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涵
摘要:Musolff(2004)的隱喻場景理論認為政治語篇中包含的隱喻場景可以反映特定社會群體的評價態(tài)度。對《2018年政府工作報告》中勞動隱喻的分析顯示,其中包含的泛勞動、生產、建造等場景通過凸顯不同的概念元素形成數條鮮明的故事線,呈現了不同的結構特征和認知特征。此類隱喻場景反映了中國政治語篇中塑造的中國政府的勞動者形象,體現了中國文化特有的評價和態(tài)度性信息,其產生與發(fā)展與中國歷史文化和執(zhí)政黨意識形態(tài)密切相關。
關鍵詞:中國政治語篇 隱喻場景 勞動 政府工作報告
一、引言
政治語篇的主要功能之一是傳達政治決策、傳遞治國理念,其中涉及的概念大多具有高度抽象化的特點,與大眾的日常生活相距甚遠,因此語篇構建者常采用概念隱喻來簡化抽象概念、實現說服功能(Semino,2008)。隱喻表達是認知框架的外顯形式,考察政治話語中隱喻的框架模式,既可以了解說話人對受眾的觀念期待和塑型,也可以反觀說話人的思想理念和意識形態(tài)(文旭,2014)。
政府工作報告是中國政治語篇的典型代表,其主要目的是回顧政府上一年的工作成果、報告當年的工作任務和闡述政府自身建設的舉措和規(guī)劃,是政府傳播執(zhí)政理念、鞏固意識形態(tài)的主要途徑之一。本文以《2018年國務院政府工作報告》中的[勞動]隱喻為例,分析了其中三個隱喻場景的結構特征、認知機制以及在意義建構中的作用,并從中國的歷史文化背景和執(zhí)政黨意識形態(tài)角度對此類隱喻的形成和凸顯性做出解釋。
二、理論框架
Lakoff&Johnson;(1980)提出的概念隱喻理論認為,概念隱喻不僅是修辭手段,更是人們認識和表達抽象概念時普遍使用的認知手段。人們運用對具體概念的理解形成對時間、狀態(tài)、目的等抽象概念的理解(Lakoff,1993),例“人生是旅途”這一表達就是人們運用對[旅途]的認識來理解[人生]的產物。隱喻表達由兩個認知域間的跨域映射衍生而來:作為認知出發(fā)點的具體概念([旅途])被稱為始源域,作為理解對象的抽象概念([人生])被稱為目標域,二者之間的跨域映射[人生是旅途]是生成“人生如逆旅”“人生是一條單行道”“走好人生的每一步”等表達的潛在認知機制。
通過隱喻研究探索人類認知系統(tǒng)中跨域映射的存在形態(tài)被認為是概念隱喻研究的首要目標(Lakoff,1993)?,F有研究大多遵循這一路徑,探索人們對特定概念的認知結構。然而概念域層面的映射并不能解釋同一始源域何以呈現具有不同感情和評價色彩的隱喻架構(Semino,2016),如[人生是旅途]這一映射并不能解釋上述三個表達為何具有不同感情色彩。針對這一問題,Musolff(2004)在始源域和具體隱喻表達之間引入了隱喻場景的概念,嘗試從始源域次域的層面對特定群體的態(tài)度和評價差異做出解釋。
隱喻場景是話語社團成員關于始源域概念具有原型特征的方面(如情景參與者、角色、故事情節(jié)等)的一組標準假定以及社會和道德性評價,是主導話語走向的始源域次域結構(Musolff,2004)。運用隱喻場景組織話語可以降低抽象概念的復雜程度(Koteyko et a1.,2008),以隱性的方式創(chuàng)造情感效果(趙秀鳳、戴馨洋,2016),同時引導語篇受眾將對場景中既定元素的一系列認識、推論和評價“移植”到目標域,按既定方式完成對目標概念的識解。場景中包含的推論和評價受群體立場、價值觀和認知偏好等多個因素影響,是特定社會和文化的產物(Musolff,2006)。隱喻場景理論在跨域映射的基礎上兼顧了話語語境,尤其是特定社會文化模式對隱喻表達的塑造作用,是對概念隱喻理論的有力補充。隱喻場景在政治領域廣泛存在,在政策和公共事件的概念化中發(fā)揮框架的功能,也是政黨構建自身形象的主要認知手段之一(Musolff,2004)。
三、文獻綜述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研究開始關注隱喻在現實世界中的使用(Gibbs,2010),如隱喻在不同領域、不同語篇中的應用,影響隱喻使用的社會因素,隱喻背后的情感和信念等(Semino,2008)。通過隱喻表達探索政黨的意識形態(tài)一直是隱喻研究的熱點話題。Lakoff在概念隱喻理論提出之初就點明了隱喻對構建社會和政治現實的重要作用(Lakoff&Johnson;,1980),并在此后一系列著作中詳細闡述了概念隱喻在塑造意識形態(tài)、傳遞價值觀念及引導社會輿論等方面的作用。此外也有學者運用批評隱喻分析解讀政黨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Charteri s-Black,2004)。然而此類研究大多以概念隱喻理論強調的跨域映射為基礎,對特定群體的社會態(tài)度和文化偏見缺乏解釋力(趙秀鳳、戴馨洋,2016)。國內的政治隱喻研究多沿用西方路徑,多數停留在理論的整合、話語的描述和闡釋的層面,缺乏對話語背后思維和認知機制的縱深研究(汪少華、張薇,2017)。
隱喻場景的研究填補了社會文化視角下隱喻研究的空白,然而現有研究多集中于西方社會對政治和公共健康等主題的評價性態(tài)度,如:Kimmel(2009),Koteykoet a1.(2008),Musolff(2006),Semino(2016)等。國內研究中僅有趙秀鳳、戴馨洋(2016)和趙秀鳳(2017)通過對西方媒體刊載的涉華漫畫中的多模態(tài)隱喻分析提煉出了西方社會對中國的文化偏見和刻板印象。相比于針對西方社會的研究,對中國社會文化背景的研究和中西方對特定主題態(tài)度的對比還較為匱乏。
四、研究方法
本文以《2018年國務院政府工作報告》(共計20588字)為研究對象,運用Pragglejaz小組(2007)提出的隱喻識別程序(MIP)對語料中的隱喻表達進行識別,參考Musolff(2004)的方法提取出隱喻性詞匯單位中穩(wěn)定的角色、關系以及故事線,然后根據Charteris-Black(2004)提出的批評隱喻分析提取出文本中的主要概念隱喻并對隱喻產生的社會文化因素進行了分析。MIP的具體步驟如下:
1.通讀全文,掌握文章大意。
2.逐字逐句劃分詞匯單位。
3.(a)聯系上下文確定每一詞匯單位在當下語境中的意義。
(b)對照詞典確定詞匯單位是否具有比當前語境意義更基本的意義(即更具體、與軀體活動和生理感官相關、更明確、更早出現的意義)。一個詞匯單位的基本意義不一定是其最常使用的意義。
(c)如詞匯單位在其他語境下具有比當前語境下更基本的意義,則應確定語境意義是否與該基本意義形成對比并能通過延伸基本意義得到語境意義。
4.如語境意義與基本意義形成對比,并能通過延伸基本意義得到理解,則認為這一詞匯單位在當前語境下具有隱喻意義。
Charteris-Black(2004)的批評隱喻分析主要包含三大步驟:首先細讀文本,判斷始源域和目標域間的語義沖突,以此識別隱喻表達;然后對隱喻表達背后的認知和語用功能進行分析,并以句子為意義單位總結隱喻表達背后的概念隱喻;最后,分析各類隱喻產生的社會機制及其發(fā)揮的功能。
《2018年國務院政府工作報告》中識別出了大量與各類體力活動相關的隱喻表達。如:
(1)必須持之以恒抓好安全生產。加強安全基礎設施建設,……
(2)……推動經濟保持中高速增長……
(3)積極的財政政策力度加大,……
以往概念隱喻理論對概念域的劃分往往忽略各概念域間的邊界的模糊性,為了改進這一問題,Musolfff(2004)將各個語義上具有較高相關性的概念域合并為一,提出了超概念域(super-domain)的說法。據此,本文將多種涉及勞動者憑借自身力量完成特定任務的活動合并為[勞動]超概念域。此類隱喻將體力勞動的諸多屬性投射到國家的經濟社會發(fā)展、政府治國理政等高度抽象的目標概念上,與[國家/政府是人],[經濟/社會發(fā)展是產品],[國家/經濟/社會是建筑物]等中心映射相結合,將抽象的目標概念描繪成一個“勞動者對特定對象進行體力勞動”的過程。其下的部分概念元素具有較其他更高的凸顯性,相互聯結組成了具有不同故事線的隱喻場景。本文參照Musolff(2004)的方法,通過識別隱喻性詞匯單位中的固定角色和關系確定了783條與勞動、戰(zhàn)爭、人一家庭、環(huán)境一生命、旅途一路線等超概念域相關的故事線,其中勞動類共有374條,占總數的47.8%,是出現頻率最高的場景。下文將對各下屬場景的結構特征、認知特征、在語篇建構中發(fā)揮的作用進行分析。
五、結果與討論
(一)[勞動]類隱喻場景
1.泛勞動場景
由于未限定具體的活動類型和勞動對象,泛勞動場景具有較強的概括性,在語料中出現頻率最高。這一場景主要突出政府對社會和國家發(fā)展所做出的努力,構建了一個“勞動者對物體施力以促使物體狀態(tài)發(fā)生改變”的場景。其中主要的故事線包括對特定對象施力,受力對象在力的作用下向前方和深處行進,受力對象在力的作用下達到穩(wěn)定、平衡和傾斜狀態(tài)等(見表1)。
這一場景中被投射到目標域的信息包括與體力勞動相關的百科知識,如:力的作用和強度、動作的實現方式、受力物體的變化等;對勞動結果的預設,如:施力導致物體發(fā)生狀態(tài)變化;中國社會對勞動的普遍評價,如:勞動光榮、勞動者工作辛勤等。此外,泛勞動場景中“推進”“深化”“深入”“穩(wěn)”等詞的廣泛使用體現了語篇構建者對[前進]、[深]、[平穩(wěn)]三種狀態(tài)的積極評價,是中國文化對隱喻塑造作用的體現。
2.建造場景
與泛勞動場景不同,建造場景通過限定活動種類或勞動對象為相關主題的建構提供了更多細節(jié)信息。各概念元素構成了一個勞動者建造新設施、修繕已有設施的場景,其中包含的故事線有勞動者建造新設施、勞動者改造已有設施、改造使設施得到優(yōu)化和加固等(見表2)。
建造場景中投射到目標域的信息包括關于建造的百科知識,如:建造和修繕的工作過程、設施的結構和組成部分等;對建造活動的預設,如:建造過程耗時費力、建造施工場面宏大、建造或改造為生活帶來便利等;中國社會對建造的普遍態(tài)度,如:建造工作艱辛、建造新設施預示著生活改善等。整個場景以宏大的建造過程和具體成果為焦點,講政府治國理政的過程和成果以動態(tài)化的形式呈現出來。
3.生產場景
與建造場景類似,生產場景包含了也提供了勞動活動的具體信息,其中的故事線涉及手工生產、農業(yè)生產和生產產品等三種中國社會傳統(tǒng)的生產方式,體現了中國社會文化對隱喻表達的塑造作用(見表3)。
場景中被映射至目標域的信息包括:與生產相關的客觀事實,如:具體生產方式及產品屬性;對生產本身的預設,如:質量的可控性、生產的計劃性、產出產品的必然性等;生產活動附帶的感情和態(tài)度,如:協作完成生產計劃時的成就感、產出產品的獲得感等。與生產場景類似,建造場景同樣側重于具體生產活動和產品,突出了政府治國理政的過程和目標,彰顯了治國理政的復雜性和有序性。
各場景通過凸顯始源域的不同次域為目標概念的識解貢獻了不同信息:泛勞動場景以多樣化的施力方式和結果狀態(tài)為焦點,凸顯了政府調整社會現實的多樣化方式和最終目標;生產和建造場景分別聚焦于具體的活動、目標和結果、對象,突出了政府治國理政的過程、目標和成果,三者共同描繪了政府和國家在社會發(fā)展中扮演的勞動者角色。值得注意的是,各場景均側重于積極信息的傳達,如:施力者用盡全力、受力物體發(fā)生積極變化、順利產出產品、設施的結構得到優(yōu)化等,罕見的消極表達也多以提醒、警示而非批判為目的,顯示了語篇構建者明顯的積極價值偏好。這樣的概念化方式具有以下優(yōu)勢:借助大眾共享的百科知識和預設可以降低抽象概念復雜性,同時提高目標概念的接受度(Koteyko et aL,2008);具有積極默認偏差的始源域概念為話語主題預設了積極向上的方向,同時,擬人化特征有助于弱化語篇受眾間的差異、消解爭議,喚起公民的身份認同和萬眾作為一個整體的情感歸屬感。(Semino,2008)
(二)勞動隱喻的歷史文化解讀
隱喻場景中凸顯的故事線是特定社會文化模式的反映;除社會成員共有的具身經驗外,國家的歷史文化、執(zhí)政黨的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取向等因素也是政治隱喻場景建構的認知參照之一(Musolff,2004)。本節(jié)將從中國歷史文化和執(zhí)政黨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對勞動隱喻的形成和凸顯做出解釋。
Lakoff(1993)提出的事件結構隱喻為勞動隱喻的形成提供了解釋:由于空間關系和位置變化在人類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人們常借助空間、動作和力來理解抽象事件,生發(fā)出[狀態(tài)是位置]、[變化是運動]、[進展是向前運動]等映射,而上述三個場景中的隱喻表達就是[勞動]類事件結構隱喻的典型代表。在中國傳統(tǒng)的社會生活中,以農業(yè)活動和工業(yè)生產為代表的體力勞動占據了相當的地位。豐富悠久的勞動文化在中國社會成員的認知結構中儲存了豐富的勞動意向圖示,共同構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勞動理想認知模型,為此類事件結構隱喻的產生提供了認知基礎。
在此基礎上,執(zhí)政黨的意識形態(tài)對隱喻模式也有重要的塑造作用(Lakoff,1996,2004)。作為社會主義理論基石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奉行勞動至上的觀點,認為勞動創(chuàng)造世界、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本身(蘇映宇,2017)。中國共產黨意識形態(tài)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從建黨初期就視勞動為“世界上第一樁神圣的事業(yè)”,“沒有勞動,就沒有現在的社會”(楊宏雨、吳昀瀟,2013);改革開放前,重視勞動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作用,確立了勞動者的主人翁地位,堅持按勞分配,倡導勞動光榮的思想;改革開放后同樣強調尊重勞動、構建和諧的勞動關系,力求讓勞動者享受社會發(fā)展的獲得感(蘇映宇,2017);習近平主席在2017年新年賀詞中向全國人民發(fā)起了“擼起袖子加油干”的號召。可以看出,在中國共產黨的意識形態(tài)中,勞動是最重要、最崇高的社會活動之一,不僅是人們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的基本手段,也是進取精神的象征。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為[勞動]設定了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積極默認偏差,使其成為政黨形象構建和宣傳的備選始源域之一。
與意識形態(tài)相適應的政黨自我定位和人員組成則直接影響了[勞動]始源域的凸顯程度。1921年,中共一大規(guī)定黨的基本任務是“從事工人運動的各項活動,加強對工會和工人運動的研究與領導”。2002年,中共十六大將中國共產黨定位為“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代表中國先進生產力的發(fā)展要求”。與此相適應,早期中國共產黨組織以無產階級為基礎發(fā)展壯大,黨組織成員中相當一部分是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的農業(yè)、工業(yè)和手工業(yè)從業(yè)人員。到1927年為止,工農出身的黨員比例已達到69.5%(中共黨史研究室,2000),在黨員群體中占據了絕對優(yōu)勢。這樣的自我定位和人員構成決定了勞動理想認知模型在黨員群體認知中的凸顯地位:與勞動相關的活動與評價不僅是語篇構建者和語篇受眾最熟悉的概念,也是政治宣傳的核心內容之一。
在中國特色的勞動文化和執(zhí)政黨意識形態(tài)的共同作用下,[勞動]成為《2018年國務院政府工作報告》中最具凸顯性的始源域,其中分化出的各故事線體現了中國社會對[勞動]的積極認知偏好。
六、結論
本文分析了《2018年國務院政府工作報告》中的三個勞動隱喻場景,即泛勞動、生產和建造場景。三個場景分別包含具有不同情節(jié)的故事線,一方面為語篇受眾理解抽象的政治概念提供了不同的框架和信息,另一方面為語篇受眾識解目標概念提供了簡易的路徑,創(chuàng)造了積極的感情效果。中國政治語篇對勞動場景的塑造體現了中國政府在社會治理中的勞動者角色;此類場景的凸顯與中國歷史文化和執(zhí)政黨意識形態(tài)密切相關,是中國歷史文化和中國共產黨意識形態(tài)在隱喻表達中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