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星偉
廳長的微服私訪,讓永根坐臥不安,忐忑不已,心神不定,因為這太突然,太猝不及防了。這是他完全沒想到的,是絕對出乎意料的,幾十年的工作經(jīng)歷也未曾遇到過。他見到廳長時,只感覺這人很面熟,可怎么也沒想到是廳長。他怎么一點也不像廳長?個子不高,戴一副眼鏡,文質彬彬的模樣。穿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白襯衫,灰褲子,褲腿卷起來不說,還沾滿了泥土。廳長應該比鎮(zhèn)長大多了吧?那鎮(zhèn)長整天腆著肚子,穿得周武正王的,兩只手總是插在腰上,說起話來聲音洪亮,高亢激昂,多像個官呀!這廳長也真是的,怎么一點官架子都沒有,像個秀才??h長來了,哪次不是前呼后擁,哪次不是宰雞煎魚,院子掃了一遍又一遍,忙得大伙暈頭轉向。這廳長身后就跟著一個人,挎著一個包,讓人咋敢相信這是個大官呢?當然,這都是閑話兒,關鍵是他今天冒冒失失說了很多話,這些話雖都是實情,可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反響呢?又會是怎樣的結局呢?永根心里的忐忑不安、坐臥不寧恐皆源于此吧!
永根,今夜輾轉難眠。
說起永根,大伙叫他“土地老爺”,因為他是云峰鎮(zhèn)的土管所長。這官銜沒大沒小,但永根卻把這看得很神圣。實話說:這是永根存在的價值,也是他喜怒哀樂的源頭。尤其是“土地老爺”的戲稱,關系著他生命的哭哭笑笑、深深淺淺。當然,這個稱呼來自民間,但他卻十分享用,還自以為比“所長”的官稱更富麗堂皇、更響徹悅耳。
今夜,月光很淡,遠山近嶺都很朦朧。小河泛著詭異的波光,竹林、樹木似乎都浮在空中,一陣風兒搖曳了一切景象,讓這個世界變得不確切也不確定了。
永根索性下床,點燃一支香煙走出門去。拂面而來的清風帶來陣陣泥土的香味。永根扔掉了手里的香煙,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霎時,不安忐忑的情緒似乎平靜了些許。
他努力回憶今天所發(fā)生的一切事情,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句話,他都不放過。那位廳長大人是否真的存在?他原來只在電視上見過,對于他來講,那只是電視里的人兒,不是真實的,即就是真實的,那也是非常遙遠的。今天他見到的廳長與電視上的廳長大不相同,沒有那么高大,臉色也沒有那么鮮亮。難道電視把人照出來就會好看些?今天沒認出廳長,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他甚至認為這廳長有些不講規(guī)矩,偷偷摸摸就來了,說句不太恭敬的話:鬼子是悄悄進莊的呀!永根為此是有些懊惱。他就想不通這廳長施了什么魔法,把他壓在心里不想說,不敢說的話都掏出來了。實事求是地講:他不擅于背后說別人,他與局長大人、鎮(zhèn)長大人沒有個人恩怨,甚至覺得他們都不錯,都有不可言傳的苦楚,也許,他們都情有可原嘛。他有些后悔,甚至想抽自己兩個嘴巴子。誰不說永根是個老實人,是個講人情、重原則、不亂說的人。他當這個所長容易嗎?!雖然沒有什么光輝的業(yè)績,可也沒有犯過什么大錯呀。他信奉的是少說多干、踏踏實實、與人為善。這么多年,領導來一茬走一茬,他已習慣了自己的無足輕重,可是今天,腦子就像進水了,和廳長坐在田埂上膝蓋對膝蓋,掏了心窩子。也許是廳長和藹可親的樣子和鏡片后那雙信任的眼睛給了他勇氣,或者是壓根不知道他是廳長才說了移民搬遷超標準建房、恢復水毀地虛報數(shù)字、非法采礦、水土流失等問題。這些問題會不會影響到鎮(zhèn)長和局長的政治前途?鎮(zhèn)長每年年終總結大會總是表揚他,局長也很肯定他的工作,對他也不錯,鎮(zhèn)長出去吃大餐偶爾還叫上他,喝了酒還求他不要太原則,要變通,要懂政治。你說,人家一鎮(zhèn)長憑啥求咱?永根這會兒滿腦子想的是人家對他的好,內(nèi)疚的滋味兒咕咕嘟嘟就升上了心頭:是對不起鎮(zhèn)長和局長呀!為啥把問題說得這么透?不說是不是可以,裝聾賣啞難道不行嗎?怪只怪這個鬼廳長,沒一點官架子,看起來文弱書生的樣兒,還盡往心窩里說話,誰架得住呀!
永根被復雜的情感糾纏著,想來想去也沒個頭緒。月亮似乎更明亮了一些,不遠處的小溪在月光下靜靜地流淌……
人呀,總該有一根正骨吧,不然能站起來行走嗎?鎮(zhèn)長和局長對他不錯,可總不能用紙去包火吧。也許,早點把問題點破,對他們有好處呢。再說,給廳長講的這些都是事實,又不是告黑狀,而且原本不知道這是廳長,若知道還不說了呢。說了就說了,唉,說了就說了唄!
永根拍了拍自己的臉,蹲下身去,下意識撫摸著腳下的土地,有一股暖流不知咋的就涌上了心頭。他想起了入黨宣誓的情景,不由自主抓起一把泥土猛地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莊嚴極了。此時,在這圣潔的月光下,永根好像一尊雕像,佇立在月光之中。
一陣激情澎湃之后,永根又恢復到了常態(tài)。當然,廳長走時握住了他的手,還親切地稱呼他“土地老爺”。他還傻乎乎地答應,還問廳長在哪里高就。廳長說了自己的名字,還說是一條戰(zhàn)線的同志,永根當時就傻眼了。他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當時,他半句話也講不出來,也不知咋送走了廳長,自己是怎樣回來的,這一切他都記不得了。他思來想去,糾結不已??偟糜袀€解決問題的方法吧,總要讓內(nèi)心的矛盾和斗爭平息吧。不就是向廳長說了些實際情況嗎?何苦這樣繞來繞去,攪腸翻肚地折磨自己!廳長啊廳長,你前呼后擁地來多好哇,這樣也不會置我于不義,自己也風光無限啊。可他又轉念一想,這是多好的領導,黨多么需要這樣的干部。領導不這樣,能了解到真實情況嗎?都浮在上層,表面上一團錦簇,歌舞升平,下邊爛包了也不知道呦。永根這樣一想,內(nèi)心矛盾似乎得到了釋然,也好像松了一口氣。他從口袋里掏出了香煙,哆哆嗦嗦點燃深深地吸一口,然后慢慢吐出來,嘆息一聲返回屋里,把明媚的月光關在了門外。
他倒頭睡下,可依然輾轉難眠。因為他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事……
他的內(nèi)心又有了新的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