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艷麗
弗吉尼亞·伍爾芙(1882—941)現(xiàn)在當之無愧地被稱為“現(xiàn)代小說大師”,然而,她的文學主張與創(chuàng)新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廣泛鑒賞、學習了其他藝術(shù)形式的藝術(shù)表達,經(jīng)過自己逐步探索與實踐形成的。其中,以法國畫家保羅·塞尚(Paul Cezanne,1839—1906)為代表的后印象主義畫派對她的文學創(chuàng)新具有很大影響。當然,她對后印象主義的接受也有一個過程。1910年她第一次參觀羅杰·弗萊主辦的“莫奈與后印象主義”畫展的時候,還不理解它所激起的公眾的怒火,只是輕松地下結(jié)論說:“我覺得它們沒有書好?!保?910年11月27日日記)1912年10月的“第二屆后印象主義畫展”激起了她更強烈的反應(yīng):“整個冬天,這些人對于畫布上的綠色和藍色所表現(xiàn)出的狂熱令人厭惡。”但是10年后她創(chuàng)作了一個短篇小說,直接取名《藍和綠》。評論家喬納森·奎克(Jonathan R. Quick)說:此舉“可以看做是對塞尚式風景畫的簡短致敬與講和”。
普通物體與日常生活
保羅·塞尚善于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之美。在他的眼里,幾個蘋果、兩頭洋蔥、一個瓦罐等這些再尋常不過的廚房里的日常食品和用品就能構(gòu)成一幅圖畫。他的《靜物蘋果籃子》只是繪出了廚房一角:傾斜的籃子、褶皺的臺布、靜靜的酒瓶、隨意散落的蘋果、再普通不過的餐桌等。在他的畫筆下,人們才發(fā)現(xiàn)以前不以為然、漫不經(jīng)心的物品竟如此之美。伍爾芙的好友羅杰·弗萊是塞尚畫作引進英國的積極推動者,受此影響,伍爾芙也將目光投向了日常生活,關(guān)注日常用品,認為日常物體才是在流動不居的生活中最堅實的所在,正如她在評論笛福時所說:“重點就被擱在了那些最能向我們保證現(xiàn)實生活穩(wěn)定性的事實上,放在了金錢、家具、食物上,一直到我們似乎楔入到堅實的宇宙里堅實的物體當中?!保ㄗg文參見《伍爾芙隨筆集》(IV)有改動)在伍爾芙后來創(chuàng)作的 《到燈塔去》中的第二章“時光流逝”中,當黑暗籠罩一切,能經(jīng)得起歲月侵蝕的就是普通的家庭用品:從歲月之潭中救出的臉盆、碗柜、茶具、火爐等,它們連接起以前的生活并使生活得以延續(xù)。這些物品源于普通生活,是支撐起日常生活、人類綿延的堅實基礎(chǔ)。德國社會學家、哲學家齊美爾曾經(jīng)說過,即使是最為普遍、不起眼的生活形態(tài),也是對更為普遍的社會和文化秩序的表達。日用品是構(gòu)成人們生活的基石,對日常用品的關(guān)注、愛惜、欣賞,體現(xiàn)了人們的生活態(tài)度。
現(xiàn)實生活中,伍爾芙也非常享受這些日常生活物品,它們也帶給她極大的幸福感。在1925年的一則日記中,伍爾芙寫道:“我們的生活是隱藏的珍寶,又普通得伸手可觸。也就是說,乘坐一段去里士滿的公交車、坐在草地上抽抽煙、從郵箱里取出信件、讓土撥鼠出來透透氣、給格里茲梳梳毛、做做冰塊、晚飯后出來走走,肩并肩,……哦,這種幸福?每天都一定要有?!保╓oolf,1982: 210)在日常用品中,伍爾芙對玻璃情有獨鐘。因為“玻璃是最好的飾品,能吸光,并改變它”。(Woolf,1977:170)她在日記中曾記載過收到一個喜歡已久的綠色玻璃罐的喜悅心情。在《藍和綠》中,伍爾芙嘗試著用文字來描述一盞玻璃吊燈的光影變幻。小說字數(shù)不多,加上標題一共才266個單詞。第一部分以“綠”貫穿全篇:傍晚時分,夕陽未落,余暉照在大廳的吊燈玻璃上,在大理石地面投下了綠色陰影。然后夜晚來臨,綠色與黑色混合,變?yōu)樗{色,綠色讓位于藍色,所以第二部分以藍色貫穿全篇。這只是日常生活中的極其尋常的一小段時光。小說里沒有故事,甚至沒有人物。那么,敘述者是誰?是男還是女?是老人還是少年?是房屋主人還是游客?是誰的視角?這普通生活中的普通一景,也許如過眼云煙,不著一絲痕跡;也許,某個時刻,電閃雷鳴,驚人乍現(xiàn),引起一系列的聯(lián)想與回憶,或溫馨,或失落,或者會是“存在時刻”也未可知。它就存在于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一小段一小段地構(gòu)成我們或豐富或貧瘠、或平淡如水或激昂壯烈的人生。這樣的描述在伍爾芙后來的長篇創(chuàng)作中比比皆是?!哆_洛維夫人》中,餐桌上的玻璃杯和銀餐具、小墊子、小碟子、蒸鍋、壁爐以及葡萄酒和咖啡等這些日常用品支撐起的普通時刻同首相到來的時刻同樣重要?!冬F(xiàn)代主義與日常生活》(Modernism and the Ordinary)的作者、芝加哥大學的奧爾森教授(Liesl M. Olson)說:批評家們經(jīng)常把注意力集中在人生重要的“存在時刻”上,卻大都忽略了日常普通小事。然而,無論是喬伊斯的“頓悟”(epiphany)、龐德的“神奇時刻”(magic moment)還是艾略特的“轉(zhuǎn)折世界的寂靜點”(still point of the turning world)無一不是由日常生活小事引發(fā),最典型的莫過于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流年》中由一塊小瑪?shù)铝盏案庖鸬幕突腿肀镜幕貞洝?/p>
塞尚的一些畫作取材于日常生活的場景,將目光轉(zhuǎn)向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不夸張,不神話,老老實實。他的《坐在紅扶手椅里的塞尚夫人》中,系著圍裙的妻子也許剛干完家務(wù)活,坐在椅子上稍稍休息片刻,一會兒還要接著收拾屋子,恰恰這平凡普通的一景被畫家捕捉到,于是不動聲色地描摹了下來?!懂嫾业母赣H》中,頭戴小帽的父親在認真地翻看報紙,也許這是他每日的必修課,看看有什么有趣的事情發(fā)生了?有沒有有價值的信息報道,或者接著讀讀故事連載……高大的手扶椅上,父親雙腿交叉,以最舒適的姿勢坐著,安詳知足。而《玩牌的人》中,兩個男人坐在嘈雜的小酒館里,認真地打牌,這是他們辛苦工作一天后唯一的消遣。畫家用了大塊的色團,抓住人物神韻,把它們呈現(xiàn)在畫布上,成為絕世佳品。同樣,伍爾芙后來也倡導文學要能反映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哆_洛維夫人》是一個貴族婦女一天的生活;《到燈塔去》中是由一家人三個主要的時間片段組成。短篇小說更不用說,大多是生活中的一個橫切面。1921年霍加斯出版社出版的《星期一或星期二》中,作品基本上都取自日常生活片段:一場談話(《晚會》)、一次小小的誤解(《同情》)、一只不起眼的蝸牛(《墻上的斑點》)、花壇散步的人們(《邱園記事》)、一座空置已久的房屋(《鬧鬼的房子》)、再普通不過的日子(《星期一或星期二》)等。正是有了這些方面的練筆,伍爾芙才突破了創(chuàng)作上的窠臼,從長篇小說《雅各之室》開始,走上了屬于自己的文學道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