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我們抵達貴州省榕江縣一個名叫三寶的侗寨，尋訪一位名叫賴蕾的侗族織娘。只因為江湖上一個關(guān)于她的傳說：有個奢侈品品牌覺得她做的侗布好，想用她織的布來做包包的面料——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工藝的指點。

織娘直接慫了回去：侗布有它自己的脾氣，你們應該根據(jù)侗布的特點來設計包，而不是讓侗布改頭換面變成你們的面料。

“民族特色名牌包”是做不成了，織娘的侗布還保持著純正的侗族風情。

喝酒，織布

去織娘侗布作坊的路，要穿過有名的三寶侗寨。這座距榕江縣城5公里遠的侗寨，有“天下第一侗寨”之稱。這里是南侗的祖源之地，也是侗族的標準音源地。

向?qū)ьI下，我路過三寶侗寨的大門，卻是來到距三寶侗寨不遠處的三寶新寨。新寨就像普通的新農(nóng)村一般，新房子，木房子，寬馬路。賴蕾的手工布作坊，就在這里。

木樓大門虛掩，但掩蓋不住樓內(nèi)織機“唧唧復唧唧”的聲響。我們推門而入，這是一個只有七八平米見方的房間。一只木織機正對著門口，織機前坐著一位盤著發(fā)髻穿藍色侗衣的老婦。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在織布機旁的木床酣睡著，各式各樣的玩具散落一地。

我們足足在門口看了一分鐘，織娘才發(fā)現(xiàn)我們，穿梭引線的手沒有停下的跡象，只是轉(zhuǎn)過頭問：“找賴蕾？她還在信用社上班，回來得要等到晚上六點！”于是，我們邊和織娘邊聊天邊等待主人。這才發(fā)現(xiàn)織機和梭子上都刻了四個字“牧梭人家”。牧梭人家，是賴蕾聯(lián)合三寶侗寨織娘石月仙創(chuàng)立的侗布作坊。

這作坊是一個松散協(xié)作的合作社。農(nóng)忙時，大家各回各家做農(nóng)活。閑時，織娘們就在“牧梭人家”領回訂單自己回家織侗布，以貼補家用。這樣的合作模式很快得到織娘們的響應。如今，牧梭人家的“牧梭女”已經(jīng)有上百名，年產(chǎn)侗布3萬多匹。

天色已晚，織娘結(jié)束今天的活兒，開始為睡醒的孫子做晚飯。下班的賴蕾，也開始自己的角色轉(zhuǎn)變——回到侗寨后，她就變成了織娘。

織房有間簡陋的廚房，有大小酒壇十余口，里邊都封的是賴蕾自釀的果酒：葡萄，楊梅，枇杷……這些酒用號稱由120種水果和中草藥調(diào)配成?！胺砰_膽，酒皆自釀不放酒曲，不上頭;放開肚，酒不多一萬斤出頭，全陳釀?！?/p>

眼前的織娘賴蕾，倒有點笑傲江湖的游俠派頭。每聊得興起，放下酒杯張嘴便唱。她說，每一個稱職的侗女，不僅要織得一手好布，還要有一副好歌喉，更要釀得一壇子好酒。

再喝了一杯，她又大笑著說，“如果120種水果和草藥，都只用來調(diào)酒，那這侗女是不稱職的。果藥酒是男人的心頭好，但果皮、藥渣才是侗女手上寶?！?/p>

原來，設計師們之所以喜歡賴蕾的土布，不僅僅是因為織布是純手工，更是因為她這兒布匹染色，完全用的是果皮、中藥、樹根皮等純草木原料，正好擊中了都市人追求自然的心。

大榕樹下遲到的嫁衣

晚上放酒的牧梭人家，只是賴蕾的一個負責織布車間。而真正的侗布工藝，則需要經(jīng)過染、曬、捶等諸多工序，這些都需要在她建在河畔的侗布基地完成。

賴蕾帶我穿越整個三寶侗寨，“三寶侗寨因為靠縣城太近，經(jīng)濟發(fā)達，所以木樓多被拆，等到在家回過神來，知道木樓是好東西時，已經(jīng)晚了！但還好，三寶侗寨的底蘊不在建筑，而在這些不起眼的地方！”

賴蕾指著眼前一個破敗的小院里一個不起眼的小土堆說。原來，這個小院，便是三寶侗寨的薩堂。而小院中的土堆，便是整個貴州南部侗族區(qū)影響力最大的薩瑪壇。侗族最盛大的節(jié)日薩瑪節(jié)，都要在薩壇舉行祭薩活動，而這個祭壇也被稱為南部侗族區(qū)的“祖壇”，各個侗寨在建薩瑪壇時，都要在這里取土，以示尋根問祖。然而，如今各邊遠的侗寨依然保持著古風，唯獨南侗祖源的三寶侗寨已經(jīng)面目全非?！斑€好，江邊這些榕樹還一直不變，保持著小時候的模樣！”

賴蕾朝河邊一派茂密的榕樹走去。三寶侗寨位于都柳江邊，清乾隆年間，當?shù)剡x擇了根系發(fā)達的榕樹來護堤。200多年過去了，侗族村寨卻在古榕樹庇護下，安然無恙。都柳江岸邊的古榕樹高達20余米，胸圍在3米以上，如巨傘一般立在江邊。年長日久，古榕樹慢慢成為了侗寨祖祖輩輩的集體回憶。

河邊有一位穿侗族盛裝的新娘正在河邊的榕樹下拍寫真。看到賴蕾后揮手打招呼：“賴老師，我這侗族新娘的造型正不正宗！”這位從成都來的模特，是被賴蕾專門請過來拍一組寫真《待嫁的新娘》的人兒。

“現(xiàn)在的三寶侗寨，男人已經(jīng)完全沒有著侗裝的習慣了。即使是女人，年青一代也幾乎沒有了這樣的傳統(tǒng)。女人們不穿侗裝了，織侗布做侗衣，也就完全沒了可能。所以我想拍一組侗族新娘穿嫁衣的場景，也算是為了忘卻的紀念！”

織女賴蕾讓模特在榕樹下試嫁衣，一下午試了無數(shù)套。這些嫁衣，有的是母親傳下的，有的是自己織的，更多的是自己開始做侗布后，從各個侗寨里邊收來的。她用拍寫真這種方式，把侗布最美的一面呈現(xiàn)出來，以彌補自己對母親的歉意：賴蕾有5個兄妹，賴蕾是最小的孩子，小時候家里窮，她一直被當成男孩子來養(yǎng)，別家孩子穿裙子，她打個赤腳和村里的男孩子一起下河摸魚。等到自己長大成人，母親也老了。在離家上大學時，母親送了她一百匹上好的侗布，讓她好好保存。但那時的賴蕾，對侗布完全不感興趣。學油畫專業(yè)的她甚至在母親親手織的侗布上作畫，畫自己年少時在榕樹下赤腳摸魚的場景……直到有一年，賴蕾回三寶侗寨，聽到一個消息：如今織娘們已經(jīng)不再用植物染料染布，而用一種名為“洋紅”的化學試劑代替。

短短幾年，侗寨里用傳統(tǒng)方法做布的織娘幾乎絕技。這時，賴蕾才知道母親留給自己的土布的珍貴，但此時，母親給自己的一百匹手工土布已經(jīng)所剩無幾，甚至沒辦法做一套嫁衣……從那以后，賴蕾開始瘋狂的收購村民們用傳統(tǒng)方法織成的土布，甚至以高價鼓勵村民們用土法織布，織好多少都高價回收。

這樣做的后果是：賴蕾家里所有房間都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土布，自己雖然在信用社工作，拿著高薪卻負債累累。

改變，從草木染開始

立秋的前幾天，我們來到賴蕾位于都柳江邊的土布基地?；厥且粭澞疚荩腿龑毝闭艉酉嗤?。去土布基地的路坑洼不平，路兩邊種植著蔬菜水果。

抵達侗布工坊時，賴蕾正在染房內(nèi)用藍靛染布。染房內(nèi)掛著溫度計和濕度儀，賴蕾正拿著一個小本子記錄種種數(shù)據(jù)：氣溫、濕度、風速、浸泡時間、褪蠟溫度……她說，過幾天就要到立秋了，她要準備染一批名為“二十四節(jié)氣”的布。

織女賴蕾讓專業(yè)模特試嫁衣，這些嫁衣，有的是母親傳下的，有的是自己織的，更多的是自己開始做侗布后，從各個侗寨里邊收來的。她想把侗布最美的一面呈現(xiàn)出來。

牧梭人家，是賴蕾聯(lián)合三寶侗寨織娘石月仙創(chuàng)立的侗布作坊，這個松散合作的作坊如今有著上百名的織娘，年產(chǎn)侗布3萬多匹。

賴蕾用一個小本子記錄種種數(shù)據(jù)，賴蕾設計的布料，采用了苗族擅長蠟染布的技巧，加上侗族織土布的工藝，色彩有突破且更持久。

在她看來，二十四節(jié)氣是一種氣候，更是一種生活哲學。她希望她的土布，就像時令的瓜果蔬菜，不同時節(jié)有不同的布匹匹配。

但傳統(tǒng)侗族人生活場景比較單一，與之相匹配的土布面料就那幾款。因而，要突破自身的認知，必需向其他人取經(jīng)。榕江縣是一個苗侗混居的地方。兩個民族，在做土布上都有自己的絕活：侗族擅長織布，而苗族擅長染布。要在土布染色上有所突破，那苗族的蠟染是繞不開的。

而正好，在賴蕾開始做侗布前，就有了深厚的蠟染積累：從美院畢業(yè)后，賴蕾到榕江縣一個名叫黨細的苗寨做了11年鄉(xiāng)村教師。在這里，美院出身的賴蕾就充當了孩子們的美術(shù)老師——沒想到，很多孩子繪畫功底出奇的好：原來，黨細苗寨至今還保持著手工畫蠟，草木染布的傳統(tǒng)。

這讓學美術(shù)出身的賴蕾大開眼界。在黨細村教書的11年，在課堂上賴蕾教孩子們文化課，在課堂之外賴蕾開始跟隨孩子們的母親學畫染。

在結(jié)束黨細村的教書生涯后，賴蕾又被調(diào)往榕江縣非遺辦，負責榕江縣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調(diào)研。家族做侗布的淵源，教書學草木染的經(jīng)歷，再加上從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經(jīng)歷，讓賴蕾決定自己也嘗試做一回匠人，開始做土布。但要做的土布，又和苗鄉(xiāng)侗寨那些手工藝人做的不太一樣：寨子里的婦女們做的土布，主要是給自己穿。但賴蕾的土布，面對的卻是對品質(zhì)有要求的時尚青年。同樣是藍靛染色做衣，村民要求的是耐磨不顯臟，而自己的客戶看中的可能是手工的質(zhì)感和草木染料的純天然……

決定做一個土布工匠后，賴蕾就開始不斷地做實驗：先花兩年時間，按二十四節(jié)氣，做出二十四種藍色。然后再花無數(shù)個兩年時間，用大自然中各種草木、礦物染料，在土布上還原世界本來的顏色……

這個計劃一開始，就得到大批設計師的響應。前兩年有設計師和賴蕾合作用土布制作時裝亮相巴黎時裝周引起轟動，更加堅定了侗族婦女們織土布的信心：按自己的意圖將草木染二十四節(jié)氣進行到底，而不被奢侈品大牌收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