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其首
對歷史學家的研究是史學史研究一個重要內容,尤其是20世紀以來對中國史學發(fā)展作出重要貢獻的團體和個人。隨著20世紀上半葉中國社會急劇變化,歷史學也進行著變革與轉型,對當時涌現(xiàn)的學者進行研究,會讓一個學科在轉型發(fā)展時期表現(xiàn)得更加生動與立體。正如馬大正所言:“對研究個體、研究群體的評述尤應重視,因為從個體到群體的過渡和群體的形成是學科發(fā)展的標志和保證。”[1]147
吳豐培(1909—1996)是我國著名的邊疆史地專家、藏學家、目錄學家、圖書館學家。目前關于吳豐培的研究較少,多為紀念性文章①。吳豐培早年加入禹貢學會,與顧頡剛等人有著密切的交往。吳豐培的研究對象為中國歷史地理學研究的重要資料來源。本文試對吳豐培與中國歷史地理學發(fā)展的關系作一探討。
吳豐培的邊疆史地研究深受家庭的影響。其祖父吳恢杰,同治十三年(1874)耳聞西北戰(zhàn)事后投筆從戎,到新疆提督張暇幕府內做事,整理收集西北邊疆史料,先后撰寫了《西行日記》、《東歸日記》、《西征記程》等著作。其父吳燕紹(1868—1944),光緒十四年(1888)應試秋闈,因“三場策論,有西北地理,竟瞠目不知所對,落第而歸”。此事對吳燕紹打擊頗深,“憤而讀遼、金、元史,西域諸書,西藏史志,于西北史地,粗知梗概,邊域情況,悉心研究”。光緒二十年(1894),吳燕紹中進士,任內閣中書,隨民政部大臣善耆赴內蒙古考察。后任吏部候補主事、理藩院主事。因當政者對于邊疆地區(qū)“一切歷史源流,地理沿革,毫無所知”,吳燕紹即“奮力從事于蒙古研究”。民國成立后,吳燕紹任蒙藏院民治科、宗教科科長,對西藏、蒙古歷史地理、民俗風情頗有研究,曾主編《藏文白話報》。20世紀30年代,吳燕紹于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高校教授“邊疆史料學”、“西藏歷史”等課程,收集、采錄了大量蒙藏等民族的史料,撰寫了《西藏史大綱》,獲得了極大聲譽?!爱敃r清史館成立已久,記、傳、表、志均有人承擔,獨西藏一篇,尚缺撰人。清史館館長趙爾巽親臨敝舍多次,敦請先父承擔,情不可卻,始允撰寫。”[2]261吳燕紹又輯錄編纂了史料長編《清代蒙藏回部典匯》,涉及1583年至1911年清王朝有關邊疆地區(qū)的圣訓、起居注、上諭、奏章、軍機密檔、圖書等各類原始資料,具有重要的價值[3]401。
吳豐培幼時多病,跟隨父親家塾學習。1930年,吳豐培考入北京大學國學門研究生,師從著名學者朱希祖、孟森等人研習明清史。受家中藏書影響,吳豐培早年興趣點在明代古籍上,“我在這三個大藏書處(注:指北京大學圖書館、北平圖書館、燕京大學圖書館),浸饋于中者五年,遍讀罕見的明代史籍”[4]2,“對于史部目錄學,漸有所知,將明代實錄及李朝實錄有關系倭事,均加摘錄,旁及禁毀書籍,廣事閱讀。五年于茲,數易研究題目,最后以《明馭倭錄補校》十六卷,交送審查,取得畢業(yè)證書”。吳豐培在課余時間仍然進行寫作,“時于北京《晨報》藝圃撰文,如近代史中個別人物傳記軼聞與專注介紹等”,又在《大公報》上與傅斯年進行了關于《明實錄》的爭鳴 。[5]359-360
可見,在整個研究生學習階段,吳豐培的研究重點在明清典籍,極少涉及邊疆史地。雖然家中兩代人都從事邊事研究,但吳豐培從童蒙時期接受經典之學,到后來研究生學習,基本屬于傳統(tǒng)史學研究的經典內容,并沒有深刻領會到邊疆研究的內容和意義,后來隨著一系列環(huán)境的變化,吳豐培才“重操祖業(yè)”,轉向邊疆史地研究。
吳豐培與中國歷史地理學的關系,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早期加入禹貢學會及其與顧頡剛的交往,二是學術生涯中整理的西北邊疆史地資料。
1934年,燕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顧頡剛與輔仁大學任教的譚其驤,聯(lián)合北京大學、燕京大學、輔仁大學的選課學生,于同年2月組織禹貢學會,3月1日起發(fā)行《禹貢》半月刊。吳豐培在校期間即被“邀為會員,開始習作,均載于《禹貢》中”,后來他在學會中擔任了編輯的角色,“承擔一些購書任務及編輯地理消息。對于發(fā)表文章,從不付酬,工作均為義務性;而稿件涌至……一躍成為蜚聲中外的主要史地刊物之一;會員初僅數十人,后增為數百人,業(yè)務工作人員也倍增,成為龐大的學術團體”[6]16。
吳豐培發(fā)表在《禹貢》半月刊的第一篇文章為《明代倭寇史籍志目》[7]29-36,這屬他最初研究的領域,發(fā)表年份為1934年。第二年吳豐培的研究對象就發(fā)生了變化:“(顧頡剛)囑余將研究明代歷史暫停,而將先父燕紹先生所積存蒙藏舊檔,加以整理,打開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專研究北平史料之局面,另辟西藏史地研究。”②因此,該年發(fā)表的文章題為《西藏圖籍錄》,由于剛接觸邊疆研究,吳豐培聲稱“余于地理沿革夙屬門外漢”[8]53-63。這篇文章拉開了吳豐培邊疆史地研究的序幕。
吳豐培研究方向轉變的根本原因在于國內環(huán)境的急劇惡化。1934年,顧頡剛赴內蒙古考察,邊疆的政治情形使原本研究古史的顧頡剛備受震動,“查、綏兩省旦夕有繼東北四省淪亡的危險,心中著急,想喚起國人共同密切注視邊疆問題”[9]223。作為禹貢學會一員,吳豐培也深感時局之險。一是國內形勢的危急,“華北風云日驟,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行動由東北轉向了熱河、察哈爾,既成立了偽蒙疆機構,又成立了偽冀東機構,包圍華北。而譚其驤于南方授課,由馮家升繼之,與顧先生通力合作,擴大了刊物范圍,由古地理研究,部分轉向邊疆研究,向國內當局及人民大眾大聲疾呼,共研邊隅,以固邊疆”[6]16。二是深感近代以來國內政治的腐敗,“讀近代史,對于清代官吏之喪權,使人痛心,此所以盡畢生精力,從事于邊事研究之原因。冀喚起國人之重視,以挽回危局”[10]67。
顧頡剛“將《禹貢》半月刊內容轉到了以研究邊疆歷史和記錄邊疆現(xiàn)狀為主”[9]223。1936年1月,顧頡剛作了《禹貢學會研究邊疆計劃書》(后改為《禹貢學會研究邊疆學之旨趣》),較為全面地規(guī)劃了禹貢學會的工作思路,將重點轉為邊疆研究,“愛國志士中歷史學者,奮起研究邊陲史地,共謀對敵之策”[5]360。正如當時學會會員童書業(yè)所言:“自東北四省失陷以來……大家都暫時放棄了純學術的研究而去從事于實際工作。至于留在學術界的人物, 也漸漸轉換了研究的方向,即如本刊的由研究地理沿革而轉趨到邊疆調查,就是這種潮流的明顯的表現(xiàn)?!盵11]1禹貢學人將他們的邊疆史地研究視為繼清代學者邊疆研究之后的“研究邊疆之第二回發(fā)動”[12]68。
吳豐培的邊疆研究,將重點放在了邊疆史料的發(fā)掘上,不僅是由于家學淵源,更是基于民族危機下對本國歷史文獻的發(fā)掘與保護。“我目睹時艱,憤而從事邊疆研究工作,希望用確鑿的歷史材料,以供恢復之用。又感各國御用學者及探險家,對于此項研究,較為詳備,而國人著作反嘆不如,豈國人才力不如,抑寫作技巧遜色?肯定來說,均可云否。乃對于我國豐富史料,發(fā)掘不深耳?!盵13]117個人心理的變化受社會環(huán)境影響和制約,尤其對具有家國情懷的學者而言,學術研究的轉向必定要為當前國家社會服務。這也成為了吳豐培畢生所從事的研究,而且對其后來的學術心境的形成有很大影響。
因“研究邊疆問題之人日伙,而邊疆之書流傳較少”,1936年5月,吳豐培致信顧頡剛,建議“取稿本鈔本或刊本而不易得者重為刊印,成一《邊疆叢書》,以備研究者之取材”[14]76。由于經費緊缺,吳豐培提出了“集股之法”,后得中英庚款委員會資助3萬元,才得以出版?!啊哆吔畢矔?,由顧廷龍先生和我主編, 選書寫跋是共同負責, 排版定式都是顧獨任,擬每月出書一種,10種為一集,計劃為10集。專選邊疆罕見之本?!盵6]17原計劃有《西域遺聞》、《哈密志》、《科布多政務總冊》、《西藏日記》、《經營蒙古條議》、《塔爾巴哈臺事宜》、《敦煌隨筆》、《敦煌雜鈔》、《西行日記》、《準噶爾考》等十種,后中英庚款委員會停止資助,僅出版了《西域遺聞》,“在編者的努力下, 另籌資金,以捐款贈書的辦法, 終于出版了《哈密志》、《西藏日記》、《科布多政務總冊》、《敦煌隨筆》及《敦煌雜鈔》6種”[6]17。
在1936—1937年間,《禹貢》半月刊又創(chuàng)立了各種關于邊疆的專號,共有十個,其中“第六卷第十二期為《康藏專號》,由吳豐培主編”[6]16。這些專號的出現(xiàn),標志著《禹貢》半月刊對邊疆問題的研究達到高潮[15]63。不僅如此,在1935—1937年間,吳豐培編成《清代西藏史料叢刊第一集》及《清季籌藏奏牘》三冊, 分別于1937年、1938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共計五十余萬字[16]159,其中有許多罕見的珍貴史料,于西藏近代史研究極為重要。
由于北京淪陷,1937年7月16日《禹貢》???,會員紛紛離京。禹貢學會會址和藏書在1941年由趙貞信交吳豐培保管, 吳豐培“靠取房租維持看守人的工資和修繕之費”。不僅如此,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的藏書也處于無人看管的境地,吳豐培組織同事將“有關邊疆及北平方面之圖書資料”,“分裝二三十箱移存中法大學保存”[5]362-363。1946年北平研究院遷回,保存在中法大學的圖書完好無損。1946年3月顧頡剛至京后,吳豐培將房屋和圖書移交,禹貢學會重新遷入。在日寇蹂躪京城之時,吳豐培堅持看守禹貢學會的資產,為禹貢學會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雖在敵人偵騎密布,偶語遭禍的壓迫下,經過艱難隱蔽,數年于茲,終將會地房屋和圖書設備安保無失”[6]17。且在此期間,其生活異常拮據,“上有七旬嚴親,下有六個幼齡子女,九口之家,一人肩負”[5]363。復刊后,《禹貢》半月刊改為季刊,由翁獨健負責,計劃出《禹貢通訊》、《禹貢周刊》、《邊疆叢書》?!队碡曂ㄓ崱烦隽艘黄诒阋蛲ㄘ浥蛎浂媪T。《禹貢周刊》在《國民新報》開辟專欄,共出了十期?!哆吔畢矔酚蓞秦S培負責,也面臨著與前兩者同樣的問題。后吳豐培自籌資金,印了《北征日記》、《西行日記》、《巴勒布紀略》、《烏魯木齊事宜》、《塔爾巴哈臺事宜》、《新疆回部志》等6種書。限于經費,《回疆志》、《烏魯木齊事宜》、《塔爾巴哈臺事宜》、《巴勒布紀略》改為油印,合為《邊疆叢書續(xù)編》。
可以說,禹貢學會對于吳豐培的學術生涯產生了重要影響。如果沒有當時的環(huán)境刺激和禹貢學會濃厚的學術氛圍,吳豐培可能會繼續(xù)研究明史。“在他(顧頡剛)的鼓勵教導下,我放棄了明史研究,繼承先父學業(yè),專搞邊疆史料,五十年來,一直走這條道路。”[17]187學會的氛圍加之社會的環(huán)境造就了他學術研究的方向和態(tài)度。顧頡剛的指導和栽培,使吳豐培的學術研究得到了很大提升,也進一步加深了他與顧頡剛的情誼。吳豐培在回憶當年在禹貢學會工作時道:“通過這種兼容并蓄,培養(yǎng)后學的辦法,許多有為青年都團結在禹貢學會周圍?!盵18]435-436
顧頡剛提攜后輩的做法使吳豐培感動至深:“他平生待人極為和氣,可是對工作十分認真。記得我編《康藏專號》有幾處明顯錯字,沒有校改,即當面指出,并對于如何校稿教導了許多經驗,至今言猶在耳。他在北大、燕大的歷史系學生,往往指定題目,讓學生習作,文成之后,親加修改,甚至將不夠水平的文章,也潤飾成篇,仍用作者名義為之發(fā)表?!鳖欘R剛積極提攜后學,“他發(fā)現(xiàn)有一技之長,即加鼓勵,指出治學方向,希望寫出文章,遇見貧苦青年,或加接濟,或安排抄寫工作,住處有問題,則留家中或在學會中暫住,若有寫作,有水平而不合《禹貢》范圍,則代向其他刊物推薦,若為專著,則代為推薦出版”[18]434-435?!斑@種敢于用他的聲譽和地位來提攜后輩的魄力,是難能可貴的?!盵17]188吳豐培的描述,使一位謙和熱情的學術領袖躍然紙上。趙儷生曾言:“顧先生一個重要功德,就是在生活上資助了很多后輩學者?!盵19]462這也是歷史地理學界乃至中國史學界的一段佳話。
1936年以后,吳豐培就開始了他的邊疆史地研究,主要集中在對明清近代的邊疆史料搜集、匯編、整理和出版上,研究區(qū)域主要為西藏、新疆二地。他在整理文獻過程中寫有題跋,這些題跋是了解他學術經歷和思想的重要材料。目前在吳豐培學術生平的相關研究中,題跋的利用極少。
除前述兩篇文章外,吳豐培發(fā)表在《禹貢》半月刊上的文章還有《西藏圖籍錄拾遺》、《記清光緒三十一年巴塘之亂》、《〈撫遠大將軍奏議〉跋》(以上三篇發(fā)表在第6卷第12期)、《〈西域見聞錄〉跋》。后應《中德學志》之約,寫成《達賴出亡事跡考》、《西藏志版本同異考》等文。并在北平研究院出版的《史學集刊》中發(fā)表兩篇文章(《衛(wèi)藏通志著者考》與《〈西行日記〉跋》,分別發(fā)表在第1期與第2期上)。吳豐培涉入邊疆史地以西藏始,因家中所藏多為西藏資料,便于整理研究,后又負責《綏遠通志》中“地理沿革”和“藝文”兩部分的撰寫,又在《大公報》和《北平晨報》發(fā)表一些文章。
1949年以后,吳豐培到中央民族學院工作,繼續(xù)從事邊疆史地研究。因治史者“詳于內政,忽略邊務……使許多重要史料埋沒無聞”[20]59,1984年他將早年出版的《清代籌藏奏疏》再加以整理,出版了《清代藏事奏疏》,收錄了英善、福寧、琦善等駐藏大臣及清廷重臣共計47人關于西藏的奏疏。此書經歷了近六十年的收集、十余年的整理,可以說,吳豐培的大部分心血花費在了此書上。除此之外,仍有《撫遠大將軍允禵奏稿》、《景紋駐藏奏稿》、《西藏奏疏》等。
在整理西藏文獻上,按編年體出版了《清實錄藏族史料》、《清代藏事輯要》、《清代藏事輯要續(xù)編》,按紀傳體出版了《清代駐藏大臣傳略》、《有泰駐藏日記》。整理的方志有《藏記概》、《西召圖略》、《衛(wèi)藏通志》、《衛(wèi)藏圖識》、《西藏志》、《拉薩廳志》等,大部分收入《中國民族史地資料叢刊》。1995年,吳豐培又主編了《西藏學文獻叢書別輯》,共116冊,21函,約千萬字,收錄了《金川草》、《邊藏風土記》、《藏征錄》、《清光緒朝布魯克巴密檔》等“前人從未發(fā)現(xiàn)的稿本”,價值極高。
吳豐培注重對進藏游記的整理和出版,“昔人每病藏地著作難得而又分散,今匯輯成書,庶免獺祭之繁,而可收逢源之妙”[21]112。對于西藏及其周邊地區(qū)而言,游記中關于民族的記載有一定價值,也可以反映出道路交通的變化,對研究歷史地理有著極大作用。因此,他編印了《川藏游蹤匯編》,收錄28種書,字數達30余萬。并在整理同時進行研究:“考昔年入藏之途,厥分為五:一曰四川,一曰西寧,一曰云南,一曰新疆,一曰國外印度。清代官吏,習以為川康大道為進藏要途,故記自川者為多,因以名篇,陵谷有所變遷,交通亦有改道,今匯編此類書籍,使五路進藏之途,均可遍得,不僅秘籍得傳,亦可供民族史地研究者之參考?!眳秦S培注重地理之研究,對進藏的日記有著自己的看法,這些資料的出版可謂嘉惠學林。
與《川藏游蹤匯編》相似,吳豐培繼續(xù)匯編了西北地區(qū)的游記,名為《甘新游蹤匯編》,共33種文獻。他將這些文獻分為五類:一是清廷用兵于新疆,隨軍而往者,此類“多記其山川,詳其程站”;二是前往新疆任職者,此類偏好“訪古志異”;三是邊疆勘界者,此類多有勘界記錄;四是獲罪遣戍者,此類詳載“行程之往返,輿地之要塞”;五是陶保廉等非官非罪之人,記載了“山川關隘之險事,道路之分歧,地理之沿革,風土之特殊”。吳豐培認為新疆輿地之作,首推徐松的《西域水道記》和陶保廉的《辛卯侍行記》;二者“稽考精湛”,為“不可多得之佳作”[22]184。他編此類材料是為了“供史地學者所需”,《甘新游蹤匯編》第一篇即為《甘肅至新疆路程》,并附錄了《庫車瑣記》中哈密至庫車的路程。可見,在吳豐培的認識中,研究地理首要研究交通,尤其是邊疆地區(qū),交通是重中之重,不僅為歷史地理研究之用,于當今進疆道路開拓也有很大裨益。
在新疆方面,主要搜集、整理了清代大臣關于新疆的奏疏,包括武隆、扎隆、中福等二十余人,編入《清代新疆稀見奏牘匯編》。除此之外,還整理了《西征錄》、《西域圖志》、《哈密志》、《新疆圖志》等二十余種文獻,對研究新疆地區(qū)的歷史地理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吳豐培還進行著內蒙古、云南、四川等地文獻的搜集整理,如《清季蒙古史料匯粹》收集罕見地志三種(《定邊紀略》、《庫倫志》、《烏里雅蘇臺志略》),奏稿一種(《三多庫倫奏稿》),游記三種《奉使喀爾喀紀程》、《朔漠紀程》、《游蒙日記》)?!犊撇级嗍妨陷嫶妗肥占姆N重要罕見史料。云南方面,整理了《鄂爾泰奏疏》、《金川草》等,《金川草》為其父吳燕紹中年所得孤本,極具研究價值。又整理了1940年邊政設計委員會所編《川康邊政資料輯要》,包含29個縣的政治、經濟、文化等,為一手資料,價值頗大。
20世紀80年代,吳豐培即注意到絲綢之路的研究,所編《絲綢之路資料匯鈔》與《絲綢之路資料匯鈔增補》收錄了從漢代《出關記》到明代《西域諸國》等28種文獻,分別于1984年、1993年由全國圖書館文獻微縮復制中心影印出版。后又整理了《絲綢之路資料匯鈔(清代部分)》,收集了清代“赴新記程之作”,含38種文獻,1995年出版。吳豐培認為清代的部分價值較高,主要包含三類:“一為赴新履任官員所記,乃極少數。二為查勘邊界,記山川險要,是國防要著,極可珍視。三為文人墨客,因被罪而遣戍新疆……由于此類人氏,知識淵博,考古論今,并記述了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及考古等方面的情況,其作品應列為上品?!盵23]182-183這也是清代新疆問題凸顯的背景下所涌現(xiàn)的珍貴資料。在當前“一帶一路”學術熱點形成的背景下,這些資料是研究該時期軍事地理、政治地理、民族地理的極好材料。
在目錄學方面,吳豐培整理了《明代倭寇史籍志目》、《中央民族學院圖書館館藏年譜目錄》、《古籍版本題記索引》等。
除以上工作外,吳豐培還擔任《中國地方志聯(lián)合目錄》的審稿人,并參與編繪了《中國歷史地圖集》。其中歷代西北圖幅由馮家昇主持,吳豐培受邀“擔任宋代及明代西北圖二幅,撰寫《明代西北區(qū)圖幅說明書》一冊”[5]364-365,“雖非最后之定稿,亦不無有一得之見”[24]277。如在明代有關衛(wèi)所的討論中,他持與岑仲勉《明初曲先阿端安定罕東四衛(wèi)考》所考方位不同的看法,為地圖編繪做了不少工作。
吳豐培認為,編叢編類、匯編類的書具有博采、罕見、輯佚、??薄⒋嬲嫖宕笞饔?。縱觀他的成果,不禁讓我們感到文獻對研究所起的重大作用。吳豐培稱此類工作是“為他人做嫁妝”,但“倘若你也不做, 他也不重視, 那么邊疆史地研究何以發(fā)展呢? ”[25]227縱覽他“述其內容、考其版本,論其著者”[26]484的題跋可知,學術研究不能急功近利,要如掃雷一般向前推進,不能遺漏任何一點可以出現(xiàn)錯誤的地方。
吳豐培在對邊疆史地資料的整理和研究上,處處包含著他的拳拳愛國之心。并且在此過程中,只要有利于學術發(fā)展,就極力促進相關資料的出版,供學界享用,沒有任何私心。他說:“有清二百年來,駐藏者均屬滿人,且大都庸碌之輩……藏地民情,素不關心?!灰娖鋻队⒁砸兀绰剴恫匾跃苡??!敃r在藏統(tǒng)治者之無能,漢藏之失睦,竟開門而揖盜。藏政不修,而深責藏員頑固不化,豈成定論。……余輯藏牘,而深慨于清廷無能矣?!盵27]73吳豐培對有損國家利益的行為給予有力回擊:“近觀外人黎吉生所寫《西藏簡史》,竟無視歷史之真實情況,將兩地關系,寫成各自獨立之區(qū),將唐代與吐蕃友好往來,避而不談,其用意不外以沖淡兩地歷史之關系,其居心險惡,顯而易見。今得此篇,因而恢復歷史本來之面目,更足以擊破其妄圖?!盵28]98吳豐培堅決維護祖國統(tǒng)一和領土完整。
正因如此,吳豐培是一個堅定地反對“藏獨”的學者。早在1942年的《中德學志》上吳豐培就發(fā)表了《達賴喇嘛出亡事跡考》。20世紀50年代末,吳豐培發(fā)表了《關于達賴喇嘛的封號、地位、職權等的考證》,從達賴喇嘛封號的由來,清代歷任皇帝對達賴班禪的支持、對其職權的規(guī)定,達賴喇嘛的轉世、坐床及冊封等方面,客觀公正地論述了清代中央政府對西藏的主權管轄關系;以大量明清宮廷實錄等資料,論證了由于清初中央政府在政治上的支持、在經濟上的資助,達賴喇嘛才有了當時的地位。吳豐培的研究向世人再次證明:西藏自13世紀以來受歷代中央政府的管轄、西藏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史實,有力地駁斥了分裂主義分子的謬論, 充分展現(xiàn)了他堅決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愛國主義思想。[25]225
在整理內蒙古文獻時,吳豐培對中俄之間的不平等交易更是感慨萬千:“考外蒙古原屬我國領土之一部分,非獨史籍詳其原委,而同時也為世界所公認。痛乎民國伊始,軍閥割據,兵戎相見,內亂不已,中央官吏無不爭權奪利,置國家于不顧,遑論邊疆,任憑帝國主義瓜分?!沃聝H留此舊史為我輩嘆息?!盵29]243此類惋惜與痛恨常出現(xiàn)在他的題跋中,不愧為一位有血有肉的知識分子。
吳豐培在整理文獻和研究過程中,“并非將己藏之珍籍視為私產,藏諸深閣秘不示人,而是樂于提供學人利用,更盡心盡力印刷出版,廣為流傳,以此為樂”[26]484。如當其聽聞重慶圖書館藏劉贊廷所編數百萬字的《川邊西藏資料》為罕見古籍時,便建議該館復印成80余冊,使其廣為流傳,造福學術。他藏有楚明善《興龍山》一書,“今榆中縣發(fā)展旅游事業(yè),聞知余藏此書,已至急欲復制,何意此冊竟可為今日開發(fā)大西北服務,焉敢秘藏”[30]226。針對檔案館將檔案秘不示人的現(xiàn)象,他建議“執(zhí)政者采取寬嚴相濟之法,使舊檔發(fā)揮作用”,并稱“余所輯之各種奏稿,亦求其不為斷爛朝報,能供史地研究原始資料,數十年來,孜孜于此”[31]239。學術為天下之公器,許多珍稀資料應當為研究者所分享此亦為今人所鑒。從民國時期自費出版《邊疆叢書》之后,不斷出版相關稀見資料匯編,多達千萬字,只要“于邊疆研究有一得之功,則感到無上幸慰”[32]241,無不體現(xiàn)著吳豐培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的高風亮節(jié)和大公無私。
吳豐培與中國歷史地理學發(fā)展的關系是多方面的。早年參加禹貢學會,做了大量工作。在抗戰(zhàn)時期,保存了禹貢學會的火種,使其得到延續(xù),為禹貢學會作了重要貢獻。從1936年發(fā)表第一篇關于邊疆史地的文章《西藏圖籍錄》后,直到1996年逝世,吳豐培始終進行著邊疆史地③研究,且“一生以保存秘籍并供學人使用為己一大快事”[26]484。
在中國邊疆史地研究上,吳豐培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廣泛搜集古今中外圖書資料、從事專門研究及實地調查、擴大研究范圍、擴大史地資料的刊行、培養(yǎng)接班人。每一點建議對現(xiàn)在都是有很大用處。比如讓圖書館對其珍藏古籍微縮影印出版,重點影印宋元以來一些史料價值較高的稀有版本、稿本或抄本、各省省志和部分重要的工具書[33]310-313。研究史地要重視實地調查,還要“繪制精細地圖”;要重視對國外的研究,而且“要使每個青年必須掌握二門外語,同時對古漢語亦應督促自習”,多進行學術交流,“對此專業(yè)有研究者,請作學術報告,每年一二次,并在本組織內展開各門研究的報告會,每季一二次,其成績可作為考評的依據之一”[34]9-10。吳豐培對學術研究的計劃細化到如此地步,真是用心頗深,亦應為當代學者所思考和學習。
吳豐培整理的邊疆史地文獻達數千萬字,這洋洋大觀的成果還僅只限于新疆、西藏、內蒙古等西部地區(qū),毋言其他地區(qū)。吳豐培搜集、整理、出版的文獻對歷史地理學研究作用極大,尤其是邊疆歷史地理,“這些史料對邊疆研究頗有參考價值”,甚至可以“保衛(wèi)祖國領土完整統(tǒng)一”[35]384。歷史地理學的研究,應當學習吳豐培的精神;歷史地理學的發(fā)展,應當銘記吳豐培的貢獻。
注釋:
①知之:《兀兀窮年,壯志不已——記邊疆研究者吳豐培教授》,《中國邊疆史地研究導報》1989年第3期。邊師:《碩果累累的邊疆研究者吳豐培先生》,《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4年第2期。曾國慶:《論吳豐培先生對藏學的貢獻》,《中國藏學》2008年第1期。
②關于吳豐培在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開始工作的時間,吳豐培在《吳豐培邊事題跋集·自序》中說是1935年,在《吳豐培自述中》一文中說是1936年。根據他在《禹貢》半月刊發(fā)表的第二篇關于西藏文獻的文章看,工作的時間應在1935年。
③邊疆史地是否屬于歷史地理學研究,這是一個學科定義及其屬性鑒別的問題。在20世紀末,一些學者開始主張建立邊疆學,尤以馬大正為代表,依其之見,“中國邊疆學是一門研究中國邊疆形成和發(fā)展規(guī)律的多學科交叉的邊緣學科”(馬大正:《略論中國邊疆學的構筑》,《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周偉洲認為:“正式將傳統(tǒng)的‘邊疆史地’更名為‘邊疆學’的時機已基本成熟。即是研究單位及刊物名稱(即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邊疆史地研究中心和其主辦的刊物《中國邊疆史地研究》)也應將‘史地’兩字去掉。”(周偉洲:《世紀之交中國邊疆史地研究的回顧與展望》,《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1年第1期)看來邊疆學并不等同于邊疆史地,“史地”也不完全屬于邊疆學研究的內容。周偉洲在《關于構建中國邊疆學的幾點思考》(《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4年第1期,第2頁)一文中論述20世紀30—40年代出現(xiàn)的有關邊疆的學術團體及其所辦刊物中,并未提及禹貢學會,很可能是他并不認為禹貢學會屬于研究邊疆的學術團體。馬大正《二十世紀的邊疆史地研究》(《歷史研究》1996年第4期)一文認為,禹貢學會是邊疆史地研究的重要代表。在創(chuàng)刊之初,《禹貢》以“研究中國地理沿革史為目”,后來擴大至邊疆史地研究。但以“邊政學—邊疆學”的學術發(fā)展脈絡來看,雖然《禹貢》“第1至6卷所刊發(fā)的學術論文與邊疆史地有關的幾近半數”(馬大正:《略論禹貢學會的學術組織工作》,《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2年第1期),但“邊疆學”與“邊疆史地”是有差異的,不能將其視為邊疆學雜志,且當時已經涌現(xiàn)了很多專門研究邊疆的雜志。對此,李紹明對此有過很好的回答,他認為最早的邊疆研究,即晚清邊疆研究,如果從學科門類來看,“屬于歷史學和歷史地理學這樣一個范疇”,以《禹貢》為代表的“民國早期的邊疆研究和地理學的關系很密切,這里不僅有中國傳統(tǒng)的歷史地理學,還有西方的人文地理學”。因此,張原總結道:“民國早期的邊疆研究主要有兩類,一種是國內的史學家出于解決邊疆危機的目的來進行的帶有歷史地理色彩的研究,另一種是國外傳教士出于在邊疆地區(qū)傳教的目的進行的具有社會學色彩的研究?!?王利平,等:《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邊疆和邊政研究——李紹明先生訪談錄》,《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9年第12期)以當時發(fā)表的邊疆史地的文章來看,在內容上多為自然地理概況、地理沿革、考察報告、游記等,應屬歷史地理學研究范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