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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潮

2018-01-17 21:45鄧雅心
雨花·下半月 2017年11期
關(guān)鍵詞:老頭教授母親

鄧雅心

1

母親在電話里說要找伴,大雙聽了,眼鏡都快從鼻梁掉下來。眼下又正在開會,大雙不得不急忙起身往過道上避,壓低嗓門說:“媽,我一會兒給你打過來,我這會兒在開會”。母親在電話那頭不依不饒,扭著說:“我管你開什么會,你那公司天天忙,什么時候是個頭……我給你說,我就是要相親!你得必須給我找個老頭,必須,馬上……我現(xiàn)在心情很不高興……不愉快……你再不給我找,我就離家出走……我有工資……不靠你……”

大雙在過道里快崩潰了,她說一句,母親就要說上十多句,你若不打斷她,她能念叨一上午。大雙拿著電話,倚在窗口,恨不得去跳樓,這樣全世界都清凈了。她一遍遍提醒自己,忍,忍,忍。她壓著火,嗯嗯點頭,再嗯嗯答應,再嗯嗯說好,一直等母親在電話那頭發(fā)泄得差不多了,她不得不拿出五星級的服務態(tài)度,說:“媽,就照你說的那樣辦。”這事挺好,我回來再跟你細細琢磨。

大雙不敢掛母親的電話,上一次母親打電話來,大雙強行將電話摁斷,母親又打來,威脅道:我已經(jīng)開煤氣了,你自己看著辦吧。嚇得大雙連滾帶爬地跑回來,老人家果真是開了煤氣。一開門,滿屋子煤氣味,老人家還翹著二郎腿,不當回事地躺在床上,眼睛賊亮,東張西望。大雙是拿她沒辦法的。

母親在電話里發(fā)泄得差不多了,大雙又在窗口邊哄了大半天,才算把母親的心情穩(wěn)住。母親掛完電話,大雙整個人像泄氣的氣球,順著墻根往下縮,縮成一團。

母親鬧著要相親,這事說了有兩年了,要怪還是怪父親走得早,大雙大學剛畢業(yè),父親還未享到子女的福就去了。母親起初還好,雖然整日哭,但至少思維還正常。后來母親六十歲一過,問題就來了,說太孤單了,一個人死在家里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晚上想喝口水也沒人倒,切菜把手切了也沒人去買藥,不行,得去找個老伴。

大雙說:“媽,我陪你?!?/p>

那時母親還算通情達理,說:“你們年輕人有年輕人的事,你是個女兒,將來總是要嫁人的?!?/p>

大雙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兒女都一樣的。”

母親說:“我不靠你,將來你們上有老,下有小,兩個人要養(yǎng)七八個人,太累了。”

大雙說:“媽,我走到哪兒,都會帶著你?!?/p>

母親搖頭,堅持說:“我不靠你?!?/p>

起先,母親性格還算溫和,說:我不靠你。說的次數(shù)多了,就成了:我,不,靠,你。再后來是:我!不!靠!你!最后就有些喪失理智,甚至大發(fā)脾氣,罵罵咧咧一天,說來說去,中心思想還是那幾個字:我?。〔唬?!靠??!你?。?/p>

大雙想,母親是更年期了。于是帶她去醫(yī)院看病,醫(yī)院檢查說一切正常,六十多歲的人了,該多吃點補品。后來,大雙琢磨,是不是自己陪母親的時間太少,于是就隔三差五地去陪母親,晚上下班后躺在母親身邊聽收音機,聽她說話,母親會講很多當天的見聞,說自己早上去跳舞了,誰誰領隊還不錯,下午打牌了,哪個老太太輸了個包子牌。說著說著,又說,你還是給我找個老伴吧,你陪我,我也會覺得很孤獨,你代替不了的。

大雙起初以為母親說找老伴是隨口說說,但現(xiàn)在她相信母親是認真的,于是舉起雙手贊同母親,誰知,這主意剛定,一大堆問題就來了。

找老伴容易,找個母親滿意的,那簡直是比登天還難。母親說,她要求對方城市戶口,工人階級,農(nóng)村的就別來了。還要體型高大,會做家務,最好還是死了老婆的,離婚的也不要,當然,最重要的是身體健康。母親說,離婚的麻煩,三天兩天跑來扯皮,還有,難不成找個病怏怏的,我來伺候他么?我就找個人,陪我玩的,旅游的,為我端茶倒水的。

大雙說:“媽,你的擇偶要求比我們年輕人的要求還高?!?/p>

母親說:“我不管,否則我就離家出走。”

大雙怔怔地看著母親,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就變成了一個小孩子,時常提出無理取鬧的要求,跟換了個人似的。

然無論怎樣,脾氣歸脾氣,總要解決現(xiàn)實問題。人老了,就是數(shù)著那幾年過,六十歲一過,就在想,還能不能再活十年,十年很短,醫(yī)療再發(fā)達,也避免不了人類的死亡。那么,還是給母親找個伴,日子有個幫襯。

只是,上哪里找,這成了最大問題。大雙獨立經(jīng)營公司,按照職業(yè)習慣,她首先想到的詞是“圈子”,對,得有這個圈子。周末,大雙跑到公園,去看那些老年人唱歌跳舞彈電子琴,看了一圈,又不好上前去說。一個陌生人去公園找獨身老頭,真是稀奇呀。那個下午,她看了幾圈,整個公園跟戲班子樣,這一處是陀螺鞭得霹靂響,那一處女高音鬼哭狼嚎,亭子里還有個老年樂隊,湖邊還有算命先生,看上去,誰都像是喪偶的,又誰都不像。就這樣,大雙悻悻而歸。接著,大雙想到了網(wǎng)絡,立馬在婚戀網(wǎng)站注冊,廣發(fā)信息,遍地撒網(wǎng),重點培養(yǎng)。不多久,就有反饋了。

第一個相親的是個六十二歲的老頭,對方除了身高不達標,其他全部都達標,母親說:“才一米六五呀?天喲,我怎么帶的出去?!贝箅p只管慫恿母親去,母親也覺得網(wǎng)絡相親這事特別新鮮,便半推半就的去了。兩位老人坐在咖啡廳,也沒話可說。對方自然是一眼看中大雙的母親的,盡管她老了,但她氣色出奇得好,背還沒彎,年輕的風姿還余遺在臉上和發(fā)間。母親也瞥了幾眼老頭,不多時,她神色就很嫌棄了。她白了一眼老頭,幾乎是不想多說的,喝了幾口水,隨便說了幾句應付的話,就找借口離開。

母親說:“人太矮了,才一米六五,我怎么帶得出去,算了算了,接受不了,換一個?!?/p>

于是又換了一個個子高的,一米七五的,兩人約在公園見面,半個小時后,母親就出來了,那時大雙還正在公園門口逗小狗。母親很不高興,比上次更不高興。母親說:“這個老頭怕是有問題,跟他聊天,動不動就是:我不會用女人的錢!我不會用女人的錢!不停地在那里強調(diào),我都沒提這方面的事,他一來就跟我強調(diào)一百二十遍?!?/p>

大雙說:“那就再換嘛?!?/p>

又去相親一個,母親剛走到那老頭跟前,立馬掉頭。母親說:“這個男的,那個西裝喲,都沒穿清楚,鼻涕都快流到嘴唇了,唉……”endprint

再換!網(wǎng)絡上的單身老頭多,不怕。這回應該可以了,對方很有禮貌,穿著也挺講究,談吐也得當。母親又白了幾眼,毫不客氣地問:“你一天抽多少煙???”

對方?jīng)]有把煙摁滅,笑笑,說:“一包,我是老煙槍了,戒不掉?!?/p>

母親說:“喝酒么?”

對方又笑笑,說:“喝,一頓一兩白酒,不爛酒?!?/p>

母親從咖啡廳出來,拉住大雙,說:“你給我找個不沾煙酒的,退休工人的,穿著講究,會家務,個子高大,相貌端正,懂得體貼人,喪偶的……”

大雙壓住心里的火,一面哄著母親,一面背地里去找心理醫(yī)生,問這是什么情況,老年癡呆嗎?不像呀,我怎么覺得她精神有問題呀?

心理醫(yī)生說:“精神沒問題,就是返老還童了。老年人嘛,就是嬰兒,你得哄。”

大雙說:“這也太不講道理了,要求這么高,我上哪里找?!?/p>

醫(yī)生說:“那是沒辦法的,只能哄,她是你媽,你不可能放棄她嘛?!?/p>

大雙繼續(xù)發(fā)泄一通,將這半年多的委屈統(tǒng)統(tǒng)說了一遍,然后哭了。痛痛快快地哭完后,就又回去給母親相親,再接再厲。

有時電話會打到大雙這里來,大雙就把電話給母親,讓母親和老頭們先聊,母親聊了這個聊那個,總有不滿意的。大雙知道母親的晚年不會幸福了,就憑她聊電話那個勁,十足的挑剔,她知道這種挑剔是屬于不正常范圍的。于是,大雙將母親定義為“病人”,跟“病人”說話,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維去要求,你只得順毛驢,每天灌輸一點,每天灌輸一點,不斷地給她洗腦,洗到成功為止。

其實母親不是所有老年人中最孤獨的,她白天很忙,早上買菜跳舞,下午搓麻將,晚上就跟老頭們電話聊天,周末就相親。盡管還沒個眉目,但至少能讓大雙清凈些。有時也會遇上一些騙子,大雙都會在相親的時候,用她的火眼金睛,提前將他們識破。大雙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總得想個辦法從根本上去解決問題,要么給母親找個滿意的,要么不斷地給母親做工作,不讓她找了。大雙找到一個朋友,她那朋友正好是開婚介所的,整個重慶開了七家。大雙說,你給我媽尋一個唄。

朋友說了實話,說:“我們這一行就是騙錢的,這忙我真幫不了你?!?/p>

大雙說:“你六七個婚介所,總有老年人來吧,尋一個就那么難?”

朋友說:“還真的很難,老年人找伴比年輕人難多了,現(xiàn)在是男的少,女的多。”

大雙再次央求朋友想辦法。

朋友說:這樣,我給你介紹下我們這個行情,你就知道我沒騙你了。我們這個婚介所,說它是騙人的也行,說不是也行。首先,得交一萬五入會費,不管是老年人還是年輕人,一萬五是個坎,包相親三年,根據(jù)你的要求,我們給你嫁接,直到滿意為止。年輕人就不說了,你搞不清是誰想騙誰的錢。就說老年人,首先,你得想想啊,到底是什么樣的老年人愿意花一萬五去相個親啊,現(xiàn)在的老年人,哪個不是苦日子過來的,誰那么舍得。只有兩種,一種是條件優(yōu)渥,確實不差錢,但是那種人會看得上你媽?一種是腦子有病的老年人,差不多跟你媽一類吧,孤獨得受不了了,突破極限了,然后花一萬五來,但是能花這錢的人,腦子真是有病,就算沒病,心理也有缺陷,這種人我能介紹給你媽?萬一他有暴力傾向呢?有其他性格缺陷呢?那我豈不是把你媽往火坑里推?我再給你說個案例吧,我是親眼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騙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那老太太在他身上搭了二三十萬進去,然后男人就消失了。”

大雙想了想,朋友所言極是,看來又斷了一條路。如今,也就只能在婚戀網(wǎng)站上晃,憑運氣了。但這世紀佳緣這樣半吊著,真不是辦法。這事就漸漸拖了兩年,后來母親也有些泄氣了,晚上也不怎么聊電話了,夜夜聽廣播打發(fā)時間,聽到廣播再沒有節(jié)目,都不知如何是好,第二天早上面容十分憔悴,眼睛深凹,皺紋愈加多起來。

2

事情的轉(zhuǎn)機是兩年后,大雙母親終于相親成功了。媒人是同一個小區(qū)的老太太。媒人說對方是一個大學教授,相貌和母親極為般配。不消說,大雙就知道這媒人的智商和母親有得一拼,都屬說是風就是雨的。不料母親回來時,帶了十一朵紅玫瑰花回來,她滿臉霞飛,神色喜悅,如十八九歲初戀的少女一樣,又羞澀又興奮,那種興奮是她想按捺下去卻又如一塊木頭始終要從水里浮上來的。她說:“你叔叔送的?!?/p>

然后又說:“我和媒人去你叔叔家了,他家里領帶有十幾條,衣姿實實,皮鞋锃亮,是個講究人?!?/p>

母親將花插在花瓶里,裝上水,故意問大雙:妹崽,十一朵玫瑰代表啥呢?你們年輕人肯定曉得。什么……什么三心二意?

大雙糾正道:“一心一意?!?/p>

母親說:就是就是,一心一意。母親坐下來,語氣激動地描繪她與劉老頭相親的過程。只說劉老頭請她們吃了一頓飯,去的是高檔餐廳,在沙坪壩公園,點的都是好菜,說劉老頭個頭有一米七八,年齡和她相當,高矮相貌都極為相稱,媒人看八字還說屬相相合?!昂喼本褪蔷壏?,他家里也只有一個子女,獨子證都給我們看了的,也無旁親?!?/p>

母親在一旁地贊嘆,大雙在一旁心生疑惑,母親讀高中的年紀,正是社會動亂比較厲害的那幾年,這劉教授應該和她年紀相仿,又怎么當上教授的呢?大雙心里越想越覺得蹊蹺,尤其是想到那婚介所朋友的話,更是要決定請劉老頭吃飯,探個究竟。

不探還好,探了才讓大雙大失所望。那日他們約在沙坪壩公園見面,在飯前,大雙提前到了一個小時,她花了點時間去瞻仰這個紅衛(wèi)兵墓地,據(jù)說全國只有這一個紅衛(wèi)兵的墓。其實也不是什么墓,就是個亂葬崗。很早的時候,聽母親說,外婆就葬在這里。關(guān)于外婆的事,大雙所知甚少,母親總不愿提起,有時說不了幾句,就能聽到母親強壓硬抑的哽咽聲。大雙是沒有見過外婆的,據(jù)說外婆不是紅衛(wèi)兵,但和紅衛(wèi)兵葬在了一起,外婆去世時母親才十六歲,外婆就像一個謎一樣,被永遠地在這個陵園安眠。大雙站在墓地旁,禁不住感嘆了一番。

到了吃夜飯的點,大雙去了餐廳同他倆會面。那時他倆已經(jīng)在談戀愛了,照母親的話說,就是確立了關(guān)系。劉教授西裝革履地來,看得出,領帶也不是什么好品質(zhì),黯淡無光,像是剛從舊衣柜里翻出來似的,皺皺巴巴地掖在一件起球的開衫里。他遠遠地見到大雙,就幾個大跨步地向她迎來,大老遠,就急忙伸出他的一雙大而有力的手,與大雙重重地握了個握(大雙好幾年沒跟人握過手了)。他一開口,大雙差點沒嚇暈過去。他熱情地說:“女兒,你來了,歡迎歡迎!”endprint

她注意到他的袖口,盡管他的袖口已經(jīng)脫了線腳,但他依然滿面春風,熱情洋溢地看著大雙。大雙被他招呼入座,還為她拉開了椅子,客客氣氣極有風度地將大手一展,請大雙就座。在飯席間,劉教授總能找出各種話題,填補三人的尷尬,儼然一副學者樣,不住地夸大雙能干,說:“現(xiàn)在你們這一代,是新中國的朝陽,將來全靠你們,這是你們的時代。”

說著,又不住地為大雙夾菜?;腥婚g,大雙感覺時光倒流,突然倒回去了七十年代的場景。

劉教授正襟危坐,坐在餐桌前,將插在玻璃杯的桌巾拎出來,規(guī)規(guī)整整地鋪在當前的碗碟下,動作優(yōu)雅從容,他左手戴著兩顆碩大的黃金鑲嵌紅寶石的戒指,中指和無名指都戴了,右手的小指頭戴了一枚方塊黃金戒指,手腕上佩了一塊看起來極為夸張的多遠都能聽見滴滴答答的亮晃晃的手表,大雙眼睛快速瞟了一眼他的腳,鞋頭底板已開了口。

大雙喝了一口茶,將茶杯輕輕往旁邊一放,不冷不熱的語氣道:“劉教授是哪個單位退休呢?”

劉教授倒是像十分擅長交際,聲如洪鐘,自自信信地回答:“大學!大學城那邊!一本學院!”

大雙冷不丁地繼續(xù)問道:“哦,那劉教授是哪個學校畢業(yè)的呢?”

劉教授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中國傳媒大學?!?/p>

大雙嘴唇微微挑笑,說:“劉教授一定是高干子弟吧,在那個年代能讀上大學的,非權(quán)即貴吧?!?/p>

他忽然爽朗大笑,立即倚老賣老起來,說:“你個娃娃,這就不懂了吧?我們那個年代全靠自己造化?!?/p>

大雙心想,姜還是老的辣。趨利者醉于野,自己浮沉商海多年,各有各的道,有道既有其規(guī)則,如今碰上這偽文化的流氓,非商非政,不好辦。

劉教授繼續(xù)說:“哦,對了,你知道沙坪壩公園那里有個紅衛(wèi)兵墓嗎?就在我們現(xiàn)在吃飯的餐廳的旁邊啊,那里面葬的有我同學,那時我們正讀高中呢?!?/p>

大雙說:“哦?那你還當過紅衛(wèi)兵?”

劉教授急忙說道:“哪里,哪里。我可沒有參與,我還勸我同學別參與?!?/p>

大雙倒不想跟這個人說這個,于是換了個話題,說:“我們是第一批享受改革開放成果的,當然理解不了你們老前輩吃的苦。劉教授走過的路比我們過的橋還多,以后還要多向你學習,那——那劉教授的英文一定很好喲?!?/p>

劉教授頓了頓,旋即又是一聲朗笑,說:“啊呀,都多少年了,全忘完了?!?/p>

劉教授顯然是要避開這個話題,而大雙偏不放過這個話題,繼續(xù)說:“劉教授英文忘了是自然,那自己的專業(yè)肯定忘不了,對了?你在學校主要教什么呢?”

劉教授臉微微一沉,答:“新聞和法律?!?/p>

大雙差點沒噴飯。大雙心說,這種話哄哄我母親這種沒見識也還行,哄我,搞錯了吧。

大雙還想讓劉教授再繼續(xù)難堪,想問他柴靜該不該獲得普利策獎項以及馬蓉同王寶強離婚該如何分得財產(chǎn)的問題——這個他總不能忘吧?不料母親插話進來:“你個悖時妹崽,咋個這么沒禮貌呢?你是在跟你客戶談生意么?”

母親狠狠地瞪了大雙一眼,然后輕聲訓道:“吃飯就吃飯,你查叔叔戶口哪?”說罷,母親又回過頭來給劉教授夾了一大筷子菜,那菜險些沒從筷子縫落到桌上去,母親說:“管現(xiàn)吃,別只顧著說話,都是自家人,桌子上就不要談那些高深的東西了,說點家長里短,講點其他聽?!辈涣蟿⒔淌趨s得寸進尺地轉(zhuǎn)過來對大雙說:“沒事沒事,女兒,你別介意,我們說的這些,你媽媽她不懂,她沒文化,不怪她。”

大雙母親卻也樸實,在一旁很自在地說:“是呀,我不懂這些,你倆都是讀書人,以后也合得來,都喜歡看書。”然后母親又轉(zhuǎn)過來對大雙說:“你叔叔很喜歡看書,他頸椎不好,就是以前看書看的,你以后也少看些電腦?!?/p>

大雙想問他看什么書。母親繼續(xù)對劉教授夸贊起來,說:“你叔叔年輕時可了不起呀,曾經(jīng)差點進了中央工作,現(xiàn)在中央里都還有他朋友?!?/p>

大雙知道母親心性單純,別人說十句話她能信十句,還能再幫別人添兩句,幾乎沒有一點防人之心。

那頓飯,大雙沒有吃完,就找借口撤退了。大雙身處商海太久,但凡這種人脈,她都一并摒棄。此次赴宴,該捕捉的已經(jīng)捕捉到了,大雙心里自然有了數(shù)。與其同劉教授浪費時間,還不如回家補覺,大雙心想。

大雙打了輛車回去,時間對她來講無比珍貴,她總覺得自己在跟時間賽跑。在路上,她禁不住感嘆,這的確是一個高效率的時代,在母親那一代,一封信,要在風中停停落落,三五六月才能達到家鄉(xiāng)。約個會,要提前一周說好,儀式感極強地去赴約,并且有可能還是被放鴿子,空等一場。母親的活法,很慢很慢,但每一件事都很深刻。而大雙的活法,從數(shù)量上講,這一生足足比母親多干了幾倍的事。母親這一代人,只能談一個對象,頂多兩三個就不能再談了,再談就是壞名聲,而大雙這一代,不談個三四個,五六個,怎么知道哪個更優(yōu)質(zhì)呢?這大概也是大雙覺得比母親活得劃算的地方。

次日,大雙又推掉應酬,早早回家,她決定同母親做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本以為,這次長談會很成功,雙方能心靈契合,暢所欲言。不料當大雙想長談時,母親卻三言兩語收了場。

大雙說:“我覺得,你們不是很合適,為什么呢?因為這人壓根就不是什么大學老師,我已經(jīng)把他根底摸了一遍,就是大學里一個后勤老師,給學生拎水瓶打開水寫黑板報的?!?/p>

母親說:“那也是大學老師啊,人家退休證都給我看了的,還有假?人家文憑也給我看了的。”

大雙說:“他那個,是函授?!?/p>

母親說:“我管他什么函授還是教授,人家就是大學畢業(yè),你莫冤枉人家,人家有憑有據(jù)的,有本本,蓋了章的?!?/p>

大雙說:“你聽他說話嘛,高一句矮一句的,這人不靠譜啊?!?/p>

母親說:“哎呀,莫說那么多,只要他對我好就行。人家也確實對我好,昨天把我送回家,今早又打電話來關(guān)心我吃飯沒有,中午又打了一道電話,你好久給我打過電話問我吃飯沒有嘛?!眅ndprint

母親的話,句句噎死人。

大雙耐著性子,她非要把這事解釋清楚不可,但這事又沒法說清。于是,大雙有些泄氣,就說:我再給你找個,找個老實點的,對你也好的……

母親打斷大雙的話,說:“你都給我找了兩年了,找到?jīng)]有嘛,你到底要干啥子?你說。人家哪里不好,我管他有沒有文化,只要對我好就行了。要那么高的文化來干啥子,老年人不就是找個伴么?”

大雙著急了,說:“你聽我說完嘛。”

母親揚手打斷,性子也跟著急起來,說:“莫說了!莫說了!再說我就走了!”

大雙腦子像淌過一灘子水,半晌說不出話來。

3

母親的戀愛,漸漸走上正軌。如同大雙的公司,也漸漸走上正軌。晚晴老人,影入夕輝,起初你拎東西來看我,我拎東西來看你,后來時常傍晚散步,湖水清清,楊柳依依,兩人在岸邊形影不離。

幾個月后,劉教授帶著他的換洗衣裳來,母親為他備了洗漱用品。兩人一言過去,一言回來,都是相互關(guān)心的話,那生活也是過得溫馨別致。兩人有大把的時間,一個菜市場一個菜市場地轉(zhuǎn)悠,一分一厘地比較,蘿卜在這個菜市買,豬肉去那個菜市定。廚房總是熱騰騰的,換著花樣做菜。那飯菜,似乎比以前更香,母親的胃口也比以前更好。母親出門搓麻將,劉教授便給母親的茶杯準備好,裝上一些清火的中草藥,灌滿一百攝氏度的開水。母親打完牌,劉教授便拎著剛從超市買的水果,走上二三里路去接母親。劉教授還給母親染發(fā),母親說耳朵邊上,劉教授就拿刷子刷母親耳朵邊上的頭發(fā),母親說后腦勺,劉教授就刷后腦勺。他最擅長的事情就是給母親端洗腳水,或者給母親暖手,盡管大雙每天回家很晚,但也撞見好幾次。

大雙很少在家,每日早出晚歸,偶爾碰見劉教授,打個照面,話也不多說。很是奇怪,自第一次吃飯后,劉教授就再不跟大雙提什么大學教授的事,兩人言語都不多。見他倆感情如此好,大雙也不好再插手,一心撲到生意上去,母親的電話也來得越來越少。

轉(zhuǎn)眼第二年,大雙的公司擴招,原來的辦公室也裝不下新來的員工了,就搬遷到幾公里外的更大的一個辦公室。大雙為了方便上班,也就從母親家里搬出去,搬到了公司附近。大雙放開手腳去拼,去掙,她也說不清為什么自己那么拼,她只是覺得不工作,心里就不踏實,就像失了魂,人是飄著的。大雙有時感覺自己好像走進了一個隧道。那隧道長長的,金燦燦的,一眼望去無盡頭,也不寬敞,四面金磚玉瓦,好像她的世界就只剩下這些,但大雙又有一種回不去的感覺。

大雙偶爾去母親家,有時一周一次,有時順路就去,有時也很長時間不去。但每次去,大雙都會環(huán)顧下四周的家具和床上的被褥(床上有兩床被子,看樣子是各蓋一床,但看起來還是很新),還行吧,他們這個小家庭,跟以前差不多,基本上沒咋變形。大雙每次走,都會從錢包里掐出一疊錢給她,只對她說:留著花吧,別省。母親起初推,后來接,次數(shù)多了,母親看那錢的眼神,就像看一堆廢紙,眼睛里是沒有光澤的,只說放一邊吧。

半年后,漸漸地,母親也來辦公室看她,每次來,也說不上什么,拎點紅棗,葡萄干之類的,說不上幾句就走。很多次,母親好像想說什么,但不知從何起頭,只好不說,小坐一會兒就走。大雙坐在辦公桌前,眼睛不離電腦屏幕,問她:“你過得好不嘛?”

“好啊?!蹦赣H答。

大雙說:“劉教授對你好不嘛?”

“好啊。”母親又答。

大雙說:“有啥事你喚我一聲,別掖著藏著?!?/p>

“沒啥事,都好。”母親說。

大雙說:“你有沒有想過和劉教授結(jié)婚哪?如果有,你就婚前把財產(chǎn)拿去公證下,把咱家房子,你的存款都寫我名下吧,省的以后我和他打官司?!?/p>

母親看似糊涂,實則清醒,一聽到結(jié)婚,立忙說:“結(jié)婚干啥子,怕是吃錯了藥,那么大把年紀了,我們,就是打飯平伙摸腦殼。”

大雙說:“啥子叫摸腦殼?!?/p>

母親說:“就是AB制?!?/p>

大雙說:“是AA制吧?!?/p>

母親說:“反正就是他出錢買菜,我出錢交物管費和買鹽巴。其他各算各?!?/p>

轉(zhuǎn)眼就到了秋天。劉老頭問大雙母親看過楓葉沒有,大雙母親說沒看過。劉老頭問想不想去北京,大雙母親說可去可不去。劉老頭話語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望了一眼大雙,又望了一眼大雙母親,說,“你陪我吧,我就是想去看看天安門,去看看毛主席啊,人活一輩子,還是要去看看我們祖國首都啊?!?/p>

母親說要的。大雙覺得去北京是很土氣的一件事,便提議他們?nèi)惤?。劉教授說麗江美麗富饒,但他還是想去北京,去看看安門廣場的升旗儀式和毛主席的遺體就好了,如果兩位老人體力好,再去看看故宮也不錯。

大雙心里又想了一圈,眼珠往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從錢包里掐出一疊錢,遞給母親,說:“這樣,你當財務,所有費用從你這里出。劉教授當保鏢,我母親的安全問題你全權(quán)負責?!闭f完,大雙又轉(zhuǎn)過來對劉教授略微客氣地說:“那么,我母親就麻煩你照顧了?!?/p>

兩位老人當晚準備行李,次日便報了旅行社的夕陽紅之旅,他們高高興興地去,滿滿意意地回。劉教授回來時,就跟農(nóng)民進了一趟城,在飯席間,他不怎么吃飯夾菜,倒了一杯白酒,慢騰騰地拿起筷子,在菜里攪了攪,夾了夾,又放下筷子,說:“四十年前就想去天安門,那時就差那么一點點就進中央工作了?!?/p>

然后有些語無倫次,說去了毛澤東紀念館,終于看見毛主席老人家了。

接著又嘆了一句:“也算了了一樁心愿吧?!?/p>

大雙不接話,她最煩劉教授用筷子攪菜,索性先夾了一大筷子菜往自己碗里,自顧自地慢慢吃。劉教授看了看大雙,繼續(xù)假裝有聽眾似的,說:“四十年前沒見著,四十年后總算見著了?!?/p>

劉教授就忍不住,兜了底,說:“唉,遺憾,后來我有同學都去中央了,坐火車去的,那時他們坐火車不要錢,吃飯也不要錢。可惜呀,我沒能去?!?/p>

大雙白了一眼,心想,你總算承認你當過紅衛(wèi)兵。endprint

劉教授面色惋惜,仿佛在追憶那個年代的事,語氣也便得消沉起來,直談可惜。大雙越不搭理他,他越要說,非要引起大雙注意似的,他又說:“那時沒進中央,我好慪氣哦,人家北京的人都來了的?!?/p>

他呷了兩口四十二度的紅高粱白酒,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眼睛也跟著紅起來,又是一遍哀聲嘆氣,說:“我讀了《青春之歌》,就把書扔掉了。我同我媽我爹他們斷絕關(guān)系,同我兄弟姊妹決裂。我去爬火車,想上北京?!?/p>

劉教授又說:“第二次想上北京,是周總理逝世。第三次想上北京,是毛主席逝世。我又爬了火車,被兄弟姐妹逮回來,兄弟姐妹到現(xiàn)在都不認我,如今,父母的墳我也找不到了?!?/p>

大雙只管埋頭吃飯,心想,這家伙要是放在抗日時期,八成是個當漢奸的料。能與自己家人決裂的人,又會是什么好東西。

劉教授說完天安門,又對大雙說:“現(xiàn)在,我最大的夢想吧,就是再去看回大海?!?/p>

劉教授說話,總是話中有話。大雙不應?,F(xiàn)在母親也懶得出來打圓場了。

又過了幾日,大雙又去母親家吃飯,現(xiàn)在,她能不去的應酬就盡量不去,只要一有時間就會去母親那里吃飯。劉教授見大雙對看海的事情只字不提,便說:“女兒啊,你媽媽想去看黃淑碧,聽說黃淑碧現(xiàn)在在海南,你看啥時候把她機票定起?!?/p>

大雙瞅了一眼劉教授,又看了一眼母親,問:“哪個黃淑碧,你那鄰居?”

母親說:“唉,可去可不去,去不去都可以?!?/p>

大雙這才想起母親曾經(jīng)經(jīng)常向她提起的老鄰居黃淑碧,據(jù)說年輕時兩家人關(guān)系很好。

劉教授說:“你不去,人家都電話來請你去了,不好的嘛,人家都請你多少次了。”

在大雙看來,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叫問題。只要母親想去,別說海南,就是荷蘭也沒問題。劉教授想占便宜打個巴壁的心思,大雙心知肚明,但大雙不介意。大雙心里有一盞算盤,這盞算盤在她心里噼里啪啦:自己陪伴不了母親,那就請個人來陪我母親玩唄。那年趙本山的小品《老伴》不是很火嘛,不就是花錢陪聊天嘛。

大雙問母親:“那你到底去不去嘛,想啥時候去嘛。”

母親還未開口,劉教授則搶答道:“你看你好久有空嘛,你安排了就是嘛,反正我們都是退休工人,隨時都有空?!?/p>

大雙橫了一眼劉教授,嘴里說道:“沒問你?!?/p>

然后又轉(zhuǎn)過來,輕言細語地問母親:你想不想去嘛,想不想去看黃淑碧嘛。

母親懶心無腸地說,那就去吧。

說著,她揉揉眼睛,只說最近覺得眼睛很不舒服,總看不清,去醫(yī)院檢查,說是白內(nèi)障初期,又做不了手術(shù)。說著,就去滴了眼藥水。

大雙去給母親定機票,當然順帶要把劉教授的那份一起定上。訂完票,大雙坐在轉(zhuǎn)椅上再一次望著這個城市,這個城市的建筑鱗次櫛比,人們的生活起起落落,今天修重慶的摩天大樓,明天會修亞洲第一扶梯,今天這個公司上市,明天那個公司破產(chǎn),銷金之窟,海市蜃樓,如果把這城市的衣裳剝落掉,這個城市又是什么樣子呢?

在前段時間,大雙花了好幾萬去聽大師的課?;貋碇?,她忽然間把這當下的道理看清了。當下社會,總有兩種主流價值,一是:請問大師,我要怎樣才能成功?二是:請問大師,我要怎樣防小三?儼然,成功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學問。人人都追隨在馬云、李開復、俞敏鴻和王健林的屁股后面膜拜,如同夸父追日落,在膜拜的路上,大雙自己也有些疲憊了。疲憊之余,大雙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只覺自己辛苦多年,都還沒真正休過假,她翻翻日程表,研究琢磨半天,看看有沒有把工作推掉的可能,最終決定此次同母親一起去海南。

5

飛機降落在海南美蘭機場。大雙同母親,還有劉教授一起下飛機。劉教授像重新找到了生活的興趣,一改前幾日的頹喪之氣,一下飛機就東張西望,興奮地問:“海呢,海在哪兒呢?!?/p>

大雙只扶著母親的肩膀往前走,打算帶母親去汽車站,買到黃淑碧家的車票。在去之前,大雙就早已規(guī)劃好線路,黃淑碧的家并不是靠海的,而是在海南中部的一個小縣城,離海大概還有兩三個小時的路程,離機場還得坐大巴車三小時。

劉教授提著一大包東西,那是他給黃淑碧買的一大袋子重慶火鍋,他說黃淑碧離開故鄉(xiāng)多年,一定很久沒吃火鍋了,到時候兩家人燙火鍋吃。

劉教授一面緊緊地跟著大雙母親走,一面在大雙身后追問:“女兒啊,海呢?海在哪兒呢?”

大雙被追問地不厭煩,便說:“回來時再看海吧?!?/p>

劉教授又追著問:“女兒啊,你知道海南公安廳在哪里嗎?”

大雙說不知道。

他有些喪氣地說:“唉,可惜了,我那個高中同學,那時我們交情很好,那時他干得好,據(jù)說現(xiàn)在他在海南當了公安局的局長,他叫段大貴。”

大雙心想,這是哪門子跟哪門子的事呢?你咋不去找你穿叉叉褲的朋友呢。

他語氣又略微懇求道:“女兒啊,要不咱們打個車,去找找。”

大雙心想,你搞錯了吧,我花錢請你來陪我媽,不是我們陪你吧?于是大雙硬邦邦地說:“找什么找,花錢不心疼啊?我的錢不是錢???我跟我媽不是來陪你找這個朋友那個朋友的,我們是去看黃淑碧的?!?/p>

劉教授有些不好受了,跺了跺腳,說:“我走都走到這地方來了,我不見人我不甘心啊。”

大雙氣不打一處來,她討厭他的地方太多,小到他吃飯的吃相,再想想之前那些陳谷子蘭芝麻的事,只覺得這老頭麻煩得要命,就脫口而出:“他早入黃土了,你去找他吧?!?/p>

劉教授一聽,臉上的青筋蹭的一聲冒出來,臉紅脖子粗地指著大雙鼻梁吼:“你說啥子,你個沒大沒小的,你有錢就了不起!”

大雙把劉教授的手指頭撥開,心底也覺得自己剛才說話說得是稍微過分了些,又不肯低個頭,便說:“劉教授,你給我聽好,這幾年你跟我媽媽出去,你的那份子全是我掏的,兩三萬總有吧,現(xiàn)在我跟我媽來看黃淑碧,你最好老實點,要么去,要么你自己一個人回去,別在這里多事?!眅ndprint

劉教授立馬像一頭失控的瘋牛,在大街上發(fā)狂。他氣得那心臟都快蹦出來了,一步走過來,狠狠大罵:“你個畜牲不如的!你!你的錢都是睡出來的!”說完又退一步,原地打個轉(zhuǎn),又大跨步過來,開口破罵:“你們娘母都不是啥子好東西!”

大雙也氣憤地回罵,尖著嗓子罵:“你給我滾,要不是看我媽的面子,你早該滾了!”

劉教授哪里聽得這些話,扯著嗓子吼,那陣仗跟斗雞似的,立著脖子亂叫:“這種人都有!不尊重老人!沒大沒?。∵€是讀書人!書讀到牛屁眼里了?!?/p>

他邊罵,邊招呼過路人趕快過來看,看看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不多一時,路人就圍了一個圈,劉教授四處講解,含血憤天,添油加醋,說大雙動手打了他,還說:“你看看,這個到底叫不叫人嘛,我遇得到,這種人都有?!?/p>

路人聽不懂重慶話,也搞不清他到底在罵啥,劉教授又舉起電話到處打,一會兒打114,一會兒打稅務局去,說要舉報大雙偷稅漏稅。

劉教授的怒氣像一陣狂風暴雨,一發(fā)不可收拾,連大雙罵他的話,他也聽不見了,只顧自己罵個痛苦罵個舒服。母親在一旁受不了,她跺了跺腳,指著劉教授說:“劉老頭!我們莫談了,這三年你怎么對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大雙轉(zhuǎn)過來很震驚地望著母親。

母親的眼淚如珍珠脫了串,一顆一顆嘩啦啦落下來,無助地說:“你走!你走!我們莫說了,啥子都莫說了?!?/p>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劉教授的發(fā)型亂了,之前那梳得光溜的頭發(fā),現(xiàn)在跟淋了雨似的,丁零兩根立在額頭,直刺眼睛。他甩一甩頭,盡力保持自己的風度,說:“我怎么對你!你吃我用我花我錢,你還想怎樣!你打牌和那老頭勾勾搭搭,你個賤婦!”

母親挺上去,用力推了下劉教授的胸口,嗓子變了音,忿說道:“你滾!你卑鄙!我們今天就在這里分手?!?/p>

大雙擋在母親面前,生怕劉教授傷著了母親,說:“怎么!你要做啥子!你要做啥子!我今兒就不信那個邪,你還能把我們做了不成?”

劉教授隔著大雙罵大雙母親,用手絹擦擦臉,又一個大跨步上來,扯著母親的衣襟,說:“老子在你身上浪費了三年!你個賤婆娘!你這種婆娘結(jié)起來干撒子?!?/p>

把手拿開!大雙猛地撇開劉教授的大手,努力擋在母親前,大雙跳起腳,嗓音比剛才的更尖銳:“老子不是看你一大把年紀,殺你的心都有!你信不信,老子弄死你!現(xiàn)在就弄死你!”

劉教授戳戳自己的胸膛,義憤填膺地說:“來呀,你弄死我呀?老子要拉你陪葬。”

我陪你媽個鏟鏟。大雙在怒火之余,腦子里滑過一絲理性。她偏不動手,只管刀嘴子殺人不見血。這年頭,打架是打錢,傻呀。大雙心里這般想。大雙知道他有心腦血管疾病,于是就不停地刺激他:“你喊你那些中央的朋友來弄我呀?你不是有中央的朋友嗎?”

這下觸動了劉老頭的痛點,幾乎是魚死網(wǎng)破的架勢,直往馬路邊奔,暴喝道:“老子現(xiàn)在就死給你看!我死了你們脫不了干系?!?/p>

大雙回應激勵,面帶奚落,說:“你去死呀!早死早投胎!”

劉老頭沖出人群,那些看鬧熱的人也不知怎地,竟主動給劉老頭讓出一條路來。劉老頭以為群眾要去拉他,殊不知時代早已變了,這冷冷淡淡的群眾們,只管在一旁看笑事,誰還真的好心勸架呢?

劉老頭在馬路上轉(zhuǎn)了一圈,像一頭打轉(zhuǎn)的蒼蠅,又幾個大跨步轉(zhuǎn)回來了?;貋頃r一改先前的潑辣,反而老淚縱橫,他一面用手絹抹淚,一面激動地,絕望地,那聲音仿佛天昏地暗地,哭說:“這兩母女喲,才不叫個人喲,良心被狗吃了?!?/p>

母親在身后扯扯大雙的衣襟,也抹抹淚,哭聲隱隱起來:“算了,妹崽兒,你報警吧,把他交給警察吧。”

大雙說:“打個屁,就這樣,不用管他,我們自己走,把他一個人丟在海南?!?/p>

母親說:“莫恁個(別這樣),我與他,畢竟還算夫妻一場,我們就人道主義一回。”

大雙說:“管我求事,喊他自己去找那公安廳廳長。他不是很有能耐么?跟這種渾人,有啥子好扯的嘛?!?/p>

母親又抽咽了一下,也掏出手絹擦擦鼻涕,說:“莫恁個,你不打我打。說著就要打開包掏手機?!?/p>

大雙說:“好好好,我打我打。”

隨即,警察開著警車跑來調(diào)解,聽三個重慶人在海南罵架,重慶方言也聽得個半清不楚。這時,又來了一個老民警,看樣子是專程為這個案子來的。他腳步急躁,年紀大概五十多歲,憑警銜猜測,少說也是派出所所長之類的。劉教授又特別適合當演員,一見大領導來,再一把鼻涕一把淚,演啥像啥,總之全然是大雙母女不對。劉教授表演完畢,忽止住哭聲,握著警察的手,說:“同志,你認識段大貴不?好像是你們公安廳的廳長,他是我大哥,這回我是專門來找他的,這兩母女攔著我不讓我去找?!?/p>

老警察以凌厲的目光將他橫掃一番,將他五官看得很仔細,說:“你是不是劉國強,重慶北碚的劉國強。”

劉老頭愣了一下,兩眼賊亮,說:“你是段大貴派來的?對呀,我就是劉國強?以前在重慶北碚中學和段大貴是高中同學?!?/p>

老警察一聽,上前“哐”一耳光給劉老頭扇去,咬牙切齒地說:“你還認得我不?”

劉老頭被打暈了,嘴角出了血,朝后趔趄了幾步。

老警察又走上去,逮著他衣領,說:“老子找你幾十年,沒想到你自己送上門了。”

大雙在一旁看得好生驚訝,沒想到劉老頭天南海北都有敵人,過去果然是混江湖的。

老警察憤怒得慌,又是一腳踹過去,把他踹地上。橫來一喝:“不認得我,是吧!龜孫子,當年你就是這樣踹我的?!?/p>

劉老頭依然蒙圈,在地上嗷嗷叫,就是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被打,也沒求饒。

此時,周圍不知情的人無人前來阻攔,又紛紛掏出手機,一面拍視頻,一面道:“看看,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

老警察一面脫警服,將警服撂在地上,說:“媽的,老子大哥就是被你害死的!”endprint

劉老頭這才回想起四十年前的事情來,原來劉老頭年輕時,正讀高中,他正值青春年少就在去北京的路上跟這警察的大哥打群架,劉老頭拿了塊鐵鍬,直接把他大哥腦袋的腦漿敲出來了。從人群中跑進來一個小屁孩,小屁孩伏在大哥胸口哭,氣不過,就憤怒地上來抓打劉國強,劉老頭一腳把他踹到幾米以外。老警察說,老子等這一天等了好久!沒想到你他媽還活著!

老警察又是幾腳狠狠地往劉老頭背上踹,又四處找棍子,舉起一把鐵鏟想往劉老頭腦袋上敲,不料嚇壞了幾個警察同事,警察同事連忙上來攔的攔,勸的勸,說:“所長,你別激動!使不得!”

劉老頭被嚇得撲爬連天,連滾帶爬地抓起自己的行李跑了,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4

母親在車上哭,痛哭一場,她趴在大雙的大腿上哭,說:“我自己作孽!”

大雙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說:“真是老流氓啊,這種人就該在地球上消失!”

母親忽然停止住哭聲,說:“你說什么?你說要他消失,那你就是另一個納粹!”

大雙心里不住地嘖嘖嘖,沒想到母親有時還能蹦出幾句這么有哲理的話。

母親仍然哭,還在為自己的感情傷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大雙說:“我早就覺得這老頭是流氓,你非要和這個流氓談對象,看你現(xiàn)在被害的!”

母親還是哭,人都要被哭化了。

劉教授的身份被拆穿后,大雙心里反倒痛快,卻在一旁不當回事地說:“哭什么嘛,分了才好呢!誰這輩子沒遇上個人渣!”

母親把臉埋在大雙的腿間,哭得比之前更兇,撕心裂肺的,一面哭,一面說:“你不曉得,這三年我和他在一起,我受了多少罪,我好痛苦喲……我沒跟你細談?!?/p>

大雙把母親的臉捧起來,要母親看著她,大雙很嚴肅地說:“他怎么你了?”

母親搖搖頭,坐直身子,又支著頭倚靠著窗戶,一臉絕望地望著窗外,說:“算了,我不會說的,我永遠都不會說,你就讓我?guī)нM墳墓里去吧?!?/p>

大雙說:“你到底怎么了?”

母親繼續(xù)搖搖頭,然后說:“沒什么?!?/p>

沉默半晌,母親又說,只是覺得自己像個流浪漢,都沒個家。

大雙知道母親的意思,大雙從大學畢業(yè)后,就一直和母親住一起。大雙在哪里工作,母親就把家搬到哪里來,大雙至今還記得第一回搬家,母親像個要出嫁的新娘,拉了一大卡車家具家電,還有鍋碗瓢盆,風塵仆仆又悲又喜地來。第二次搬家,大雙換了工作,母親又跟著大雙搬家,第三次,第四次,后來母親面對搬家有些無助了。

大雙的心里莫名地疼了一下,這一下,就像一根弦,在心里徹底斷了。海南的天空艷陽高照,道路兩旁是一排排挺拔的木棉樹。木棉花已熟透,一盞一盞像小燈籠一樣掛在枝頭上。可是母女二人都無心欣賞這異鄉(xiāng)的景色,任憑窗外的景物飛逝。母親在車上哭累了,漸漸睡意昏沉,就鎖眉睡了過去。大概是剛才吵架消耗了精力,母親的呼吸聲有些粗糙。大雙也疲憊得不行,感覺心被挖空了。

母親和大雙最終也沒去黃淑碧家,只是在海南隨便找了個酒店住下,想先安撫下母親的心情。但母親就是很傷心,跟哭喪似的,大雙勸了半天沒用,后來大雙就放棄了。當天晚上,母親說:“不行,我明天要回去,我不想在海南了?!?/p>

大雙心想:“你說一個回去多輕松啊,都從來沒想過機票貴不貴,這趟出行,鬧了這么一出,連半滴海水都沒看見,真是個虧呀?!?/p>

次日清早,兩人又搭早班機回去,當她們打開門的時候,她被眼前的景象霎住,她立在門口半晌。

母親看著眼前地一切,就跟挨了當頭一棒似的,張嘴大哭,人癱坐在地上。

大雙心對自己說:冷靜,此時此刻。

大雙去廚房轉(zhuǎn)了圈,沒有,什么都沒有,連根筷子都不剩。

大雙去廁所轉(zhuǎn)了圈,還是沒有,全沒有,連個肥皂盒也不剩。

母親的家,空了。什么都沒有,連只蟑螂都不剩。家徒四壁。

大雙咬咬唇,心里沒有一點著急,她站在客廳中間,不住地為自己催眠我要把我們家的一針一線都拿回來。

母親病了,被送去了醫(yī)院,高血壓發(fā)作,在病床上像一枝枯萎的樹苗。大雙陪在旁邊,不住地撫摸著母親的手,說:“媽,你放心,我今晚就把這些東西拿回來?!?/p>

母親有氣無力地看了她一眼。

大雙說:“劉老頭不是有兒子嘛,我去找他兒子要。他兒子要是也是個小流氓,老子就弄死他。”

母親又有氣無力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說自己不太想活了,早死早好。

大雙請來護工,24小時看護的那種,大雙心里恨得不行,又急又恨,這個老流氓,真該從地球上消失,這種無恥之人,只能以暴制暴。

劉明亮那天本來是值夜班的,一接到大雙的電話,就立馬來了,他的年齡和大雙差不多,是個吊車司機,一見到大雙,第一句話就是:“實話說,說句不孝順的話,我老漢要是死了,對我來說也是種解脫,幾十歲了還不懂事,我也拿他沒辦法。你們已經(jīng)不是第一家了,之前他給我惹了不少禍事?!?/p>

大雙雙手插兜,說:“你知道你爸把我媽害得多慘不?”

劉明亮低頭盯著地板,嘴里勉強蹦出三個字:“對不起?!?/p>

大雙冷笑一聲,心想,這年頭,對不起有用,那還要警察來做什么?

大雙說:“你父親可是世間少見的一朵奇葩啊?他到底是怎么修煉成今天這個樣子的啊?”

劉明亮的臉幾乎沒地方放了,但又不得不來收拾殘局,他仍然低著頭,說:“大概,大概,這個叫時代后遺癥吧,其實我也恨他,我從小就被他暴打,我們的父子關(guān)系早已名存實亡?!?/p>

劉明亮又反問道:“也不能全怪我爹吧,你母親也是,怎么還能和他談三年,也算是個奇跡?!?/p>

大雙帶著情緒說:“你家欺負我們家沒男人唄?”

劉明亮說:“別再說這些難聽話了?!眅ndprint

大雙又繼續(xù)挖苦道:“你父親也真是夠狠,連床被子也不給我母親留?!?/p>

劉明亮說:“真對不起,你我都是同輩人,我也是被他毒害的,天底下還真有這樣的父母。你母親還算好的了,他之前談了個啞巴,那個啞巴才真是有苦說不出,后來分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沒多久就死了?!?/p>

大雙看了看劉明亮,看見劉明亮眼睛紅了,又覺得自己說話有些過分了,于是又補了一句:“我媽本來是想跟你爹好好過日子,我媽可是跟一個,就是一個,這回好了,你爹把我們?nèi)叶紓?,你說吧,怎么解決吧?!?/p>

最終,兩人商量完后開始行動。劉明亮將劉教授喊出去吃飯,大雙則拿著明亮給的鑰匙偷偷潛進了劉教授屋,翻箱倒柜,準備了十多個麻袋,把母親的東西往袋子里塞。

等到大雙把東西都裝上車,劉明亮的飯也吃好了。他讓劉教授在車里等他,然后就揣著字條來找大雙。大致內(nèi)容就是從此兩家人兩清,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以后劉教授再來騷擾大雙母親,那么,出了任何事,由劉明亮負責。

大雙急急忙忙,請了幾個棒棒(挑夫)將母親的十多袋東西往家里搬。她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掛起來,將父親的衣物也一樣樣掛起來。將母親的拖鞋放回原位,將菜刀菜板,所有物品各歸其位。她家的碗,跟隨母親太多年,大雙看著這些碗筷無不驚訝。這些東西是母親最忠實的朋友,十年如一日的為家里效勞,各施其責,家里三十年前是何等模樣,三十年后,這些物品依然光亮如新。

5

母親回來后,她的生活像一下子進入到了冬天。她個子好像比以前矮了一圈,走路也比之前慢了,好像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神色愈加黯然,也不染發(fā)了,話語也越來越少,嘴唇比以前癟得更深,一凹一凹地低喃著。她時常一個人慢慢行著,了結(jié)一段感情后,她像失去了一根拐杖?;蛘?,她坐在黃昏里,雙目空洞地望著電視,用耳朵聽電視里的喜怒哀樂。她還堅持買菜,薄暮時分,踽踽而回。她很少回憶過去了,她似乎對生活無話可說。她也不再提劉教授的事情,像從來沒有愛過一樣。

越是這樣,大雙越擔心。大雙決定再給母親找個伴,找個正常人。母親無所謂的態(tài)度,不說好壞。

大雙登錄QQ,加了幾十個夕陽紅的群,接著群發(fā)了幾十個消息,中間遭遇了無數(shù)次的被移出群,說她是騙子,大雙還是不氣餒,堅持加群,堅持發(fā)消息,每天早上一打開電腦,就群發(fā)一次,刷一下屏。一周后,這事又有譜了,一個和大雙母親年紀相仿的老年人很有意向,想要見母親一面。

這個老年人姓梁,雖然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但身體看起來也算好,沒有什么大病,人長得很精神,身高也有一米七多。梁老頭是個老司機,以前在單位幫人開車,退休后就開自己兒子的車,兒子在一家醫(yī)藥公司做職業(yè)經(jīng)理人。母親也去相親,只是有些心不在焉,不冷不熱的。

梁老頭話不多,不像劉老頭那樣愛吹牛,談吐比較踏實。大雙觀察了他很多次,覺得這是母親的最佳選擇了,畢竟,沒有那么怪燥的脾氣,是個過日子的。又逢大熱天,兩個老年人也時常約會,只是母親不愿把他往家?guī)В谑莾扇酥坏萌ド称簤稳龒{廣場轉(zhuǎn),在四十多度的高溫下轉(zhuǎn)。梁老頭給母親買了一瓶水,說:“不喝冰水,就喝常溫的,冰水對身體不好?!?/p>

母親接過水,也不怎么熱情地說謝謝。

梁老頭說:“這么熱,別中暑了,這樣,我們?nèi)タ措娪鞍??!?/p>

母親是沒看過電影的,其實母親很不喜歡看電影,覺得太費腦袋,但還是去了,也沒個不情愿,總之梁老頭說啥,她都無所謂,眼神黯淡。

每次約會,要么看電影打發(fā)時間,要么兩人去富橋洗腳城,或者吃過晚飯后,兩人去濱江路轉(zhuǎn),或者去磁器口古鎮(zhèn),或者坐在公園庇蔭的地方聊天。梁老頭努力找話題,問一句,母親答一句。

三伏天,母親的心被冰封住了。約完會,母親就回家,和以前一樣,躺在床上聽收音機,眼淚濕了枕頭,她變得內(nèi)向,收音機里傳來午夜心聲,什么墮胎的,分手的,離婚的,給小孩籌錢看病的電話都往電臺里打,電臺里的世界紛紛擾擾,母親就靠著一臺收音機,度過一個又一個長夜。

梁老頭耐心十足,不離不棄,也不問母親為何冷淡,母親也不說行,還是不行。梁老頭太老實了,實在是找不到話說了,就干癟癟地坐在,兩人吹風,腦子里各自想各自的事。很久之后,母親找到大雙,說:你把梁老頭給我退了吧。

大雙說:“我辛苦給你找了這么久,這個人退了,將來你要后悔。”

母親說:“沒感覺,沒法?!?/p>

母親又說:“我要去劉老頭那里去?!?/p>

大雙差點當場暈倒,她說:“你真是人牽著不走,鬼牽著羅羅轉(zhuǎn)?!?/p>

母親說:“我要去劉老頭那里,誰也阻攔不了?!?/p>

大雙生氣地說:“你腦子有病么?我那么辛苦,才把那個流氓甩掉,你現(xiàn)在又要去,你那么有本事,當初你自己去把東西要回來啊?!?/p>

母親說:“我要去劉老頭那里?!?/p>

大雙不說話了。然后語重心長地說:“劉老頭是個流氓,你知道的?!?/p>

母親說:“我當然知道,這三年感情不好,全是因為我的原因,你也不要說人家不好。”

大雙說:“什么原因?”

母親說:“因為性。我是不想要那個東西的,所以他毛躁?!?/p>

大雙說:“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什么性不性,人家本質(zhì)就是個流氓,你跟他,你將來要作孽?!?/p>

母親說:“我配不上梁老頭,我跟他,我不幸福。”

大雙說:“那你配得上劉老頭?你覺得你和劉老頭般配?”

母親說:“嗯?!?/p>

大雙瞪圓了眼睛,雙唇囁嚅。

母親說:“你外婆是我親自把她送到臺子上,我第一個批斗的。”

大雙不說話了。

母親在房間里收拾東西,簡單的收拾好后,便打開房門,走了。

6

夜深了,也靜了。一切都靜悄悄的。月亮從云朵里穿行而出。夜晚,是潮汐的時候。她想起很多事,想到同齡人的母親,一臉嫌惡地對躺在產(chǎn)床上的女兒說,我可不會幫你帶孫子,我要耍,你自己帶!想到一個得了尿毒癥的老太婆對兒子說:把你的腎還給我!想到婆婆折騰媳婦,想到大馬路上碰瓷的老頭,想到很多……

她又想到海南的海浪,此時應該是一浪接過一浪,兇猛地拍打著岸邊吧。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大海的潮水退去,海邊滿目瘡痍。大雙擠地鐵去上班,看到有老頭因為一個停車位,在小區(qū)里罵罵咧咧的,年輕人,老子干大事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吹降罔F站有大媽無理地搶座位,又看到一幫準備出游的人,他們嘴里唱著東方紅,太陽升。喜氣洋洋,穿紅色的衣服,藍色帽子,黃色圍巾,爭先恐后地趕公交車。

大雙嘴唇噏動,一滴眼淚從眼角流出,摔在地上,八瓣響。

(作者單位:重慶今智會展有限公司)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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