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記者 李斌
學習和考試,可能是李春宇同學最擅長的事了,他懷揣清華和北大的三個學位證書成了北京十一學校的物理教師,卻不希望學生們重走他的老路?!爸粫埳险劚屛业陌l(fā)展很受限。”他說,“如果這幫學生畢業(yè)以后只會書上那點物理,那就糟糕了?!?/p>
為避免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他把教室變成了問題的集合處、熱鬧的實驗室。走進去,常見三五人扎推分散在教室各處。有時,正是上物理課的時間,教室里卻不見人,在校園里轉(zhuǎn)上一陣,也許會在操場里遇見這群學生在大呼小叫、敲鑼打鼓地測聲速。
李春宇希望學生們能夠?qū)W以致用,用物理的眼光看世界。“學習物理絕對不是為了掌握某種理論,而是要用它們?nèi)ソ鉀Q具體的問題?!边@種觀點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他的不同尋常之處在于,說的做到了。
2014年9月,春宇正式成為十一學校的一員,他經(jīng)歷了大約一周的恐慌,就對這所全國聞名的學校有了歸屬感。幾個月后,貌不驚人的小伙子吸引了更多同事的注意。
同事們是在學校春季教育年會上,知道李春宇的,那時他正在做的是“讓學生擁有專屬于自己的實驗”。他有點緊張,卻擲地有聲:“大家都知道物理是一門實驗科學,那么,讓學生掌握以實驗的方式來探索未知的方法,比起讓學生學會某種知識,往往更重要?!?/p>
有意思的是,此人在中學時代幾乎沒做過物理實驗,只是憑借紙筆和大腦,就從湖北考入清華大學,上的是需要動手實踐的機械工程專業(yè)。
他回憶進入大學后的痛苦:“學霸的成就感很快被沒落感所取代?!痹谀切┠軌蛟O(shè)計、制作各種東西的同學們面前,他的短板暴露無疑?!拔抑粫埳险劚?,動手能力差,學過的東西沒想過還能與實踐相結(jié)合?!?/p>
這位應試教育的“成功者”與“受害者”一再強調(diào),如果在中學接受更好的教育,他的人生應該會不同。
1985年,李春宇出生在湖北鐘祥,在“封閉的書本教育”中讀完了中小學,所幸這并沒有讓他成為一個唯唯諾諾、循規(guī)蹈矩之人。他擁有一名優(yōu)秀教師的重要特質(zhì):善于反思并敢于行動。
現(xiàn)在,作為一名教師,李春宇不愿意照本宣科圍繞教材組織教學,盡管,他對此得心應手。春宇是在校招中偶遇北京十一學校的,當時覺得這所中學的理念特別新穎,與自己上學時完全不一樣,“我很認同”。這位從未讀過教育學,也很少看人文社科類書籍的北大天體物理學博士,還找來了李希貴校長的著作《面向個體的教育》,用了幾個晚上把它讀完了,有點興奮:“我覺得就應該這么干,邏輯上就應該這么干?!?/p>
他堅信,到這所中學任教是正確的選擇。但身為農(nóng)民的父母可不這么看,他們免不了抱怨:上了那么多年的好大學只去了中學,“大材小用”了。父母希望兒子不要放棄做選調(diào)生從政的機會,說不定很快就能做個副縣長呢。
“學校不是傳統(tǒng)的中學,走在改革的前沿,有很多可以施展手腳的對方。”這是李春宇對父母的回應,也很快成為他的事實。
初來乍到,李老師按部就班地上了一個月的課,“一節(jié)一節(jié)地講,本來成體系的東西被人為地割裂”,對這種課的效果,李春宇有一個形象的比喻:學生這節(jié)課看到的是A種樹的樹根,下次課看到的是B種樹的樹干,就是看不到一棵完整的樹。一個月后,李春宇就在同事的支持下對物理課動起手術(shù)來:先是重新整合內(nèi)容,不再按照教材一節(jié)一節(jié)地上課,然后,干脆把教材變成讀本,把物理課變成一節(jié)節(jié)的實驗課。
“物理所有的理論,本質(zhì)上都是從生活實踐中的問題產(chǎn)生的,都是基于實驗的發(fā)現(xiàn),學習物理也應該是這樣的過程?!崩畲河钫f,圍繞一個實驗展開,物理知識可以觸類旁通。
如果用一句話概括李春宇的初中物理課,可以這么說:要么是在設(shè)計實驗,要么是在做實驗,要么是在分析實驗。
學生們上他的課,主要有這么幾步:讀書,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做個驗證性實驗;課前檢測,找出共性問題設(shè)計一個原創(chuàng)實驗(起點要低到所有的學生都能參與,同時上不封頂,讓優(yōu)秀學生有發(fā)展空間);分享、分析、總結(jié)實驗(老師還會把學生們的實驗成果做成微視頻,上傳到在線平臺供大家繼續(xù)學習)。
但初二年級的孩子們剛接觸物理學科,“往往更樂于冥思苦想、去做腦力勞動,而不愿意,或者根本不屑于去動手,也不習慣于用實驗的方式來解決心中的疑問?!崩畲河钪溃瑢@些物理的新生而言,老師的入門引導是多么重要。
他自己就曾受益于初中的物理老師,此人能夠異想天開似的啟發(fā)學生思考,“幫我打開思路”。比如學完“大氣壓”之后,老師會讓同學們估算一下地球上的大氣總量是多少。每當這樣的問題提出,很多學生的精神會為之一振。
引導學生走向?qū)嶒炚J知的道路,李老師有兩大策略:一是先帶領(lǐng)一部分對實驗有興趣的同學動起來,讓他們現(xiàn)身說法,分享實驗的樂趣與好處;二是從學生的疑問出發(fā),個別化設(shè)計實驗。因為“學生更樂于關(guān)注他自己的問題”。
這一點看起來人人皆知,但除非改變以教師為中心的局面,很多老師是不會當真的。李春宇就因為這種教師的自負而受過打擊。
他曾圍繞“密度”這個知識點,花了一天多的時間,查了很多數(shù)據(jù),幾經(jīng)修改,苦心設(shè)計了一道“近乎完美”的題目,“既延續(xù)了課堂實驗,又把一個非常高大上的科學思想融在里頭,層層遞進”。李春宇自信滿滿,把題目群發(fā)給年級的每一個學生,讓他們選作,想象著熱烈的反饋如潮水般涌來,不成想結(jié)果異常慘淡:200多名學生中對此有反應的不到10人。李春宇“非常非常失落,百思不得其解”。
很快有另一件事情發(fā)生,同樣是關(guān)于密度:討論“如何用天平和量筒去測量大豆的密度”。一位學生提問:如果大豆吸水,是不是會對密度產(chǎn)生影響?引發(fā)的熱烈討論,遠超李春宇想象?!澳銈兿脒@么多,終究是想象,最終結(jié)果如何,動手試一試就可以了。”李春宇這樣一提醒,學生們紛紛從家里帶來黃豆、綠豆做實驗。
“我很納悶:為什么這么一個再基礎(chǔ)不過的實驗,他們的興趣度會很高。而我自己設(shè)計的內(nèi)容,那么高大上,他們反而不理不睬?”
反思的結(jié)果是,學生不愛嗟來之食。
李春宇“轉(zhuǎn)變思維、主動出擊”,從學生的角度去發(fā)現(xiàn)、搜集、篩選問題,然后公布那些基于個別化的問題,讓志同道合者組成實驗小組。
有學生問他:可樂放久了之后密度會怎么變?“我也不清楚,建議你做個實驗吧?!庇袑W生提問,為什么各小組獲得的水的沸點都不一樣?見大家爭論不休,李春宇又站出來說:我們還可以做個實驗。
這時候的學生,還沒有形成用實驗去解決心中疑惑的習慣,李春宇的備課就很辛苦,只見他常常和搭檔兼師傅宋新國,在教室里待到晚上11點多,直到保安來催促他們“要鎖大門了”?!澳阍僭趺凑f讓學生獨立思考,這個實驗本身還是要精心設(shè)計的,不能讓學生漫無目的地做很多實驗?!崩畲河钫f。
隨著學生們的主動性與創(chuàng)造力不斷被激發(fā),李春宇作為老師的角色也在發(fā)生變化:開始是主導、輔導,然后是引導,“再后來變成在一邊欣賞了”。
李春宇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出,物理屬于通識教育,學習它的目的是要解決普通人在生活中遇到的實際問題。他在課堂落實“用物理眼光看世界”的理念,影響了不少學生,其中包括雷迅,一個瘦小的女生:“春哥能讓我們感覺到物理跟生活是息息相關(guān)的,培養(yǎng)了我們對生活的敏感。”
即便是爬長白山,學物理的學生也要不同于常人,他們在春哥的提議下,帶著在山腳裝好的一瓶空氣,邊往上爬邊觀察礦泉水瓶的變形,到了標記有海拔一千幾百米之處,還會停下來計算一下大氣壓強。
雷迅帶著這樣的眼光去看她的IPAD,發(fā)現(xiàn)上面標記的電壓數(shù)不是尋常的220V,“如果我拿IPAD的充電器為手機充電,會怎么樣?”她了解發(fā)動機的工作原理后,再聽到汽車發(fā)動的聲音,感覺都不一樣了。她笑著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表達,就是用物理的眼光去看身邊的事物,那種熟悉的感覺,會讓你特別愉悅?!?/p>
一次,李春宇在課堂上問同學們:大家在生活中遇到了哪些不順的地方,我們可以通過電路設(shè)計去解決的?他們剛學了電學,就要學以致用了。
有同學提出,第五節(jié)課下課去食堂吃飯,飯菜已經(jīng)涼了,能不能做個裝置讓飯菜一直保溫,或者溫度一低就會提醒師傅們加熱?
有值日的同學發(fā)現(xiàn),實驗結(jié)束后常有器材沒有歸位,可不可以做個東西自動提醒這些學生?
還有忍不住要在自習課玩手機游戲的同學,希望有個設(shè)備可以及時發(fā)現(xiàn)走進教室的老師,以便自己切換手機頁面,不被老師發(fā)現(xiàn)……
諸如此類,20來個學生列出了七八個問題。于是,兩三人一起,挑選感興趣的,形成一個個小項目組,還真把這些設(shè)想中的東西給做出來了。其中一個裝置是用激光筆連接光敏電阻,老師只要走進教室,就會擋一下光,從而引發(fā)報警,提醒正在玩游戲的同學們。
當物理和生活發(fā)生關(guān)系,學習的世界就大不同了。往冰水里撒鹽,為什么溫度反而會降低?有教室的門開關(guān)有障礙,能不能找到最簡單的解決辦法?幾個同學去修理儲物柜的鎖,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棟樓的儲物柜都可以用磁鐵給打開,這個bug怎么解?在一部電梯里,隨意揮揮手,會出現(xiàn)一種炫光,怎么回事?兩個驗電器,本來都帶電,為何拿導線一碰,兩個的電就消失了……這些統(tǒng)統(tǒng)成了學生們的實驗對象。
一位叫張翊軒的男生,從最基礎(chǔ)的電路做起,“越做越深,慢慢改進”,前后花了大約一個月時間,做出了一套真人CS游戲裝置,還成功地賣給了學校,入賬800元?!按焊缂て鹆宋姨骄康呐d趣,在這個過程中,我學到了比書本上要多得多的東西?!睆堮窜幷f,比如有關(guān)電路的知識,做一個產(chǎn)品的方法和基本思路,會遇到什么問題,解決辦法是什么,如何設(shè)計電路圖,怎樣合理安排每一個零件,為什么要選這個型號的器件等等?!罢嬲龀鍪裁床恢匾匾氖俏覍W習、體驗了這一套流程?!彼f。
張翊軒的手機里存有大量的實驗照片和視頻,初中兩年他做過大大小小的實驗約有200次?!案兄x春哥,讓我的創(chuàng)新思維意識萌芽”。在此之前,他不知道創(chuàng)新思維是什么東西,只知道上學、做作業(yè)、考試,稀松平常地過。
人天生都有好奇心,為何會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喪失探索未知的興趣?“問題在于,他們的問題一次又一次沒有得到答案,不了了之,缺少成就感的激勵。”李春宇說,初中生的想法特別多,如果能夠引導他們,給一個合適的出口(譬如做實驗),他們探究的熱情就會高很多。
十一學校“面向個體的教育”體現(xiàn)之一是選課走班,初中物理被分為三層,李春宇帶的是物理Ⅲ。教材上的那些知識對這些孩子來說,一般不成問題,有人就覺得什么都會了,上課沒必要聽。但李春宇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會以不斷提問的方式讓學生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盲區(qū)。
“你覺得自己對這個知識的掌握已經(jīng)牢不可摧了,然后他就掏出一個問題,你一聽,哇,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樣?有時就懵了。”張翊軒說。他的話音未落,對面的董彥雷同學就接過話頭說:“上春哥的課,你不想聽都走不了神,跟著他的思路走,會感覺挺有趣。”這就像雷迅說的“就像看小說一樣”,“你知道了這個點之后,他馬上拋出另外一個息息相關(guān)的問題,你就很想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p>
雷迅對李春宇的第一印象可不夠好,“嚴厲、無趣”。后來,她們才發(fā)現(xiàn),李春宇不但有一副好脾氣,而且有點小幽默。每當聽他面帶微笑引用以下這段話時,同學們就知道,春哥要讓他們?nèi)サ估耍骸翱茖W的命題都是偉大的,激起我們對未來的向往,而探索科學的過程是踏實的、實際的,一邊想著深奧的物理問題,一邊擰著扳手修冷卻水管,也是一段有趣的經(jīng)歷?!?/p>
從教三年多來,春哥只對學生們發(fā)過三次火。第一次是兩位男生因為爭執(zhí)器材動起手來,“為了震懾他們”。第二次是對接手的新一屆學生?!澳翘煳沂虑樘貏e多,忙了一上午,沒吃中飯就接著上課,前天晚上也沒睡好,又餓又困,看到上課鈴響后,他們還亂成一團,就火了。”第三次是一位學生未經(jīng)李春宇的審核,做了額外的實驗,兩條電線一碰,“火花四濺,特別危險”。
只要不觸犯原則性的問題,比如不寫作業(yè),上課干其他的事情,書都沒看就問老師,李春宇一般不會計較?!蔼毩⑺伎肌⒑献鹘涣?、大膽的批判質(zhì)疑”是他最看重的學習的品質(zhì)。至于“勤奮刻苦”,他認為不需要刻意培養(yǎng),只要有了興趣,再辛苦也是樂在其中的事情。對此,他太有體會了,“從來沒覺得學習是件苦事”。
李春宇從小就愛琢磨,當他還是幼兒園小朋友的時候,有一段時間被這個現(xiàn)象給迷惑了:走在太陽底下,一會兒亮一會兒暗,“太陽是不是也像家里的電燈一樣,有開關(guān)?”他看到大大小小各種石頭,心想:石頭是不是會長大?還把一塊石頭放在瓶子里,差不多一年,觀察它有沒有長個。
愛思考的李春宇卻不喜歡主動與人交往(學生例外),“沒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會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他人。這與他從小接受的教育有關(guān),“對了給分,錯了扣分,久了就養(yǎng)成非得想好才敢說的習慣”。
說起來有點令人匪夷所思:這位高材生是到北大讀研究生后,才發(fā)現(xiàn)討論是那么重要。“那時候一周可能有三天在跟別人討論,收獲很大?!?/p>
李春宇不想限制學生們的大腦。他基本不用PPT上課,認為太按部就班,會固化學生的思維,不能靈活應對課堂上隨時生成的各種問題。他告訴學生們,只要是做實驗,就不存在結(jié)果錯誤這一說?!皼]有什么結(jié)論是你在實驗時必須得到的,只需要基于你的數(shù)據(jù)說話?!?/p>
為了破除一些同學不基于實驗而基于理論的想法,他拿來一把相同規(guī)格的溫度計,放進同一杯水里,結(jié)果溫度計的度數(shù)各不一樣?!澳銣y出來是20.0度,他測出來是20.3度,都可以,沒有誰對誰錯,只要方法正確結(jié)果都是對的。”
在從教的第二年,李春宇改變了對學生的評價方式,以實驗代替?zhèn)鹘y(tǒng)的筆試,“用學生們做過的實驗為素材,重新加工成新的實驗題”,不再考與標準答案有關(guān)的填空題、選擇題。為鼓勵學生試錯,他在過程性評價中加入了“最有價值錯誤”(典型的、大多數(shù)人都可能掉進去的“坑”),分數(shù)是10分。每當出現(xiàn)這樣的“坑”,李春宇就會把它寫在教室后方的一塊白板上,上個學期下來,也積累了十幾個。
“學生要不停地暴露自己的“無知”,才能不斷地健全理解?!崩畲河钫f,只有標準答案的考試是在告訴學生不準犯錯,這違背了自然科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也和鼓勵創(chuàng)新的目標相悖。
李春宇最初不叫李春宇,1985年立春之后的第一場小雨,恰逢他出生,媽媽便給他取名“春雨”。他用這個名字上到五年級,看到自然書的最后一章講的是宇宙,“看后特別興奮,覺得這個東西太深邃太美妙,決定把名字改成宇宙的宇”。但遭到了取名者的反對,她認為這個字“沒什么意義”,小春雨向班主任求助,請她做媽媽的工作。
遇到問題,李春宇會主動想辦法去解決。這種積極主動的生活態(tài)度,是他希望能夠影響學生的。但他又擔心一些學生會“愛屋及烏”而喜歡天體物理,后來發(fā)現(xiàn)學生比他想象得要理智,“我作為老師的影響力沒有那么巨大”。
這位青年教師也逐漸認識到,學生們的多樣性是天然存在的,只要不要求他們做統(tǒng)一的事情,多樣性就會表現(xiàn)出來。以他的學生為例,每個人都能在自然科學、人文、藝術(shù)、交際、組織等至少一個方面展現(xiàn)自己的突出能力,“也就是說,他們都有成為優(yōu)秀的潛力?!奔幢阍趯W習物理時,有的學生擅長設(shè)計實驗,有的學生擅長改進實驗裝置,有的學生擅長處理和分析數(shù)據(jù)。“在不同內(nèi)容上,表現(xiàn)最好的往往不是同一撥人?!?/p>
如何才能讓學生們的多樣性顯性化,以便讓老師們更加立體地了解學生,更好地因材施教?更重要的,是能使學生們相互看到長處和不足,建立自信也學會選擇。談到這里,春哥有點自責:如果我能一開始就識別出學生們的多樣性,給他們的任務就會更個性化,他們就會少走一些彎路。
但這談何容易?
記住所有學生的名字!李春宇認為,“這是建立良好的師生關(guān)系的基礎(chǔ),如果連學生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就無法從我這里得到激勵和認同感”。每接手一屆新生,他都會用手機錄像,請同學們一個個自報家門、擺個Poss之類,然后反復地看視頻,這讓他能在一周內(nèi)記住任教七個班的150多名學生。
還要力爭做到與學生無障礙溝通。“如果學生始終覺得你是一位老師,在你面前顯得很尊敬,就會有溝通障礙”。因此,學生們稱他為“春哥”,他內(nèi)心就有點小得意。他一開始就把自己定位于“只是一個比你們多上幾年學的學生”,在接下來的交往中,“也將心比心”,除了考試之外,其他事情都可以商量,比如有學生反饋作業(yè)留得太多,那就減少一些好了。
只通過單一的課堂表現(xiàn),難以真正了解一個學生。李春宇會主動參與學生們的各種活動,經(jīng)??此麄兊呐笥讶?,還會走進其他學科的課堂。當他看到一位在物理課上“無可救藥”的學生,在語文課上聚精會神、表現(xiàn)出色,他會重新認識這個學生,并且反思自己的方法和激勵措施是否不到位。
北京十一學校鼓勵老師們聽不同學科的課。李春宇這樣做,“主要是了解他們怎么與學生構(gòu)建關(guān)系”。
一位女教師,習慣稱呼初二的同學們“親愛的”“寶貝”,李春宇一開始聽著別扭,又分明能看到學生們在這位老師面前的親切感,連挨了批評的孩子面對這種溫柔,也無法硬性對抗。
有幾位老師在課堂上問學生,從不說:你們懂了嗎?而是問:我說明白了沒有?最初聽到,李春宇不以為然,依舊在自己的課堂里問大家:你們聽懂了嗎?隨著聽到的次數(shù)增多,并且對比課堂交流氛圍,李老師也嘗試改變問法,發(fā)現(xiàn)這一招果然好用,“這樣一問,立馬把自己的地位放得比較低,學生就愿意溝通了”。
還有一位男教師,向來對學生很嚴厲,但他批評起人來,一定是從學生的角度出發(fā),告訴他,你這樣做對自己有何危害,而不是譴責他,你給別人帶來了什么傷害。
這些,如果讓李春宇一邊教書一邊去悟,“未必能悟得出來”。他也不會生搬硬套,像那位女教師一樣喊同學們“親愛的”,但會因此受到啟發(fā)而改變說話的語氣。
李春宇感嘆,身處十一學校這個“非常良性的環(huán)境里”,同事們的幫助和啟發(fā)讓他受益匪淺?!坝龅礁鞣N問題,不用那么緊張,你不是一個人在孤獨的走路”。說到走路,春宇還是習慣一路小跑,但每每看到其他同事忙碌卻從容,他也會受到感染。
2015年,在與初二年級團隊相處一年后,其他同事跟著學生們?nèi)チ怂母咭唬畲河钜廊涣粼诔踔胁?,“感覺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好多的親人”。與一群真的希望你能更好,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會愿意幫助你,并且支持你實現(xiàn)新想法的同事一起工作,這位新教師每天都樂在其中。
在這所實行分布式管理的中學,李春宇角色多樣:物理教師、學生導師、物理直升銜接課程負責人、晚自習項目組成員、科學實驗班負責老師——一方面,這會讓他忙個不停,另一方面,他也因此有機會和更多的老師交往、合作。
十一學校一年到頭開不了一兩次大會,但老師們自發(fā)形成的各種小會卻天天不斷。李春宇每周會和導師組的同事們碰一次頭,談談值得注意的問題和各自的看法。每天下午3點10分,他會走出教室,來到茶歇處,這時他能見到全年級的大部分教師,大家一邊喝茶或咖啡一邊聊天。至于聊天的內(nèi)容,如果你去旁聽,會發(fā)現(xiàn)他們不管是在教學樓,還是在食堂,都是三句話不離本行。李春宇在20分鐘的茶歇時間里,講過自己遇到的一些問題,也貢獻過好的做法。
他反思自己的工作,認為太忙是個問題,導致缺少停頓和積淀,“就像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他很少有時間與妻子聊天,回到家,她往往已經(jīng)熟睡。剛過去的國慶節(jié),李春宇沒有休息,再之前的暑假,他只休了一周。這種忙,是李春宇來十一學校之前沒有想到的,也是他“自找的”。“總想把工作做得更好,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無底洞”。在這個“無底洞”里,李春宇每天過得特別充實。
李春宇在工作上有一個突出的特點:不愿重復別人的工作,也不愿簡單重復自己。他聲稱要做原創(chuàng)性的工作,為教育提供自己的見解和做法。難怪,他每天睜眼閉眼都在想,怎樣才能把實驗設(shè)計得好上加好,怎么才能傳達好學以致用的理念。一般人在工作一段時間后,很容易形成路徑依賴,憑經(jīng)驗辦事,李春宇卻經(jīng)常提醒自己“不能封閉”。
他第二次帶初二年級,備課時絕不會先看第一次的教案,一定是在重新設(shè)計后再對照之前的進行優(yōu)化。他新接手高一學生,也是先做獨立的設(shè)計,再參考其他老師的經(jīng)驗。他忙得沒有時間讀整本的書,但每天睡覺前,會通過中科院等機構(gòu)的微信訂閱號關(guān)注一下科學前沿。他還在學校開了一門高端科學課,好讓自己始終保持對科學前沿非常好奇的心態(tài)。這位理工科畢業(yè)生還認真地學習了十九大報告中關(guān)于教育的論述。
李春宇是帶著某種抱負來到中學的。他原以為憑自己的學識,做一個中學物理老師,肯定是綽綽有余,還有時間做科研。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時間再去研究天體物理。好在,他已明確了自己轉(zhuǎn)型的方向:做教育領(lǐng)域的科研?!斑@比前者更難?!崩畲河钫f,研究天體物理是人與自然對話,而教學是人與人在對話,人比自然要復雜得多,而且不確定,無法用簡單的物理模型來描述。
李春宇進行的這場“永無止境”的探索,頗得學生們的好評,但效果到底如何,在他看來,只能交給未來、交給社會去檢驗。而另一方面,他又希望自己的所作所為能夠影響更多的老師。“我的力量再大,一年也只能教這么多學生,但是如果能把這些做法、想法傳播給更多人,讓更多的老師幫助更多的學生學以致用,這個作用就大了?!?/p>
今年,高一新生的軍訓結(jié)束后,同事王篤年見他挨個房間收集那些要被丟棄的蚊香加熱器,說是要拿回學校讓孩子們設(shè)計實驗用?!斑@個青年非常用心,他的生活跟業(yè)務是一體化的?!蓖鹾V年說,“只有這樣的人,才會有事業(yè)。”