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山
1927 年6月2日,北京的頤和園昆明湖傳來一聲悶響……
一位蓄著長辮子的老先生來到頤和園魚藻軒上。魚藻軒引用 《詩經(jīng)· 小雅》“魚在在藻”的典故。古人認為,《魚藻》 這首詩表達了“萬物失其性”,“君子思古之武王焉”的情感,本身就有撫今追昔,懷念先王的意義。宣統(tǒng)末年,清廷頒定國歌 《鞏金甌》,嚴復所作歌詞中有“民物欣鳧藻”之句,形容民眾萬物如野鴨嬉于水藻般欣悅,與 《魚藻》 中的修辭如出一轍。這位長辮先生吸了最后一支紙煙后,長吁一聲而投水。
雖然這里湖水甚淺,未及一二分鐘就被搶救上岸,下身甚至還未沾濕,但水下淤泥黏重,藻荇縱橫,其七竅已被污泥封堵,早已咽氣。直到頤和園大門外等候接這位先生返城的車夫趕來道破原委,旁人才知道這位投水的長辮先生便是清華國學研究院的教授王國維。翌日,家人在王國維衣帶中發(fā)現(xiàn)遺書一封,上書“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
遺書中的“只欠一死”之語是宋元之際士大夫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著名的宋室遺民謝枋得就公開承認“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只不過他本人已是“宋室孤臣,只欠一死”而已。在這種解釋之下,王國維懷念前朝的遺老立場已被預設,其行為被自然而然地視為“殉清”之舉,其久蓄的辮發(fā)也增加了這種解釋的可信度。梁啟超在王國維墓前的悼詞說:“王先生的性格很復雜,而且可以說很矛盾:他的頭腦很冷靜,脾氣很和平,情感很濃厚,這是可從他的著述、談話和文學作品看出來的。只因有此三種矛盾的性格合并在一起,所以結果可以至于自殺?!蓖鯂S投湖3 年后,郭沫若在 《中國古代社會研究》 的開篇評價道:“王先生,頭腦是近代式的,感情是封建式的。兩個時代在他身上激起了一個劇烈的階級斗爭,結果是封建社會把他的身體奪去了?!憋@然,郭沫若也認同了王國維“殉清”的判斷。
然而,這種眾所周知的解釋真的無懈可擊嗎?當年的清廷遺老大多數(shù)是前清進士舉人,也算得上和大清“利益相關”。而王國維只是秀才,沒有中過舉人,連鄉(xiāng)試都沒過?!度辶滞馐贰?中的秀才范進在中舉之前,被自己殺豬的老丈人看不起,因為秀才僅僅通過了縣級的童子試,距離“暮登天子堂”還差得遠。今天學界對 《王國維年譜長編》 的研究表明,王國維早年非但不屑于考取功名,更是早早立下了追求新學的志向,特別對尼采哲學深有興趣。更重要的是,1927 年6 月,清室早已避居津門,遠非1924 年被馮玉祥趕出紫禁城時的困窘可及。要知道,當年馮玉祥打著清算張勛率“辮子兵”進京后清室復辟逆舉的名義將清室逐出紫禁城,北京眾多的清廷遺老一時激憤不已,稱之為“甲子之變”,紛紛搬出“君辱臣死”的教條,躍躍而有殉清之勢。這位海寧王靜安先生國維也與羅振玉等前清遺老相約投金水河,但最終被家人攔了下來。在1911 年辛亥革命爆發(fā)的時候沒有自盡,在1924年遜帝“蒙塵”,“播遷”津門的時候也沒有自盡,偏偏在1927年的時候自盡,王國維真的是為了“殉清”而死嗎?
事實上,自王國維投水之時起,就一直有人主張其自盡行為與當時的中國政局有密切關系。1927 年,經(jīng)過四一二政變后,蔣介石麾下的軍隊沒有停止北上的步伐。到了6 月,一路北上的南京國民政府軍隊已經(jīng)接近到徐州外圍。王國維遺書中“義無再辱”句是引用漢代李陵的典故。這位悍將在絕望之中投降匈奴,慘遭滅族。武帝駕崩后,繼位的漢昭帝遣使勸降,李陵以“丈夫不能再辱”謝絕,意為投降匈奴已是恥辱,若再背匈降漢便是再次受辱。有人認為,王國維此語是把辛亥革命視為初次見辱,那么何為“再辱”,不言自明,就是指即將到來的北伐大軍。王國維投水后,隱居北京的湖南名流周大烈寫詩悼念,感嘆“魚藻軒前秋已殘,投身應為水多瀾”,并留下注解稱“廣東革命軍有北趨之勢,清臣王國維謂不可再辱,投軒下死”。王國維在赴魚藻軒投水之前,曾與梁啟超相談時局,二人均對局勢表示悲觀。同一時段,梁啟超不止一次與子女談到北伐軍一路而來,北洋統(tǒng)治秩序瓦解,各地紛亂情形。梁啟超特別擔憂的是,北方有可能會重蹈兩湖民變的覆轍。
原來,在王國維投水前一個多月,湖南也有一位宿儒死于非命,此人即是人稱郋園老人的湘潭大儒葉德輝。葉德輝是前清進士出身,學術成就顯著,所以在湖南士人中名聲很高,但一貫保守。北伐軍進入湖南之后,湖南的民眾運動蓬勃發(fā)展,而老夫子葉德輝仍我行我素,不知收斂。1927 年4 月,葉德輝被湖南農(nóng)民協(xié)會逮捕,在國民黨湖南黨部控制下的湖南審判土豪劣紳特別法庭接受審判,罪名有五條,其一為“前清時即仇視革新派”,說葉德輝是戊戌政變“慘殺革命人物”的“內(nèi)幕主張之一人”。其二是“充籌安會會長,稱臣袁氏,促成袁氏稱帝”。其三是“贊成吳佩孚武力統(tǒng)一”。其四是屢受“萬惡軍閥”器重,并“利用其封建思想發(fā)表封建式之文字,為反動之宣傳”。最后一條干脆就稱葉德輝“為省城著名反動派領袖及著名土豪劣紳”。一時,葉德輝成為“帝制余孽”典型,最終被押往長沙市郊槍決。
其實詳細考察這些罪名,除第一條言過其實之外,其余幾條也大體屬實,但要是在太平年景何至于槍斃。在王國維自沉后13 天,梁啟超在致女兒令嫻的信中說道,王國維“平日對于時局的悲觀,本極深刻。最近的刺激,則由兩湖學者葉德輝、王葆心之被槍斃。葉平日為人本不自愛 (學問卻甚好),也還可說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歲的老先生,在鄉(xiāng)里德望甚重,只因通信有‘此間是地獄一語,被暴徒拽出,極端棰辱,卒致之死地。靜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淵,一瞑不復視”??梢姡簡⒊J為故友王國維自沉的直接原因就是大革命中的鎮(zhèn)壓土豪劣紳之舉。故都北京遠在革命波瀾之外,欲探聽前方消息只有道聽途說而已,故真假謠傳層出不窮。至于葉德輝之死,在北京也傳出了多種版本的八卦。同樣在京的周作人就說葉德輝早年強占的民女后來成了革命女干部,葉因此遭到清算,這基本是無法考證的捕風捉影。值得注意的是,梁啟超家信中所提到的王葆心其實未死。葉德輝是湖南大儒,王葆心是湖北名宿,大概剛好湊齊湖廣兩省罷了。不過,這種“七旬宿儒被暴徒毆打致死”的謠言廣為傳播,多少也反映了一派文人對國民革命的直觀態(tài)度,那就是疏遠,畏懼乃至恐慌。endprint
事實上,對大革命的恐慌情緒并非北京一地所獨有。畢竟國人此前已經(jīng)目睹了數(shù)十年的軍閥混戰(zhàn)慘狀,對戰(zhàn)爭氣氛有本能的畏懼,對大軍過境更是心有余悸。在那個經(jīng)濟凋敝的年代,北洋政府的中央官員都有可能欠薪數(shù)年,軍隊的待遇只會更差。軍閥官長克扣軍餉,吃空餉,“喝兵血”,士兵外出劫掠民財根本無法禁止,而時人多視北伐軍為南方新生一股之軍閥,并不太相信北伐軍會與北洋軍隊有所不同。更兼之北伐軍中的共產(chǎn)黨員傳播馬克思列寧主義,又為一派心懷“國粹”的老派文人所不懌,其飽含革命話語的宣傳令已經(jīng)熟悉北洋舊秩序的文人感到無所適從,動輒得咎。文人遭遇革命,常常會因陌生帶來疏離,這種尷尬大概無法避免。早已遁入空門的弘一法師李叔同也不免遭遇這種困境。
1927年春,北伐軍驅(qū)逐孫傳芳后進入杭州,建立了革命政權。一時,省城謠言四起,說革命政府要封閉寺院,驅(qū)逐僧眾。文史學者宋云彬多年后回憶起此事,解釋為“有一些思想反動或者不了解黨的宗教政策的人散布謠言”,其實這種消息也是空穴來風,理有固然。北伐軍乃至后來的南京國民政府確實以打倒迷信為由,收歸過許多寺廟,馮玉祥在河南一口氣把洛陽白馬寺、開封大相國寺和登封少林寺寺產(chǎn)全部沒收了,同時驅(qū)逐僧尼,勒令還俗。1929 年,國民黨北平黨部強行接收南城鐵山寺,害得北平宗教界大串聯(lián),和尚、道士、喇嘛、尼姑以及佛教界下屬學校的學生共計兩千余人冒雨步行前往北平市黨部、市政府請愿,其糾紛持續(xù)近3 年之久。
革命政府沒收寺廟財產(chǎn),是以“廟產(chǎn)興學”的名義,即將寺廟建筑用于開設新學校,寺廟舊產(chǎn)用于添置教學用具等。這種做法在清末就已興起,張之洞的 《勸學篇》 就提倡“大率每一縣之寺觀,取十之七以改學堂,留十之三以處僧道”。自辛亥革命以來,各地也多有廟產(chǎn)興學之舉。老實講,這種行為不該用今天的觀念簡單評判。今人看來,古剎道觀是文化遺產(chǎn),歷史建筑,應當善加保護,修舊如舊。而在20 世紀初年的人們眼中,這些寺廟道觀并沒有太多價值。當時的世界和今天的世界完全不同,那是一個殘酷得不加掩飾的世界。國際社會的確是弱肉強食,并沒有今天的多元價值觀對弱勢文明的保護,炮艦外交是常態(tài),主權國家一律平等是天方夜譚。當年的中國人在西方文明毫無憐憫的壓迫下,親眼見識了傳統(tǒng)的軟弱與無力,深知什么神靈也擋不住洋槍洋炮的物理力量。所以當年的社會談及進步與科學均視為不言而喻的信條,西方意義上的“文明開化”才是那個時代的政治正確。為此,仁人志士們把他們認為“傳播迷信”的寺廟道觀改造為弘揚科學的學堂,這毫無疑問是至理應當之事,是大功一件。然而,民國以來,中央權威不彰,政令不出京城者有之,地方自行其道者有之。秉承進步理想的知識分子滿懷熱情制定了廟產(chǎn)興學的政策,到了地方往往成為土豪劣紳強占寺產(chǎn)的借口。一時,佛教界哀鴻遍野,甚至把廟產(chǎn)興學運動比作是與古代“三武滅佛”一般的“法難”。在當時的佛教界看來,只要肩負改造社會理想的政治勢力,一定會對舊制度開刀,而佛教界在辛亥革命以來已被多次禍及。北伐軍明確宣揚的反封建、反迷信口號,似乎就是為本土的佛教量身定做,佛教界自然恐慌不已。
杭州內(nèi)外的“滅佛”傳言自然也傳到了弘一法師這里。弘一法師正在杭州城隍山常寂光寺閉關修行,不到規(guī)定日期本不應擅自出關。但此時,弘一法師寫信給他的朋友堵申甫說:“余為護持三寶,定明日出關?!焙胍环◣煷舜纬鲫P,實為挽救全城佛法僧眾之舉。其實,北伐軍在浙江確實沒有過“滅佛”之念,然而謠言越傳越大,直到驚動了閉關的弘一法師,足可見當年知識界、宗教界對革命政權的想象。
眾所周知,弘一法師出家前曾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教書,當年的學生有不少已成為大革命中的先鋒,其中共產(chǎn)黨員宣中華、徐白民等均在革命政府擔任要職。弘一法師以佛門中人的身份邀請宣中華、徐白民及其他要員來到城隍山,清茶一盞,開個茶話會。他預先寫好若干幅字,準備每人送一幅。弘一法師的墨寶在當時就很有名氣,其書法自成一體,而篆刻也是自辟蹊徑,出家前,他將平生篆刻作品和藏印贈與西泠印社,該社為之筑“印冢”并專門立碑以記其事。弘一法師的墨寶很珍貴,出家更是絕少提筆,但此次專門為來賓準備書法作品,顯然是為了保全全城教眾而不得已的委曲求全。這次的茶話會開得很圓滿,經(jīng)宣中華把革命政府的宗教政策對他講了,弘一法師“歡喜贊嘆,也就沒有說什么”,一場誤會就此化解,皆大歡喜。另有一種敘述稱弘一法師與宣中華等人據(jù)理力爭,雙方劇烈爭執(zhí),宣中華出寺門而滿頭大汗云云,出自姜丹書 《弘一律師小傳》,但姜在當年應該在上海任教,并不在杭州,故其描寫應當出自多重轉述,甚至雜糅而成。相比之下,雙方心平氣和的大團圓結局,自文史學者宋云彬的回憶,據(jù)稱是1928 年聽浙江政務委員查人偉轉述,雖然缺少戲劇性,但卻是可能性更高的情形。
上述兩個事例講罷,似乎給人一種這樣的印象:有不少大學問家、文化界名流對北伐戰(zhàn)爭、大革命的態(tài)度十分微妙。他們在主觀上往往并不接受大革命的綱領,而對戰(zhàn)爭造成的破壞尤為恐懼,對北伐軍的軍紀更是不抱任何希望。有這種想法的何止王國維、梁啟超與弘一法師三人。其原因是多元的,其中一條是大革命的參與者與這些功成名就的大學者并非同路。
南方革命政府的參與者主要是各地的邊緣知識分子。與王國維等象牙塔中的大學者不同,許多年輕的知識分子缺乏進入體制的途徑,社會地位日漸邊緣化。這些年輕人有熱情,有知識,有行動能力。對于這些新一代的知識分子而言,身上還保留著傳統(tǒng)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壯志,而受教育階段起就廣泛接觸西方進步理論,對改造社會有十足抱負,對傳統(tǒng)的社會偏見也并不介意,好男何妨當兵,秀才也能革命。廣州革命政府就吸引了大批這樣年輕的邊緣知識分子。
北洋軍閥往往以“反赤化”口號攻擊南方革命政權。在當時,“赤化”“共產(chǎn)黨”等名詞非特指中國共產(chǎn)黨,而是對南方左翼革命者的通稱,其中還包括國民黨左派,畢竟當時的國民黨也是執(zhí)行孫中山“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助農(nóng)工”三大政策的。1926 年底,張作霖在就任安國軍總司令后,曾發(fā)表宣言說:南方政府“借不適用之共產(chǎn)學說,利用多數(shù)貧民及下流社會之心理,鼓動青年學子、激烈暴徒,以亂我國家”。自北伐軍“侵入湖北后,凡優(yōu)秀分子之有資望者,附之則指為投機,不附則又指為反革命。仕宦則指為貪官污吏,商民則指為劣紳土豪”。可見,在張作霖等軍閥的宣傳話語中,南方革命政權代表了“貧民”“下流社會”“激烈暴徒”的主張,而北洋政府則是“優(yōu)秀分子之有資望者”“仕宦”“商民”的庇護者。endprint
然而,許多傳統(tǒng)知識分子抵觸大革命并非受到軍閥宣傳所蒙蔽,而是有一以貫之的主義指引。老派民族主義者章太炎就是其中的典型。在許多人看來,章太炎是老革命了,蹲過清廷的大牢,主編過同盟會機關報 《民報》,當年為了和主張漸進的改良派唇槍舌劍,寸步不讓,怎么此時又反對起自家國民黨領導的革命來了呢?
其實,章太炎反對南方政府的原因非常明確,那就是廣州革命政府與蘇俄的聯(lián)合。在章太炎看來,革命當局接受蘇俄的指導,政府中有蘇俄顧問,軍隊中有蘇俄教官,士兵拿著蘇俄援助的莫辛納甘步槍,這完全無法容忍。章太炎自清末以來就是最為純粹的民族主義者,一向看重中外有別,他認為中國人的矛盾再大,也應該由中國人自己解決,中國國內(nèi)政局紛亂,派系林立,也無非是打出個一統(tǒng)江山,或是談出個地方自治,總歸好于外國人插手。因此,章太炎對于孫中山的聯(lián)俄政策,報以“以異族宰制中華”的惡評,引為不可原諒之罪惡。大革命開始前夕,章太炎支持奉系打擊吳佩孚,但他看到奉系著名“詩人”張宗昌利用白俄軍隊打擊中國人,就立刻轉為支持吳佩孚,并怒斥奉系犯下“叛國之罪”。
其實,章太炎一再反對“赤化”,也并非是特地反對共產(chǎn)學說。他自己承認,“共產(chǎn)是否適合我們的國情還在其次”。章太炎認為南方革命當局“不過借著‘共產(chǎn)主義的名目做他們活動的旗幟”,其實應當叫做“俄黨”。1926年8 月,章太炎正式通電反對北伐說:“借外兵以侵害宗國者謂之叛,奉外國為共主者為之奴?!庇H眼看到以“恢復中華”為己任的革命團體轉而接受外國奧援,章太炎深感自己革命同志背叛理想,昔年心血掃地殆盡,其失望可想而知。
章太炎自青年時代開始,數(shù)十年一以貫之,不曾改變其民族主義者的立場,這在政治氣氛波詭云譎的清末民初實屬難能可貴。然而,在當時的中國環(huán)境下,任何政治勢力都不大可能完全排斥外國勢力,而南方革命政權秉持的社會革命理論才是最有可能實現(xiàn)中國獨立的途徑。章太炎曾寄予希望的諸多軍閥,有哪個不收外國人的錢,又有哪個不買外國人的槍?在看到軍閥悍然捕殺平民的暴行之后,良知再也不容許他繼續(xù)站在反動的一方,思量再三,唯有抱以長久的沉默?!耙娬f興亡事,拿舟望五湖”,章太炎以“輕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終極”的范蠡自況,終于轉身回到故紙堆中,再不愿出來。
然而,偌大一個中國,當真沒有一個文化人擁護革命嗎?這顯然不可能。在當時的中國,只要對悲慘現(xiàn)狀有所警醒者,一定不會排斥革命。只要良知未泯者,遲早會無法容忍北洋軍閥的粗鄙蠻橫。而這些進步知識分子面對忽而席卷海內(nèi)忽而又以“清黨”屠殺告終的大革命,其心態(tài)也勢必會經(jīng)歷過山車般的大起大落。其中最為典型的代表無疑是曾被國共兩黨奉為“戰(zhàn)士”偶像的魯迅。
早在1925 年,魯迅就說過,“所以我想,無論如何,總要改革才好。但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孫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國還是如此者,最大原因還是他沒有黨軍,因此不能不遷就有武力的別人。近幾年似乎他們也覺悟了,開起軍官學校來,惜已太晚”。這種對革命武裝毫無芥蒂的態(tài)度是當時文人中所不多見的。國民革命軍誓師北伐后不久,魯迅就從北京來到廈門,1927 年1 月更是來到革命中心的廣州中山大學任教,直到9 月離開,整個大革命期間魯迅始終能感受到革命形勢變化的風吹草動。魯迅任教的廣州國立中山大學是孫中山創(chuàng)立的一文一武兩所高校之一,與黃埔陸軍軍官學校齊名,當年的中山大學委員長正是國民黨內(nèi)意識形態(tài)的權威戴季陶。戴季陶期間強調(diào)中大要行黨化教育,大學政治訓育必以“黨化為原則”,有意把中大辦成國民黨的黨校??梢?,魯迅來到中大任教,本身就能表明其立場。在北伐軍勢如破竹挺近中原期間,凡有勝仗,魯迅定會與許廣平在書信中分享自己的喜悅。在這種樂觀局勢下,魯迅在中山大學對莘莘學子激情洋溢地演講,鼓勵學生不要沉醉于廣州的和平氛圍,“平靜的空氣,必須為革命的精神所彌漫,這精神則如日光,永遠放射,無遠弗到”。1927 年4 月8 日,魯迅應邀到黃埔軍校演講。面對講臺下一張張熱情的面孔,魯迅再次明確表達了以革命武力驅(qū)逐軍閥的立場。魯迅坦言:“中國現(xiàn)在的社會情狀,止有實地的革命戰(zhàn)爭。一首詩嚇不走孫傳芳,一炮就把孫傳芳轟走了?!薄拔夷?,自然倒愿意聽聽大炮的聲音,仿佛覺得大炮的聲音或者比文學的聲音要好聽得多似的?!?/p>
不幸的是,在魯迅發(fā)表這段演講后的第四天,上海爆發(fā)了“四一二政變”,4 月15 日,廣州城內(nèi)國民黨機關開始大肆搜捕左翼革命者,魯迅雖對形勢早有隱憂,但未曾料到有如此急轉直下之劇變。在中山大學,魯迅眼睜睜看到昔日課堂上志同道合、朝研夕討的年輕學生被軍警抓走,急忙以文學系系主任身份召集各系負責老師開會,要求當局釋放學生。魯迅向中大負責人朱家驊進言,學校保護學生,天職所系,既然五四運動中學校能營救回學生,這次也該全力以赴。結果朱家驊根本不當回事。魯迅終于憤而辭職。事后,魯迅在 《三閑集》 序言中將自己的情緒毫無保留地訴諸筆端。他坦言,“我是在二七年被嚇得目瞪口呆,離開廣州的”。魯迅親自“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兩大陣營,或則投書告密,或則助官捕人的事實!”寫到這里,痛心疾首的魯迅再也不能抑制悲憤,原來青年也未必不如老朽墮落,未來也未必勝于過往,曾篤信今必勝昔的魯迅,自此直稱“我的思路因此轟毀”。
(選自《國家人文歷史》2016年第13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