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峰
月姨拉了個小凳子,坐在葡萄架下,腳邊放著針笸籃,原來月姨要納鞋底了。月姨目不轉(zhuǎn)睛地用食指和大拇指捏著針尖和苧麻線,一手把鞋底攏在懷里,一手把頂針箍頂住針鼻,一邊咬著牙用力把針尖戳進(jìn)鞋底,然后往上拔,往上拔,一針一針地由里向外、由外向里反復(fù)地扎。
葡萄樹這時已經(jīng)開完花了,結(jié)出青澀的小果子。果子很硬,像一顆玻璃彈珠。月姨把針尖放在發(fā)間“篦”了一下,笑著說,是不是現(xiàn)在就想吃了?不能吃,會酸掉牙的。阿海訕訕地,臉紅紅的,心思突然被看穿了,惶恐得趕緊收回目光,盯著腳面。
其實,我和阿紅也想吃,管它呢,青的也行,反正嘴巴也淡出個鳥,黃瓜、番茄,大人要當(dāng)菜吃,管得死死的,這么青的葡萄誰也不會眼紅。于是,等葡萄架下沒人了,裝作路過的樣子,迅速地摘下一顆,手心里捏著。走到犄角旮旯,偷偷地咬開一角,哎呀,真酸啊!眉頭立刻酸成了一座山,我讓阿紅舔一下,阿紅酸得跟吃了辣椒一般,用手扇著嘴巴,“嘶嘶嘶”。阿海見了,知道我們偷嘗了,便問,熟了嗎?好吃不?還沒熟,不好吃,太酸了。但阿海也不甘心,仿佛我們騙了他。阿海伸手扯下一顆,慌慌扔進(jìn)嘴里,“呸呸呸,哎呀哎呀!”齜牙咧嘴,像狗一樣伸著舌頭,我和阿紅哈哈大笑。即使酸得要命,也賊心不死,過幾天還要去嘗,嘗過幾次后,葡萄終于熟了。
很奇怪,大人們?yōu)槭裁窗哑咸呀谐勺掀咸??葡萄明明是綠色的,又不是紫色,但大人們堅持說這就是紫葡萄,好吧,就叫紫葡萄吧。這種葡萄的品種叫白香蕉葡萄,這顆葡萄樹的主人有個兒子阿壯在城里部隊當(dāng)兵。他兒子第一年回家探親帶回樹枝,扦插在家門口,幾年后,兒子阿壯退伍,葡萄樹也結(jié)果了。葡萄樹結(jié)了果,真是饞死村里的小孩兒了。怎么辦,跟阿壯叔叔說好話去。一口一個“叔叔好,叔叔好”,叫得阿壯叔叔拿著一把剪子,“咔嚓”一聲,我們捧著一串葡萄,你一顆我一顆地分食,叔叔問甜不甜?嗯,很甜很甜。叔叔一嘗,咦,真酸!小孩子不怕酸,一點點酸算什么,果子青青,還沒成熟的時候,那才叫酸呢。
葡萄成熟的夜晚,空氣里飄著清甜的葡萄味,房前屋后的叔嬸們圍坐在葡萄樹下。最有意思的是七月七的晚上,女人們停下手中的活,斂聲靜氣。我們走過去,她們把食指豎在嘴唇上,發(fā)出“噓”的響聲,我們輕聲退出來。大人說,她們這是在偷聽牛郎織女說話呢,我們又輕聲走過去,站在葡萄架下,憋了一會兒氣,什么也沒聽到,只有遠(yuǎn)處的青蛙一聲一聲地叫著。
有一年夏天,我家來了一個人,是哥哥的朋友,杭州人,脖子上掛著一架相機(jī)。問我要不要拍照?當(dāng)然要拍了。我站在葡萄架旁,假裝扶著一串葡萄,他對我說,笑一笑,笑一笑。我知道自己剛換了門牙,還沒長出來,不能笑,一笑就露餡兒??墒撬终f了,來來來,看我看我,笑一笑。我被引得憋不住,笑了?!斑青辍币宦暎任衣牭铰曇粢呀?jīng)來不及了,哥哥的朋友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照相機(jī),我又興奮,又后悔。
哥哥的朋友原先也是村里的,父母落實政策便回了城,這次回來看看小時候的朋友。閑來無事的時候,他教我們繞口令,其中一首是“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起先,我們的舌頭打了結(jié),怎么也說不順,后來慢慢順了,越說越快,越說越快,彩英阿婆見狀,問我們,你們是不是在念經(jīng)???我們繃住不笑,繼續(xù)繞,直到繃不住,蹲著,捧著肚子一個勁兒地笑。
村里有人去新疆支援建設(shè),探親回家?guī)砥咸迅桑髞?,分給鄰居們一家一袋。葡萄干可真甜,一點點的酸味都沒有。那個人說,新疆還有一種馬奶子葡萄,形狀可好看了,橢圓形的,綠中帶黃,陽光下是透明的,說得我們饞性大發(fā)。好在,這時家家門口都種上了巨峰葡萄,巨峰葡萄是紫色的葡萄,紫得發(fā)黑,甜甜的,甜得鳥兒也經(jīng)常來光顧。
自從哥哥的朋友回城后,我一直等著他寄照片來,那張豁著牙扶著葡萄的照片。半年過去了,沒寄來,一年過去了,還是沒有寄來。問哥哥,哥哥說,那是空鏡頭,里面沒有安膠卷。
責(zé)任編輯:李 梅
美術(shù)繪畫:伍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