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柏洋

一

王鼎鈞是臺灣最受歡迎的散文大家之一，近年來受到海內外學者的密切關注。王鼎鈞被列為“當代臺灣十二大散文名家”和“當代新十大散文家”①。在兩岸文化交流日益密切的當下，王鼎鈞的散文更加引起關注，其散文中以細膩的感情、深邃的思想雜糅其對于人生與歷史的認識，對民族過去與現在的思考，表達出一種獨特的鄉(xiāng)愁美學。

王鼎鈞生于1925年，山東省臨沂市蘭陵縣蘭陵鎮(zhèn)人，1949年到臺灣，1978年移居美國紐約。其寫作生涯始于到臺灣之后，王鼎鈞對于文學的創(chuàng)作涉獵廣泛，散文、雜文、劇本、評論、小說、影評甚至文學理論等領域都有所建樹，在眾多領域中，散文的成就最高。王鼎鈞出版的散文集有：《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情人眼》《人生觀察》《長短調》《我們現代人》《靈感》《左心房漩渦》等。

在臺灣文壇，王鼎鈞散文于60年代已經非常受歡迎，到80年代之后，在大陸才逐漸引起學者的關注。然而由于社會語境的差異以及政治訴求的影響，此一時期在大陸發(fā)行的王鼎鈞散文呈現較為單一的風格，多為“雞湯文”，此種文章也成為一時之風尚?！暗@些集子囿于時限或是其他某些原因，對作者創(chuàng)作風貌的展示，多有選擇性的偏重，而且偏重之處還大都比較一致。”②當然，這也是華文文學作家所面臨的共同境遇，在擁有相對豐富的創(chuàng)作資源的同時，在出版或推廣自己的作品時，又不得不回到“母語”所在的市場，依舊是戴著鐐銬跳舞，這自然導致大陸學界對于王鼎鈞散文的認識變得片面化。這一時期在大陸出版的王鼎鈞散文多辭藻優(yōu)美，盡管這種散文很有“市場”，但也給學界留下了單薄的評價，顯然，這種“窺一斑而知全豹”的方法是文學批評的大忌，這種文學批評方法也遮蔽了作家作品中豐富的內涵，不僅對于王鼎鈞如此，對于眾多的海外華文文學作家亦是如此。時至今日，王鼎鈞學術研討會已經召開兩屆，第一屆在2009年4月于海南大學召開，第二屆于2011年8月在王鼎鈞故鄉(xiāng)山東蒼山蘭陵召開。通過檢索“中國知網”上關于王鼎鈞作品的評論，可以有非常直觀的反應，自1991年至2008年這18年間共有39篇評論，而自2009至今共有118篇，可喜的是，自召開第一屆研討會以來，對于王鼎鈞的關注有了非常明顯的提升。

二

中國文化是流淌在所有中國人的血液中的，這在華文文學作家的作品中表現得尤為明顯。臺灣鄉(xiāng)愁文學是歷史的產物，其產生是歷史的必然，這對于作家是一種個人情愫的傾訴，又是一種家國情懷的表達。臺灣的鄉(xiāng)愁文學主要分兩種，一種是對于海峽兩岸隔絕的遺憾，另一種是自臺灣到海外的人對于臺灣以及海峽兩岸土地和人的系念。作家在作品中表達了這種“漂泊的惶惑”和“無根的焦灼”，朱西寧的《破曉時分》、段彩華的《紅絲風》、聶華苓的《失去的金鈴子》、林海音的《婚姻的故事》、于梨華的《夢回青河》都是臺灣鄉(xiāng)愁文學的代表。方忠認為：“臺灣的鄉(xiāng)愁文學反映了大陸遷臺的作家們共同的思想情感和心路歷程，作家成了大陸游子的代言人?！雹弁醵︹x1949年到臺灣，1978年移居美國紐約，在不同的文化中，據以上所介紹的兩種臺灣鄉(xiāng)愁文學，王鼎鈞于散文中流露出的鄉(xiāng)愁是有變化的，然而無論是在臺灣還是在美國，不變的是那一份對于中華文化的追尋，不變的是那一份尋“根”意識。在王鼎鈞的散文中，常常流露出還鄉(xiāng)的愿望。

人不能真正逃出他的故鄉(xiāng)，任你在鄰國邊境的小鎮(zhèn)里，說著家鄉(xiāng)人聽不懂的語言；任你改了姓名，混在第一大都市的一千萬人口里；任你在太湖里以船為家，與魚蝦為友，都可以從你的家鄉(xiāng)打聽到你的消息。④

你說還鄉(xiāng)，是的，還鄉(xiāng)，為了努力畫成一個圓。還鄉(xiāng)，我在夢中作過一千次，我在金黃色的麥浪上滑行而歸，不折斷一根芒尖。月光下，危樓蹣跚起步迎我，一路上灑著碎磚。柳林全飄著黑亮的細絲，又似秀發(fā)……⑤

對于作家而言，生活經驗的增加及閱歷的豐富都會為文學創(chuàng)作打開新的大門，旅美的經歷對于王鼎鈞，不僅意味著寫作資源的拓展，更是在對不同文化之間的了解之后而站在一個“巨人的肩上”思考。多元文化使得他具有更廣闊的視野，飽嘗人生百態(tài)也為他描述人生世態(tài)提供了可能，這種豐富的閱歷造就了他能夠寫出有思想、有見地、有情趣的散文。然而一個人無論走多遠、走多久，他其實都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在王鼎鈞晚年的回憶錄四部曲中，第一部《昨天的云》第一章以《吾鄉(xiāng)》為題，一開頭便寫了這樣一件童年的故事：1943年，也是抗日戰(zhàn)爭的第六年，王鼎鈞在離家千里的地方讀流亡中學。教本國地理的老師在講完最后一課后，問學生們最喜歡哪條河？最喜歡哪一省哪一縣？抗戰(zhàn)勝利后，希望去什么地方居住？當時，王鼎鈞舉手發(fā)言說自己仍然愿意住在自己的故鄉(xiāng)，仍然想住在山東省臨沂縣的蘭陵鎮(zhèn)?？ㄎ鳡栐谄渲鳌度苏摗分袑τ洃浻羞@樣的描述：“在人那里，我們不能把記憶說成是一個事件的簡單再現，說成是以外印象的微弱映射或摹本。它與其說只是在重復，不如說是往事的新生；它包含著一個創(chuàng)造性和構造性的過程?！雹拊谖膶W創(chuàng)作過程中，故鄉(xiāng)總是被作家們反復書寫，似乎沒有哪個作家不曾寫過自己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作家們不竭的源泉，這也是一個不變的文學母題。王鼎鈞散文中寫記憶深處的往事，寫所聽的故事或傳說，也有對生命存在的追問，對文化現狀的思考。更何況對于因地理分割而旅居他國的華文作家，在不同的文化環(huán)境中，作家因為漂泊、孤獨感而不自覺地產生對于故鄉(xiāng)的懷念，從而沉浸在文學的世界中，這種懷念便是一個構造性的過程，是一種對于過往的創(chuàng)造，在王鼎鈞的散文中，可以看出對過去更加的肯定。在此過程中，作家體會到不同文化的融合與交流，也產生對于異質文化一定程度的排斥，這歸根結底是作家以往經歷的文化所產生的慣性，于華文文學作家而言，即是無意識地對于中華文化的“文化認同”。在王鼎鈞的散文中，表現為對于精神家園的向往之情，這種感情一是源于在異國他鄉(xiāng)生活以及因文化差異所造成的疏離而產生的孤獨感；一是源于對中華文化的認同，特別是儒家文化，王鼎鈞出生于山東，在山東度過青少年時期，儒家文化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他。在儒家文化中，有一個重要的概念——和為貴，王鼎鈞對于祖國大陸常常流露出戀土的情愫。王鼎鈞散文中流露出鮮明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印記，可以說，中國的傳統文化就像是流淌于其散文中的血液。當然，這和他小時候的經歷相關。王鼎鈞1925年出生于山東蘭陵，在上小學時，雖然是新興的學校，但由于戰(zhàn)爭的爆發(fā)，官方的學校停辦了，學生不得不進入私塾以學習，在王鼎鈞的童年時期，他感受到了中國古典文學的魅力。他認為，文學應該具有教化作用，從而達到教化的功用，他甚至說要“給讀者教訓”，盡管教訓一詞容易引起讀者的反感，但是他希望讀者在讀完他的作品之后，能夠多了解一些人情世故，多一些人生的智能。從他的散文中，我們總能找到那種“鄉(xiāng)愁”氣味，那種“根”的意識，但是王鼎鈞的“鄉(xiāng)愁”表達，不同于當時其他，在80年代末的政治背景下，鄉(xiāng)愁的表達，似乎成了一時的時尚，而不是一種源自心底的真實表達，王鼎鈞對于這種現象說：“鄉(xiāng)愁是美學，不是經濟學，思鄉(xiāng)不需要獎賞，也用不著和別人競賽。我的鄉(xiāng)愁是浪漫而近頹廢的，帶著像感冒一樣的溫柔?！雹咄醵︹x的鄉(xiāng)愁散文并不是單純的情感宣泄，而能夠于文中揉進無疆大愛，將具象的故鄉(xiāng)幻化成人人都熟悉、渴望的故鄉(xiāng)，寫出與眾不同的鄉(xiāng)愁，具有超越淺顯意義上鄉(xiāng)愁的博愛精神，使讀者讀來能夠讀出自己的故鄉(xiāng)，其筆下的鄉(xiāng)愁既是具體的，又是具有普遍意義的，既是抒發(fā)個人的情感，又是為一代人發(fā)聲。王鼎鈞曾以地圖為意象寫過一篇名為《地圖》的文章，文中寫到“我”把一幅中國地圖送給友人作為結婚禮物，并讓他們用筆在地圖上畫出曾經熟悉的地方，他們竟然悲痛至不能自已，心中如熄滅的火山重新噴發(fā)一般，觸動了他們曾經的記憶，這是屬于友人與其妻子的故事，更是那一代人共同的情感。在其晚年所作的“回憶錄四部曲”（《昨天的云》《怒目少年》《關山多路》《文學江湖》）中，每一部都是那個時代的鏡像。endprint

三

王鼎鈞的鄉(xiāng)愁不單是對于故鄉(xiāng)的懷念或是美化，而常帶有一種冷峻犀利的批判。他常挖掘出人性中的殘忍，而這種表達恰恰可以看出他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與向往。他的鄉(xiāng)愁是純粹超然的，是夢與現實的撕咬與糾葛；他的鄉(xiāng)愁是殘缺中蘊含的完美，完美中存在的遺憾。

“還鄉(xiāng)”對我能有什么意義呢？……對我來說，那還是由一個業(yè)已被人接受的異鄉(xiāng)到一個不熟悉不適應的異鄉(xiāng)？我離鄉(xiāng)已經四十四年，世上有什么東西，在你放棄了他失落了四十四年之后還能真正屬于你？回去，還不是一個倉皇失措張口結舌的異鄉(xiāng)人？⑧

想起李敖在時隔多年后第一次回到祖國大陸，他說過這樣一句話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不是懷鄉(xiāng)，沒有鄉(xiāng)愁；不是近鄉(xiāng)，沒有情怯；不是還鄉(xiāng)，沒有衣錦；不是林黛玉，沒有眼淚?！闭媸菬o限唏噓。在1987年“解嚴”之前，大陸與臺灣在四十年里呈現隔絕狀態(tài)，“解嚴”后，這種狀態(tài)結束，出現了一大批探親潮，大批人終于再次踏上祖國大陸的土地，探親潮也催生出鄉(xiāng)愁散文的另一種表達——探親散文。作家們通過探親散文表達四十年間兩地隔絕后發(fā)生的滄海桑田的變化，有見到親人、回到故里的激動與興奮，也有多年后的物是人非而無法回到從前的無奈與傷感。顯然，王鼎鈞的鄉(xiāng)愁是貫穿始終的，又有著不同時期的異同，在前期，王鼎鈞的鄉(xiāng)愁體現在文字里多是對于美好往事的構建，這是一種天然的選擇，到了后來，他又有了理性清醒的認識，這也是他一生“流浪”所留在內心深處的痛楚，在青少年時期就因戰(zhàn)爭而一直逃難有家難回，在到臺灣后仍舊是作為“外省人”，臺灣與祖國大陸也長時間處于隔離狀態(tài)，在退休后又到美國紐約，他再也沒回到祖國大陸，也沒有回到臺灣，一生漂泊，故鄉(xiāng)早已成為自己構建的故鄉(xiāng)，他既是具體的又是普遍的。

不要瞞我，我知道，我早已知道，故鄉(xiāng)已沒有一間老屋（可是為什么？）沒有一棵老樹（為什么？）沒有一座老墳（為什么？）。老成凋謝，訪舊為鬼。如環(huán)如帶的城墻，容得下一群孩子在上面追逐玩耍的，也早已夷為平地。光天化日，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村莊，是我從未見過的地方。故鄉(xiāng)只在傳說里，只在心上紙上。故鄉(xiāng)要你離它越遠它才越真實，你閉目不看見最清楚。⑨

在《腳印》一文中，王鼎鈞講了這么一個故事，旅行中兩個陌生人互相吹噓自己家鄉(xiāng)的樓非常高，一個人說自己家鄉(xiāng)有座樓，樓上有一個鳥窩，有一天，鳥窩破了，鳥蛋跌落，在還沒落地時，鳥蛋中的鳥破殼而出，已經可以飛了。另一人則說家鄉(xiāng)高樓上跌落一個小女孩，在到了地面上時，她已經長成一個老太太。如王鼎鈞文末所說：“現在呢，我想高樓不在遠方，它就是故鄉(xiāng)，我一旦回到故鄉(xiāng)，會恍然覺得當年從樓頂跳下來，落地變成了老翁。”⑩我將這種回到故鄉(xiāng)的感覺，想象為在睡午覺的時候，時光機器將你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場景，眩暈的大腦、刺眼的光帶來一種嚴重的抽離感。而我也突然理解了，王鼎鈞為何在到臺灣，后來又到美國紐約的幾十年里，沒有回臺灣過，也沒有再回到祖國大陸看一看，在大歷史面前，時代總是裹挾著我們，在歷史碾過的痕跡里，只剩下干枯的涸轍。

注釋：

①陳義芝主編：《檐夢春雨：當代臺灣十二散文名家選集》，臺北：朱衣出版社，1999年，第4頁。

②李林榮：《〈一方陽光〉內外》，《文藝報》，2010年4月2日。

③方忠：《文化鄉(xiāng)愁的消長和演變——論臺灣當代散文的情感走向》，《鎮(zhèn)江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1期。

④王鼎鈞：《風雨陰晴》，臺北：爾雅出版社有限公司，2000年，第313頁。

⑤王鼎鈞：《一方陽光》，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96頁。

⑥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第65-66頁。

⑦王鼎鈞：《左心房漩渦》，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第201頁。

⑧王鼎鈞：《左心房漩渦》，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第11頁。

⑨王鼎鈞：《左心房漩渦》，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第201頁。

⑩王鼎鈞：《左心房漩渦》，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第205頁。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