吃的沒?”

“拿了?!眹鴳c攜女兒走進公司辦公樓后的宿舍。宿舍極簡陋,一床,一桌,一套簡易煤氣鍋灶。有砣砣餅和買的肘子肉,中午不用動鍋灶了。女兒吸溜口水:“快點呀,爸!”

“你先吃吧。吃完睡會兒,我去看亞強?!?/p>

亞強是國慶的外甥,在南街初中上學。

“晚上去不行嗎?”亞瓊很體諒父親。

“玉米就不鮮了?!眹鴳c帶門而出時說。

除了給亞強的東西,國慶又多拿了兩個砣砣餅,步入辦公樓,聽上面有刷刷聲,知道老王趕空兒拖地板。“兄弟,嘗嘗嫂子的手藝吧?!?/p>

樓梯上探下老王的花白腦袋。“不要啊,國哥,嫂子烙不容易?!?/p>

“放值班室了——我有事先走了?!?/p>

“好吧。別急著回來,我在班呢?!?/p>

“能回肯定準時回?!眹鴳c微笑。

每次看望外甥,心情總是不好??蓯旱拿妹?,都奔四的人了,為啥狠心丟下兒子跟人跑呢?在縣城,供娃娃的女人移情別戀,確實時有所聞,國慶一直當故事聽,萬沒想到這故事竟發(fā)生在了自己身邊!妹妹從小到大,國慶沒動過一指頭,可私奔那會兒,他心里那個恨,覺得拳打腳踢都發(fā)泄不了。

她究竟為啥拋家舍子跟人私奔呢?

縣城的擴大與繁華,學校起了極大作用。經(jīng)過布局調(diào)整,全縣五所高中、八所初中、十所小學集中在城里了。學校周圍鱗次櫛比的平房和樓房里,住滿了租賃的學生家長。聽鹽業(yè)公司的人說,自高考制度恢復以來,全縣累計考上的近二十萬名大學生,租房住過的在大半以上。國慶初聽吃驚不小,二十多萬??!盡腦子都想像不出的龐大陣勢。這陣勢中,肯定包括亞玲和亞鵬吧——只因弟弟更早考了中等師范,由農(nóng)村進一中工作,亞玲和亞鵬沒在縣城租房罷了……看到村里長草的地塊及關停的學校,他會想起這個數(shù)字,想起這些租房。

孩子出息了,父母變老了;城市繁華了,鄉(xiāng)村荒蕪了……世事變化,快得腦子都跟不上想。穿街過巷來到外甥的住處?!耙棠?,我趕上吃飯呢。”

亞強奶奶十分驚喜:“他舅啊,飯正好熟,坐下吃?!?/p>

國慶床沿上坐了,看鍋里飯少,謊稱自己吃了,讓亞強奶奶別忙乎。房子不大,搭了兩個床,顯得更加擁擠。白菜疙瘩面,香味熟悉且濃烈,惹得國慶暗咽口水。

亞強從小學開始,就求老鄉(xiāng)幫忙轉(zhuǎn)進縣城了。亞強爸爸外地打工,由亞強媽媽專門陪讀。小學四年級的一天中午,亞強放學回來,租房沒了媽媽,久等不見,只好自己吃些饃喝些水去了學校,可晚上放學媽媽還是不在,亞強給爸爸哭打了電話、托人四處尋覓,仍然了無蹤影,趕緊報了警。警察調(diào)查,才知道亞強媽媽跟一個外地生意人交往已久,關系曖昧,大約跟那人私奔他鄉(xiāng)了。至于具體去向,誰也無法說清。大齡女子與人私奔,談不上拐騙,警方只能不了了之。亞強爸爸別無選擇,約國慶結(jié)伙出外找人,也沒任何結(jié)果。亞強的書不能耽誤,最后便將亞強奶奶接進了城,一直為孫子陪讀。

瞅著奶奶孫子吃完飯,國慶掏了二百元,跟帶的東西放一處,起身告辭。亞強奶奶東西收了,錢死活不要。“咋能老讓你破費!”

亞強手快,拿錢塞進舅舅口袋,飛快地使個眼色。國慶莫名其妙,只好怏怏告辭。不等走出小巷,亞強尾隨追來。

“有事嗎,狗娃?”

亞強看著舅舅,欲言又止。

“有啥事,就說吧?!?/p>

“我媽……她……”

“你媽……咋的了?”

亞強雙眼淚光洶涌。

“究竟啥事,慢慢說吧!”國慶俯下身子。

“我……見我媽了?!?/p>

“啊,在哪兒?”

“在學校門口。她想給我錢……我……沒要……”

國慶緊緊將外甥摟住,朝租房那兒望望?!斑@事啊,千萬別跟奶奶說,她年紀大了,身體受不了?!?/p>

亞強緊偎在大舅懷里,哽咽點頭。

國慶值班時間雖長,任務其實不重,與老王無縫對接,配合非常融洽。除打掃衛(wèi)生收發(fā)郵件外,主要看監(jiān)控,不讓閑雜人進公司。

他盡力拋開煩心的事不想。

剛上班人多事雜。投快遞、送報紙的,自覺將三輪車停大門外,輕手輕腳低聲細語;辦業(yè)務的牛得多,大鳴大放,車直接開進公司停了,肩挎皮包,手拎紙袋,象征性打聲招呼,梗著脖子上樓了;檢查工作的更是牛氣沖天,必得公司領導下樓迎接……無論哪類人,都要在干凈的門廳地板上留下腳印,必須盡快擦拭,不留任何污點。

進鹽業(yè)公司之前,國慶在建筑工地打工,早出晚歸干順了。有天遇上一個衣著講究的年輕人,不斷回頭看他,分道揚鑣的當兒,年輕人問:“師傅,冒昧向您打聽個人行嗎?”

“打聽誰呢?”國慶問。

年輕人說出讓國慶心痛的姓名。

“他是我的弟弟!”國慶說。

“他是我的班主任——您除老相些,跟班主任太像了。”

這年輕人正是鹽業(yè)公司的陳總。詳細了解了國慶的情況,陳總通過合理渠道,招聘他當了公司保安。隨后的日子,國慶又遇到了弟弟不少學生,無論男女,不分年齡,或長或短的交談中,都打心眼里懷念弟弟,懷念弟弟的為人處世和敬業(yè)精神。

感動之余,國慶內(nèi)心五味雜陳。弟弟英年早逝,無法更改,可他留給學生的口碑,處處暖人心肺。哪像妹妹,拋家舍子跟人私奔,雖活在世上,活在不明不白的地方,可遭人的鄙視和唾罵,比死了還要難受。

反復告誡自己要專心值班的國慶,仍無法抗拒地沉入往事。昨晚睡眠少,天亮起得早,又趕了那么多路,中午沒好好吃東西,漸漸又餓又乏了。堅持到下班,趕緊回宿舍收拾做飯。亞瓊晚上學校吃食堂,國慶刪繁就簡,白水煮面填了肚子。

晚班也得搞衛(wèi)生。各辦公室的垃圾,裝塑料袋放在門外。國慶挨個兒收了,壓進院里的垃圾箱,才從頂樓開始一層層打掃。先清潔洗手間,再擦拭樓梯扶手,最后拖洗地板。汗水滿脖臉流,也顧不得擦,每處地方,每個環(huán)節(jié),都一絲不茍。手機在衣兜里,播放王寶強的《鄉(xiāng)下住著咱爹媽》。反復聽著,都能跟著哼哼了。有時恍惚,仿佛兒子在唱:

?不知不覺春暖開了花

我打起背包走天下

再苦再累不低頭啊

咬緊了牙關不說話

……

聽得雙眼有點酸澀時,又有電話打進來。同樣的歌,鈴聲與播放之間,國慶分得一清二楚。

“大爸,你好!”侄兒亞鵬的聲音。

國慶張嘴憨笑,親昵地應答侄兒,迫不及待地回問了許多。國慶問一句,亞鵬答一句。亞鵬激動地說,他和媽媽剛跟大媽視頻了,大媽和媽媽都高興得不得了。亞鵬說,媽媽給大媽買新衣服快遞了,叫大伯注意查收。

“買衣服干啥,費錢的!”國慶說。

“我媽有錢,領工資了!”亞鵬說。

“別惦記你媽工資,操心把研考啊?!?/p>

“知道的,大爸,我可認真復習著呢?!?/p>

亞鵬沒忘記補充,說他跟大姐、大哥也通電話了,全都好著呢。

自從有了手機,國慶養(yǎng)了毛病,聯(lián)系哪個孩子不通,最容易胡思亂想,甚至寢食難安,因此孩子無論誰跟國慶電話,都會通報所有聯(lián)系過的親人的情況。

孩子們過得好,國慶心里便坦蕩了。

辦公樓衛(wèi)生打掃干凈,亞瓊正好下了晚自習。國慶當保安,掙報酬不說,亞瓊也沾了不少光,公司吃公司住。學校飯菜有股怪味,久吃便沒了胃口。亞瓊中午吃父親做的,恰好是個調(diào)節(jié);國慶做飯粗糙,卻有家的味道。同時,公司晚上沒其他人,住處安靜,既保證睡眠,又能看會書,更是學校不能比的。那么多家長專門在縣城租賃房子伴讀,還不就為孩子能舒心學習嗎。

假如不是陳總照顧,亞瓊哪能有這條件!

看女兒開始讀書,國慶關了宿舍門,去值班室休息。奔波勞累一整天,實在乏得夠嗆了。拾臺階往辦公樓走,聽大門邊隱約有人呼喚,著意看時,門口確實立著一個人影。

“大晚上,你找誰?”國慶問。

那人嗓音壓得很低:“大哥!”

國慶耳朵炸了,門邊是失蹤多年的妹妹!剎那間,國慶意識一片茫然,很快又恢復了,顫著手掏鑰匙開了門。三年多來,他不止一次想過,有朝一日見了妹妹,非先劈頭蓋臉痛罵不可,可妹妹真站在面前,竟無法啟齒了?!澳恪?/p>

妹妹白衣服紅帽子黑眼鏡,低垂腦袋無言以對。

“你知道……你做了啥事嗎?”終于厲聲質(zhì)問。

身旁路燈高懸,可妹妹站在燈影中,一言不發(fā)。

國慶想進一步痛罵,嘴巴卻不配合?!白?,里面說吧?!?/p>

妹妹終于抬起頭,徐徐的,不敢正眼看大哥,也不移步往里走,伸手要遞什么。國慶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好像那東西會爆炸似的。妹妹無奈:“麻煩大哥,這些錢……給亞強……”

“你以為……亞強只是缺錢嗎?”國慶吼道。

妹妹沒想著爭辯,也情知大哥不接受,思忖一下,純粹把手里的東西放到腳下,轉(zhuǎn)身要離去的樣子。

“站住……你……”聲音低沉而嚴厲。

妹妹的步伐凝滯了,僅僅一瞬,不但不停,反而邁腳跑起來,邊跑邊摘下墨鏡,左一下右一下擦拭什么。國慶追時,她已經(jīng)橫穿街道,進了對面的公園。正巧有車從街上駛過,連續(xù)幾輛,國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熟悉的背影,隱沒在了暮色籠罩的公園草木之中。

這個夜晚,注定無眠。

起初,國慶非常恨自己,妹妹主動相見,自己為啥不友善些,想法子把人留住呢?可跟亞強爸爸溝通后,又覺得這想法太簡單。亞強爸爸在工地上夜班,機器的轟鳴聲里,高聲大嗓勸慰國慶,大哥啊,她心轉(zhuǎn)野了,你把人留下有啥用?不如眼里不見心里清靜!

小時候那般可愛的妹妹,為啥變成了這樣子呢!

三年多前,妹妹跟人私奔的時候,國慶正深陷在危難中。那場弟弟病故后最大的危難,不僅沒任何征兆,而且在最初穿了喜慶的外衣。首先是亞玲,被上海一家實力雄厚的央企正式招聘,攜帶相戀多年且早一年擠入上海市公務員行列的男友回家亮相。多么高大帥氣的東北小伙,人見人夸。隨后亞鵬和亞雄兄弟二人在高考中皆大歡喜——亞鵬遠超一本線,拿到了理想中省城最好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亞雄盡管名落孫山,可成績創(chuàng)下了他的最高紀錄,假如回爐高三好好補習,下一年金榜題名沒啥問題。

國慶想,如果弟弟活著,不定會怎樣慶賀一番呢!

局面陡然間風云突變。上海那套處在理想地段的60多平米的房子,盡管是亞玲的男友在單位本無希望的“抓鬮”中意外的收獲,政府補貼了近半價錢,可除去孩子能借貸的住房公積金,首付仍是個天文數(shù)字。東北帥小伙的家在農(nóng)村,父母種地為生,基本沒什么存款。亞玲這頭呢,獲得消息后的國慶,激動得奔走相告,仿佛天掉餡餅砸中了侄女。但莊戶人家,平常日子,無災無難,不愁吃不愁穿,自覺相當滋潤了,一旦稍遇變故、頭疼腦熱,立即捉襟見肘,尤其孩子在大城市買房這等事,純粹手足無措了。賣牲口、糶糧食,將自己的家翻了個底兒朝天,又東挪西借,力盡汗干,加上弟媳日積月累的撫恤金,湊的錢不足二十萬,僅僅是首付的零頭。

規(guī)定期限內(nèi)無法首付,買房的指標歸了別人,亞玲和男友在極度的悲傷和痛苦中,不得不選擇知趣地分手。亞玲犯了大錯似的,一遍又一遍給親人解釋:“上海的房子,原本不是剛參加工作的鄉(xiāng)下孩子買的?!鼻妇蔚难赞o里含了無奈和酸澀。

弟媳好長日子不跟人說話,恰如弟弟剛?cè)ナ罆r那樣;后來便張羅賣縣城住了十幾年的房子了。親友們不便阻攔,紛紛跟國慶溝通,“房子賣了,她以后住哪兒,娃娃哪里落腳呢?”

親友的意思國慶全懂,可考慮再三,他不僅沒阻攔弟媳賣房,反而自己也做了意外舉動,放棄耕種大半輩子的土地進縣城打工了。這時著急的首先是弟媳了:“大哥,是我賣房惹你生氣了?”

“哪里的話,咱都是為了娃子?!?/p>

“可娃子上海買房,靠咱打工掙錢,根本指望不上!”

“不是錢的事?!眹鴳c心平氣和?!霸劢o娃鼓個心勁。”

只要心勁不倒,無論遭遇多大的艱難,總能咬牙克服。這一點國慶體味夠深刻了。弟弟剛工作那會兒,每月收入就幾十塊錢,在鄉(xiāng)下老院蓋瓦房、在縣城小區(qū)買樓房,還有雜七雜八的開支,手頭從沒寬裕過,一直東挪西借中,可弟弟壓根兒沒想過放棄,憋足心勁一直往前沖,慢慢把一窮二白的家庭操持得枝繁葉茂了。如今的亞玲,盡管家里不求她資助一分錢,可起點跟當年的弟弟不在同等檔次,要在中國最繁華的大都市扎根,遭遇這樣那樣的困難,實屬正常不過了。

弟媳是明白人,沒經(jīng)深思熟慮,不可能憑沖動賣房子;亞玲不是軟蛋,讀書多、見識廣,不可能永遠沉在痛苦里。眼下急迫需要的,表面看好像是錢,實質(zhì)是堅忍不拔的心勁。作為至親的人,國慶拿不出太多的錢給侄女,可吶喊、助威、鼓舞心勁,自覺義不容辭力所能及。

立志為親人鼓心勁的國慶,卻被親人背后捅了刀子——先是高三補習的亞雄不聲不響私自逃學了,后是陪亞強讀書的妹妹不清不白跟人私奔了。兩件糟得不能再糟的事,發(fā)生在一周之內(nèi),仿佛刻意商量過似的。

國慶被擊倒了,在工地的大通鋪里睡了兩天。睡夢之中,全是村里雜草叢生的山溝和地塊。

夢醒之后,國慶找地方大哭一場,才跟亞強爸爸結(jié)伴尋妹妹了。傷心的尋親路上,意外接了亞雄的電話??拊V逃學的理由,亞雄竟也是受了亞玲買房的啟發(fā),認為即使自己補習后順利考上大學,五年后才有機會工作,兩千多元的收入,太遙遠太不給力了。他已經(jīng)二十歲了,不想在讀書路上往前走,給父親太久太大的壓力,又找不到恰當機會跟父親溝通,只能先斬后奏擅自逃學……亞雄發(fā)誓,一定憑力氣掙錢養(yǎng)家,供亞鵬和亞瓊念書,幫亞玲在上海買房。

這個電話,給了絕望的國慶些許安慰。

不久,軍訓結(jié)束的亞鵬通報了弟媳的消息。弟媳也算憋足了心勁,房子賣了,錢舍不得花,作應急存在銀行里,只身進省城闖蕩,幾經(jīng)波折,在離亞鵬就讀的大學附近的超市里找了份活兒。

陰冷沉重的局面漸漸轉(zhuǎn)晴回暖。國慶自己托弟弟的蔭庇,遇見陳總,境況也有了好轉(zhuǎn)。弟媳跟亞鵬也彼此照應,學習生活順風順水,比想像的好得多,讓國慶懸著心放下了。亞雄也不像念書的時候那樣說話不算數(shù),起點瞅得很低,一頭扎進新疆那個養(yǎng)牛場, 很快贏得了老板的賞識。吃苦事兒從來不說,只不斷把新得的工錢,叮叮當當存入家用的銀行卡,并經(jīng)常打電話,勸慰國慶愛惜身體,鼓勵亞瓊好好學習。國慶心里對他輟學的遺憾,因此也有所淡化了。

倒是上海的亞玲,慢慢讓人擔憂起來。主要談對象上不見動靜。據(jù)弟媳透露,同單位有小伙也追亞玲。小伙上海人,父母退休在家,車呀、房呀的,應有盡有,可亞玲接觸一段時間后非常壓抑,擔心進入角色無法平等相處,自己主動中止來往了。國慶心里那當然急啊,暗自責備自己無能,誤了侄女之前買房,從而也誤了她的婚姻。每次跟亞玲電話,在所有想問的話里,擠在首位的正是她的婚事,可每次張口又不知從何說起。實在沒辦法,只能采用迂回戰(zhàn)術,反復叮囑亞雄和亞鵬,叫通過電話好好規(guī)勸和催促姐姐。

國慶絕不是無事生非自找煩惱的那種人,據(jù)說上海、北京等大城市,無論男的女的,在適當年齡搞不成對象,三耽兩誤錯了季節(jié),便寧可獨身也不結(jié)婚了。作為亞玲惟一活著的父輩,咋不憂心忡忡呢!

至于妹妹,他把掛念的心門死死關了,盡管在每次見到亞強時,也渴望她能回心轉(zhuǎn)意來到亞強身邊。他沒想到她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又如此決絕地再次離去。盡管又氣又惱,他還是進公園找人,找了幾圈了無蹤影,又聽了亞強爸爸電話里的勸告,轉(zhuǎn)念公司的大門開著,值班室沒人,只好悻悻回了單位。

心里的切齒痛恨在心里翻騰,無法排遣。躺在床上更不能入睡,輾轉(zhuǎn)反側(cè)到后半夜,恍惚帶妹妹進了縣城。弟弟剛參加工作時,還沒領到工資,卻領了旅差補助,不多幾塊錢,帶他們吃小攤,大碗臊子面,蹲街邊吃,一人一碗,香在嘴里,樂在心間。又逛小衣鋪,給妹妹買花襯衫,妹妹穿了,那樣鮮亮。轉(zhuǎn)眼又步行回家呢,沿著蜿蜒的山路,看著熟悉的山壑。走進村子,滿眼荒蕪的地塊、叢生的雜草,只村口坑地種了麥子,綠油油的,穿花襯衫的妹妹,獨自走進麥地,往里走,一直往里走,身形越來越小,陷泥淖中那般不見了蹤影……

夢中驚醒,正好早晨五點半。

亞瓊已經(jīng)起床了,在融融燈下看書。亞瓊學習用功,暑假補課,按上學的節(jié)奏作息,國慶勸多睡一會都不聽。

“爸,你昨晚出去了嗎?”亞瓊說。

國慶心里一驚:“隨便轉(zhuǎn)了轉(zhuǎn)——咋了?”

“我睡覺前大門開著呢。”亞瓊說。

亞瓊注意力在學習上,沒覺察父親內(nèi)心的擔憂。步行學校得十幾分鐘,她整理書本走了,出門碰到接早班的老王,校園見了老師似的鞠躬:“王叔好!”

老王連聲應答,夸贊亞瓊禮貌。

國慶哈哈憨笑,很享受的樣子。

美好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兩位老搭檔合力干活,先將國慶昨晚填滿的垃圾箱抬上架子車,一個前面拽,一個后面推,去街邊交給統(tǒng)一的垃圾收容車。收容車路過絕不久停,清潔工必須盡早守候。

隨后打掃院子里的衛(wèi)生。按分工,這屬于老王的班務,可國慶一直堅持幫老王。老王家住城邊上,來回跑不容易;國慶吃住在公司,大清早沒其他事。合伙兒把一切收拾停當,剛好八點,老王該上崗值班了。

辦公室電話:“老國,來一趟吧?!?/p>

國慶空崗的上午,常聽臨時調(diào)遣,去公司庫房幫忙,搬搬鹽袋、挪挪紙箱,活兒不累,報酬另給。國慶清楚,這是陳總變法子賞的福利。剛才辦公室沒通知去庫房,大約公司外另有任務吧。

“老國,來了?”辦公室馬主任正接電話,示意國慶稍等。“咱單位的體檢結(jié)果出來了……”剛說半截,電話又響了。

不祥的預感從心里升騰,國慶耳朵嗡嗡亂響。

“以前做過體檢嗎?”馬主任終于問。

“啊……做過?!眹鴳c不明白為何要撒謊。

“是不是肝上有小豆豆?”

“啊……”國慶不置可否地盲目點頭。

“這就對了?!瘪R主任說。拿起體檢單最上層的一份?!皣澹悻F(xiàn)在就去縣醫(yī)院,咱上一周體檢的地方,咨詢一下醫(yī)生,最好把以前的檢查單帶上……如果那小豆豆模樣沒大變,便可高枕無憂了?!?/p>

如何走到縣醫(yī)院的,國慶不大清楚。體檢單清楚地捏在手中,反復看了幾遍。他識字不多,B超單上的意思大概能懂。弟弟患病時那種不祥的感覺緊繞了他的心,意識肯定兇多吉少了。

怪不得近日左眼皮瘋跳不止呢!

體檢中心的人比門診大樓少,馬主任說的“咨詢室”在二樓。看里面有個年輕女醫(yī)生,國慶咬牙進去,說明來意,把體檢單遞過去。

女醫(yī)生一頁頁從容瀏覽,目光停在B超單上。“有陪護的家屬嗎?”

“沒有?!眹鴳c明白醫(yī)生的意思?!吧恫≈闭f,我能接受?!?/p>

“B超結(jié)果不是很好。”女醫(yī)生說。“肝臟右頁腫瘤,大約五公分左右,從形狀及邊緣看……”

“是癌瘤嗎?”

“得進一步復查?!?/p>

“假如是癌……”

“我們反對這種假設?!迸t(yī)生嚴謹而冷漠。

“我的意思……假如癌瘤,我能……”國慶揉搓雙手?!拔遗畠赫谧x高中,學習不能受影響。”

女醫(yī)生的目光柔和了,重新審視患者,不知如何回答。

國慶反倒鎮(zhèn)定了:“就算是癌,只要活到女兒把大學考完,我其實沒太多負擔的。”

“反正沒確診呢,相信不會影響?!迸t(yī)生說。

國慶感激地朝醫(yī)生點頭,拿起單子退出咨詢室。

走出體檢中心,國慶的心猛然荒蕪了,仿佛老家長了野草的土地。他不知該到哪兒去,緊閉雙眼,原地呆立,冷靜思考眼前的局面。王寶強不失時機地高聲歌唱了:“鄉(xiāng)下住著咱爹媽,面朝黃土把汗灑……”嚇國慶一大跳。他皺眉頭準備掛掉,看一眼熟悉的號碼,心陡然熱了。真正心有靈犀,在最關鍵的節(jié)點,兒子的電話來了。

“爸,您干啥呢?”亞雄的心情不錯。

“我在縣醫(yī)院。”國慶盡量調(diào)整情緒。

“啊,在縣醫(yī)院干啥,您沒生病吧?”

“誰生病了!閑著沒事,亂轉(zhuǎn)一圈呢?!?/p>

兒子的電話,給了國慶莫大的心勁,頭腦猛然清醒了,塞心的雜草退縮了。有重癥病人的移動小床從面前經(jīng)過,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在床上呻吟,兒女輕聲安慰,和護士扶床前行。是啊,天下哪有不老的父母呢,自己都六十多了,就算得了絕癥,兒子已經(jīng)長大,能呵護活在世間的親人了……國慶心里安慰自己,猛然又想起鄉(xiāng)村——假如真有三長兩短,那個天聾地啞的女人,自己發(fā)誓照顧一輩子的老婆,該如何是好呢?

久蓄眼里的淚水,可面奔流,無法阻擋。

責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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