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寧
“值得信賴的人。他對他人的事情都能做出冷靜的判斷,也常常能提供很好的建議,卻把自己的人生搗成泥潭?!?/p>
(但是小元你不正是那個泥潭的始作俑者嗎?)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牽制住我,無法說出任何會拉近我們距離的話。但是我們挨著沙發(fā)床,坐得很近,膝蓋碰到一起,還喝了一點黃酒。
“什么是泥潭???”
“他總是高估善良的意義。他以善良為準則在生活?!?/p>
“不是挺好嗎,大部分人都不再把善良當回事了。”
“你呢,你不覺得善良都有些假惺惺嗎?說到底人都是自私的啊,怎么能夠以此為準則生活呢。”
“就沒有例外嗎?”
“姐姐,你看過霍桑的小說嗎?;羯S幸粋€小說叫(偉克菲爾靜),講的是一個男人突然離家出走,很多年,大概二十年。沒有任何原因,甚至都很難說是出于惡意。然后他在家附近租了一間屋子,自己獨自住著。小說里沒有提及他的生活狀況,所以不知道他這二十年到底在做什么。直到有一天,他回到了自己的家?!?/p>
“然后呢?”
“這不是最重要的,我是說那個結(jié)局并不重要。你得看看才知道。這個小說我看過太多遍了,但是總有不確定的地方,像是那些句子會在記憶里發(fā)生變化。比如他離家出走前,曾經(jīng)回頭看了妻子一眼,作者通過他妻子的視角描寫了他的表情。但是那個表情在我的記憶中不斷發(fā)生變化,確實有一種自私的邪惡的基調(diào)。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一些其他東西,有的時候我覺得那是對世界的放棄,有的時候我覺得那是被放棄而已。就像作者在結(jié)尾說的,每個人在世界都有一個位置,個體和整體之間也被協(xié)調(diào)得十分微妙和妥帖,以至于個體離開自己的位置片刻,就有永遠失去位置的危險。所以最后作者給這些人起了一個名字——宇宙的棄兒?!?/p>
“你是說他和大雄有相似的地方?”
“不,不。當然不是。只是我們剛剛談起了善良?!彼蝗怀聊饋怼?/p>
這天晚上我睡在沙發(fā)上,小元睡在床上,我們之間隔著一面柜子。凌晨我被她睡夢中的嗚咽聲驚醒,并不太確定那是否是哭泣。盡管如此,依然覺得黑暗中的小元,哪怕身處噩夢,也有微弱的光暈持久地浮動在她周圍。
接下來的兩三天我們相處的時間多了一些。我們坐公交車去雍和宮轉(zhuǎn)了一圈,回來的時候去逛了書店,還吃了一頓涮羊肉。她帶著我去另外兩個朋友家里,我們喝了不少酒,玩了一種有趣的紙牌游戲。甚至有一天早晨我們一起去逛了樓下的菜市場。然后我看著小元把剁碎的香菇、牛肉、豆腐干炒香,倒入一罐豆瓣醬,加水,慢慢用小火熬出一大鍋醬來。接著她耐心地切了黃瓜絲,炒了雞蛋,下了面條。我在面條里舀了一大勺醬,她笑著說這種醬很咸,北方人吃面條的時候只舀小小一勺,這樣一大鍋可以存著吃很久。
“到底可以吃多久呢?”
“一個月,兩個月?!彼ξ卣f,“然后我再過來給你做?!?/p>
第二天白天我出門辦事,收到小元發(fā)來的消息,說她突然發(fā)生了些意外情況,或許得要趕緊離開了。我詫異地問等不到我回家嗎。她禮貌地表示非常非常抱歉。又過了一個小時,她問我備用鑰匙應(yīng)該放在什么地方,我告訴她放在門口的電表箱里就行。
回家時已經(jīng)是晚上。我從電表箱里取了鑰匙,感應(yīng)燈不知道什么時候壞了,黑乎乎的,我伸手摸了好一會兒。打開房門以后,家里被恢復成之前的樣子,沙發(fā)床收了起來,床單拆下來洗過,平平整整地攤在晾衣架上。我陸陸續(xù)續(xù)在房間里發(fā)現(xiàn)一些小元留下的痕跡。洗臉臺上的一小塊印度肥皂,床和墻壁縫隙里的一本書,一盒剩下兩三根的薄荷香煙。盡管如此,卻感覺有種無以描述的東西,已經(jīng)把小元的痕跡確鑿地抹去了。
之后我?guī)缀鯖]有再和小元聯(lián)絡(luò)過,但是偶爾會從臉書上看到她的一些消息,直到臉書被封鎖。
有一年夏天她在倫敦實習,我正好有一個出差的機會,便約好了要在那里見一面。她回消息的時候非常歡喜,并且告訴我說她正在交往一個男朋友?!拔液退f起你,他問我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告訴他說小姐姐是一顆糖?!蔽也恢肋@是否真的是我給她留下的印象,接著她又告訴我,她非常期待能夠見到我,她很想念和我一起度過的那段時間,并且提議說如果我愿意的話,可以住在她家里。“我可以帶你到處走走,而且我的男友做得一手好菜。他從沒見過我從國內(nèi)來的朋友,他覺得我沒有家人,是個孤兒?!?/p>
臨出發(fā)的一周前,我的行程被推遲了時間,等我再次聯(lián)絡(luò)小元時,她已經(jīng)離開倫敦,回到了紐約。她并沒有在郵件里表示遺憾,倒是詳細向我描述了一個在跳蚤市場旁邊的炸魚店,說那兒的炸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由于沒有詳細地址,她在郵件里細心地附了一張手繪的地圖和一張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站在一棟房子門口,穿著一件寬大的黃色T恤,光著兩條腿,更瘦了,皮膚曬成棕色。她笑嘻嘻地踮著腳,從門里探出身體,像是正在和拍照的人說著什么高興的事情。
后來我倒是真的按照她的指示去了跳蚤市場,沿著輕軌走了一段路,沒有找到炸魚店,也沒有買到任何東西。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至少有兩年,我絲毫沒有小元的消息,我想我?guī)缀醢阉浟?。兩年前我搬回了上海,告訴關(guān)心我的朋友說,我厭倦了北方的天氣,以及沒完沒了的飯局。然而實際上,我只是對自己心灰意冷。所追求的東西全部沒有實現(xiàn)。挫敗、無聊和孤獨徹底擊潰了我?;氐缴虾R院?,事情當然也沒有變好,甚至談不上有任何起色。不過從根本上來說,我已經(jīng)做出了妥協(xié),當我接受了理想破滅的現(xiàn)實以后,日子便也不至于過分難熬。
有一天我收到小元寫來的郵件,說她已經(jīng)回到北京,在法國大使館找到一份工作,想要見見我。我告訴她我已經(jīng)離開了。接著我們來來回回通了一些郵件,大多在討論租房的事情。她對我當年租住的房子念念不忘,問我那間賣沸騰魚的小飯館還在不在。但是房租已經(jīng)翻了個倍,而且我離開時,旁邊開始挖地鐵,據(jù)說會持續(xù)幾年。于是她自己又在東四那邊看了幾處四合院,詢問我的意見。盡管北京已經(jīng)不復幾年前的美,冬季霧霾帶來的絕望感非常強烈,但是她說她很慶幸能夠在極夜到來前離開歐洲。
等我們再次見面,已經(jīng)是夏天了,這大概是她成年以后在國內(nèi)停留最長的一段時間。小元來上海出差,只待兩天。雖然大部分時間她都必須工作,但還是找出兩個小時的空檔來。
“姐姐,有件事情想和你聊聊。”之前收到她這樣的消息。
我們約在她酒店旁邊的商場見面。我出門的時候,天氣還是晴好,半途下起雨來,我為了躲雨在地道里耽誤了很多時間,到商場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二樓找了間啤酒屋坐下,點好了兩杯扎啤。盡管是下午,啤酒屋里卻有不少人,兩個中年人占據(jù)了臺球桌。我們坐在露天雨篷底下,天色就和室內(nèi)的燈光一樣昏暗。
這是我最近一次見她。對我來說時間已經(jīng)過去很久,而小元依然只有二十四歲,長生不老。她自然發(fā)生了些變化,但是她從來沒有從相貌上給人留下強烈印象。與其說她不事打扮,不如說她故意做了些什么,像是在雪地上行走的小鳥,只在世界的林子里留下淺淺的腳印,為的是讓人更迅速地將她遺忘。如果不是因為多年前的鋪墊,現(xiàn)在我多半覺得這個坐在跟前的女孩過分沉默,毫無特征,是個任由他人支配的人。
我們接著說起房子的事情。小元現(xiàn)在和一個朋友一起租住在東四的胡同里,從四合院里隔出來的一間,帶院子。她形容給我聽,廁所竟然是蹲坑的,但是獨用,打掃得很干凈。院子里有棵香椿樹,發(fā)芽的時候可以直接用竹竿去夠。
“前段時間看到新聞里說有一個女孩在一間四合院的屋頂上搭了個蒙古包。她在蒙古包里度過了一個冬天。看到這個新聞的時候就想到你,還想要來問問你,因為也是一個從美國念書回來的女孩?!蔽腋嬖V她。
“蒙古包里那么暖和嗎?”
“聽說是專門從蒙古運來,真的是那種大草原上的蒙古包。”
“上廁所怎么辦呢?”
“底下四合院里住著的就是她的朋友。”
“真像一種小動物啊,她還在那兒嗎,我應(yīng)該去找她,講不定是我的鄰居呢,我可以從屋頂爬過去找她?!?/p>
“新聞登出來以后,很多人去采訪她,她躲了一陣子,但是后來大事不好,被人檢舉了。幾個星期前已經(jīng)被當成違章建筑拆除了?!?/p>
“真是一個可愛的女孩。但是——但是我現(xiàn)在卻被美好寧靜的生活折磨得疲憊不堪?!?/p>
“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而且哪里有什么美好寧靜的生活呢?!?/p>
“唔?!?/p>
我思忖著她想要找我聊些什么呢。不管是什么,此刻沉默變得那么清晰,成為需要解決的問題。我才意識到她想要說些什么,傾訴,正是傾訴讓她變得局促。她的身上發(fā)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一種必須通過傾訴才能解決的困境。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一個新難題。她還在猶豫,而我突然緊張起來,這次或許能跟著她淺淺的腳印,回到她棲居的山洞里看看。有了這樣的念頭,我屏住了呼吸,連思索都變得輕輕的。
“是想和你聊聊,但因為不是什么大事,反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彼袅艘粫赫f,“上個星期呀,我見到了爸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